肃王府中。
“李顺家的,你也被喊来了?”王婆子捶了捶老寒腿,喘着粗气,和一边夹道里同样老态龙钟的老姐妹说话。
李顺家的比王婆子年轻不了几岁,自小就在肃王府当差,原是老肃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后来由夫人做主许配了管家李顺,这才被称为李顺家的,如今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平日里没多少事,一向稳重。
“王婆子,刚才听我那口子说是让没事的都去下奴院子,去看什么立规矩。记得官奴入府鞭打三十,只不过对奸恶之徒翻倍立威而已。不就是个官奴被调来咱们肃王府了,也不知有啥好看的。”
王婆子惊讶道:“李顺家的,你那口子居然没和你细说?那可不是一般的官奴,听说是楚天庆的儿子。”
“楚天庆?”李顺家的惊呼了一声,“就是那个大奸臣楚天庆?”
“还能有哪个楚天庆?大雍立国三百年间最出名的大奸臣,此后谁还敢叫这个名字,没得晦气。”
“那我可要亲眼去看看。”李顺家的眼中浮现起一股悲愤之意,狠狠说道,“大少爷怎么说也是那大奸臣害死的,我可怜的大少爷啊……”
这两个老太太议论的大奸臣楚天庆,在十五年前数罪并罚最终落网,活剐当日游街示众的场面,据说是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稚儿,上万人相互搀扶去刑场围观。但凡心智正常的百姓都对奸臣被抓拍手称快,为了一睹奸臣被三千刀活剐的下场,无数人从外地连夜赶来,以消心头之恨。
事实上楚天庆一百条大罪,随便哪一条拿出来都足够问斩的,比如贻误军机导致边疆失守,包括老肃王的庶长子李云胜在内好几员大将阵亡万人陪葬;再比如趁天灾倒卖救济粮间接祸害了一方百姓……相比较而言强抢民女打死打伤个别民众,搬弄是非谗言媚主贪污受贿诬害忠良这些“小罪”已经是不值得一提。
下奴院子里赶来围观的仆人越来越多,年轻的不明就里,上了岁数的却都知道楚大奸臣的恶行,义愤难平交头接耳的议论。
身无寸缕,已经被吊起在树下的楚子玉闭上双眼,不看,也尽量不听。反正那些鄙夷的目光和嘲讽的议论他早已习惯了。
十五年前,小楚四岁,母亲传说中应该就是那个被楚大奸臣强抢的民女。他出生的时候母亲就死了,于是由父亲某个通房的丫鬟看护照料,其实并不受宠。也亏得如此,抄家下狱的时候才有人能为他说情。倘若他是父亲嫡出,亦或者母族依附父亲一并犯下重罪的,那是无论年岁和男女一概要问斩绝不姑息。但是作为那样一位出名的大奸臣唯一活下来的儿子,他也不可能完全逃脱惩戒。所以在小楚还不懂事的时候,身上就打了烙印成为在册的官奴,被罚去皇庄里做事,一辈子为奴替他老子赎罪。
按照常理,一般官奴只要是手脚并无残疾的男子,应在庄子里种田耕作干粗活,小楚却因着某种机缘有幸跟从皇庄的老账房做事,顺带着学了一点管账的本事。在旁人看来,他能天天留在庄上账房里,哪怕只是打杂跑腿服侍人,那也是避过风吹日晒雨淋不用费力气的大大优差,多少官奴几辈子都混不出的好运。
然他常为此惴惴不安,因此在突然被调派去肃王府的时候,他并不是十分吃惊更不可能惊喜,反而有些释然了。
小楚早有觉悟,或许自己被派去肃王府,送到肃王手下当奴才,根本不像表面上那般冠冕堂皇的理由。肃王府家大业大,何须偏偏从皇庄借调人手,一个像他这样官奴出身没正经念过书的下人,怎么会平白无故“高升”来肃王府帮忙管账呢?
也唯有像皇庄的老账房那般心善的好人,才会想出这种荒唐的理由哄他开心吧?
如今,被吊在树下,众目睽睽毫无遮掩,熟悉的痛楚从手腕传来,让小楚格外清醒,也不再存什么幻想。从今往后他只用乖巧听话,认真做一个官奴下仆应做的粗累活计才合常理。如果真有特别的待遇和“关照”,多半就是肃王为了兄长的死,对他这个奸臣之后清算惩罚,调来府中无非是更方便慢慢折腾吧。
望着被吊在树下的俊美少年,看着他苍白肌肤上层层叠叠的旧伤痕,还有丑陋的“贱奴”烙印,肃王李云卿无端心神有些恍惚,惊愕难免,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涌起了一丝歉疚。
随着鞭子打在身上的痛楚越来越大,小楚的神思也渐渐有些恍惚,就算是惯于忍痛,却终究不是铁打的无知无觉的死物。
于是他强迫自己去回忆一些美好的事,分散精力缓解痛楚,比如想一想早上送他来肃王府的车夫王伯。
记得今天早上,装满了各色土产的货车在巷子里一处不起眼的小角门边上停住,赶车的王伯絮絮叨叨说道:“小楚,应该就是这里了,前两年我来过一趟,感觉怎么更荒凉了?门头上的草居然长这么密了。不对啊,听说肃王已经班师凯旋,难不成是另赐了府邸,不住这里了?”
小楚当时虽然也有怀疑,面上却安慰善良的王伯道:“王师傅别担心,皇庄的管事大人倒是没提肃王府另换了地方,应该就是这里。听说王府大的很,想必这个门只是奴仆下人偶尔出入,不常用,才如此疏于治理。”
王伯面露愧疚之色,说道:“要不是赶时间,我该拉着你再转到前面正门那里看看牌匾是不是肃王府的地界,不过这批货要早点送到宫里,耽搁不得。小楚,万一不是这里,你且就在原地等着莫要乱走。我到了宫里将货品卸下,立刻回来找你。反正你来肃王府也没限定哪个时辰,皇庄到城里是不近的路,稍晚一些到没人会怪罪。”
“多谢王师傅关照。”小楚跳下车子,作揖道谢没再多话。
往宫里送货都是限定了时辰的,没按时到,就会被怀疑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各种检查盘问,麻烦的很。王伯是经常去送货的老车把式,晓得规矩和利害关系,也不耽搁,扬鞭继续赶路。
小楚整了整衣衫,理了理发髻,拾阶而上叩响了角门的门环。
门内显然是没有人长期留守,小楚记得当时自己轻轻扣了几下门环,却一直听不到里面的动静,心头难免更多忐忑犹豫。那时他还真的怀疑肃王府换了地方。
好在当初王伯已经留了话,小楚耐心等着就是。其实在乡下皇庄没那么多讲究,一旦进了京城,小楚反而怕被人挑理。他是在册的官奴,按道理若没有主人家的人看管着,是不能一个人独自上街乱走的,万一被人发现,或许会被当成逃奴免不了一番折辱和麻烦。所以他没有多想,就在角门边上找个不碍事的地方站定,安静地等候。
这一等,就从早上等到了傍晚。
夕阳扫过肃王府这处角门上长草的残破台阶,墙内枯枝飘落几片黄叶,终是落入尘土,平添几分萧瑟荒凉之感。君不见昔日繁华,只看如今门庭冷落,王侯将相功名利禄,荣宠一时转眼枯骨,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却谁也抵不过岁月的磋磨。
远处突然传来马蹄急奔之声,小楚在门口下意识向外探了探身子,刚好能看到前面那条街上一晃而过的白马。
马儿甚是高大神骏,跑的太快,那时候小楚根本没看清,他只记得马上依稀有个人,年岁模样都分辨不出,纵马挥缰的动作却说不出的洒脱。那人拎着一杆银枪,枪尖映着日光散出刺骨煞气,还有那枪头乱颤的红樱如鲜血般殷红。
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就是肃王殿下了。
此时此刻,大雍的战神,肃王殿下,就站在下奴院子的廊下,那么近,却又是那么远;是他这等罪臣之子下贱官奴,永远无法企及的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