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唐缺九州经典力作(套装共11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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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童谣

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是谁杀了你?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把我头朝下高高吊起,把我的头按在水里。

人族和羽族关系高度紧张的时刻,青石城接二连三地发生凶杀案。在不同的凶案现场,却出现了同样的羽族文字——一首饱含黑暗气息的童谣。

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

是谁杀了你

——是我的父亲

他把我头朝下高高吊起

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

是谁杀了你

——是我的母亲

她把我的头按在水里

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

是谁杀了你

——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他们把我头朝下高高吊起

把我的头按在水里

他们看着我停止呼吸

然后命令我

夜深之后去找你

快开门快开门

我是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

——羽族童谣《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阳光照进了这座天启城里的宏伟宫殿。天启的旧皇城本来就很具规模了,但我仍然下令修建了这座新殿,不为别的,只为了它前所未有的高度,可以俯瞰一切的高度。

我披衣起身,离开床上肌肤雪白的赤裸女子,慢慢拾级而上,站到了天启城的最高处。在我的眼前,在壮丽的朝霞之下,九州历史上最伟大的帝国犹如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让我的心胸中激荡着难以言说的豪迈。

三十年,我用了整整三十年的时间,才完成了征服九州的大业,完成了这个几千年来都没有人能够完成的奇迹。华族、蛮族、羽族、夸父、河络……所有的种族,所有的国家,所有的城邦部落,我的敌人们一个个臣服于我的脚下。即便是海洋的主人——鲛族,也不得不在我的海船下俯首称臣。

回想起十六岁提起一把生锈的马刀起事时的场景,仿佛还在昨天。三十年间,多少往事化为寂寞的烟尘。我在心里默默历数着那些曾和我一同奋战过的同伴,他们中的很多都不在了,还有很多从我的朋友转变为我的敌人,在战场上与我兵戎相见,而彼时的我,早已麻木于无穷无尽的杀戮,甚至无暇去想一想是否应该对昔日的战友网开一面。从越州到中州,再到宛州、殇州、宁州……上百万人的鲜血和尸骨才成就了我今天的帝业。但我不会为此感到丝毫的内疚,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微不足道的生命,正是因为我的胜利才有了价值。

“陛下,当心着凉。”女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起身,来到我的背后。她体贴地把一件白狐皮裘披在我的身上,猎杀上千只白狐才能制成这样的狐裘。我没有动,享受着她的侍奉。每天晚上,我都会换一个不同的女人来陪我,不过这一个,显得特别美丽,似乎有些与众不同。也许我可以多留她几天。

我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岑旷。”女人带着醉人的媚态回答,简直能让人骨头发酥。

“这很像是男人的名字啊,”我若有所思,“你果然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退出这段梦境后,岑旷站起身来,下意识地向后退出一步。

“怎么了?被吓着了?”叶空山眼睛都没睁开,懒洋洋地发问。

“没什么,就是在别人的精神里看到自己,而且还光着身子,实在有点不习惯。”岑旷老老实实地回答。

叶空山的脸上没有丝毫羞惭:“所以我才让你阅读一下我的梦境。要了解人族,就要从他们最基本的思维方式开始着手。”

“原来你们人族男性的梦境就是这样的,”岑旷吁了一口气,“成就霸业,占领天下,杀死一切看不顺眼的人,再把所有的财富和女人都收拢到自己的手里。”

“大同小异,不过你总结的这几点还算到位。”叶空山说,“我早就建议过,要了解我们人族的文化,还得多读一些坊间流行的小说。你要是积累了一定的阅读量,就不会对刚才的梦境感到奇怪了——这年头一百本小说,九十九本都是帝王争霸,打斗厮杀,英雄美女爱来爱去,还都是些动不动就脱衣服的美女。”

“欲望。”岑旷想了一会儿,说出这两个字。

叶空山满意地点点头:“没错。所谓欲望,就是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的渴求。你看看那些每天辛勤工作六七个时辰、被监工抽得满身鞭痕还不敢还嘴、连媳妇都娶不起的穷汉,下工之后找点这些小说来读,在臆想中自我代入——赚钱、娶十七八个漂亮老婆、把监工切成碎块油炸了下酒,也是一种蛮不错的娱乐方式嘛。”

“可是……你梦里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会是我的脸?”岑旷又问。

“因为你长得漂亮嘛。”叶空山耸耸肩,“我总不能想着隔壁卖花生的大妈的脸吧?”

岑旷好像懂了,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不过有一点,在你的梦里,最后我脸上的表情,真是很……很好看,可我从来不记得我曾做出过那样的表情。你们男人的想象力真是丰富。”

岑旷是一个魅,以人族女性为模板凝聚而成的魅。从凝聚成功之后开始,她就对人族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并渴望能了解这个种族。由于她具备阅读他人思维的强大精神力,青石城的老捕头黄炯收留了她,本来想让她协助办案。但岑旷在凝聚过程中产生了一些要命的缺陷:她的内心过于单纯,甚至不会说谎,而人族的思维活动是狡黠的、复杂的,充满了歧义、错觉和欺骗,使她很难完全施展自己。于是黄炯把她交给了捕快叶空山,试图让这个衙门里最奸猾、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来教会岑旷识别人心的诡诈。

不久之前,两人刚刚一起侦破了差点把黄炯吓死的青石城鬼婴案,但这并没有让岑旷长太多信心。在鬼婴案中,岑旷成功切入了嫌疑人的精神,读取到大量的记忆片段,却并没能够成功解读,最后还是多亏了叶空山从岑旷的叙述中听出关键,解决了这个案子。好在岑旷心机足够单纯,也并没有觉得有多么气馁,仍然踏踏实实跟着叶空山学习。

“别着急,你虽然傻头傻脑,但也是有利有弊,”叶空山对岑旷说,“它保证了你精神力的足够纯粹,才能完成对头脑健全的人使用读心术这样几乎不可能的工作。一般的魅在很短时间内就能融入其他种族的社会,但他们也不可能具备你这样的能力。”

“我宁可没有这种能力,”从来不说谎的岑旷回答,“我现在运用这种能力给你当助手,也不过是无法揣摩人心的无奈之举。”

“你已经学会了人族的一个大优点,”叶空山一本正经地说,“卸磨杀驴。这正是现在在门口偷听的那个老头子最爱干的事,他今天一定又找到什么借口来扣我薪水了。”

话音刚落,捕房的门被推开了,满脸不悦的黄炯钻了进来,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别忘了,老子也经常煞费苦心地保住你的饭碗。”

“那今天你打算往我的饭碗里添点什么佐料呢?”叶空山问。

“有一桩很麻烦的案子,我担心别人处理不好,还得你出马。”黄炯说,“刚刚发现的一起杀人案,现场留下了一些羽族文字,看起来好像是什么羽人的符咒。我派你去,不仅因为你看得懂羽族文字,更重要的在于现在正是人羽关系高度紧张的时候,上头不希望这件事演变成为战争的导火索,所以你得灵活处理。”

“我最不喜欢‘灵活处理’这四个字,”叶空山懒洋洋地站起来,“通常上级所要求的‘灵活处理’,其实就是‘谨慎谨慎再谨慎’的加倍。”

“你说对了。”黄炯板着面孔。

杀人现场保护得很不错,这大概是因为死者的情形过于诡异,以至于根本没人敢靠近。叶空山对此感到很满意,他环顾了一下这间装饰得富丽堂皇、摆满古玩字画的卧室,对岑旷说:“看见了吗?这就是最典型的暴发户,有点钱都要摆在台面上,恨不能抱着金子睡觉。但你一定要明白,这样的生活一般人会在口头上鄙视,而心里无比地羡慕……”

但岑旷并没有留意到他在说什么,注意力完全被那具尸体吸引过去了。死者是个男性,穿着昂贵的丝绸睡衣,双腿被一根绳子牢牢捆住,把身体高高地倒吊起来,悬在房梁上,就像是一块挂在房檐下的摇来晃去的腊肉。而他朝向地面的头则浸在了一口装满水的大水缸里,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他的直接死因。

岑旷看着死者被反绑在背后的双手,已经由于和绳子的剧烈摩擦而擦破了皮,绳子上沾着不少已经干掉的血迹。她想象着死者的头颅在水中无法抬起,全身不停挣扎,却终究无法逃脱溺毙而死的场景,心里就像有虫子爬过,非常不舒服。

由于身体倒吊,死者身上的衣服倒卷了下去,露出背脊上一片红色的印迹。岑旷靠近一看,那是一些曲里拐弯的文字,并不是东陆文,而是羽人所使用的华丽轻灵的象形文字。

“认识吗,好学的岑小姐?”叶空山一边打量着这些字,一边问岑旷。所有的字都是用针尖之类的尖锐物体直接刺在皮肤上的,暗红的色泽令人触目惊心。

“我刚开始学,但还不太熟,”岑旷努力辨识着,“多兰斯城邦……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是谁……杀了你?”

叶空山微微一笑,很流畅地念了下去:“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是谁杀了你?是我的父亲,他把我头朝下高高吊起;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是谁杀了你?是我的母亲,她把我的头按在水里;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是谁杀了你?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把我头朝下高高吊起,把我的头按在水里;他们看着我停止呼吸,然后命令我,夜深之后去找你。快开门,快开门,我是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

“你真厉害!”岑旷不得不佩服,“那么快就能译出来。”

“不是我厉害,而是这玩意儿我很久以前在宁州游荡的时候就听过。”叶空山回答,“这不是什么符咒,只是一首童谣,流传于多兰斯城邦一带的童谣,一般被人们称为《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

“童谣?”岑旷回味着这些文字中流露出的恐怖氛围,“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的童谣?”

“关于这首童谣,倒是有过一些传说。”叶空山仔细验看了尸体,招呼仵作把尸体解下去检查死因,回过头继续对岑旷说,“据说在多兰斯城邦有一个羽族小孩,饱受父亲、继母和继母儿子的欺凌。有一天,他忍无可忍,拿起一把刀砍伤了继母的儿子,第二天就传出了他的死讯,他的父亲声称他掉进河里淹死了。当然了,事实真相如何,谁也无法探究了,但从此之后,这首童谣开始到处流行,而这个孩子的家人,在某一个暴风雨之夜神秘地全家暴毙,死因……和你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完全一样。每一具倒吊着的尸体的身上,都刻着这首童谣。”

岑旷打了个寒战。

死者名叫严于德,四十二岁,正如叶空山之前所说,是个做玉石生意的暴发户,家里娶了三房妻妾,不过并无子嗣。而仵作也很快查明,严于德正是被溺死的,死亡时间就是前天夜里。据说当时他的脾气出乎意料地暴躁,赶跑了身边所有的人,一个人待在那间宽大的、隔音效果挺好的卧室里,一夜都没出来。一直到了早上,里正跑来根据近期法例登记家里的人口,人们敲门没有应答,强行撞开门,于是发现了现场惨状。也就是说,暂时找不到案发时的目击证人。

一个很具有讽刺意义的现象是,丈夫死了,妻子通常会成为最重要的嫌疑对象,尤其对于严于德这样很有钱的丈夫和他那三个只对他的钱有很深厚感情的妻妾。严于德尸骨未寒,三个女人已经开始为了瓜分财产的事情打得不可开交,叶空山见到她们的时候,三人都是怒气冲冲、披头散发,显然是分赃不均。但在严于德的死因方面,她们的口径惊人地一致:不知道。

“那晚老爷不知道为了什么,发了老大的脾气,”严于德的大房用拉家常一般随意的口气说,“我们三个要陪他,一个都不让,还把我们都撵出去了。”

“那你们做了什么?”叶空山问。

“还能做什么?凑在一起打打牌呗,”二房接口说,“女仆们都可以作证。”

岑旷问了一圈,女仆们果然都说,三位太太聚在一起打牌打了一夜,直到早上发现严于德的尸体为止。她虽然并没有用读心术,但按照叶空山教给她的一些简单的判断方法,觉得女仆们所说都是真话。而问遍了严府上下的其他人,也都一无所获。

“怎么样,能想到点什么吗?”叶空山问岑旷,“不要紧,证据这种东西,就像树上的叶子,迟早有被风刮到地上的一天。不过这起案子很有趣,你可以锻炼一下你推理的能力。随便想,随便说,就当是在讲故事好了。”

岑旷皱着眉头:“抱歉,我没法随便说,你知道我从来不擅长空想。我始终不太明白,严于德是一个人族,怎么会和羽族的童谣牵扯到一起?而且把这首童谣刺在他身上能说明什么?”

“童谣是一种很有意思的象征,”叶空山说,“就像这一首《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一样,童谣并不都是纯真无邪的,正相反,许多童谣都包含着杀戮的气息和阴郁的恐惧。正因为如此,很多带有黑暗气息的童谣,非常受疯子们的青睐。”

“疯子?”

“疯子,疯子杀人犯,疯子杀手,”叶空山阴森森地露出一口白牙,“某种程度上,那些具有奇特的杀戮欲望的人,大部分都是心智还没有成熟的孩子,那些童谣中简单而残酷的美感,也许恰好能击中他们的脆弱之处。”

“你又提到了欲望,”岑旷说,“杀人也能演变成为欲望吗?”

“万事万物都能演变成欲望,”叶空山说,“就好比你,了解人族也能够成为一种欲望。同样的,什么童谣啦、诗文啦、箴言啦,很多时候都能成为一种欲望的宣泄口。一个内心极度压抑的狂徒,或许会从那些文字与歌谣里找到指引自己前进的方向。比如说,有些凶犯会这么想:童谣是神给我的启示,我按照这首童谣的指令,完美地再现这一场景,就能得到神的救赎。”

岑旷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着叶空山站起身来:“你要干什么?”

“谈天闲扯结束,做点正经事去,”叶空山说,“我得去查一查这个严于德的背景。”

“那我呢?我做点什么?”岑旷问。

叶空山想了想:“你到城东的羽人聚居区,和他们聊聊天,看看关于这首童谣,他们能不能告诉你更多的相关信息。”

“我一个人去?”岑旷一愣。

“就是你一个人,”叶空山神气活现地说,“总不能一辈子都让爸爸扶着你走路。”

叶空山说得轻巧,岑旷走进这条聚居着青石城大多数羽人的街道时,还是感到相当紧张。羽人们看她的目光是冷漠的、戒备的,这更让她浑身上下针扎了一样不舒服。

我到什么地方都是个异族,她莫名其妙地想,无论对人族还是对羽人。她想起前几天,街上的里正带着个衙门里的文吏,挨家挨户登记各家的人口状况,凡有外族人都要重点记录。岑旷虽然跟着叶空山,却并没有衙门的正式编制(身上的腰牌也是叶空山动手给她做的假的,黄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被他们盘问了好久。

衙门如此大费周折是有原因的。这段时间的人羽关系相当紧张,两族在贸易方面产生了激烈的摩擦,各自宣布了无数禁运禁贩的货品,下头的普通生意人也憋着气,甚至有某些商会商号直接动了刀子,死了一些人。岑旷听叶空山讲过,九州大地上的事情大致如此,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即便曾有过连续几百年没发生大型战争的好日子,各种小规模战斗也未曾停止过。二十多年前,东陆的皇帝北征蛮族、南伐鲛人,打得民不聊生。现在好容易清静了二十年,难道新皇帝又要对羽族动武?

“喂,你已经在这条街上转了三个来回了,到底想干什么?”这一声粗暴的喝问打断了岑旷的思绪。她回头一看,一个中年羽人已经带着三四个年轻羽人围了上来。在这种情况下,按理说她应该编造几句谎言搪塞一下,但不幸的是,我们的岑旷小姐由于凝聚时的先天缺陷,完全不会说谎。她犹豫了一下,决定不予回答,因为叶空山总是强调办案时隐藏身份的重要性,但她一旦开口,身份就非得暴露不可。

羽人们见她一言不发,以为她心存蔑视,更加恼火,一个年轻人毛毛躁躁地伸手就去抓她的胳膊。但刚刚碰到岑旷的衣袖,他就忽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瞬间失去了意识,昏倒在地上。

“杀人啦!有人族跑到我们这儿来杀人啦!”羽人们叫喊起来,很快街面上呼啦啦涌出一大帮子人,把她围在了当中。岑旷正在手足无措,羽人们却忽然安静下来。一个领袖模样的羽族老者拄着拐杖,慢慢走到她跟前。

“你对他做了什么?”他先指着倒在地上的年轻人严峻地问。

“他想要攻击我,所以我暂时封闭了他的意识,”岑旷说,“大约半个时辰后,他就能醒过来。”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岑旷又是一阵犹豫,但看形势不说也不行了:“我是一个捕快,来这里想了解一些和《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有关的情况。”

这句话仿佛具有奇怪的魔力,羽人们都静了下来。老人打量了一会儿岑旷,哑然失笑:“你不是人族,你是一个魅!”

“我是魅。”岑旷点点头。

“怪不得,”老人的面孔温和多了,“我想也不会有人族跑到这儿来闹事。看来你倒是挺诚实的,诚实到不怕在这里丢了小命。”

“你错了,其实我很怕丢掉小命,”岑旷说,“但我还是不得不诚实。”

“那就对了,”老人点点头,“你要是说了半个字的谎话,恐怕就只能躺着出去啦。”

羽人的茶有一股树叶的清香,让岑旷略微安心了一点。这位老人无疑在羽族聚居区很有威望,岑旷跟着他进到这间被装潢成茶室的树屋后,其他茶客都一言不发地迅速离开,没有人敢上前打扰甚至在远处窥视,这也让谈话氛围慢慢轻松起来。

“关于这首童谣……”老人沉思了一阵子,“已经流传了很多年吧,在我小的时候就曾听我祖母讲过。这里头还藏着一个故事呢。”

“是讲一个孩子被父母杀死的故事吗?”岑旷把叶空山告诉她的那个传说复述了一遍。

“他毕竟是个外族人,其实并没能听到全部,”老人摆摆手,“关于这个故事,其实还有一些隐情。你知道它流传得最广的时候,是在什么年代吗?”

岑旷摇摇头,老人的眼神里骤然间多了几分沧桑和隐隐的愤怒:“是在上一次人羽战争的时代。而这个故事,与其说是一个纯粹用来吓人的童谣,倒不如说是用来警示族人的警钟。”

“警示族人?”岑旷不大明白。

“在那个故事里,杀害了阿克西的继母,是一个人族,”老人已经迅速收起了刚才无意间流露出的一丝愤怒,表情显得淡泊而从容,“阿克西的父亲续娶了一个人族,结果给家庭带来了巨大的不幸。这首童谣其实是在提醒羽人,永远不要相信人族。”

“这么说,把这首童谣刻在人族的身上……”岑旷心里一紧,有些明白了。

“我并没有那么说。”老人微微一笑,“童谣只是童谣,传说只是传说,而杀人案最需要的是证据。不过我建议你,不要过于相信人族。在他们眼中,我们永远都是异族,永远只会是危险的敌人或者可以利用的对象,而不是真正的朋友。”

岑旷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我还是觉得,我可以和人族做真正的朋友。”

“你果然诚实得很啊,”老人叹息着,“那就走你自己的路吧。”

回到熙熙攘攘的人族街道,岑旷仍旧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好似压了一块石头,一些很不妙的联想不断地蹿上来。但在回到衙门的时候,她不得不暂时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放下,因为叶空山的情况吓了她一大跳。

叶空山三十出头,没有家室,所以在捕房里摆了一张床,经常不回家睡。此时他就躺在那张床上,满身血污,嘴里不住地哼哼唧唧,左眼肿得老高。上司黄炯站在床边,正在严词厉色地呵责他。

“我这张老脸算是被你丢尽了!”黄炯的表情看上去简直活像他自己挨了打,“一个受了十多年培训的捕快,被几个喝醉了酒的地痞打到遍体鳞伤。现在我在衙门里已经成了笑话了,别人都在夸奖我带队有方,培养出你这样的杰出人才!”

“怎么了?你被谁打了?”岑旷连忙从抽屉里找出伤药,坐到床边替叶空山涂抹。

“哦,没什么,遇到几个小地痞而已。”叶空山用虚弱的声音说,“这个故事教育了我们,办重案的捕快应当注意身份,就不该去管酒醉滋事之类的小闲事,不然反而容易惹祸上身……”

岑旷扑哧一笑,这句话已经能充分说明之前发生的一切了。黄炯还是很愤慨,嘴里嘟嘟囔囔抱怨个不停,甚至表达了希望地痞们下手再狠点的恨铁不成钢之情。奇怪的是,一向以招惹黄炯为乐的叶空山这一次却不声不响,任由黄炯数落个够。等到老头儿带着一脸不依不饶的表情摔门出去,叶空山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差不多了。晚上陪我抓人去。”

岑旷一愣:“你没事儿?”

“我是故意被他们打的,”叶空山活动着肩膀,“今天下午,你去找羽人们的时候,我也没闲着,去调查了一下严于德最近的商业往来。我找到了他的合伙人,也见到了账本,却发现账本上有作假的痕迹。”

“作假?”岑旷的反应倒也不慢,“就是说他近期的生意有点问题了。这么说来……会不会和凶杀案有点联系呢?”

“很难说,但我刚刚离开没多久,就被那群地痞打了,这样的巧合很像是某种暗示,或者说威胁,”叶空山龇牙咧嘴地说,“所以我干脆就装作不敌的样子,让他们揍了一顿,以便麻痹他们。”

“原来你是故意挨打的,你怎么不和黄捕头解释一下呢?”岑旷恍然大悟。

“因为我接着要干的事情有违律法,他一定不会批准。”叶空山说,“再说了,他对我的实力判断倒也差不多。虽然我从小到大练就了一身挨打的好本事,这一点皮外伤对我而言完全不算什么,但要打别人,我的确是很不在行。真动手和那几个地痞打的话,充其量也就半斤八两。”

“人族的捕快,大多都是你这般武艺的吗?”岑旷问。

“倒不是,我只是其中特别不能打的而已,”叶空山没有半点惭愧,“我一向认为,办案最要紧的是要靠脑子,光凭着四肢发达是什么都干不成的。”

“逻辑有问题,”岑旷说,“练武也并不就意味着‘光靠四肢发达’。”

“这会儿你又聪明起来了!”叶空山一瞪眼,“抓紧休息休息,今晚陪我去抓人。不对,既然你对我的武艺那么鄙视,我应该说‘今晚替我去抓人’。”

玉石商文瑞这一天看上去颇有些心绪不宁。合伙人严于德刚刚死掉,当天下午就有捕快上门摸底,这更让人们把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而他也并没有闲着。捕快前脚出门,他后脚赶紧授意手下豢养的流氓跟上去,装作是酒醉闹事,找碴把那个捕快臭揍了一顿,看架势应该打得那厮十天之内起不了床。

除此之外,他还做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文瑞在天黑之前打发走了商号里的其他人,早早关门,将自己关在房里,生起火盆,然后从书柜后的暗格里找出一沓文书,准备扔进火里焚毁。这时候他隐隐听到屋外有人走动,似乎有一个人影在窗外一晃。

文瑞连忙把文书塞进柜子里,小心翼翼地开门一看,除了一阵凉风吹过,并没有什么人。他摇摇头,关门回去,取出文书后重新坐下,看着眼前烧得红亮的炭火,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纸张一张一张扔进火盆,看着白色的纸页迅速变黑,化为死无对证的灰烬。他松了口气,斜靠在椅子上,一边吸着烟,一边思考着之后的对策。

慢慢地,火盆里的炭火逐渐熄灭,不再散发出热力。文瑞拍拍手,站起身来准备收拾火盆,但就在他低下头的一瞬间,他的身子僵住了。

火盆里面没有纸灰,只有烧光了的炭。可是他刚才明明亲手把文书都扔进去了。

文瑞呆呆地站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正在纳闷,身边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文瑞大吃一惊,猛一回头,正看见白天找他麻烦的那个自称姓叶的捕快。现在这家伙脸上还带着几块瘀青,但看起来精神健旺,一点不像下午被打得半死时的德行。

更糟糕的是,该捕快的手里赫然就捏着他的文书,那些分明已经被烧毁的文书。文瑞张大了嘴,不知所措,跟在叶捕快身后的另一个蛮漂亮的女捕快开了口。

“只是一点精神幻术而已,”她说,“你开门的那一会儿,我已经从窗外跳进来了,拿走了你的文书。你后来以为自己烧掉了它们,但其实你手里什么都没有。”

“所以现在证据都在我手上了。”叶捕快一边用他那种死人都能被气活的恶心腔调慢吞吞地说着,一边翻看着那些文书,“怪不得你不敢说真话呢。你和严于德居然违反国家律法,私自进行被明令禁止的民间商人和羽族之间的玉石生意。乖乖,真不知道杀严于德的人知不知道这一点,否则不用他动手,你们俩按律都该斩首。”

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文瑞就算再狡诈也没办法过多狡辩。加上叶空山公然违反衙门的规定,并没有按照法定程序进行审讯,也让他失去了拖延时间的机会。

“你们这些有钱人,犯了点事就总会通关系、找讼师,一点一点抵赖,赖到最后无罪释放为止,”叶空山手里端着酒杯,看都不看被牢牢绑在柱子上的文瑞,“所以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要么今晚说出来,要么你就一直在这根柱子上享受吧,看你能挺到什么时候。”

文瑞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叶空山已经抢着又说出了下一句:“打算威胁我吗?不妨告诉你,老子当捕快当了十多年,前前后后被解雇过六次了,再来一次也不在乎。你最好还是乖乖合作,我只是想弄清楚那起杀人案而已,其他违法的事情我都可以装作没看见。”

他的最后一句话无疑起到了很好的效果,文瑞耷拉着脑袋,无可奈何地开了口:“没错,我们违反了国家的禁令,把玉石走私出去卖给了羽人,从中赚取高额的差价。昨天你来找我问话的时候,我担心会惹麻烦,所以没有把真的账本给你看。”

“不止如此吧,”叶空山说,“根据这些真实的交易记录,你们在最近一个月内突然降价抛售,迅速卖光了在宁州的库存。而如果按照原价稳稳当当地出售,你们至少能多赚七成。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文瑞支支吾吾地回答:“这个嘛……近期风险太大了,官府查得很紧,我们也赚足钱了,不敢再做,所以抛掉存货收手了,反正就在宛州踏踏实实做生意也一样有赚头。”

这个回答显然并没有实话实说,但叶空山再要追问,他就死活不说出更多的内容了。而叶空山毕竟也不能真的严刑逼供,或者把他无限期地关押下去,看看天已经亮起来,还是只能选择放人。

“要不然我去探查一下他的精神?”岑旷跃跃欲试。

叶空山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这个人太狡猾了。在他神志完全清醒的状态下,你光是侵入就很困难,也极可能被他设置的虚假记忆欺骗。再等等吧,反正他有把柄抓在我们手里,也绝不敢去告官的。”

岑旷很不甘心,却也不敢擅自行动,只能按照叶空山的要求去监视文瑞的动向。文瑞倒是并没有其他特别的举动,只是又雇了几名护院,不知道是为了防杀手还是防捕快。岑旷经过一番谨慎的对比,认为二者可能性均等。

但叶空山却不见了。他在桌上扔下一张纸条,同时给黄炯和岑旷留了言。对黄炯,他很简单地说,他要暂时离开青石几天,调查一些线索,过几天就会回来;对岑旷则加了一句不知是提醒还是勉励的话。

“这几天就靠你了,多动自己的脑子,少碰别人的脑子。”岑旷念出了这句话,然后发现黄炯压根儿就没有听。老头儿气得全身的每一块肥肉都在颤抖:“这个王八羔子,关键时候开小差!他是在把这件案子当成儿戏吗?这案子不解决妥当,说不定会惹出大麻烦的!”

黄炯没有小题大做。虽然官方努力封口,但所谓纸包不住火,“一个人族被按照羽族童谣的方式谋杀”的消息仍然不胫而走。尽管凶手并未被查明,各种谣言已经扑打着漂亮的翅膀飞遍了青石城,有人觉得这是羽族对人族的报复,有人觉得这是人族冒充羽人干的,言下之意是国家在为开战故意造势。在各种流言的中心,是焦头烂额的黄炯,战争的走势如何就取决于他的结案报告了,可叶空山偏偏在这时候悠悠闲闲地消失了,难怪他如此火大。

“我觉得你应该相信他,”岑旷劝慰他说,“叶空山虽然最喜欢胡闹,但据我所知,他还从来没有耽误过任何一桩案子。你每次替他挡灾,不外乎都是些在家睡懒觉不上工、喝醉了酒往衙门大门上乱涂乱画辱骂城守之类的事,但从来没有办案不力。”

“好吧,我姑且信任他一回,”黄炯唉声叹气,“但这案子上头催得很急,我最多再给他三天时间,三天后他不回来,我就另外换人。而他……必然会被撤职,十个我也保不住他。”

这番话让岑旷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她反复读着叶空山给她的那一句话,忽然间有点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叶空山想让她试一次独立面对迷局,让她不要总想着自己的读心术,而是尝试从读心术之外的角度去努力。

你不是一个用来探查他人精神的工具。你需要自我的思考。这就是叶空山想要表达的真意。

岑旷感到了一阵温暖,也增添了一些自信,她打起精神来,一边继续监视着文瑞,一边也收集了与两名玉石商有关的各种资料。

她发现,即便排除掉秘而不宣的同羽人的地下交易,单从明面上的资料来看,这也的确是两个奸猾狠毒的奸商,不然也不会发家那么快。可想而知,他们在玉石交易中得罪羽人的可能性其实是相当大的。

虽然还不明白在这起杀人案中童谣的具体意义,但文瑞和严于德极有可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岑旷努力模仿着叶空山的思维方式进行推断。她想来想去,觉得文瑞也会处在危险中,所以打算盯紧他。

这一夜她又在文宅外面的一棵大树上蹲了一夜,这是她自己找到的好地方,可以借助枝叶的掩护窥看院里的动静。萧瑟的秋风吹了整整一夜,吹得她打了好多个喷嚏,好在风声足够大,不至于被树下的人听到。她也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遗憾,这一晚上安然无恙,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文瑞在护院们的严密保护下,安安稳稳睡了一觉,直到天亮后才从睡房里出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岑旷也跟着伸了个懒腰,从树上溜下来,准备回家睡一觉。所谓家,其实也就是黄炯在衙门外给她找到的一个空房间,曾经到那里观光过的叶空山给出了“惨不忍睹”的评价。

“完全没有女人味,”他毫不客气地说,“就算有男人想要勾搭你,看到这间比停尸房还空荡的屋子也该吓跑了。还有,弄把锁把大门锁上,不学会有点戒备心就不可能像人!”

岑旷倒不在乎吓跑男人什么的,但她还是抱着“努力向人族靠拢”的心态,在繁忙的各种学习中又加入了学习针织的垫子作为挂在墙上的装饰。此时她刚刚回到家门口,就看见黄炯站在那里,手里把玩着她刚刚织好的一个垫子,满脸焦虑。

“我真不该做出那个三天的许诺!”他嚷嚷着,“叶空山那个孙子刚一走就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岑旷一下子睡意全无。

“又有人死了,”黄炯跺着脚,“就在昨天晚上。死状和那个玉石商一模一样。”

于是岑旷的觉睡不成了。她跟着黄炯来到了案发现场。如黄炯所说,一模一样的死状。死者被双手反绑,两腿捆在一起,从脚踝处被倒吊起来,然后头浸在水里。和严于德的死稍有不同的是,作案者要么是没找到大水缸,要么是怕惊动人不敢去搬,只是用了一张椅子放上一个水盆。不过效果是一样的,都是溺毙。

“死者是什么人?是不是也是做玉石生意的?”这是岑旷的第一反应。

“玉石生意?半根毛的关系都没有!”黄炯瞪了她一眼,“死者是个普普通通的牲畜场老伙计!”

青石城地方虽不大,却是九州重要的牲畜贸易市场,许多当地人从事的都是和牲畜有关的行当。这位名叫马大富的老人就在他人的马场马行里干了一辈子,赚一些糊口的钱,也并没有婚娶。这天清晨是他的工友发现他没有去上工,到他家里一瞧,才发现了尸体。

“叶空山那小子也不在……你看看,他身上刻着的是那首破童谣吗?”黄炯掀起马大富背脊上的衣物。

岑旷仔细看了一会儿:“没错的,这首童谣用词很简单,基本都是我学过的词。这就是用羽族文字刻的《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

“这么说来,又是一起,”黄炯掐着自己的额头,“看来光杀一个人根本不能让他满意啊。”

岑旷学着叶空山的样子检查着死者,并未发现其他的特殊之处。死者的情状几乎和之前被杀的严于德一模一样,死前也经历了极大的痛苦挣扎,以至于手腕处的皮肉完全被绳子磨破了。

而寻找目击证人的工作同样艰难。死者孤身一人,脾气也不大好,平时极少有朋友走动。问起他的邻居,基本是众口一词:“老马?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每天天亮了开门上工,傍晚回家关上门……哦对了,他爱喝点酒,身上总有酒气。别的真的不知道。”

“这就是所谓的连环杀人案吗?”岑旷问。

“很大可能性,但毕竟还只是第二个,”黄炯说,“但愿只是普通的仇杀,这样还有可能锁定凶手的范围。”

“如果不是呢?”

“那就是一个疯子在按照某些我们完全不知道的标准来挑选牺牲品,甚至压根儿没有标准,”黄炯脸上的肥肉由于苦闷挤到了一起,“那样就麻烦大了。而不幸的是,这首该死的童谣很有可能意味着后者。”

诚如黄炯所言,岑旷奔忙了一天,发现严于德和马大富的生活完全没有任何交集。这是两个生存在不同世界中的人,一个一直在外地开杂货铺,近几年来到青石和文瑞合伙做玉石生意,很快发家;另一个却一辈子都没离开过青石城,靠着一手伺候牲口的本事活命。

也许严于德的社会关系还复杂一些,性情孤僻的马大富却是再简单不过,基本上连他这辈子究竟认识几个人都能掰着指头数出来。几十年来,他的生活就是不断重复的上工——回家——喝酒——睡觉——再上工,枯燥到令人发指。邻居们说不出什么来,岑旷只好再到马行里去打听。马行的老板很冷淡,能提供的信息比邻居们还少,岑旷正要失望地离开,发现门外有人悄悄向她招手。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发现尸体的马大富的工友。

“这人就是个闷葫芦,”他对岑旷说,“工作一天也不会说超过十句话,总体而言,干活也算任劳任怨,有点什么磕磕碰碰,甚至于被无故克扣工钱,他都不会计较。但你一定要小心,不能在某些方面招惹到他,一旦惹急了,就像捅了马蜂窝。”

“某些方面?具体是什么?”岑旷问。

“说不清楚,你得知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怪癖。”这位工友很为难地说,“说起来也巧,这个马行已经是我和马大富第二次共事了,七八年前,我们曾在另一个马行里干过。有一次号里的牲畜突然开始大片大片地感染疫病,所有人都不能回家,就在马行里搭棚子住下,轮班倒着伺候牲口。马大富干了两天,就在一天半夜里突然跟发疯了似的,把他同铺的工人暴打了一顿,打断了人家两根肋骨。结果他被扫地出门不说,这一年的工钱都赔给人家了。”

“为什么要打人呢?”

“一个旁人看来简直很可笑的理由,”工友无奈地说,“那个兄弟睡觉老打呼噜,吵得马大富整夜没法入睡。但实际上他的呼噜半点也不响,或者说,工棚里至少还有三四个人的呼噜声比他更响,以至于别人拿片布塞住耳朵才能入睡,偏偏马大富就是不能忍他,我们都不明白为什么。所以我想,这家伙之所以喜欢喝酒,说不定也是因为喝多了才容易入睡。”

这倒是很好理解,岑旷想着。她自从凝聚成形后,为了全面了解人族的特征,也曾阅读过不少医书。某些人的精神总是高度紧张,睡觉时就是容易受到惊扰,一丁点声响就能让他睡不着,而他在愤怒和紧张下,很可能随手揪过一个人就打,那个挨打的人不过是代人受过而已。

可这个发现对于案情又有什么帮助呢?如果是老被人吵得睡不着觉的马大富杀死了别人,那还好说,可眼下是马大富自己被杀。

我毕竟还是欠缺叶空山那样的分析能力啊,岑旷不无忧郁地想,可叶空山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岑旷在傍晚时分打了个盹,然后强忍着困意继续监视了文瑞一夜。不知为何,尽管马大富的死亡被证明和玉石生意毫无关联,她还是固执地认为文瑞很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叶空山之前曾和她说过,直觉这种玩意儿并不可靠,但当你没有什么证据可以使用的时候,不得已之下,还是只能靠直觉。“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吧”,所以眼下,岑旷决定相信一把自己的直觉。

连续几天的奔忙,一天两夜几乎没有睡觉,岑旷觉得自己已经困倦到快要死掉了。她是多么希望那个凶手迅速现身然后被自己一举擒获啊。

但是凶手偏偏要折腾她。岑旷苦熬了一整夜,仍旧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闯入文宅,而那些膀大腰圆的护院更是尽职尽责,四处巡逻,好几次岑旷都觉得自己差点就会被发现,那样的话,自己兴许会被当成凶手抓起来的……

她正在胡思乱想着,却发现竟然真的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在太阳即将升起的这个时刻,有一个黑影在文宅外出现了。她开始以为是疑凶,却没料到这个黑影三步并作两步,左顾右盼间已经来到了她藏身的树下。

“这棵树是文宅外面最好藏身、视野也很开阔的,所以我猜上面一定藏了一个人,不,是一个魅。”叶空山的声音从树下响起。

岑旷大大地松了口气,从树上溜了下来:“你可算回来了,这几天……”

叶空山摆摆手打断她:“先回去吧,回去再说。”

“可是天还没亮呢,”岑旷有点犹豫,“你不是说过吗,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

“行啦,这会儿就别背我老人家的语录了,”叶空山说,“凶手的目标不是文瑞,你先回去睡一觉——瞧瞧你这眼圈,活像被人揍了两拳——睡醒了我和你慢慢说。”

岑旷怏怏地回到住所,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黄昏。抬眼一看,叶空山搬了张凳子坐在门口,活像个上门逼债的。

“还没记住给你的门加把锁呢?”他说,“看来你仍然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步步危机的本质。”

“不厉害的人,就算进来我也能对付;足够厉害的人,我加把锁也没有用。”岑旷回答,“别管我的门锁了,你这一趟去哪儿了?是去宁州了吗?”

“我?当然没去宁州,那么远,三四天时间单程都不够,别提来回了。宁州那边的事情我前几天就已经发了加急文书,很快就会有回音的,不需要我亲自过去调查的。”

“那你到底去哪儿了?”岑旷问。她闻到桌上的几个纸包发出一阵香气,肚子立刻咕咕叫起来,知道是叶空山给她带了吃的,于是毫不客气地打开纸包,撕下一块烧饼。

“我其实一直就在青石城,以及附近的一些地方,反正没有离开过宛州。”叶空山狡黠地一笑,“这案子刚一出来,我就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判断,很可能案情的方向会向着某种老掉牙的套路去进行。所以查案的重点根本不在宁州——我敢打赌这两个黑心商人必然在宁州干过得罪羽人的事情。我只需要在青石弄清楚一些关键性的问题就好了。”

模模糊糊的判断、老掉牙的套路、一些关键性的问题,叶空山显然是在卖关子,这让岑旷有些不满。但她也知道,叶空山不愿意说,就是把他的嘴巴撬开都没用。所以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你弄清楚了那些‘关键性的问题’没有呢?”

叶空山的脸上骤然罩上了一层阴云:“老实说,弄清楚了,但因此矛盾也来了。严于德的尸体被摆布成那样,有一点明显不合理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要命的大破绽,我现在还没想明白。”

岑旷更加糊涂。叶空山拍拍她肩膀:“别急,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关键的证据还没到呢,现在大半都出自空想。我估摸再过两三天,宁州那边就会回信了,那我的判断是对是错也就有谱了。”

“但是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为什么我不必去盯文瑞了?”岑旷终于忍不住说,“我还是觉得,严于德死了之后,文瑞也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他们俩一起合伙做生意,就算是得罪人也应该是一起得罪……”

“孩子,你太天真了,对人间的罪恶知之甚少。”叶空山长叹一声,“你为什么没有想到,严于德得罪的就是文瑞呢?”

岑旷很是吃惊:“你的意思是说……严于德其实是……”

“很有可能,就等着证据了。”叶空山简短地回答。

“可我还是不大放心,”岑旷想了一会儿,“而且,马大富的死不也还没查明吗?”

“马大富嘛……很可能只是一个冤死的幌子,”叶空山说,“如果要制造羽人连续杀害人族的假象,光有一个死者恐怕未必够。文瑞也是个很狡猾的人。”

“可我还是觉得马大富的身上有文章,”岑旷皱着眉头说,“他的那种暴躁易怒并不常见,说不定就是导致他被杀的原因呢。”

“你才见过几个人,就敢说‘常见’?”叶空山瞪她一眼,“每个人身上都藏着外人所不知道的怪癖。你要是通过这些怪癖去细究,也许每个人都会变得奇奇怪怪充满嫌疑。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那我就问一句:我还想继续盯着文瑞,可以吗?”岑旷拿出死缠烂打的架势。

叶空山哑然失笑:“你不想去也得去,不过不是防他被杀,而是防他逃跑,去吧,盯住他吧,死心眼的孩子。”

于是岑旷又连续盯了文瑞两个晚上,并且开始觉得自己已经要变成住在树上的羽人了。秋日的夜风就像软刀子,一点一点把寒意切入到身体内,让她觉得分外难熬。而文瑞连续的安稳无事也让她越来越怀疑自己是在多此一举。

人族和羽族这段时间的闹腾渐渐趋于平静,虽然双方依然剑拔弩张,但已经不再是大家咋咋呼呼要你打我我打你的时候了。毕竟羽族实力偏弱,而人族在二十年前那场与蛮族和鲛人的双线作战中也元气大伤,并不愿意在这休养生息还未结束的时候就贸然动兵。

“然而战争这种东西,如果大家都那么精明而克制的话,也就永远都打不起来啦。”叶空山躺在他那张舒服的睡床上,眼睛都懒得睁开,“这当中最根本的在于,战争一开,死的都是士兵,而决策者都躲在后方安安全全,还能吹嘘两句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用别人的性命去铺垫自己的身家,那么划算的事情,谁不乐意干呢?”

岑旷眼窝深陷,喃喃地说:“是啊,我又想起你那个梦了。这就是所谓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吗?”

“那叫作闲得发慌瞎想想,”叶空山高高跷着脚,“反正做梦杀掉多少人都不要紧。可是现实生活中就没有那么轻松写意了,死一两个人就能让捕快忙得团团转。”

“是啊,还要蹲在树上装羽人。”岑旷疲倦地掐着自己的额头,这个动作是她跟黄炯学来的。

“一举两得嘛。虽然你我的出发点不相同,但决定采取的行动是一致的。”

“我就是怀疑文瑞可能被杀,没办法。我不会说谎,不能骗你说你的分析让我完全信服。”

“那就随便你了,”叶空山一摊手,“反正都得你去看着他,谁叫你是下属呢?这就叫等级观念,官大一级压死人。”

其实让你去盯我还不放心呢,岑旷在树上瑟瑟发抖时止不住地想。叶空山虽然很聪明,也很不守规矩,让他去监视别人,没准半道就不耐烦跑掉了。这个叶空山啊……真是谜一样的人物,自己跟随他也有一段日子了,却始终没听他讲起过他的身世和他的经历。岑旷始终觉得,一个人要能修炼到叶空山那般胆大心黑而又玩世不恭,一定经受过许许多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磨砺,而不是像自己这样,几乎就是一张白纸,正在慢慢往上添加内容。

想到白纸,她又立即想到了叶空山的梦境,想起了梦境里那个赤裸的“自己”,不知怎么的脸上有点发烧。这么微微一走神的工夫,极度的困倦让她终于忍不住了,眼皮子像坠了铅一样合上,恍惚间感觉自己正躺在一张舒适柔软的大床上,而该死的叶空山正立在床头,为她殷勤地摇着扇子,就好像戏文里伺候皇帝的太监。

不过这个古怪的梦境并没有持续太久,叶空山忽然间变成了一个被倒吊着的死人,满面鲜血地凝视着她,她的身子一斜,险些从树上栽下去,幸好及时惊醒并伸手抓住了树枝。出了一身冷汗的同时,她也清醒过来,连忙把视线转到院子里。

她觉得并没有什么异常,但刚才是货真价实地睡着了,她抬头看了一眼云层和月光的变化,确信自己最多就眯了两分钟的眼睛,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看看院子里走过的护院们,一个个都是懒懒散散无精打采,显然这样的护卫也让他们觉得劳累难忍。

这真的是小题大做吗?岑旷心里嘀咕着,目光散漫地扫向文宅的各处角落。忽然之间,她看到一个黑影飞快地从文宅后院翻墙而出。

那是什么人?岑旷一下子警醒起来。她想要去追赶,但离得太远,黑影已经很快跑得不见了,除非她真成了住在树上的羽人,否则铁定追不上。她放弃了追过去的念头,但心却悬了起来,总觉得这个黑影背后是不是有点文章。

想来想去,岑旷还是从树上跳下去,然后翻墙进入了院子里。她并没有故意放轻脚步,尽管如此,仍然在走出好几步后才被发现,在一片“什么人?”的呼喝声后,她已经被围住了。

岑旷掏出叶空山给她做的假腰牌,在护院们面前晃了晃:“捕快。赶紧带我去见见你们家的主人,快点!”

护院们虽然对于如此年轻貌美的一个小妞竟然会是捕快有些惊疑,但叶空山的腰牌做得可以以假乱真,而岑旷看上去倒也一脸正气不似女飞贼,所以他们没有犹豫,把岑旷带到了文瑞的卧室外,敲响了门。

门里没有任何反应。护院又加重力道敲了几下,声音在静夜里传出去很远,文瑞却仍然不出一声。岑旷陡然意识到不妙:“快把门撞开!”

文瑞的房门相当结实,所以负责撞门的护院也鼓足了一口气,但没想到力量还没使足,门就轻松被撞开了,原来这扇门根本没有锁上,只是虚掩住的。他猝不及防地滚了进去,头重重碰在一个硬物上,险些晕了过去。

但紧跟着抢进房的岑旷才真是恨不能一头晕过去。借助着清朗的月光,她看得很清楚,那个倒霉的护院一头撞上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一个装满水的水缸。而水缸的上方,正倒吊着岑旷一直苦苦监视着的文瑞。没错,和前两起案件一模一样的死状,五花大绑倒吊着的身体,浸在水里的头颅,用羽族文字刻在身上的诡异童谣。文瑞和他的伙伴严于德一样,按照童谣里的说法,“他们把我头朝下高高吊起,把我的头按在水里”,就这样失去了生命。

岑旷捧着头,慢慢坐在地上,心里直想把自己一刀捅死。两分钟,她仅仅是睡着了两分钟,惨剧就在两分钟里发生了。这两分钟的疏忽,让她若干天来的辛苦监视全都白费了。虽然文瑞的死证明了她的猜想是正确的,而叶空山的判断有误——文瑞自己也是凶手的目标,但现在人已经死了,错误或是正确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忽然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捕快真是太不称职了,而这个行当一旦出现什么错误疏漏,损失的就是他人的生命,哪怕只是一个人品低下、令人鄙夷的奸商的生命。

护院们和闻讯而来的管家仆人们围在一旁,个个不知所措,有一些担心东家的死会让自己遭到牵连,已经悄悄拔腿开溜了。剩下的在那里拿不定主意是该先报官还是该先把尸体解下来,可是“官”现在不就在地上坐着吗?

忽然一个仆人喊了起来:“动了!老爷动了一下!”

岑旷慌忙抬头,果然看见文瑞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她猛地从地上跳起来,用秘术割断了绳子,然后招呼其他人把文瑞拽了出来。然而伸手探一下鼻息,文瑞的呼吸早已停止,脉搏也完全没有了。

那只是尸体的正常痉挛而已。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没了,岑旷终于忍受不住,晕了过去。

醒来后,岑旷发现天已经亮了,自己仍然躺在文瑞卧室的地上,只是身下多垫了一层褥子。她抬头一看,文瑞的尸体已经不见了,估计是被送到了仵作那里,而叶空山正在卧室里左右查看着。两人视线相对,都能从对方的目光里看出一点愧疚的影子。

叶空山先开了口:“是我的错。我做出了错误的推理,否则的话,我会亲自来这里守着,也许就不会让他得逞了。”

岑旷摇摇头:“都得怪我。我不该睡着的。”

“你睡着了多久?”叶空山问。

“最多两三分钟,”岑旷回答,“所以我想不通对方怎么能就在我的监视下完成这个复杂的杀人步骤,而完全不被我听到点动静。光是吊起来还好办,可还有那么大的一口水缸啊。”

“这的确是个问题,”叶空山若有所思,“如果你确定只迷糊了那么一小会儿的话,动作再快的人也没法完成这些工序的。”

岑旷叹口气:“也许是我之前就有麻痹大意的时候,以至于有些响动没有听到。”

“我倒不这么认为,”叶空山说着,忽然转移了话题,“就在天亮之前,我所要的调查结果也到了,一看我就知道我的判断出了错,所以我赶紧跑到这里来,没想到已经出事了。”

“你之前的判断到底是怎么样的?”岑旷问,“文瑞都已经死了,你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当然可以了,”叶空山从文瑞那张红木床下爬出来,蹭得一脸灰,“等你回家睡够了觉,晚上我就告诉你。”

人已经死了,虽然很不痛快,但岑旷总算可以抛开一切先大睡一觉了。梦里交缠着种种诡异的场景,这些日子里的所见所闻就像是各种各样的原料,混在一起炖出了一锅大杂烩。她梦见自己成了九州的女霸主,站在殇州最高的雪山上向下俯瞰,却看到灰蒙蒙一片无穷无尽的海水;她梦见羽族发动了战争,密密麻麻的箭雨从天而降,人们只好顶着锅盖出门过日子;她梦见两个死去的玉石商人在她面前诉苦,说他们蹲在树上太难受了,实在不想继续监视院子里的杀手了。最后她见到了叶空山,叶空山被捆得结结实实,倒吊在房梁下,脸浸在一池鲜血中,身上写着几个字……

睁开眼睛时,叶空山正坐在桌旁,一边喝酒一边往嘴里扔花生米,她这才安下心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你睡得很不踏实,”叶空山说,“又喊又叫的,梦见什么坏事了?”

“很多很多,”岑旷说,“我还梦见你也被吊起来了,但身上刻的不是那首童谣,而是另外几个字:这就是不称职的捕快的下场。”

叶空山把一颗花生米囫囵吞了下去,被呛得咳嗽连连,好半天才喘过气来:“这大概是说明你心里觉得我不够称职吧。不过话说回来,这一次我的判断的确失误了,但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思路还是可以让你借鉴一下的。”

“当第一起杀人案刚刚发生,我就有了一个怀疑,”叶空山说,“这很有可能是某种故意诱人入彀的布局,目的就是转移视线,隐藏凶手的真实身份和真实目的。遇到类似连环杀手的案件,产生类似想法也是合情合理的。当我了解到严于德有一个关系紧密的合作伙伴时,立刻就把他列为头号嫌疑犯。”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只是传书要宁州的同行帮我调查这两人的生意背景,而把主要精力放在奔走于青石城一带,查访那些和这两人有生意接触的人,旁敲侧击地打听他们的关系。得到的结果非常耐人寻味,这两个孙子虽然是生意伙伴,但彼此关系并不是很融洽,特别是这两年开始和羽族进行走私生意后,更是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严于德贪财,希望把这条线长时间地做下去;而文瑞却力求谨慎,屡次劝对方见好就收,赚够了就撒手,安心做点不违法的正经买卖。”

“如果走私赚得很大的话,严于德肯定不愿意放弃。”岑旷说。

“那是一定的。”叶空山回答,“我简单给你解释一下玉石生意的事儿吧。宁州的玉产量不高,但羽人爱虚荣、讲排场,王公贵族对玉的需求量很大,把宛州的玉石弄到宁州去卖,价钱至少翻一倍。国家看了当然眼红,所以把对羽人的玉石生意收到自己手里,声称这是国家重要资源,禁止民间商人私自买卖。但是利字当头,很多人也顾不得什么律法了。”

“也就是说,严于德要钱,文瑞要保命,这是他们的根本分歧,”岑旷想了想,“所以你觉得,最近风头越来越紧,文瑞肯定拼命想收手,而严于德不同意,所以他就下了毒手?”

“这就是我一开始所推测的,”叶空山摇摇头,“而且第二个死者的出现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想,我觉得文瑞会制造出利用童谣连续杀人的假象,洗脱自己的嫌疑。最让我坚信这一点推断的证据是,在这几天的调查中,有人告诉我,半个月前,文瑞曾经和一名道上有点名气的杀手接触过。”

“杀手?”岑旷一惊。

“没错,虽然没有人知道他找杀手是为了什么,但推想一下文瑞身边最想要杀死的人,除了严于德,也没有别人了。但现在他自己也死了,所以我的想法肯定是有问题的。何况,从宁州得到的信函告诉了我一点新的消息,让羽族报复杀人显得更加可信了:他们俩在宁州捅下了大娄子,这也许才是连文瑞都不得不同意赶紧清货停止生意的原因。”

“大娄子?他们干吗了?”

“这两位爷遇上了一个笨蛋羽族低级贵族,是一个刚刚花钱买来一个官位的财主。羽族人很重视出身,此人即便做了官,也还是被人看不起,于是想走风雅路线,买一块极品好玉去巴结当地城主。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个贵族买玉的目的,以为他只是想要买块好玉自己收藏,看他一副外行的模样很好骗,拿了一块染过色的次等玉糊弄了他一大笔钱。后来的事情可想而知,这位贵族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被城主狠狠一通训斥,羞愤之下,服毒自尽了。”

岑旷“啊”了一声:“那可是大官司。”

叶空山耸耸肩:“可不是嘛。这个贵族虽然并不受欢迎,但只要‘人族奸商害死了一个羽族贵族’这样的消息传播出去,哪怕死者原本十恶不赦,也足够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我那边的眼线告诉我,有很多羽人都想要严于德和文瑞的命。这样的情节,恰恰和《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所叙述的内容相吻合:羽人受了人族的欺凌,于是要复仇。”

“难道真的是羽人下的手?”岑旷皱起眉头,“那样的话,恐怕战争就难以避免了。”

叶空山笑了起来:“你反正不是人族,怕什么战争呢?”

“我们魅获得生命并不容易,”岑旷回答,“看到任何生命化为乌有,对我而言都并不舒服。对了,你上次跟我说,即便依照你的推理,凶手的布局也有一个大破绽,是什么呢?”

“我当时觉得,文瑞即便要设局杀害严于德并转移他人注意力,也不应该正好使用羽族的传说,”叶空山说,“那样的话,人家顺藤摸瓜,说不定就揪出了他们俩的走私案,那岂不是引火自焚?现在看来,我实在应该沿着这一思路往下,就能避免一些错误了。”

叶空山把自己和岑旷得出的粗略结论告诉了黄炯,黄炯不动声色,让两人什么都别干了,先好好休息几天。但他们实在闲不住,延续着之前的思路继续往下推演,却慢慢发现了一些新的问题,令思路不得不重新开始。岑旷正在摩拳擦掌的时候,一盆冰水却兜头浇了下来。

两天之后的一大早,老头胖乎乎的身子钻进了门:“这起案子就此叫停。”

“叫停?什么意思?”岑旷眨着眼睛,表示不解。

“意思就是说,该干吗干吗去,但是别调查这个案子了,”黄炯说,“结案了。”

“怎么能结案呢?”岑旷一下子急了,“凶手的影子都还没抓到,难道就这么算了?”

“你说对了,就这么算了。”黄炯脸上的每一块肥肉都写满了不甘心,“昨天刚刚抓到了一个在逃犯,按律应当处斩,所以这几起案子统统都会算到他的头上去,反正他只能死一次。”

岑旷还想再说,叶空山已经很镇定地发话了:“说白了,上头不想打仗,对吧?”

黄炯哀叹一声,整个身子陷到了椅子里:“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时候,尽量不要多惹麻烦了。如果这两个奸商的确是因为欺骗羽人而遭到的报复,就算他们活该好了。很多时候办案子都得顾全大局,不能由着性子来。”

叶空山摇摇头:“你不必说道理,道理我懂。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这起案子未必那么简单,我这两天又想了想,觉得里头还有别的文章。”

“还能有什么文章?两个奸商害死了羽人的贵族,然后被别人仇杀了,多简单明了的解释,不也符合那首童谣的含义嘛。”

“可是第二个死者马大富呢?”叶空山说,“马大富可是个和羽人半点瓜葛都没有的角色。”

“那兴许是羽人们为了把水搅浑而拉进来的无辜受害者吧,只能当他白死了。”

“不对,不会的!”岑旷大声说,“我和羽人们交谈过,他们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种族,如果真的是他们设计的存心报复,就不会拉无辜的人下水。这两天我和叶头儿讨论过了,马大富的死肯定解释不通。”

“不通也非得这么硬解释!”黄炯火了,“这是命令,我们都只能无条件服从!你们以为老子不想把凶手揪出来收拾一顿吗?”

岑旷不说话了,但看得出来还是不服气,叶空山却展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微笑:“别发火,老头儿,相信我,再过上几天,你一定会回来找我,并且让我重新开始查案的。”

“你那么肯定?”

“我和你赌一个月的薪水。”叶空山说。

黄炯气哼哼地走掉了,叶空山若无其事地招呼岑旷:“别理他了,老头儿也有自个儿的难处。我们做自己的事。先把动机刨去不管,三起案件你都到了现场,你能不能分析一下,凶犯会有什么样的特征?”

“我试试看,”岑旷沉吟了一会儿,“首先这个人行事冷静从容,很有条理,除了现场几乎没有留下痕迹之外,那几个水缸很能说明问题。”

“哦?说来听听。”叶空山点头表示鼓励。

“水缸是很沉重的东西,这个人能够将水缸移进屋子,灌满水淹死人,还可以不被发现,除了现场作案时的小心谨慎外,一定还包含了之前大量的窥探,已经弄清了院落的结构以及护院们的行动规律,否则不可能做得那么滴水不漏。而且他应该还很懂得变通。”

“这又怎么解释?”

“他杀害马大富时,用的是椅子上放的水盆,因为马大富家里没有足够大的水缸。他显然并不拘泥于一定要把道具都处理得尽善尽美,要的只是那个结果。”

“说得很不错,”叶空山拍拍她的肩膀,“而且还有一点很重要的结论,这个人肯定跟着马帮、商队、镖队之类的队伍干过。”

“为什么?这我就没看明白了。”

“注意他捆扎绳子的方式以及绳结,”叶空山说,“那是一种专门用来捆绑货物的方式。运货的车队往往会经过一些崎岖艰险的地段,货物如果捆得不够紧,就会被颠散,所以他们都有一些很独特的绳技。”

“会不会是和这两个玉石商都有仇的帮他们运货的人?”岑旷眼前一亮,“如果这个人是干活出身的,难保不会曾经也和马大富共事过,没准就曾因为什么小事被马大富打过!他其实是在利用这首羽族童谣做掩护,干掉他曾经的三个仇人!”

叶空山一拍桌子:“完全有这个可能性!不过嘛,这当中还是有一点小问题,这个人如果一直混迹底层卖苦力,又怎么能构思出这么精巧严密的杀人方式,甚至懂得羽族文字呢?”

“也许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也许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后人落难了?我在戏文里听到过这种段子。”岑旷坚持说。

叶空山乐了:“小说和戏文,讲述的大多是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事情,我们最好还是稍微考虑一些可能性更大的推断。这几天你看家,我要去好好调查一下那个之前被忽视掉的马大富,如果这一回我没有判断错的话,过不了多久,黄老头儿还得回来找我。”

“你早猜到了,对不对?”黄炯吼道,“既然猜到了为什么不说出来?”

“猜什么?我什么都没猜。”叶空山翻翻白眼,“再说了,就算我猜了,你肯听吗?你就知道冲我嚷嚷‘我们都只能无条件服从!’……”

黄炯无可奈何地挠挠头:“好吧,大哥,你胜利了!现在快去现场看看吧!”

如叶空山所料,第四起童谣杀人案发生了。两名玉石商的死亡显然并不是凶手的最终目的,关于此案是羽人复仇的猜想被推翻,叶空山在挤对了黄炯几句后,见好就收,带着岑旷来到了现场。

这一次的死状仍然和前面三次差不多,以至于岑旷看到那具倒吊着的尸体就有想吐的感觉。叶空山却仍然一丝不苟,尤其着重观察了绳结的样式。

“还是同样的打法。”他对岑旷说,然后把头扭向了黄炯,“就算你把你的整张脸换成苦瓜,也无助于破案,还是先告诉我这回死的是什么人吧。”

“这个人名叫罗尔立……是一个正义的闲人。”黄炯撇撇嘴,显得很不屑。

“正义的闲人?那是什么意思?”岑旷好奇地问。

“意思就是说,这种人明明什么本事都没有,却总爱指手画脚多管闲事,总爱在不归自己管的事务上多嘴多舌。”黄炯说,“二十年前的人鲛战争之后,这个姓罗的就开始在宛州甚至宛州以外四处游荡,宣扬人族应该和鲛人和平共处,并且多次试图帮助以秘术幻化外形生活在人族群体中的鲛人逃跑。你们别误会,我并不是说我就是个支持屠杀鲛人的战争狂,而是这家伙空有一腔热血,却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被他帮到的鲛人少,被他拖累的反而多。”

这应该是个悲剧,但岑旷却实在忍不住想笑,好在竭力止住了。而这一段历史她也听叶空山讲过:在人族社会中生存的异族,数量最少的就是鲛人,只有寥寥无几的鲛人能够通过秘术化生双腿、改变外形,混在人群之中。但在二十来年前的那场战争后,愤怒的皇帝下令全面清查躲藏在人群里的鲛人——有点类似于现在排查羽人——也杀害了不少无辜的鲛人。只是鲛人数目本来就少,所以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

“那这位闲人靠什么吃饭呢?靠鲛人给他的酬金吗?”叶空山问。

“那倒不是,”黄炯摇摇头,“这事说来也挺滑稽的。这厮不缺钱花,他本来是将门之后,父亲就是在二十年前的战争中被鲛人抓走杀害的罗坤将军,光抚恤金就够花一辈子了。”

“罗坤的儿子?”连叶空山都有些吃惊,“那他可真是太不孝了。祖父和父亲都在人鲛战争中葬身大海、尸骨无存,他捣鼓起保护鲛人的营生倒挺热乎。”

看岑旷不大明白,叶空山解释说:“五十多年前的第一次人鲛战争中,一位名叫罗毅人的海军统领被鲛人凿沉座船,沉入了海沟;三十年后,他的儿子罗坤也在一次鲛人劳工的叛乱中,被鲛人偷袭抓到了海里,从此不知所终。这个罗尔立如果是罗坤的儿子,那也算够混蛋的了。”

“也就是说,凶手杀死了两个得罪过羽人的玉石商,然后又干掉了这个帮助过鲛人的‘闲人’……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岑旷大惑不解,“难道他喜欢羽人,讨厌鲛人?”

“太牵强了,再说犯罪动机这种玩意儿,不是简单的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叶空山很深沉地说,“在不少的凶杀案中,杀人的目的甚至根本就是出于‘爱’,比如说,我觉得你岑大小姐在人世间活得太辛苦太危险,为了让你获得永恒的安逸,索性杀掉你,这样你就可以摆脱一切烦恼了。”

岑旷打了个寒战,看着眼前这具倒吊的尸体,只觉得有千头万绪无法理清。叶空山却满脸轻松,甚至有某种兴奋。

“你是看到死人就很开心吗?”岑旷觉得不可理喻。

“多死一个人,就意味着多一些线索可以去挖掘,”叶空山说,“如果能找到这个家伙和马大富之间的一些共同点,那我这两天的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就都有可能成立了。”

“和马大富的共同点?”岑旷微微一怔,“为什么不是和两个玉石商的共同点?”

“玉石商是玉石商,罗尔立是罗尔立,”叶空山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回答,“并不是摆在一起的东西就一定都有联系。而一些并没有被摆在桌上的东西,却有可能是关键。”

“我已经习惯了你打哑谜了,”岑旷很无奈,“但我从来没有一次能猜准。”

“你要是乐意就慢慢猜吧,不过在此期间还得帮我做点其他事。”叶空山附在岑旷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岑旷有些莫名其妙,“你调查那个人干什么?他和这案子有关吗?”

“无关,我是为了其他的事情去调查他的,你也顺便可以换换脑筋,当然别让那家伙知道。”叶空山一脸让人恨得牙痒痒的高深莫测。

两天后的夜里,秋风刮得更加凌厉,地上的枯叶被吹得沙沙作响,预示着冬之神的脚步在临近。叶空山四肢摊开躺在捕房里的那张床上,发出均匀的鼾声。岑旷推门进来时,看着他憨态可掬的睡相,止不住地摇头。

“老是摇头容易头晕的。”叶空山依然双目紧闭,嘴里蹦出这句好似梦呓的话。

“你闭着眼睛也能看到我的动作?”岑旷大吃一惊。

“我只是听到了你的脚步声,然后猜到你一定会摇头——这是一种最高级的读心术。”叶空山说着坐了起来。岑旷哭笑不得,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把自己这两天所打探的事情告诉了叶空山。

叶空山面无表情地听完岑旷的汇报,然后挥了挥手,不予置评。他穿上鞋,坐在了桌子前,也不管桌上放着的馒头早已冷硬,毫不客气地张口大嚼。岑旷又是忍不住摇摇头,替他打来了一杯热水。叶空山一口气吞下四个大馒头,打了个饱嗝,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就是这么回事!”

“怎么回事?”岑旷茫然不解。

“我是说,这个案子我基本上分析出来了,”叶空山面带笑容,“从凶手到作案手法,再到杀人动机,我心里大概都有数了。只需要等到明天见一个人之后,一切就都确定了。”

岑旷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她几乎以为叶空山是在骗她,但看这厮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以及眼神里不容动摇的自信,又并不像是在说谎。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想到,半点头绪都没有。”她喃喃地说。

“这很正常,”叶空山宽容地说,“这起案子本来就足够复杂,可能存在着三重欺骗。”

“三重欺骗?”岑旷瞪大了眼睛。

“是的,总共不过死了四个人——当然不抓住凶手的话,以后或许还会有更多——就包含了三层不同的欺骗手法。就好比一条看起来很短的路却藏了三条岔道一样。只要我明天见的那个人能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这三条岔路就算是清清楚楚摆在我面前了。”

岑旷几乎一夜未眠,反反复复推敲着叶空山所说的三层欺骗,却不得要领。她发现自己的脑子的确还是简单了一些,对于人世间的诡诈所知仍浅。虽然拥有九州绝大多数秘术师都不能拥有的读心能力,却总感到一身的本事无处施展,就好比眼下,她倒是挺愿意恶狠狠地探查一下凶手的精神,可是连个嫌疑人都指不出来呢。

“这就叫作屠龙之技了。”叶空山曾经在开玩笑时毫不客气地说。

“什么是屠龙之技?”

“从前有个叫岑旷的漂亮姑娘,从外面学艺归来。人家问她学了什么,她说‘我会屠龙’。可是放眼九州大地,你能找出哪怕一个人曾经见到过龙的存在吗?”

叶空山其实说得对,岑旷悲哀地想着,我的本事大概就很像屠龙之技,虽然叶空山在后面还补充了一句听起来很像是安慰她的话。

“不过嘛,只要有人能找到龙,屠龙之技就能派上用场,”叶空山毫不谦虚地拍着自己的胸脯,“我就是那个替你寻龙的人。”

岑旷胡思乱想着,天快亮时才打了个盹。还没闭多久眼睛,替她寻龙的叶空山就过来敲门了。

“跟着我,听听我怎么和人说话的,长长见识。”叶空山下令说。

岑旷莫名其妙,但也早就习惯了叶空山这些不做解释的安排。她乖乖跟随着叶空山来到了一间从很早就开始营业的茶馆,和他隔了一张桌子坐下,耐心等候着。茶馆这种地方的喧嚷热闹并不是岑旷所喜欢的,但为了接触到更多的人族,了解人族的喜好和生存状态,她在空闲的时候也会尽量往茶馆里钻。某些时候,单是观察说书先生评书段子的受欢迎程度,也能大致了解一些人们的心态。比方说,讲述那些历史上的风云人物的野史故事就总能吸引大批听众。

茶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叶空山独霸一桌,悠然自得地喝着茶。一个相貌朴实木讷的中年汉子混在人流中走进茶馆,径直坐在了叶空山对面。

“你来了。”叶空山淡淡地打招呼说。

“别扯废话了,”对方看来和叶空山早就认识,但神色间却充满戒备,“为什么找我来?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没事的时候……”

“有事,而且和你有关,”叶空山也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放心,我不是来干涉你的生意的,我只是想要了解一些事情。上个月你是不是接受了宁州血羽会的一桩委托,去谋杀两个来自宛州的人族玉石商人?”

“没错,是有那么一回事。”中年汉子答得很干脆。岑旷心里一跳,这才明白过来这个汉子的身份,原来两名玉石商真的是羽人们花钱雇凶杀害的,自己一直以来的看法是正确的。而血羽会的名头她也听说过,是活跃于宁州的一个帮会组织,势力相当庞大。由这样的组织对羽族的敌人发出诛杀令,倒也合情合理。之前查出的文瑞曾和江湖杀手有所接触的事,多半就是正在和此人讨价还价。只是叶空山接下来的那一句话让她一下子就蒙了。

“但血羽会并不想要你真的杀死那两个人,”叶空山用不容置辩的语气说,“他们只是要你假装杀死了人而已,因为这两人的走私生意每年都会给血羽会上缴数额可观的保护费,血羽会并不希望他们死。而你并没有把这一点告诉那两个人,而是佯装要货真价实地杀他们,逼得他们向你开出高价保命。你倒是真有商业头脑。”

中年汉子的脸色变了,顿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叶空山,你果然有点本事啊。不错,我抓住了他们俩,告诉他们我是被羽人雇去杀他们的,但如果他们愿意付我一笔钱,我就饶了他们——说到头,我不过是多赚了一笔小钱而已,在我的雇主那边,我并没有失约。”

“也就是说,他们的死,的确不是你干的?”叶空山盯着对方的眼睛。

中年汉子毫不避让:“不是。听说他们死掉之后,我也感到惊奇。要知道,那种倒吊的死法是我教他们布置假现场的方法,没想到最后他们真的死在了童谣上。血羽会为此还来找过我的麻烦,但这两个人死的时候,我根本不在宛州,这才洗清了嫌疑。”

岑旷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她认为这个汉子并没有说谎,看来叶空山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他很轻松地放对方走掉了。于是问题来了:杀人的究竟是谁呢?

“是啊,动脑筋想想,”叶空山对岑旷说,“杀人的会是谁?现在我们已经确定了,这不是羽人们干的,虽然他们曾有这个计划。”

“这就是你所说的第一层欺骗了。”岑旷说,“羽人们的确想要干掉这两个玉石商,但血羽会却试图安排假局。那剩下的两层呢?”

“我不是叫你动脑筋嘛,”叶空山说,“既然我都告诉你这当中存在的是‘欺骗’了,那你仔细琢磨一下,会是谁欺骗谁呢?”

岑旷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欺骗……欺骗……有施加欺骗的人,就必然会有被欺骗的对象,这是一个相互的关系,那么就必须要找到可能引发出这种关系的两个人,或者两个阵营。

她忽然一下子想到了叶空山最早曾做出过的那个后来被推翻的推断:是文瑞杀害了严于德。由于文瑞也步严于德的后尘丢掉了小命,所以该推断看似不成立了。但如果这当中也包含着欺骗的话……

“我明白了!”岑旷叫出了声,“你最初的那个猜测其实是正确的,严于德就是文瑞杀害的!不同的是,在这起杀人案中,严于德根本没有丝毫反抗,因为他的本意就是要炮制一个假死的现场,但没想到文瑞背叛了他,弄假成真了!”

“说得很好,”叶空山拍拍巴掌,“这也正是我现在得出来的结论。前些天我对严于德和文瑞的调查并不是没有成果的,除了发现这两人之间紧张的关系之外,我还发现文瑞找殇州的商人购买了几株昂贵的腐心草。”

“腐心草?能让人暂时停止呼吸、陷入假死的那种药物?”

“就是它了。这两个遭到追杀的玉石商肯定是想借助腐心草来装死,把他们的死讯散布出去,然后再隐姓埋名藏起来,大不了以后换个名字接着做生意就好了。我估计,按照他们商量的顺序,应该是严于德先‘死’,然后再轮到文瑞。”

岑旷明白过来:“所以那天晚上严于德做出一副十分暴躁的样子,赶走了其他人,其实就是和文瑞一起布置这件事。但没有想到,文瑞偷偷把腐心草调包了,所以严于德枉自送掉了性命。文瑞这么做其实是一举两得,一方面除掉了一直与他不合的伙伴,另一方面严于德是真死,也会让他的假死更少受到怀疑。可是接下来马大富又是怎么死的呢?”

“我建议你跳过马大富,直接去思考文瑞的死因。”叶空山说。

“为什么?”

“因为马大富的确是一个与严于德、文瑞毫无关联的人,”叶空山说,“这就是我所谓的第三层欺骗。”

“你是指……有人模仿严于德的死状杀害了马大富,以便混淆视线,把一桩毫无关联的凶案栽赃到羽族身上,而使自己摆脱嫌疑!”岑旷兴奋地说,“这么一说我就全明白了!这个人真正的目标是马大富和罗尔立!”

“这四名死者,其实是划分成了毫不相干的两拨,”叶空山说,“两个玉石商是一拨,马大富和罗尔立是另外一拨。只不过第二位凶手足够狡猾,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羽族童谣上面去。他尤其聪明之处在于,先杀死了马大富,再回过头去杀害文瑞,这种故意安排的次序很难让人不把马大富也当成两名玉石商的同伙。”

“文瑞也是第二个凶手杀的?”岑旷有些意外。

“是的,文瑞杀死了严于德,而剩下的三个人都是第二个凶手杀的,”叶空山脸上的表情居然隐隐有点佩服,“这个人不但胆子大,还很细心,居然模仿了文瑞打的绳结。”

“你是说,那种经常跑货运的人才会使用的绳结?”

“没错,文瑞发家之前经常亲自押运货物,打那种绳结,他可是驾轻就熟。而第二位凶手就更不简单了,只是在现场看了几眼,他就牢牢记住了绳结的打法,并且在之后的案子里如法炮制,堪称滴水不漏啊。”

岑旷领会着叶空山话里的含义:“你是说,这第二个杀手……在严于德死去的那一天到达过案发现场,并且检查过尸体?那会是谁呢?除了衙门的捕快之外,还有仵作,还有……”

她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是那个人!是你前两天让我帮你调查的那个人!我还以为此事和本案完全没有关联呢!”

“万事万物都是存在着关联的,”叶空山说出了这句总被哲人挂在嘴边的大废话,“我之所以得出现在的结论,就是靠了你替我调查出的结果。当然了,我并不是故意要卖关子对你隐瞒,而是担心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被对方发现破绽,你毕竟是个不会说谎的魅啊。”

“你是对的。”岑旷说,“那现在我们应该做什么?可以去抓人了吗?”

“我想应该是时候了。”叶空山点了点头。

尹良是青石城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磨坊主,但这两天的日子却过得提心吊胆毫不安生。原因无他,四处都在传言要打仗了,青石城里华族之外的其他异族被看得很紧。尹良自己是地地道道的华族人,但他图便宜,在磨坊里雇了两名逃荒过来的蛮族力工。蛮子力气大,对生活的要求也低——每天管饱三顿饭就行,所以他甚至每个月不必支付工钱,让两个蛮子敞开了吃馒头就行,平均算下来还不到一个普通帮工的一半价钱。

这样的小便宜他占了有一年,眼下却似乎可能给他惹来麻烦。他想要打发两个蛮子回去,却又怕磨坊里一下子少两个人显得欲盖弥彰,何况也舍不得损失那么多人力,毕竟这样便宜好使唤的蛮子以后再想要找着可就不容易啦。结果怀着侥幸心理拖了半个月,附近街道的里正终于上门了,身后还带着一个登记人口的衙门文吏。

躲是躲不过去的。尹良只能先把蛮子们藏到地窖里,硬着头皮把两人放进了门,心里苦苦盘算着借口。然而借口还没想出来,一名小工跑过来小声汇报说,又有两名捕快来找他了。

完了,连捕快都惊动了,事情真的闹大了!尹良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上,迎接瘟神一般再把捕快们也让进来。

“两位大人……不知今天光临……”尹良结结巴巴地从牙缝里往外挤着话,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不过他很快发现,似乎新来的这一男一女两个捕快对他丝毫也不感兴趣。尤其是那个身材微胖的男捕快,根本连正眼都没有瞧他一下,倒是很奇怪地径直走向了不久前先来的里正和文吏。

“你还真是尽职尽责呢,这时候了还一心扑在工作上。”男捕快用一种充满挖苦的语气说,然后唰的一声拔出了腰刀。女捕快也配合着他的举动,绕到后方,挡住了出口。

这是要干什么?尹良糊涂了。他唯一能确定的一点是,自己的麻烦暂时过去了。看两个捕快咄咄逼人的德行,一时间肯定顾不上去招呼他那点小事了。不过眼前又有里正又有衙门的文吏,他们要找的到底是哪一个呢?

一段长时间的静默后,那个头发斑白的中年文吏缓缓开了口:“果然厉害,不知道你是怎么怀疑到我身上来的?”仔细看去,此人其实也就是三十多岁,比叶空山大不了多少,但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却让他看来就像五十岁一般。

他又转头看看严阵以待的岑旷:“那天你来找我问询你是否会被驱逐,我还真相信了,没想到你竟然是来调查我的。”

“我的问询并不是假的,我是真的担心,所以你才看不出破绽来。”岑旷摇摇头,“忘了告诉你,我是个不会说谎的魅。当然了,不能说谎,并不意味着我必须告诉你所有的事。所以我只是在真实的担心和询问之外,又做了一点其他的工作而已。而且,虽然现在抓住了你,我却仍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你。”

“我建议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叶空山说,“别老堵在这儿,耽搁别人的生意。”

尹良巴不得听到这句话。他充满期待地看着两名捕快一前一后,夹着那个不知道犯了什么事的文吏向外走,把一头雾水的里正抛在身后。但三人刚刚走到门口,中年文吏却突然发难,他飞起一脚踢向了叶空山的腰间。叶空山显然有所防备,奈何身手实在不佳,虽然做出了格挡动作,还是被文吏踢到了手肘上。他这一下吃痛,不自觉地让开了路,文吏猛地夺门而出,把磨坊的门撞了个稀烂。

岑旷顾不上关照叶空山,急忙紧追出去,叶空山捂着胳膊,哼哼唧唧也跟了上去。尹良心想:这个捕快真是个废物,看来还没有女人顶用。他又想:只损失了一扇门,算是大幸了,但愿两名捕快把文吏收拾掉,从此没人再来找他的蛮族雇工的麻烦。

这位文吏虽然年纪不小,在衙门里干的又是文书工作,奔逃起来却相当迅速,而他刚才赏给叶空山的那一脚也足具功力。岑旷一边穷追,一边小心戒备着对方可能的突然袭击,耳中听到叶空山跟在后面不知大呼小叫着些什么。她这时候已经能确定,叶空山没有找错人,因为这个背影她见过,就在文瑞死亡的那天夜里。

文吏发足狂奔,但毕竟不如岑旷年轻,慢慢两人间的距离开始缩小。此时三人两追一逃已经进入了一条热闹的街市,街上到处是挑着担子卖菜的菜农小贩,文吏如果混进人群里,只怕又要不好找了。岑旷正在焦急,忽然耳边“嗖”的一声,像是有什么小器物飞快地掠过。而随着这一声响,前方逃窜的文吏却一下子重重摔倒在地上,跌得头破血流。岑旷快步上前,发现他的腿上扎着一柄小而尖锐的飞刀。

“老子虽然不怎么会打架,不代表就没有绝活。”叶空山充满得意的语调在耳边响起。岑旷哭笑不得,倒也颇感欣慰,走上前去,准备把伤了一条腿的文吏捉住。文吏坐在地上,并没有打算拖着伤腿强行逃跑。他的目光显得异常沉静,一面右手伸入衣襟抚摸着肋部的伤口,一面抬头扫视着逼上前来的两名捕快:“我想请教一下两位的尊姓大名,好让我明白自己栽在了谁手里。”

“我叫叶空山,这是我的助手。”叶空山大大咧咧地回答。

“叶空山?原来你就是那个好几次差点被除名的叶空山……我败在你手里,也不冤枉了。”文吏苦笑一声,笑容忽然僵直,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糟糕!他自杀了!”叶空山大喊一声,冲了上去。果然,文吏刚才已经用偷偷藏在怀里的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脏,只是仓促之间没能吃准部位,一刀刺下后,还有一口气在。

岑旷看着从文吏的胸口不断涌出来的鲜血,一时间手足无措:“怎么办?要不要赶快找大夫抢救?”

叶空山翻开文吏的眼皮看了看:“来不及了。现在我们只剩一件事可做。”

“什么事?”

“给他一点药吊命,然后迅速探查他的记忆。好在人人都知道你从来不会说谎,所以你说出口的话大可以直接当作证据来用。否则的话,我们岂不变成了逼死国家公务人员的凶手?”

“没想到我的作用还有这么大……”岑旷不知是在感叹还是自责。

“所谓优秀的领导者,就是能让每一块废铜烂铁都闪耀出金子般的光辉。”叶空山煞有介事地挺了挺胸膛。

濒死者的记忆总是混乱而支离破碎,就像是一幅被撕扯成了无数碎片的图画,想要重新拼出全貌几乎已不可能。岑旷所能做的,只能是尽量深入到文吏的内心世界,挖掘出可能的犯罪证据。她就像是在一片凶险莫测的沼泽中穿行,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可能的落脚点。

在穿越了一层层迷雾般的无效记忆后,她终于找到了这个叫作庄园的文吏的谋杀记忆。在这段记忆中,庄园悄悄潜入了马大富家,很轻易地制服了马大富。他以并不太熟练的手法把马大富倒吊起来,因为手法不纯熟,所以前后调整了好几次,以确保绳结打得标准。他满意地看着醉醺醺的马大富头浸在水里,身体无力地挣扎,直到最终溺毙。叶空山的判断是准确的,虽然到现在岑旷也没有想明白叶空山是怎么怀疑到庄园身上的,但这些记忆并没有掺假,马大富是被庄园谋杀的。

在这一段记忆里,有一点在情理之中的发现仍然让岑旷比较费解:她能够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汹涌澎湃的仇恨,而且似乎已经蓄积了许多年。仇恨?庄园这个默默无闻的小文吏怎么会和养马人马大富有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恨?

很快地,岑旷又找到了庄园杀害玉石商文瑞的记忆,其过程和杀死马大富的过程不大相同,因为文瑞自己布置好了现场的一切,这一点也符合叶空山的猜想。但文瑞显然没有料到会有人对他下手。就在他嚼下腐心草之前,早已埋伏好了的庄园突然出现,打昏了文瑞,抢走了腐心草,让文瑞的假死变成了真死。

这一段记忆中还伴着另外一段记忆,那是庄园之前也曾以衙门文吏的身份到文府调查人口,借此记住了文府里的各处路径。所以这一天,他其实是趁着天黑前就早已潜伏在文府里了。

怪不得呢,岑旷心想,我那天只睡着了那么短的一点时间,根本不够凶手安排的。原来凶手早在天黑之前就混进去了,而作案现场根本就是文瑞自己布置的,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不让旁人发现了。

如此说来,最后一名死者罗尔立也是死在庄园手里的了。事实上,岑旷的确看到了这一段记忆,虽然已经残缺,还是可以看到庄园潜入罗尔立家中的状况。只可惜再往后的记忆随着庄园的逐渐死去,都已经消散了。不过看到的这些已经足够定罪。

不对,还不足够,岑旷想着,还缺少犯罪动机。叶空山总是对她说,除非是疯子上街乱砍人,否则一切的犯罪都是有动机的。而对于捕快来说,多了解一些不同的犯罪动机,非但对今后的办案大有好处,也能更方便她加深对人族的理解。

对人族的理解……想到这里,岑旷转过身,向着庄园记忆的源头奔去,想要探寻一下他杀人的理由。她一路穿越过若干纷繁复杂的场景,眼里所见似乎始终都只是庄园坐在衙门那间阴暗的小屋里,日复一日地佝偻着背,和各种各样的官方文书打着交道。这个人的生活显得平淡、乏味,毫无生趣可言,甚至连回家之后也只是读书、吃饭、睡觉。

这时候岑旷感受到了一股异样的波动,她知道,那是庄园距离死亡又近了一步。一瞬间,无数正在阅读的记忆灰飞烟灭,岑旷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被推到了一个很遥远的记忆中。这记忆好像海里的漩涡,一下子把她卷了进去。

场景骤然发生了变化。之前的一切都是灰暗的色调,显示着庄园生活的无趣和内心的孤独,但在这一刻,金色的灿烂阳光猛然间映满眼帘。

岑旷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漂亮的小花园里,虽然栽种的并不是什么名贵的花卉,但鲜花的芬芳混合着绿草的气息,带有一种温馨的勃勃生机。花园位于一座宛州样式的小院落里,看来这里是一户寻常的住家。

接着她发觉自己的身量缩小了,好像变成了一个十来岁的男性孩童。她身不由己地跟随着这段显然在庄园头脑里有着沉重分量和深刻烙印的记忆,奔向了花园的中央。在那里,有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人,伸手把她揽入怀里。

充满感伤的温暖情怀瞬间包围了岑旷,那是一种她从出生之后从来没有体会到过的情绪:甜蜜、美好、浑然天成、仿佛血肉相连般的牵绊。她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亲情——而对于一个由精神游丝凝聚而成的魅来说,亲情是永远不可能先天存在的东西。

这个少年就是小时候的庄园;这一对中年男女,就是庄园的父母。她得出了这个不容置疑的结论。

更令人吃惊的一幕随之发生,从花园一头的一座小屋里,奔跑出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他的面目在这段记忆里模糊不清,但能判断出他正在笑。庄园的父母报以同样的笑容。这应当是庄园的弟弟。而在这时候,庄园内心的愉悦和欢乐达到了顶峰——显然他很爱这个弟弟。

一家四口沐浴在阳光下,这看起来应当是一幅幸福而祥和的画卷,但忽然间画卷的颜色又发生了变化,天地间变得阴沉昏黑,花园里那些盛开的花朵都瞬间枯萎了。

岑旷看见花园在燃烧,火光冲天,空气中布满了呛人的浓烟,无数嘈杂的声响充斥着耳膜。恐惧、惊惶、无助……各种各样的情绪搅在一起,像一锅正在沸腾的热粥。少年时代的庄园正处在极度惊恐中。

这时候两张熟悉的脸出现了,岑旷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但她很快确认了。自己没有看错,眼前出现的一群人中,打头的正是童谣杀人案中的两名被害者:养马人马大富和将门之后罗尔立。那时候两人看上去比他们死亡的时候年轻许多,以岑旷的粗浅经验判断,相隔可能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他们带着满脸狰狞的杀意,嘴里露出尖利的獠牙,背后伸展开蝙蝠一样丑陋的黑翼,从天而降。

这一幕刚开始让岑旷迷惑不已,但她紧接着意识到,这是庄园内心深处对那段久远回忆的涂抹修饰。马大富和罗尔立不可能真的嘴里带着獠牙、背后长着翅膀,那种在记忆里经过扭曲的形象,表达的是庄园对二人刻骨的仇恨与愤怒。

庄园为什么会那么恨这两个人?岑旷正在想着,记忆已经给出了答案。她看见庄园的母亲跪在两人身前,苦苦哀求着些什么,但显然当时的庄园自己也没能听清母亲和两人之间的对话,所以记忆里只有一些刺耳的嗡嗡声。

可是父亲呢?庄园的父亲此刻又在什么地方?岑旷的视线随着庄园的目光四处游移,很快在院子的另一个角落见到了那个中年男人。男人正站在一口水井前,而他手上正在做的动作让岑旷大为吃惊。

——这个男人手里倒提着他的小儿子,也就是庄园的弟弟,正在往井绳上拴!孩子小小的身躯很快就被捆扎起来,倒吊着放入了井口。而男人没有丝毫犹豫,两手一松,孩子的身体就像石头一般坠入深井。

接下来的记忆变得无比破碎驳杂,垂死的庄园的精神走到了尽头。岑旷最后注意到的一个画面是,少年的庄园站在已经沦为废墟的家里,面前是两个土堆,或许是他父母的坟茔。然后,他用瘦弱的身体吃力地推着一车砖石走向那口深井,把砖石倾倒了进去。无边无尽的悲伤与痛苦伴随着黑暗笼罩了一切。

叶空山默不作声,耐心地听岑旷讲完了她所见到的一切。他的神情镇定而从容,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当听岑旷讲到最后一幕,也就是少年庄园埋葬了父母又埋葬弟弟的场景时,他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

这个动作并没有逃过岑旷的眼睛:“怎么了?觉得太惨了?”

“的确惨,但并不是由于这个故事本身,”叶空山轻叹一声,“庄园很可能犯了一个错误。”

“什么错误?”

叶空山摆摆手:“先不提他。我先来解释一下这桩案子吧,想必现在你的脑子里满是疑问。”

“跟着你办案,我已经习惯了。”岑旷淡淡地说。

叶空山笑了笑,扭头看看门口:“再等等,黄老头儿验完尸马上就要来了。我省得给他重复多讲一遍。”

黄炯进门时沉着脸,看来是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叶空山给他倒了一杯茶:“想骂人赶紧骂,骂完了老子好给你讲故事。”

“这个故事你最好讲得圆一点,”黄炯哼哼着,“虽然庄园是自杀的,但他毕竟也是衙门的人,不能那么不清不楚地就死掉。你要是解释得不彻底,会惹来麻烦的。”

“没关系,您老解决麻烦的能力天下第一,”叶空山故作谄媚状,“小人的前途一次次都仰仗您老了。”

“滚蛋!”黄炯把喝干了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快点交代!”

叶空山替他续上茶:“这个案子刚一开始的时候我犯了错误。因为它摆布得太像是种族仇杀了,我反而认为与此无关。当然了,最后的凶手的确不是羽人,但案件的源头却被我忽略了,这是我的错,不容否认。”

“难得你也有认错的时候。”黄炯晃动着他肥硕的脑袋。

“我们首先来谈第一位死者严于德,他是被合伙人文瑞杀死的。根据我的调查,严于德和文瑞长期从事被朝廷禁止的对羽族走私玉石的生意,并因为一起意外事件惹恼了羽人,羽人委托杀手组织血羽会,试图以童谣杀人的方式对两人进行惩戒。但血羽会是一个唯利是图的组织,他们不愿意失去两人每年交纳的数目可观的保护费,那名杀手更是敏锐地嗅到了其中赚更多钱的法门,于是跟两名玉石商进行了谈判。最后的结论是,玉石商们付出一大笔钱,并按照这首童谣的方式假死,以此逃过羽人的追杀。”

“严于德照做了,他没有想到的是,因为长期以来的矛盾,文瑞其实早就想干掉他,眼下出了这档子事,正好是一举两得。他可以换掉严于德的腐心草,让严于德由假死变成真死,而事实上,他办到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过上两天,他再对自己导演这么一出,不过这次他应该嚼下货真价实的腐心草,然后隐姓埋名,避过了风头后再东山再起。这个如意算盘是打得不错,但他万万没有料到,一出偶然的巧合、一个意外的现场目击者,非但彻底粉碎了他的计划,还将童谣杀人演化成了血腥的系列案件。”

“偶然的巧合?意外的目击者?你指的是庄园吗?”黄炯问。

“没错,就是他。”叶空山把岑旷所阅读到的记忆讲了一遍,“从我们的岑旷小姐所探查到的情况来看,庄园童年时代的悲剧记忆被保藏得非常完整,对于一段二十年前的往事而言,记忆那么清晰非常难得。而反过来说,之所以那段记忆保藏得那么完整,很有可能是因为,它们被封存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你的意思是说……”黄炯琢磨着用词,“他受到了刺激,所以……很长时间内根本不去触碰到这段记忆。但实际上,它们一直……一直……”

“一直在沉睡,”岑旷插嘴说,“它们始终存在,却又被刻意地封存起来,或许是庄园的一种自我保护,防止再次受到惨剧的刺激。但时隔多年后,一桩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案件却由于相似的场景而令这段记忆复苏了。”

“你是说,他弟弟被倒吊着抛入井里的那段?”黄炯似有所悟。

“庄园很爱他的弟弟,”叶空山说,“这种深爱令他在掩埋那口井的一瞬间,就不自觉地封闭了自己过往的记忆。我特意让岑旷调查过庄园,这个人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少年时代以及之前的经历,记录在案的解释是他的头部曾经受到过撞击,以至于失忆了,这正好和我的推测相吻合。而他所能记起的是三年的流浪生涯以及机缘巧合成为文吏后的十六年平凡人生,在这十九年中,他的生命之舟始终无比平稳地运行着,毫无波澜,毫无亮点,因为他的全部欢愉都在那个时刻随着童年的记忆同时被封闭了。”

“可是,倒吊着被溺死的严于德,让这段记忆骤然复活了?”黄炯一拍大腿,“倒还真是差不多的场面。你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我首先怀疑到,马大富和严于德毫无关系,这两起案子表面近似,却很可能是出自两名不同的罪犯之手,而第二名罪犯是在模仿第一起案件,”叶空山回答,“但如果仔细想想,为什么单单要挑这个时候来模仿?为什么恰好要选择这种时候?恐怕不会是巧合。于是我开始想,会不会是这一幕场景对罪犯产生了强烈的刺激。于是我的怀疑范围转到了曾出现在严于德命案现场的人中间。尤其增加我这种怀疑的,是死者身上的绳结。”

“绳结怎么了?”

“我已经认定马大富是死于另一名凶犯的手里,但他身上的绳结和第一起案件里一模一样,这一点很奇怪,因为就算他也听说过那首童谣并能写出来,没道理绳结也碰巧手法一致。最后我觉得,要么我判断错了,要么第二名凶犯曾经到过现场,观察过严于德身上的绳结,并决意模仿,以便打乱我们的思路。”

“没错,庄园那天早上的确是和里正一起上门,最早发现了严于德的尸体,但是有很多人到过现场,而至少也有仵作和其他捕快仔仔细细查看过尸体,”岑旷提出疑问,“为什么你那么快就怀疑到这个文吏身上呢?”

“因为他还得查找自己的仇人所在的位置,”叶空山回答,“别忘了我这个猜测是基于突发的刺激,而非长时间的谋划。在这种情况下,假如我一段过去的记忆突然复苏,想要去寻找凶手,时隔二十年,怎么能在几天内就找到我要杀的人呢?”

岑旷明白了:“因为他是常年和青石城的人口记录打交道的衙门刀笔吏!所有的文书记录都在他的手里,想要查找迁居记录并不会很困难!”

“就是这么回事,”叶空山满意地点点头,“所以过程就很清晰了。严于德死后的那天清晨,庄园本来是随着里正去调查严家的人口状况的。但那个恐怖的杀人现场一瞬间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记忆,让仇恨之火迅速点燃。庄园是个很聪明的人,这么多年来把自己微末的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条,正是他性格的一种体现。所以在那个时刻,他表现得丝毫不动声色,装作检查尸体,牢牢记住了尸体的各项特征,除了绳结外,又打听了那首童谣,找某个有求于他的羽人,把那些对他而言有如天书的羽族文字抄了下来,以方便日后的复制。”

“接着他就开始了他的报复行动,总共有多少人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最开头的两个人是马大富和罗尔立,那是岑旷在他的记忆里读到的。他回到衙门后,首先查到了马大富的住址,很幸运的,此人并没有离开青石。他近乎完美地复制了严于德命案的现场,杀害了马大富,并将其伪装成了连环杀人案。但这之后问题来了,是接着再杀死罗尔立呢,还是布置一些烟幕,让案情更复杂呢?他选择了后者,并决定以严于德的生意伙伴文瑞作为目标。不过考虑到庄园的性格,这也可能不是巧合,而是身在衙门办差的他听说了两人做生意的一些风闻后,觉得文瑞是个最好的靶子。”

“这个选择帮了他大忙,因为文瑞竟然自己在白天就把现场布置好了,替他解决了最大的麻烦。他轻松地等待着文瑞作茧自缚,然后只需要完成最后一击就足够了。这一招走得很对,文瑞的死再次打乱了旁人的视线。在我们苦思着如何去应付羽人的时候,庄园动手杀死了他第二个真正的目标,也就是罗尔立。”

“果然是个足够离奇的过程,”黄炯叹息一声,“可我们应该怎么去证明呢?庄园已经死了,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你的凭空推测。”

“我之前不是说了吗,庄园找到某个有求于他的羽人,打听了这首童谣,还抄录了文字,”叶空山胸有成竹,“前两天我可半点没闲着,已经找到了这位羽人,他可以作证的。此外庄园的家里也一定能找出一些抄录羽族文字和练习绳结留下的证据。”

“那就好,”黄炯舒了一口气,“可还有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动机。庄园为什么要杀这两个人?在他的少年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他的父亲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捆起来扔到井里去?”

“这一点嘛,我也有了一点个人的猜测,不过我建议,我们最好是实地去看看。”

“实地看看?”

“是的,我查到了马大富二十年前居住的地方,并且猜测庄园当时也住在那里——那正是当年那场悲剧的起因之一。运气不错,我猜对了。”

这里早已不再是二十年前的样子了。当时此地还算是一片比较规整的居民区,而现在,随着青石城多年的拆迁改建,这块位于城西的土地已经成为重要的牲畜交易市场,马行比比皆是。叶空山一路问询,终于找到了一家夹在马行当中的小餐馆,该餐馆专门向各马行的伙计们提供能填饱肚子但味道很不怎么样的便宜饭菜。

“和咱们衙门里的午饭有得一拼,反正通常情况下吃不死人。”叶空山揶揄着,挥手赶走在他脸上盘旋的苍蝇,当先走了进去。餐馆老板追问了很久,得知这几位捕快并非是来刁难他的税务状况的,也并没有什么人因为在这里吃饭而死掉,这才放下心来,领着众人来到了后院。

“喏,就在那边,”他伸手一指,“那里的确有一口早就被掩埋了的枯井,反正也不碍事,所以一直没有人去清理过。各位随便看吧。”

老板离开后,叶空山招呼着从外面临时雇来的几名力工,搬开了压在井口的大石头,又一点点清除了井里的沙石。岑旷站在一旁,表情很是不忍。

“怎么了?不忍心看到一具孩童的尸体?”叶空山问。

岑旷点点头,叶空山打个响指:“我保证,你会看到更加令你吃惊的玩意儿。”

岑旷不解,但还是耐心地等待着,眼看着力工们慢慢把这口枯井清理了出来。叶空山朝井里望了一眼:“差不多了,停下来吧,拿绳子。”

他把一根粗麻绳系在腰间,让力工们拽着,自己慢慢垂了下去。岑旷担心地守候在井口,她想要提出由身手更好的自己下去,但想到一具小小的孩童尸骨,心里忍不住地胆怯,终于没敢开口。

好在叶空山的身手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糟糕,大约二十分钟后,他在井下用力扯了扯绳子。力工们七手八脚把他拉了上来,替他解下腰间的绳索。岑旷看得分明,他的手里抱着一具白森森的骸骨。

这一幕场景实在让岑旷不大好受,偏叶空山这厮就是不肯放过她:“来,看一眼吧。”

“有什么好看的?”岑旷转过身去,不敢看。

“你一定要看看,我说过了,你肯定会吃惊的。”

听了这话,岑旷才勉强转过身来,她看见黄炯也是一脸的惊奇,正盯着叶空山手中的尸骨。定睛一看,她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呆住了。

那具小小的尸骨并没有腿,从尾椎骨的位置,伸出去一长条绝不可能生长在人族身上的骨头。这根长长的骨头,看起来很像海中大鱼的尾巴。

“看到了吧?”叶空山的语气有些沉重,“这是一个鲛人的孩子。他之所以被扔进井里,不是他的父母想要杀他,而是想要救他,因为鲛人在水里也是可以自由呼吸的。当时孩子可能只是晕厥过去,但庄园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以为弟弟已经死了,于是推土石填平了这口井。他并不知道,他自己才是杀害弟弟的凶手。”

十一

“我不明白,庄园是个如假包换的人族,为什么他的弟弟是鲛人呢?而他又为什么不知道这一点呢?”岑旷问。

“有两种可能性,”叶空山说,“要么这个弟弟是被收养的,要么庄园自己是被收养的。据我所知,鲛人化生成为人族的秘术效果,在鲛人死后的一段时间里也能继续维持,所以不能以庄园亲手埋葬了父母就做出判断,恐怕需要掘开他父母的坟墓才能知道真相。”

由于坟堆早就在历年的改建中被推平,寻找坟墓花费了更多的时间。好在岑旷凭借着当时在庄园的记忆中模模糊糊的一瞥,勉强记得大致方位。华灯初上时,坟墓被找到了。

“原来,被收养的其实是庄园,只是他自己一直不知道而已。”岑旷轻声说。在她的眼前,两具成年鲛人的尸骨静静地躺在浅浅的墓穴里,鲛尾无力地垂在泥土中,扬起的头颅仿佛还在寻找着大海的方向。

此时衙门已经下工,各种手续只能第二天再办,三人把鲛人们的尸骨运回到停尸房后,才想起奔波一天还没有吃东西。叶空山在街边卤菜摊胡乱买了些酒菜,三人就近来到了岑旷的住所。

“是罗尔立的身份提醒了我,这件事也许和鲛人有关,”叶空山抹抹嘴边的肉汁,“当我开始猜测罗尔立和马大富究竟为了什么得罪了凶手时,我绞尽脑汁地寻找着这两人的共同点,但看起来,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共同点。一个是衣食无缺多管闲事的将门之后,一个是四处卖苦力的养马汉子。后来我终于想到了,有一样东西能把他们都联系起来,那就是鲛人。”

“我不明白,”黄炯说,“罗尔立到处宣扬保护鲛人也就罢了,马大富和鲛人能有什么关系?”

“马大富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曾经莫名其妙地揍了一个工友,理由是此人吵到了他睡觉,但事实上,那个人的呼噜声并不算响,至少不比工棚里的其他人更响,”叶空山下意识地捏捏鼻子,“你说马大富为什么会打他呢?”

“我以为是马大富这个人精神总是高度紧张,所以被吵醒后,胡乱揪了个人就打。”岑旷说。

叶空山笑着摆摆手:“你太过注重从精神方面去分析,反而忽略了更加基本的东西。确实,很多人是由于精神上的原因不容易睡觉,而另一些人则可能是体质上的问题。比如说,人的耳朵里有一片小软骨,假如某些声音的振动恰好能让这块软骨发生共鸣,那就会令人非常难受。这就是呼噜声音高的人反而没有吵到马大富的原因。此外,记得我先前告诉你的那一点吗,大约二十年前,马大富和庄园家正好是邻居。”

岑旷努力领会着他的意思,忽然间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说,庄家有什么特殊的声音,吵到了马大富?那种声音,就是……就是……”

“鲛歌!”黄炯大声喊了出来。

“是的,就是鲛歌。”叶空山回答,“当年庄园的父母究竟是怎么躲避到人族的世界中安居,又是怎么收养了庄园,已经没有办法探寻了。但我们可以想象,不论怎么用秘术在人前掩盖自己的真实形体,到了某些特定的时候,鲛人会依照自己千万年来的本能,不可抑制地发出鲛歌的声响。那是鲛人用自己的喉骨所发出的特殊的声音,没有歌词,没有意义,却是这个种族永远无抹去的、融入了血液当中的记号。而这样的鲛歌,在旁人耳中或许会当成无意义的吟唱,甚至是醉汉的嘶吼,对于体质特殊的马大富而言,却是一种无比痛苦的折磨。碰巧这时候,他遇上了四处寻找鲛人的罗尔立。鲛人不会在自己的脑门上贴标签,罗尔立要寻找鲛人,自然是通过旁敲侧击打听各种各样的蛛丝马迹,鲛歌就是其中之一。”

岑旷恍然大悟:“这么说来,又是这个罗尔立好心办了坏事?”

“办坏事是真的,好心就未必了。”叶空山脸上挂着一丝鄙夷,“你好好想想,这个人虽然嘴里号称要帮助鲛人,但成功率究竟如何?到底有多少鲛人是想要接受他的帮助,最后却倒了大霉的?”

岑旷心里一颤:“你是说,这个罗尔立,其实是打着帮助鲛人的旗号,专门挖掘出潜藏的鲛人,然后出卖他们?”

“一个人的祖父和父亲都死在鲛人手里,他却成了保护鲛人的斗士,我个人是很难相信世上真的存在着这么伟大的灵魂的。”叶空山颇有些冷酷地回答。

岑旷没有再说什么。她默默地坐在杯盘狼藉的桌旁,眼前交替掠过今天下午和傍晚所见到过的那三具鲛人的白骨。此时已经无须叶空山再做更多的解说,事件的轮廓已经完全清晰。

罗尔立很轻易地在马大富那里打听到了让后者饱受折磨的鲛歌,并且很快判断出马大富隔壁的庄家很可能藏着鲛人。他用惯常的花言巧语套出了实情,并且立即翻脸带人去追捕鲛人。慌乱中的庄氏夫妇知道自己不能幸免,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同为鲛人的小儿子垂入井里,并怀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希望庄园能在事后发现他,把他救起来。然而他们死得太快,甚至没能对儿子交代两句,结果失魂落魄的庄园根本没有发现弟弟还在水里活着,动手填掉了那口井。他那可怜的弟弟,也许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生生被砖石砸死。而这将近二十年前的一切,却又引发了今天的一系列血案。在这一刻,人族、鲛人、羽人的命运纠缠在了一起,纠缠在了那首黑暗的羽族童谣之上。

“是谁杀了你?——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把我头朝下高高吊起,把我的头按在水里。”她呆呆地念着童谣中的这两句话,身子微微颤抖着。

“你是不是又想像鬼婴案之后那样哭出几滴马尿?”叶空山侧头看她,“破一个案子就哭一场,过上几年,你这间屋子就会留下一个水滴石穿的动人传说了。”

岑旷摇摇头:“不,我哭不出来。我只是一下子又想起来你前些日子让我看过的你的梦境。君王们为了征服,就会把一个个种族推向相互仇杀的境地,让蛮族杀华族,羽人杀夸父,让鲛人在陆地上化为枯骨。可他们究竟有没有想过,他们脚下的每一寸疆土上,都浸透着死者的鲜血,都堆满了那些破碎的幸福。庄园杀了罗尔立,因为罗尔立害死他全家;罗尔立害死了这一家三口的鲛人,因为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死在鲛人手里,可这一切的源头又都在哪里呢?”

“没有人能够找到它的源头,”叶空山微带着醉意说,“就算是传说中龙渊阁里的学者也不能。所以对于世上的凡人们来说,在帝王们的美梦中坚强地活着,就算是最大的幸福了。”

“胡说八道!”黄炯哼了一声,“就凭这番话就够你坐牢的了!管好你那张臭嘴。”

叶空山嘿嘿一笑:“惹急了我,我就把从这张臭嘴里蹦出来的话编成童谣,让街头巷尾的小屁孩儿们传唱去,皇帝老子能奈我何?”

黄炯叹了口气,不再多说,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临出门前回过头来:“和你说了好多次了,添一把锁,女孩子家的,房门上不加锁,当心被叶空山这样的坏人溜进来。”

岑旷小声说:“他不是坏人……”说完发现黄炯已经走远了。而不是坏人的叶空山显然喝多了,竟然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她那张干净整洁的床铺,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些什么。岑旷仔细聆听,发现他居然在念着一首儿歌,一首自己从来没有听过的人族的儿歌:

妈妈叫我锁好门,但我忘在了脑后

第一天晚上,羽人砍下了我的左手

爸爸叫我锁好门,但我忘在了脑后

第二天晚上,夸父砍下了我的右手

爷爷叫我锁好门,但我忘在了脑后

第三天晚上,鲛人砍下了我的左脚

奶奶叫我锁好门,但我忘在了脑后

第四天晚上,河络砍下了我的右脚

第五天我记住了锁门,可我又没有脚又没有手

于是魅钻进来,砍下了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