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唐缺九州经典力作(套装共11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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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神罚

花如烟的脸就浸泡在水晶瓶里,容颜宛然,栩栩如生,仿佛还在轻启朱唇唱出美妙的歌曲。岑旷忍不住想,你要是还能说话就好了,就能告诉我凶手到底是谁了。

青石城官库被抢,当所有人被调去追查抢劫犯之际,青石城却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凶杀案:燕归楼的红牌名妓花如烟离奇被杀,死状无比凄惨。凶案发生后不久,青石神医上官云帆突然疯癫,在他的书房里出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噗”的一声,室内的蜡烛被吹熄了。段誉伸出手,抱住了王语嫣,男人和女人的眼神里都有着异样的光彩,在黑暗中宛如野兽的双目。

“我们这样做……真的可以吗?”段誉轻声问道。

“为什么不可以?”王语嫣低声反问着,“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了。”

“我们都等了太久了。”段誉喃喃地说。他的嘴唇轻轻封住了王语嫣的樱唇,缓缓为她宽衣解带,两具火热的躯体交缠在一起。在那散发着迷香气息的黑色空气中,他们获得了生命中的大和谐。

……

……

……

“你这个混账!”暴跳如雷的段正淳狠狠一记耳光甩在段誉的脸上,“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爹爹!爹爹你听我说!”段誉跪在地上,顾不得去整理凌乱的衣衫,紧紧地抱住了父亲的双腿,“孩儿知错了,但孩儿和语嫣是真心相爱的啊!我一定会娶她的,求父亲成全啊!”

“成全个屁!”段正淳一脚把段誉踹倒在地,“你怎么能娶她?她是你妹妹,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可能娶她?”

“你说什么?”段誉如遭五雷轰顶,“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的!”

“她的确是你的亲妹妹!”段正淳泪流满面,“冤孽!都是冤孽啊!”

岑旷轻轻放下书,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这个小动作被叶空山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忽然伸出手,一把夺过这本岑旷正在阅读的《天龙九州》,挤眉弄眼地念起来。

“‘缓缓为她宽衣解带,两具火热的躯体交缠在一起’‘他们获得了生命中的大和谐’,我的天!”叶空山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叹,“读这么拙劣的情色段子也能读到热泪盈眶,岑小姐你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胡说,才不是因为那什么段子呢!”岑旷夺回书来,眼眶里仍旧有泪光闪现,“我只是觉得,段誉和王语嫣好可怜!历经了千辛万苦才在一起,却居然发现彼此是兄妹,造化弄人,老天真是不公平!”

叶空山叹息一声,像拍三岁小孩一样拍了拍岑旷的头:“首先呢,这不过是一个胡编乱造的虚构故事,要说弄人,那也是作者弄人,和什么老天老地的半点关系都没有;其次,你还真是不懂得人族的心理,就是要这样的故事,读者才会喜欢看。”

“为什么呢?”岑旷很是不解。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并不只是喜欢接收正面的刺激,在某些时候,悲伤、愤怒、惋惜也是他们所需要的,”叶空山说,“像《天龙九州》这样的故事,把美好的情感撕碎了给读者看,让他们感觉就像心上被插了一刀一样,也是阅读快感的一种,甚至比愉悦的感受更重要。”

“真是难以理解……”岑旷摇了摇头,“对于我而言,人的感情果然是太复杂了。”

“所以你还需要继续加强学习,”叶空山把书还给她,“如果有一天,你也能写出一本让读者叫好的小说来,你就算是完全融入人族的社会了。”

“我恐怕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岑旷继续摇头。

“顺便我还可以告诉你一点写作技巧,那是这一类破烂坊间小说最喜欢玩的一手,”叶空山说,“那就是逆转。这本《天龙九州》我虽然没读过,但以我的经验来看,到结尾处作者肯定会玩一个翻转,告诉你,段誉其实不是段正淳亲生的,所以他和王语嫣并不是兄妹,可以合法地在一起获得‘生命中的大和谐’,这也是为了满足读者喜欢波谲云诡的过程和大团圆结局的心理。不信你翻到最后先看看,我和你赌一个金铢。”

岑旷迟疑了一小会儿,最后还是摇摇头:“算了,我不喜欢提前看结局,还是慢慢读下去吧。”

“真没意思……”好赌的叶空山十分遗憾,“不过正经地说,这样的桥段也能让你多明白一点道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复杂多变的,很多时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也会因为某种奇特的因缘被联系到一起。在我们办案的过程中,一定要努力捕捉这样的联系,很多时候破案的方向就隐藏在其中。”

岑旷思索了一会儿,默默地点头。

叶空山和岑旷都是宛州青石城的捕快,但岑旷有一个很特殊的身份,她是一个魅,一个渴望了解人族的魅。由于具备读取他人思维的特殊能力,她被叶空山的上司黄炯带入了衙门,但因为心地过于单纯,甚至完全不会说谎,无法应付人心的诡诈,她被扔给了满肚子坏水的叶空山做助手。

叶空山以加薪为条件,勉强接纳了岑旷,已经带着她处理过好几起案子,其中值得一提的重要案件有青石城的鬼婴案和童谣杀人案,岑旷在这些案子中犯了许多错,却也渐渐开始了解了人这种复杂的生物,并且可以为叶空山提供一些有力的帮助了。她虽然心思单纯,但在学习方面非常努力,如今即便是混进青石的人堆里,也未必能有人看出她是异族。

“名师出高徒,虽然你笨是笨了点,跟着我这样的名师还是进步很快的,”叶空山大言不惭地说,“也许很快我就会考虑让你独立办案试试了。”

“我?能行吗?”岑旷有些畏惧,“我觉得……我多半不成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叶空山悠悠地说,“光靠读坊间小说是不可能真正了解人族的,你还得多去和活人打交道。”

岑旷勉强答应了,心里却始终惴惴不安。但她没有想到,自己独立办案的日子竟然真的来了,而且来得那么快,案子又是那么奇怪。

十月五日上午,就在两人关于《天龙九州》的对话之后没多久,青石城发生了一起大案子。这起案子是如此重大,以至于上司黄炯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已经满头大汗了。

“悠着点,悠着点!”叶空山赶紧示意岑旷去倒茶,“你就算先急死了,对破案也毫无帮助,还得为你筹办丧仪浪费大量的人力物力……”

“我要是死了,直接把我卷一床破席子扔到城北的乱坟岗里去,半点人手都不会浪费!”黄炯气哼哼地说。

“看来真是桩大案子了。”叶空山看着自己敬业的上司那如丧考妣的神情。

“昨天夜里,青石城的官库被抢了,”黄炯阴沉着脸说,“全体捕快放下一切案子,协助军方查案。”

“最烦这种没技术含量的抢劫案。”叶空山伸了个懒腰,表达着自己的不屑。

不屑归不屑,官库被抢确实是大案中的大案。考虑到国家正在和越州的南蛮开战,战争时期抢劫官库那可更是罪上加罪了。此事正在八百里加急报往帝都天启,皇帝的震怒几乎是必然的。所以在皇帝的咆哮写在圣旨上传回来之前,整座青石城都已经调动起来了。

兹事体大,纵然是叶空山这种脑后生反骨的货色,也必须全力以赴投入到案情中,虽然他的确不喜欢类似于抢劫这样的没什么新意的案子。

“那不过就是一堆枯燥乏味的机械重复而已,”他总是这么抱怨,“所要花费的全都是跑腿、问话之类完全体现不出智慧的无聊流程,用我这样的天才去干那种事完全是大材小用。”

当然,他的抱怨是无济于事的。青石城衙门里所有在编的捕快都被派出去侦查这起案子了,唯一可以不去的是岑旷,因为岑旷魅的身份较为特殊,到现在还没有获取正式编制,充其量算是见习捕快。甚至连她腰间挂着的捕快腰牌都是假的,是叶空山用木头帮她做的,倒是惟妙惟肖,足可以假乱真。

但岑旷还是跟去了,因为不办案她也无事可做。如叶空山所言,这一类暴力抢劫的案子需要的就是按部就班顺着流程走,犯人必然会留下不少的蛛丝马迹,剩下的就是枯燥的盘查寻找了,毫无捷径可言。而劫犯打劫之后必然会尽全力逃跑或躲藏,所以要找到他们并把他们擒拿归案,需要的就是跑断腿和挖地三尺的功夫。

忙活了好几天,每天都是直到深夜才能休息。岑旷拖着疲倦的双腿回到她那间简陋的小屋,头刚挨到枕头就睡着了。但第四天,也就是十月九日的早晨,她醒来后回到衙门,看见叶空山正在和黄炯激烈地争吵。

“这个狗屁抢劫案,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去查,何必多我这一个!”叶空山嗓门很大,“倒是这个新案子好玩得很,我老人家不出马,就凭你手下那群废物,只怕谁也查不出来。”

黄炯手下的废物们一个个从他们身边走过,投射出愤怒的目光,但叶空山视若无睹。黄炯静静地等待着叶空山嚷嚷完,皮笑肉不笑地说:“真的这么想查这个案子?可以,把你的腰牌交出来,从今天起,解除编制。然后你就可以自带干粮去查个够。我手下的阿猫阿狗多得要命,不缺你这一只。”

叶空山一下子软了下来:“算了,我还是继续服从您英明的领导吧……岑旷,过来!”

岑旷一头雾水地走过去,叶空山指着她对黄炯说:“既然现在抽调不出人手,就让她去试试看吧,总比完全没人查要好吧?”

黄炯想了想,点点头:“说得也是,反正她不在编制内,可以让她试一试。不过,你确定她的经验够了?”

“她的背后有我这个名师指点呢,”叶空山拍拍胸脯,“再说了,这不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吗?如果不派她去,根本也派不出其他人手嘛。”

“那就让她去历练历练吧。不过你小子别借指导她的名义耍滑头、偷懒,我会监督你的进度的。”黄炯作恫吓状,然后慈爱地拍拍岑旷的肩膀,转身走开。

“又有什么新案子了?”岑旷问。她从刚才两人的对话已经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也不说废话,直奔主题。

“一桩手段很残忍的谋杀案,”叶空山说,“燕归楼的红牌名妓花如烟被杀了,死状无比凄惨。”

“怎么死的?”

“她的脸皮被人剥下来了,完完整整地剥下来了,而那张失踪的脸皮至今还没有找到。”

“这个案子……是留给我的?”岑旷打了个寒战。

“舍你其谁。”叶空山坏笑一声。

燕归楼是青石城最大的青楼,无论是姑娘的数量还是质量都堪称第一,老板倪燕归自然也是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发现凶案的第一时间,她就命令人封锁了现场,不许旁人进去破坏,直到捕快到来为止。

只来了一个捕快,那就是岑旷,倪燕归显得有些失望,但也表现出了她通情达理的一面:“唉,我也知道,抢劫官库的事情最大,我们草民当然得识大体、懂轻重。只是这个案子,我们真是损失惨重啊,花如烟是我们的头牌姑娘,没了她,我们的生意得下滑不少呢。”

大概发现这句话说得有些过于赤裸裸,倪燕归又挤出了两滴眼泪,絮叨一番自己如何如何喜欢这位死者,一直把她当成亲女儿一样看待,如今失去了她,自己是如何如何心如刀绞云云。岑旷按照叶空山的吩咐,不去理会她的聒噪,先细细勘查了一下现场。花如烟是青石第一名妓,房间一向布置得典雅规整,富于书香气息,走进来的人常常会有误入大家小姐闺房的错觉,这当然也为她增添了身价。

“出事的时候她并没有接待客人,因为她说身体不舒服,”倪燕归说,“她可是红牌,万一病重了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我赶紧让她休息一晚上,来找她的客人都挺生气的呢。”

现在花如烟的尸身就横躺在她的床上,这位风华绝代的青楼红牌,如今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曾经倾倒众生的美貌面孔更是已经血肉模糊,狰狞可怖之处让人触目心惊。实在难以想象,谁会使用这样残忍的手法,去把一位美貌女子的脸毁成这样。岑旷看了一眼,就连忙把视线转开,心里想着,尸体留给仵作去检查吧。

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一应物品都摆放得十分整齐。岑旷的第一反应是:熟人作案。当然了,叶空山早就教导过她,凡事不可先入为主,所以这个念头也只是存在心里备用而已。

经过仔细搜寻,她果然发现熟人作案的推断未必正确,因为她总算是在窗口找到了一点攀爬的痕迹——花如烟的房间在三楼。但同样的,熟人也可能翻窗进入作案,倒也不能就此完全排除这一可能性。

她的脑子有点乱,第一次独立办案,难免各种复杂的心态搅和在一起,叶空山的种种指导不断地蹦跶出来,让她一会儿做出某种猜测,一会儿做出另一种。不过她还是不动声色地勘查完现场。除了窗户上留下的痕迹外,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东西了,花如烟是当红妓女,屋里的脚印驳杂凌乱,不可能分清最新的脚印是哪一双。

看来只能从社会关系入手了。岑旷伸手招来了倪燕归:“你知不知道,花如烟和哪些客人的关系比较密切,和哪些客人有过争执矛盾?”

“这可不能说!”倪燕归立即回答,“客人的隐私是不能随便说出来的。青楼的规矩,不管客人们在这里说了多少醉话、胡话、真心话,听到的人都只能任它烂在肚子里,决不能说出口,否则的话,在这一行的名声可就没了。”

“那么,能不能把她的客人的名单给我呢?”岑旷愣了愣,又问。

“那也是不行的,”倪燕归好像看出了岑旷好对付,“那依然属于客人的隐私。”

岑旷无奈,只能先询问一番燕归楼的人,有没有谁前一天晚上看到了或者听到了什么声音,但整个燕归楼从上到下简直像是统一过口径,众口一词的“我不知道”“我没看到什么”“我没听到什么”。

忙碌了一天,最后一无所获,岑旷拒绝了倪燕归留她“吃顿便饭”的邀请,郁郁地走回家。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当初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傻瓜了,毕竟也经受了叶空山那么久的熏陶。一路走一路想,慢慢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倪燕归见到只有她一个人来的时候,脸上露出的表情是失望,但心里面恐怕是求之不得的。

因为她根本就不想调查清楚花如烟究竟是被谁杀死的——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花如烟活着的时候是头牌,能够给倪燕归带来可观的利润,死去了就是一具冰冷的遗体,没有一丁点用处了。对于一样没有用处的东西,何必要费力去弄清楚她是怎么死的呢?

更何况,万一查出来花如烟真的是被她的某个客人或者燕归楼的某个客人杀死的,让衙门把此人抓起来,对燕归楼能有半个铜锱的好处吗?没有,真是半个铜锱的好处都没有,正相反,它会让燕归楼损失一名具备消费能力的大客户,可谓有百害而无一利。因此倪燕归一定是早就跟她的手下都打好了招呼,不许向岑旷透露半点有用的信息。

“可怕的人心……”岑旷咕哝了一句,随即觉得自己真是没用,第一次出马就这样惨败而回。她很不甘心,可是又想不到撬开倪燕归的嘴的方法,只能坐在床边恨恨地生着自己的闷气。就在这时候,门被推开了,向来不爱敲门的叶空山拿着几个纸袋走了进来,纸袋里散发出熟食的香味。

“怎么了?又不是被扣薪水了,怎么看起来那么郁闷?”叶空山问。

岑旷没有心思开玩笑,把白天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叶空山笑了起来:“没关系,不用气馁,对付那种老油条,你的经验本来就还不足。走,跟我再去一趟。”

“还去干吗?”岑旷不解。

“姓倪的老鸨不是想要请你吃饭吗?那咱们就去吃,”叶空山吞了口唾沫,“燕归楼不但姑娘漂亮,饭菜也是大大地有名,老子正好饿了。”

于是岑旷又跟着叶空山回到了燕归楼。此时华灯初上,正是燕归楼一天繁忙生意的开端,倪燕归正在门口忙不迭地招呼客人,看到叶空山出现活像见了鬼,转身想溜,却已经被叶空山一把揪住。

“我的女同僚告诉我,你打算请我们吃饭,所以我就不客气地来叨扰了。”叶空山开门见山,说完之后,大摇大摆地在大厅中央最醒目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倪燕归慌忙跟上来:“既然叶班头您来了,那自然是要楼上雅间里请了。”

“不妥,不妥,”叶空山大摇其头,“还是大厅里吃饭最好,可以体察民情,雅间就没有氛围了。”

倪燕归无可奈何,只能命令手下整治酒菜。叶空山细嚼慢咽,细品慢酌,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还没完,倒是来燕归楼找乐子的客人们,一进门见到捕快坐在大厅里,胆小的立即就撤了,胆大的不害怕也觉得很煞风景。这一夜燕归楼生意至少冷清了一半,倪燕归终于扛不住了。

“叶班头,叶大爷!”倪燕归用哀求的语气说,“我要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您,您说出来,我一定赔罪!别用这法子折磨我了,我经受不起啊。”

叶空山慢悠悠地撕着盘子里的一只鸡腿,等到把它撕扯得只剩下一根光骨头了,这才擦了擦嘴,扭过头冷冷地看着倪燕归:“倪老板,这位岑捕快是我的助手,她出面就等于我出面。我告诉你,这个案子我一定会查到底,越早结案,对你越有利。不然的话,我天天来陪你耗,看谁更有耐心。”

说完,他拿起一块干净的热毛巾,仔仔细细擦干净手和脸,冲着岑旷说:“现在你可以继续问了,这位倪老板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我先回去睡觉了。”然后他推开椅子,扬长而去,留下一脸愕然的岑旷和一脸苦相的倪燕归。

叶空山的这一番搅局果然有用处,倪燕归知道这位瘟神谁都惹不起,终于不再向岑旷隐瞒什么了。她乖乖地列出了和花如烟有往来的客人的名单。鉴于花如烟的身价,能上这份名单的人非富即贵,岑旷知道头疼的事情还在后头。

而楼里的妓女和大茶壶们也终于修改了他们的口供,其中一名妓女的话引起了岑旷的关注。

“昨天晚上我确实没有听到任何响动,但是前天……听到花如烟和客人吵起来了,而且还吵得挺厉害的。”

“和谁吵?内容是什么?”岑旷赶紧问,“说详细点!”

“说详细点?”妓女斜了岑旷一眼,“那就详细点呗。那天晚上我的客人要包夜,没想到他是个银样镴枪头,才不过一小会儿就……”

“别那么详细了!”岑旷慌忙打断她,“就拣和案情有关的说说就行了。”

妓女笑了笑,颇有些得意,对于她们来说,捉弄一下岑旷这样的雏儿是轻松随意的事。笑完之后,她接着说:“客人早睡了,我死活睡不着,就听到隔壁房间里花如烟和客人在吵架。花如烟好像很生气,一个劲地大骂那位客人,声音很大。花如烟一向对客人都很有礼貌,骂人这种事情实在罕见。”

“她都骂了些什么?”岑旷问。

“说什么‘凭什么要我跟你走?’‘老娘陪谁睡觉,和你有什么相干?’‘没错,谁有钱谁就可以来找我,只要是给得起钱的男人都行,女人也可以’……”

妓女学得似模似样,好像还有自己的添油加醋临场发挥,岑旷不得不再次打断了她:“好了好了,别再说了。那个客人是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妓女翻翻白眼,颇有些妒意地说,“花如烟那么红,有钱人都喜欢她,我哪儿知道是谁。”

岑旷只好回头再去问倪燕归。这一次倪燕归丝毫不敢隐瞒,翻翻账本,很快找到了答案:“那天晚上嘛……包宿的是……上官云帆,上官大爷。他是花如烟的老相好了。”

“上官云帆?”岑旷吃了一惊,“你说的是青石城最著名的医生,和胡笑萌齐名的神医上官云帆?”

“就是他,神医上官云帆,”倪燕归掩着嘴哧哧地笑了起来,“这位大人,神医到青楼里寻乐子,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神医也是人嘛,是人就得有七情六欲……”

岑旷已经没有注意到倪燕归到底在说些什么了,她在心里迅速翻检出了关于上官云帆的记忆。这是宛州首屈一指的名医,尤其精擅解毒,其实论医术而言,比起另一位名医胡笑萌还要略逊一筹,比如他治病喜欢走以毒攻毒的霸道招数,有时候难免会留下后遗症,胡笑萌在这方面就谨慎得多。但他的声名可比胡笑萌响亮多了,胡笑萌虽然医术精湛,但为人傲慢自负,品格卑下,总是索要高额的诊金,而且私生活糜烂不堪,人们固然不得不向他求医,在心底里是很难对他产生什么敬意的。

上官云帆就大不一样了。此人在青石城行医多年,除了医术了得之外,尤其医德令人肃然起敬。他为人治病从来不看身份,也不图钱财,收取的诊费往往比一般的庸医都低,遇到穷人更是时常分文不取,还得倒贴药钱。而每当青石城遇到疫病横行的时候,也总是上官云帆头一个站出来,组织全城的大夫为病人们免费治疗,还自己捐资购买药物,大锅熬药提供给全城的人。多年以来,上官云帆在青石城声名卓著,就连叶空山这样眼珠子长在头顶上的角色,提到他时也会忍不住要竖起大拇指。

所以当听说上官云帆竟然是青楼常客时,岑旷的心情多少有一点微妙变化。尽管诚如倪燕归所言,人有七情六欲,神医出入青楼也未必有什么不妥,但人的心理总是渴求完美的,她和人族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受到了这种感染,多少有点儿希望心目中的高尚人物能真正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夜已经很深了,但岑旷却毫无睡意,总还在想着花如烟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和上官云帆的种种事迹。一代名妓和一代名医联系在一起,总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她索性向倪燕归打听了上官云帆的住处,直接前往上官宅,决意要问个清楚。

上官云帆一生从不贪图钱财,不知道接济过多少看不起病的穷人,所以自身并没有太多余财,所住的宅院也并不大,一共只有四间房。这四间房,一间他自己居住,一间仆人居住,一间用来做药房,还有一间用来接待病人,连独立的书房都没有。进过他卧室的人,就会发现卧室里满满当当全是医书,甚至床铺都有一半被书占据了。

岑旷站在门外,想到这位名医忙碌了一天救死扶伤,也许现在才刚刚躺下,有些不忍心把他吵起来。但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摇响了门铃,门铃异常响,在静夜里格外刺耳,吓了她一大跳,不过她很快想到,据说上官云帆的仆人有点耳聋,所以铃声不响不行。

过了许久,这位有点耳聋的仆人才出来开门,脸上颇有不悦之色,因为自己耳背,所以嗓门也很大:“我家主人身体不舒服,昨天早早就睡了,不看病了。你过两天再来吧。”

岑旷摸出那枚假腰牌,在仆人面前晃了晃,大声说:“衙门的,查案。”

仆人狐疑地打量她一眼,还是开了门,让她进去了。岑旷简略说明情况,这位仆人显然很清楚主人常去的地方,听完后一声不吭,也不替主人辩解,径直把岑旷带到了上官云帆的卧室外。然后他敲响了门:“老爷!有个捕快说来查案的,老爷!老爷!”

他开始声音并不大,但到后来几乎是扯开嗓门大吼,并且用手用力砸门,可上官云帆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岑旷渐渐意识到不对劲,她拦住了仆人,用秘术捣毁门锁,然后猛地一脚把门踹开。然后,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仆人已经吓昏在地上。

其实她也几乎就要尖叫出声了,只是最后强忍住了,总算是维护了衙门的尊严。在她的眼前,是一幕噩梦般的场景。

神医上官云帆瘫坐在地上,披头散发,衣服被撕成碎条,满脸满身都是疑似指甲抓出来的血痕,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嗬嗬声,地上摔碎了一样东西,好像是一只玉蝴蝶。在他面前的一张书桌上,放着一个透明的水晶瓶,里面盛满了液体,液体当中泡着一样东西,一样曾经明艳无比,如今却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那正是被剥下来的燕归楼头牌花如烟的脸皮。

花如烟,女,真实姓名不详,真实年龄不详,籍贯不详,青石城燕归楼头牌妓女。自称十六岁入行,虽然真实年龄已经不小,但驻颜有术,看起来仍然像是十八岁的少女,兼之色艺双绝,与青石城众多达官贵人皆有往来,她并没有明码实价的赎身费,因为倪燕归说了,多少钱也不能让这样的红牌赎身走人,几千几万金铢都不行。

上官云帆,男,五十三岁,籍贯越州九原城,青石著名神医,并无子嗣,也没有其他亲人在身边。三十岁来到青石行医,医术精湛,品德高尚,救人无数,被百姓称为“活神仙”。

现在,燕归楼名妓花如烟死了,脸皮被剥了下来。一天之后,青石神医上官云帆疯了,在他发疯的现场,恰恰摆放着用防腐药水浸泡着的花如烟的脸皮。而这两人关系密切,根据燕归楼老板倪燕归的交代,上官云帆从五年前就开始成为燕归楼的常客,而他从头到尾只找过一个姑娘,那就是花如烟。

这就是摆在岑旷面前的这桩奇特的案件。她把上官云帆带到衙门病号房里安置好之后,天色已经发白了。她随便找了一张床,躺了一个时辰,然后立马赶往停尸房去了解花如烟的验尸情况。

“死因是被极细的钢针刺穿心脏,”仵作对岑旷说,“脸皮是在死亡之后才被剥下来的。”

这个说法总算让岑旷感觉稍微舒服一点,尽管她还是不愿意正视这具恐怖的尸体。那根钢针现在已经被拔了出来,正等待进行鉴定。岑旷知道,以自己浅薄的见识,不大可能认识那根针的来历,也就不在这上面费心了。她去了病号房。

上官云帆的手脚都已经被布条束缚起来了。从被带走的那一刻开始,他始终一言不发,也不像很多精神失常的人那样砸东西什么的,但总是克制不住用指甲去抓挠自己的脸和皮肤,他身上的那些抓痕,全都是自己干的。大夫没办法,只能把他的手脚都捆住,不然说不定他会把自己的脸抓得像花如烟那样。

“有办法治好吗?”岑旷问。

大夫一脸为难:“发疯这种事情,诱因很多,有人是因为精神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有人是因为脑伤,有人是因为中毒,都是很难治的。不过有你在,也许能有点机会?”

“我能做什么?”岑旷连忙问。

“我听说过一种秘术,可以进入发疯者的思想里面,减轻他的症状。你不是会读人心吗?是不是也可以照着做?”

岑旷想了想,黯然摇头:“我不行。事实上,对于这种发了疯的人,我根本不敢进入他的精神世界,否则我也会被卷进去的。”

拿手的本事派不上用场,仍然只能用常规手段去办案。岑旷开始想,假如这时叶空山在,他会怎么办呢?

“首先要思考,叶空山曾经说过,理清楚案件的内在联系。除非是真正的疯子,否则,犯罪者都是有特定的犯罪动机的。如果暂时没有看到动机,可能是调查得还不够深入。简单的案子只凭现场证据就能找到凶手,但是复杂的案子,往往需要去猜测凶手。动机,就是这种猜测的依据之一。”

如果我假定上官云帆就是凶手,我能为他找到什么样的动机呢?岑旷开始了假设。根据燕归楼那位妓女的说法,这两人曾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好像是上官云帆想要带花如烟走——用青楼的行话来说,大概是想为她赎身——却被花如烟拒绝了。非但如此,花如烟还说了不少很难听的话,足够对上官云帆造成极其强烈的刺激。所以,上官云帆完全有理由因为独占花如烟不得而产生杀心。这样的动机是存在的。虽然不能就此认定他就是凶手,作为最大疑犯进行调查应该不会有错,何况那张被剥掉的脸皮正放在他的卧室里。

但这当中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怀疑上官云帆,那他是自己作案呢,还是指使他人作案呢?根据岑旷所掌握的上官云帆的资料,此人虽然治别人的病很拿手,自己的身体却一向不好,有点久病成良医的味道,也从来未曾展现过任何武功。而岑旷检查了上官云帆的双手,明显是文人的手,没有任何练过武功的迹象。要说这样一个五十多岁的病弱老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人多眼杂的青楼杀死一名红牌妓女,再割下她的脸皮带走,几乎不留下任何痕迹,未免过于牵强。

所以,他至少还应该有一个帮手,一个身手敏捷矫健、手段凶狠残忍的帮手。鉴于上官云帆已经神志不清,自己只能去找那位有些耳聋的老仆人问个究竟了。这又是一桩头疼的事情。

老仆人无疑对岑旷十分反感,虽然这样的反感毫无理由:假如不是岑旷及时赶到,也许他的主人早就把自己的脸皮也揭下来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还得感谢岑旷才对。但这个固执的老人似乎认为岑旷是把霉运带给上官云帆的那个人,所以对她十分不客气。

幸好岑旷一向是个脾气极好的人,她默不作声地听完了老仆人所有的抱怨甚至诅咒,这才开口说:“老先生,你记恨我没什么关系,但现在,我们最要紧的是找到事实的真相,想办法医治你的主人。只有弄清楚到底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们才有可能对症下药。你不希望他就这样一直疯疯癫癫直到死去吧?”

这句话起到了不错的效果。老仆人虽然还是气哼哼的,却终于开始回忆起来:“前些天,确切说是九月三十日的中午,的确有一个人来找主人,而且不是为了看病。那一天本来来求诊的人很多,但那个人刚刚一出现,主人就面色大变,推说身体不适,让我把所有病人都请走了,只留下那个人。他把那个人领进房里,一谈就是一下午。”

“你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吗?”岑旷问。

“我不知道,我从来不会去打听不该我知道的事情,何况我的耳朵也不好,”老仆人说,“但是那个人离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是生气,重重地摔门出去了,主人也压根儿没有送他。这一点很不寻常,主人是知书识礼的人,如果来了什么访客,他肯定都会送出门的。”

看来这个人身上大有文章,岑旷想着,又问道:“那个人,你知道他的身份吗?还记得他的相貌和衣着吗?”

“身份我不知道,别的还记得一点,”老仆人说,“那个人五十来岁,个子很高,身材瘦削,左边的耳朵缺了一半,鼻子看起来也有点扭曲,也许是之前受过伤。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布袍,赤脚穿着草鞋……”

看来老仆人虽然耳朵不灵光,记性却很好,他所记得的这“一点”,已经足以描摹出此人的特征了,尤其是缺了一半的耳朵和扭曲的鼻子,应该是很醒目的特征。但这个人如果和上官云帆争吵得很凶,那又不像是他的帮手了,倒像是个什么仇家……

可以换一种思路!岑旷突然想到。假如此人是上官云帆的仇家,有没有可能是杀了花如烟来向上官云帆报复呢?她觉得这个思路可能更加贴近事实。比如这个人在那天的争吵之后,对上官云帆一直耿耿于怀,想要寻机报复,于是一直跟踪着他,无意中发现了他和花如烟之间的密切关系,于是决定通过杀死花如烟来给上官云帆一个沉重的打击。事实证明,他的这次报复行动相当成功,上官云帆因此陷入了精神崩溃。

岑旷反复回想着前后的细节,觉得这个推理实在很符合逻辑,能够完美地解释前后发生的一切。那么,只要能找到这个人,也许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怎么样了,你的案子?今天早上我也见到那张脸皮了。”晚上的时候,岑旷和叶空山在衙门里碰头了,叶空山发问说。

“还不错,找到了一些线索。”岑旷把她这两天调查的结果向叶空山择要讲述了一下。叶空山闭上眼睛,把岑旷所讲述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缓缓地点点头:“到目前为止,大致上是没什么错的。”

“什么叫‘大致上是没什么错’?”岑旷问。

“我的意思是说,从常规思路上来讲,你的推断的确是符合一般人的思维模式的,”叶空山说,“两人发生了争吵,可能意味着某些重要的谈判破裂了,那个歪鼻子男人对上官云帆恨之入骨,决意要报复他。他知道上官云帆最爱的人是花如烟,于是就杀害了花如烟,用花如烟的脸皮把上官云帆吓疯,或者说气疯。”

“这样有什么不对吗?”岑旷说,“我觉得是可以说得通的。”

“除了一点,”叶空山说,“那张剥下来的脸皮。”

“那张脸怎么了?”岑旷不解。

叶空山有些阴森地龇牙一笑:“关键就在于,为什么他要费劲剥下那张脸皮?要知道,把一张脸皮完完整整地剥下来可是个技术活,不但花费时间,而且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损坏。但这个凶犯就在妓院里耐心细致地把整张脸皮一丝不苟地剥了下来,更重要的是,他还用了昂贵的水晶瓶来装。我打听过,光是那个水晶瓶,就值上百金铢呢。如果只是单纯报复,至于费那么大的力气吗?把人头砍下来送过去不就行了吗?砍头可轻松多了。”

“也许这个人……就是心理变态呢?”岑旷斟酌了一下接着说,“或者剥下脸皮对他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前段时间我们破获的童谣杀人案,不也是这种麻烦无比的杀人方式吗?”

“我们寻求任何解释,都是先找常识容易解释得通的,再找极其不寻常的,”叶空山说,“当然了,用心理扭曲的变态杀人狂是可以解释的,但如果还有更好的解释呢?多动动脑子吧,不管怎么说,你的办案大方向是正确的,那个上门拜访的歪鼻男人关涉重大,一定要打听到他的行踪。”

岑旷似懂非懂,但既然叶空山肯定了她的办案方向,总算是一种鼓励,也让她多了几分信心。这毕竟是她第一次真正经办属于自己的案子,紧张之外,也有一种小小的兴奋。她期待着自己能漂亮地抓获那个疑犯,解决这桩案件,让叶空山这个该死的家伙以后看自己的目光中多几分敬意,不要总是像在看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尽管从实际年龄上来说,以成年女性身体为模板凝聚而成的她,的确算得上是婴儿。

这时候已经是初冬了,天气越来越凉。岑旷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一边想着自己应该再去买一床被子准备过冬了,一边却不自禁地产生一些很奇怪的联想。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自己盖在身上的不是用布缝成的棉被,而是花如烟那张惨白的脸皮。美艳如花的一代名妓只剩下了这张脸皮,缠绵悱恻地包裹着岑旷的身体,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从这个近乎梦魇的幻觉中摆脱出来后,岑旷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她很奇怪,鬼婴案和童谣杀人案的诡异程度并不比这起案子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那两个案子并没有吓到自己。

她仔细想了很久,终于有点明白了,那是因为叶空山不在。这一次,叶空山退居幕后了,只能在偶尔的时机里给自己一些提点,绝大多数的事情都要靠自己来完成,这让她十分不适应。她已经习惯了这个满脑子鬼主意的坏东西领着自己前行,一旦身边没有他,自己就会感到分外孤独,不得不一个人去面对这个纷繁复杂的,充斥着诡计、谎言、阴谋与圈套的世界。

“虽然你平时总是很讨厌,但是离开了你,还真是难受啊。”这个从来不会撒谎的魅,在凄冷的冬夜里对自己说。她把身子缩成一小团,以一种抗拒的姿态慢慢睡着了。

天亮之后,岑旷离开家,开始在全城的客栈、酒店、茶铺之类的地方打探那个缺了半只耳朵的歪鼻子男人。这样特征醒目的人,一般而言是不难打听到的,但岑旷花费了整整两天,却没有任何客栈或者酒馆反馈曾见到过这样一个人。岑旷细细一想,突然明白了,这个人特征如此明显,进入青石城的时候必然也会做一些相应的掩饰,免得引人注目。他只有在去见上官云帆的时候才会露出真面目,以便让对方认清楚他。这倒更加证明了此人是上官云帆的老熟人。

没有办法,她只好再从衣着方面下手。那个人的打扮很寻常,但在这样的温度下只穿草鞋,却并不多见,一般来说,只有买不起鞋的穷人或者长门修会的苦修士会那么穿。这样的人数目很少,但一定比歪鼻子的或者缺耳朵的多,两天下来找到了十来个,然后再来一一排除,比如那些能清楚看到脸上、鼻子没有伤的。

最后有一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此人于九月二十八日住进了青石城西的一家低等小客栈,是一个人入住的,登记的名字是郭诚,很有可能只是一个随意起的化名。这个人就穿着一双草鞋,身着黑色布袍,脸上蒙着一块布,连鼻子带耳朵都蒙在里面,自称是不小心被热油溅伤了,正在养伤。这个人一次付了半个月的房钱,命令店小二在任何时候都不许进去打扰他。他也果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成天连楼都不下,人们甚至不知道他一日三餐吃些什么。

“他真的从来没下过楼?”岑旷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他只是从来不走楼梯而已,”一个店伙计对她说,“我有一天去城东送货,无意中见到过他。这个人肯定是跳窗溜出去的,就是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他的行踪。”

说得对,这就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看起来,此人还真有很大可能就是她要找的那个歪鼻子男人。她忙问:“这个人已经离开了吗?”

“谁也不知道,今天晚上才算到半个月,在此之前谁也不敢去打扰他。”掌柜说。

“带我去他的房间。”岑旷说。

她并没有抱什么希望此人可能还在,因为既然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这个人没有理由继续留在青石城,多半已经离去了。尽管如此,开门的时候她还是捏了一把汗,手上提前绘制好了秘术印纹,预备着和一个亡命之徒动手。

不过最后还是如她所料,房间是空的,而且桌上已经积了一层灰,说明这间屋子有好几天没住人了。

“你确定就是这间屋子没错?”岑旷问掌柜。

“肯定是,决不会有错的,”掌柜很肯定地说,“您看,他的行李还在床边放着的呀。”

果然,床边放着一个包袱,岑旷把包袱打开,里面只有几件寻常的换洗衣服和一些钱,没有任何能表露身份的东西。

“按照你的估计,根据青石城的尘降速度,这间屋子该有多少天没有住人了?”岑旷又问。

掌柜想了想:“青石城本来就不是个干净的地方,毕竟是贩卖牲口的大市场……不过看这么一层灰,至少也得有十天了吧,只多不少。”

岑旷怔住了。如果这个人已经十天没有回到这个房间来了,那么杀害花如烟的那两天,他住在哪里的,难道是在青石城另外找地方住去了?可如果那样,他又何必订这个房间呢?

她开始觉得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事情有些复杂了,同时另一个可能性浮出水面:这个人会不会根本就和花如烟被害没有关系?也就是说,很有可能他在和上官云帆争吵之后就已经离开了青石,杀害花如烟的另有其人……

岑旷很不希望这个结论是真的,那将意味着她找错了方向,一切都不得不从头再来。但她是一个从来不会说谎的魅,即便是欺骗自己也不行,所以她虽然很失望,还是决定不能放弃这个新的可能性。但不管怎样,如果能找到这个人,证明他不是凶手,那也是收获之一。

“办案过程中,十有八九会遇到这种情况,你千辛万苦找到的最大嫌疑人被证实没有作案的可能。这种时候千万不要灰心,你得反过来想,至少疑犯的范围又缩小了一些嘛。”叶空山老师曾经这样谆谆教导。岑旷现在只能拿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了。

她在房间里继续搜寻,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弄得衣服和手上沾满了灰尘。最后她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我知道你是谁。今天正午,城北废弃砖窑见。”

纸条上并没有写明日期。但岑旷敏锐地意识到,这张纸条一定和这个郭诚的下落有关,她得去城北看一看。

城北的确有废弃的砖窑,而且不是一座,而是一片,规模还不小。许久以前,青石也有不少人靠烧砖来赚钱维生,后来随着水质和土质的变化,青石出产的砖品质每况愈下,加上这座城市的牲畜贸易越来越发达,这些砖窑渐渐也就废弃了。如今那些空荡荡的砖窑,成了流浪汉遮风避雨的地方。

时值初冬,青石城的夜晚已经变得有些难熬了,所以那些砖窑里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的流浪汉了。他们个个浑身肮脏,穿着破衣烂衫,身上盖着黑乎乎的破被子,还有些挤在一起烤火,并在火上烤着不知道是什么的食物。

换成其他的年轻姑娘,来到这样的地方,只怕早就转头吓跑了,但岑旷毕竟不是人族,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对于穷苦人群的歧视,而她凝聚成形的时候,也见到过太多的污秽和肮脏,所以见到这些流浪者并没有觉得紧张。而且她还记得叶空山教给过她的一些经验,来之前先掏钱买了一些食物。在给流浪汉们分发完食物后,她也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可以向他们询问当天的情况了。叶空山说过,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本能地都对官府十分抗拒,如果由于不尊重的表现而不能取得他们的信任,从他们嘴里得到的一定只有假消息。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也就不害怕失去,不害怕付出代价。”叶空山是这样说的。

岑旷在这一点上做得非常好,所以流浪汉们也很乐于把他们所知道的统统说出来。不止一个人记得,大约十天前,有那么一个穿着草鞋的人来到了这里,并且和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有过接触。经过几个人的确认,那一天应该是十月一日。

“白色长袍?那个人长什么样?”岑旷连忙问。

“看不清楚,和那个穿草鞋的一样,也是完全蒙住了头脸的,”回话的流浪汉说,“只能看到身材比较高大。”

“他们两人争吵或者动手了吗?”

“那我们就不知道了,”流浪汉说,“他们没说两句话就走远了。”

“往哪边去了?”岑旷问。

“往西北方向,我记得那边有一座磨坊,不过也是很久没有用过了,和这些砖窑一样。”流浪汉回答说。

岑旷谢过了几名流浪汉,按照他们的指点向西北方走去。走出大约两里地之后,果然见到了一座荒废的水力磨坊,周围已经是杂草丛生,引水的管道自然是闲置在一旁,并没有引来河水带动磨盘。但走近之后,她却一眼发现,管道上面的陈年灰尘被清理过,也就是说,这座磨坊有可能在近期被使用过。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升起。岑旷在地上仔细搜寻,果然在泥土上发现了两个人的四行脚印,一浅一深,其中一双能从纹路辨别出是草鞋。她小心地绕开这些脚印,走进磨坊里,忽然一股浓烈的腐臭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传入了鼻端。她定睛一看,心里顿时一沉。

早已停转的磨盘上,沾满了早已变成深黑色的血迹,还有一些十分可疑的碎块。岑旷循着地上的血迹走出磨坊,在血迹终止的地方,发现地上的泥土有挖掘过的痕迹。她犹豫了很久,想要回到衙门去找别人来,又想到现在衙门人手奇缺,所有在编的捕快都被抽调去侦破官库抢劫案了,眼下能依靠的恐怕只有自己了。

她在附近找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破锄头,开始费力地刨土。尽管她也会一些能把土层炸开的秘术,但那可能会伤害到土里埋着的东西,所以只能手动了。到了这时候,她又开始情不自禁地怀念叶空山,因为叶空山虽然嘴很损,经常拿她寻开心,遇到这样的体力活时却总是会身先士卒的。而现在,只能靠岑旷自己,柔嫩的双手握着粗糙的木柄,很快就磨起了好几个大血泡。

岑旷一声不吭,咬着牙忍着痛,努力向下掘土。挖到四五尺深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

尸块在泥土里沉静地腐烂着,已经不大可能辨认出它们曾经究竟属于谁了。但岑旷基本可以肯定,这个倒霉的死者就是那名歪鼻子的男人,因为土里还能看到一双稀烂的草鞋。如果按照这样的推断的话,歪鼻子男人就并不是杀害花如烟的凶手,因为他早在花如烟被杀之前就死了,自己之前的猜测是错误的。

极度的失望和腐臭的血肉气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她的鼻腔和脑子,她终于忍不住了,弯下腰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嘴里一阵阵苦涩,似乎已经快把胆汁都吐出来了。

歪鼻子男人死了,宣告着这条线索已经断掉了。岑旷仍旧依照程序,把碎尸块收集起来带回了衙门,在此期间忍不住又吐了两三回,假如叶空山在场,一定会阴损地宣布岑小姐已经怀孕了。但现在岑旷小姐实在是没有心情和任何人开任何玩笑,她的心情糟透了。

果然不出所料,经验丰富的仵作在那堆碎块里找出了一只残损的左耳,确认了此人的身份。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冬夜的风开始刮起,在衙门里坐着能让人感受到相当的寒意。但衣衫单薄的岑旷半点也不想回去,也似乎感觉不到饥饿,她坐在捕房过厅的寒风里,不住地向门外张望,不知不觉中双手双脚都已经冻得麻木了。

这几天整个衙门上上下下,尤其是捕快们都处于一种非正常的状态,几乎没有什么上工时间和下工时间,实在疲累了才会稍微睡一会儿。但岑旷很了解叶空山,这个人对于不合自己胃口的案件是绝对会能躲就躲的。果然,在夜半之前,叶空山第一个回来了,他看起来满身的疲惫,但估计其中有一半都是装出来的。

叶空山打着哈欠回到捕房,看到岑旷坐在那里,微微一愣,但很快从她的表情里大致猜出发生了什么。他走上前,看着岑旷那双已经开始发青的手,皱了皱眉头。

“跟我回家。”他简短地说。

片刻之后,岑旷已经坐在了叶空山的家里。她对于人族的礼仪仍然没有掌握周全,不懂得一个淑女在男人面前洗脚似乎不雅,所以当叶空山把热水打来之后,她乖乖地脱下鞋袜,把已经冻僵的双脚放进了热水里。好舒服啊,她觉得自己浑身一激灵,一股热气从脚底直传到全身。

而就在这时候,叶空山已经调制好了一种味道带点清香的药膏,拉过她的双手,放进他粗大的手掌里,抹上药膏慢慢揉搓起来。这种药膏清清凉凉,搓进皮肤之后又带着一丝暖意,手上顿时不那么难受了。

“这是小时候我爹教我调制的药膏,专门防止冻疮的,”叶空山说,“你这双手冻了那么久,不涂点药,一定会生冻疮的。”

岑旷沉默不语,任由叶空山摆布。等到叶空山给她打来了第二盆热水,并且点上炉子开始下面,她才突然开口说:“我真笨,什么都做不好。”

叶空山哑然失笑,用筷子搅动着锅里的面条:“我就知道你一定是遇到什么障碍了。办案不遇到障碍是不可能的,除非全天下的犯罪分子都是傻瓜。第一次办案,遇到点挫折很正常,说出来我给你出出主意吧,不过你先把这碗面吃了。”

叶空山是个三十出头的单身汉,大多数时候甚至不回家住,就在捕房里摆张床过夜。岑旷有时候到这里来聆听师傅的教诲,叶空山往往是去街上买一些现成的熟食——尤其是他最喜欢的烧鸡——来打发一餐,有时候甚至烧饼就咸菜就对付着过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叶空山动手做饭,难免有点小小的惊奇。

面条煮得软硬适中,很有韧劲,里面放入了葱花和麻油,还卧了一个鸡蛋,香气很是诱人。岑旷闻到面条的香味,终于想起来自己已经一整天什么东西都没有下肚了,于是捧起碗稀里呼噜把一碗面全都吃完了。

“怎么样,再来一碗?”叶空山看着岑旷的吃相,嘴角挂着笑。

“装不下了。”岑旷摇摇头,放下碗,长长出了一口气。

“擦干你的脚,然后说说吧,到底怎么了。”叶空山找出一条干净的布巾扔给她。

岑旷一边穿上鞋袜,一边开始讲述她这两天办案的思路和过程,说到最后发现那具碎尸的时候,她一脸的懊恼:“我一直以为,找到这个歪鼻子男人就算了结了,没想到又凭空冒出来一个白袍男人,而且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任何特征。去掉这件白袍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了。现在上官云帆发疯了,和他吵架的歪鼻子男人死了,线索全断了。”

叶空山仔细听着她的叙述,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断过她,等她说完了,他往椅背上一靠,闭目陷入了沉思。这好像是他的一个习惯,一到开动脑筋的时候就要闭上眼睛。

岑旷不敢打扰他,乖乖在一旁坐着,大气都不敢出。最后叶空山睁开眼睛,微微一笑:“其实你并没有做错什么,能够挖掘出这个‘凭空冒出来’的白衣男人,本身也是一种收获。这又将这个案子指向了新的方向。”

“可是这个新方向根本没办法推进啊,”岑旷说,“根本就没有人看清楚他的特征,除了身材高大,这样的人在青石城能找出上千个。”

“但是他杀了那个歪鼻子男人,不是吗?”叶空山说,“当我们无法直接确认这个白衣人身份的时候,我们不妨退一步,从他做过的事情去倒推。”

“倒推?”岑旷一怔。

“你想想看,他给歪鼻子男人的字条上,说他知道这个男人是谁,这话绝不是虚张声势,而是拿捏住了对方的把柄,逼得歪鼻子男人不得已去赴约,”叶空山从桌上拿起一张凉透了的烧饼,边嚼边说,“说明他必然和这个男人存在着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只要查出歪鼻子男人的真实身份,就有可能顺藤摸瓜把白衣人找出来。”

“可是,歪鼻子男人也死了啊。”岑旷想了想,有些沮丧地说。她还感到有些奇怪,叶空山亲自动手给自己做了面条,他自己却随手拿起一张烧饼,这是为什么呢?不过这样的生活小细节,大可以留到以后再问,现在得解决最关键的工作问题。

“可是他毕竟留下了痕迹,比白衣人更多的痕迹。只要有痕迹,就一定能找到,”叶空山说,“我有一个法宝,本来是不轻易动用的,不过现在,可以传给你了。”

“什么法宝?”岑旷很是吃惊。在她的概念里,所谓的“法宝”,大概会是魂印兵器或者法戒器一类的玩意儿,叶空山这个穷捕快怎么会有那样的好东西?而这样的“法宝”又怎么会和破案发生联系?

叶空山看出了她的心思:“法宝不是东西,而是人。捕快办案,毕竟只有一张嘴两条腿,是不可能跑遍整座城市问遍每一个人的,这种时候,就需要更多的人去替你跑腿、替你打听,然后你只需要总结他们汇报上来的情况就可以了。”

“这就是所谓的线人吧?”岑旷恍悟。

“是的,线人,但你不能什么时候都使唤线人,”叶空山说,“线人也有自己的生活,不能让他们感觉你把他们逼得太紧,把他们当成工具一样使用,那样他们会反感的。不过这一次,既然所有的捕快都被迫去忙那个狗屁抢劫案,我想是时候动用一下线人的关系了。你听好了……”

两人谈完之后,已经是深夜了,岑旷想要回去,叶空山摆摆手:“这么晚了,你就别折腾了,独身的女孩子走夜路不好。我去捕房睡,你待在这儿吧。”

不容岑旷推辞,他拿起一件外衣,开门出去,然后把门从外面带上。岑旷愣了半晌,乖乖地躺上床。她总觉得,今天晚上的叶空山挺奇怪的,好像比起日常那个一肚子坏水的东西,多了几分……人情味。这样的人情味让她觉得温暖,却也有点不适应。

平时岑旷来到叶空山家里,总是细心听着他的各种关于人性哲理的高谈阔论,或者是听他分析案情。这一晚上特殊的心境,让她禁不住细细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这时候她才留意到,虽然是个经常不回家的单身汉,叶空山的屋子居然收拾得很干净,床铺被褥也都很整洁。

“简直比我的被子还干净一点……”岑旷咕哝了一句。被子上仍然留有叶空山的淡淡的气息,不知道怎么的,那气息让她心里略微有些烦乱,一些难以解释的怪异情绪开始翻腾。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很晚才睡着,而天亮没多久,她又不得不匆匆忙忙爬起来了。

等这桩案子了结了,我一定要好好睡个两天两夜,天塌下来都不管,岑旷对自己说,并且很快对自己会用“天塌下来”这样的形容词而相当惊讶。由于凝聚成形时的某些缺陷,岑旷完全不能说谎,类似“天塌下来”之类的夸张说法,在过去往往会被她判断成谎言的一种,是根本不可能说出口的。而现在,她已经慢慢能分辨出什么是谎言,什么是非谎言的夸张修辞了,这里面当然也有爱说大话自吹自擂的叶空山的功劳。

她按照叶空山给她的地址,来到城西的陈安坊,敲响了街口腌卤店的门,里面很快传来回应:“早上不做生意,请中午再来。”

“不行,中午的话,东西就坏了!”岑旷按照叶空山教给她的切口说道。

店里不再有回音。过了一会儿,门板被卸下来,一个人影探出头来,招呼她进去。岑旷看清楚了这个人的容貌和打扮,不由得微微有点意外。在她的想象中,所谓线人,一定是长得很猥琐,或者根本就是个街头小痞子,而且这地方是间卖卤菜的腌卤店,也许还得加上全身的油腻和陈年的卤汁味道……

但出乎意料的,来开门的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年轻小伙子,面容称得上清秀,乍一看像是个书院里的书生。她跟着这个年轻人穿过腌卤店的门店,来到后院里坐下,年轻人给她泡了一杯茶,微微笑着问:“是不是我的长相和你想象中不大一样?”

“的确是,我以为我会见到一个小流氓呢,但你看起来就像个读书人。”从来不会说谎的岑旷很诚实地说。

“其实这二者都没错,我曾经是个读书人,也曾经是个流氓,因为读书读不好,索性到街面上鬼混去了,”年轻人说,“几年之前,整个青石城城西,没有哪个在道上混的没听说过我丁文杰的。被我用砖头木棍把脑袋砸开花的也不知有多少人,其中就有我现在的大哥叶空山。你是不是不相信?”

“不,我相信,”岑旷回答,“叶空山虽然脑子很聪明,但打架实在不行,我就亲眼见到过他被几个小地痞打得头破血流的惨状。”

丁文杰哈哈一乐:“没错,所以后来他捂着流血的脑袋告诉我他是一个捕快的时候,我完全不能相信,还认定他的腰牌是假的……不过他真的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也很懂得如何尊重他人,最初我只是被迫帮他忙,现在却已经把他当成大哥看待了。”

岑旷想起前一天晚上叶空山为她揉搓手掌和煮面的情景,点了点头。丁文杰又说:“你一定就是他漂亮的女助手岑旷岑小姐吧?比传说中还要好看,走在街头一定有很多男人会为你而回头的吧。”

岑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想起黄炯总告诉她“做人要谦虚”,又想起叶空山说的“谦虚个屁!觉得自己好就应该大声说出来!”,最后只能随意点点头。好在丁文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今天他让你来找我,一定是官库抢劫案让他脱不了身了。你有什么要问的?”

这个人的脑子果然很聪明,一开口就能抓住实质,岑旷想着,把歪鼻子男人的有关特征形容了一遍,丁文杰点点头:“一般人可能不好找,但这个人既然在大冬天还穿着草鞋,并且始终捂着脸,就一定会被注意到。两天之后,还是这个时间来找我,我会给你结果的。”

“谢谢你。”岑旷说。

丁文杰把她送出门去,在她的脚刚刚跨出门时,突然发问:“你现在有情人了吗?”

岑旷身子一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她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听错。于是她只能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回答说:“没有。”

“你觉得我怎么样?”丁文杰又问。

“恐怕不行,”岑旷说,“我还没有……”

她本来想说“我还没有任何恋爱的打算”,但突然之间,这句话堵在了喉咙里,死活说不出来。她很震惊,因为这种反应通常意味着这句话是假话,所以她才没有办法说出口来。但是一直以来,她的确是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去对另一个人产生爱情——因为爱情似乎是人族最复杂的一种情感,她并不奢望自己能在短时间内体会到这种情感——那么这一刻究竟是怎么了?

她又试了试,想说“我还完全不懂爱情这种东西”,但又是说不出口,好像这句话依旧被她的意识判定为谎言。她没有办法,只能换成这种直白的说法了:“我刚认识你,不可能那么短时间就对你产生感情。”

丁文杰倒并不显得怎样失望:“如我所料。不过我很欣赏你的诚实,这是一种很可贵的品质。后天见。”

“后天见。”岑旷点点头,“我现在有点能想象你当年做流氓时的样子了。”

岑旷慢慢走回家。把调查的事情交给了线人丁文杰,这两天似乎可以稍微清闲一点了。但她的脑子静不下来,仍然是乱糟糟的,还在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难道我连自己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都无法控制了?她有些纳闷,有些慌张,却也隐隐有一些期待。

我能阅读别人的思想,却没有办法理清楚自己的思想,她忍不住摇晃了一下脑袋,也许我也需要一个岑旷来阅读我的思想,告诉我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青石城是九州最重要的牲畜贸易市场,岑旷沿路走着,不断地会路过各种牛、羊、马、驴子骡子之类的牲口。她禁不住想,当初凝聚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选择这样的生物为模板呢?至少它们的世界比人族简单得多,不必要花费那么多心思。

街上经常可以见到捕快经过,那都是为了抢劫官库的案子。通过几天的调查,已经初步得出结论,由于第一时间封闭城门,被打劫的库银肯定还没来得及被运出城去,所以这段时间青石城各门紧闭,出入车辆、人员都要经过严格搜查。按照官方的推测,这群歹徒不可能离开自己辛辛苦苦打劫到的钱财太远,他们多半也还潜伏在城里。

左右无事,岑旷也想按照叶空山所教导的方法,通过人们的表情动作和眼神来筛查可疑人物,但观察了一阵子之后,她决定放弃了。在她的眼里,似乎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显得紧张而心事重重,每一个人的动作都生硬而慌张,这显然是由于她自己的主观心理造成的。她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和叶空山还差得很远,还得慢慢地磨炼。

她想得出神,眼睛没有看路,不小心撞到了前方的一个行人。那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被撞后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岑旷连忙抢上前,伸手把对方扶起来,嘴里一迭声地说着“对不起”。

“走路长点眼睛!”对方很恼火,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岑旷站在原地,有些发愣,她注意到,拉着此人站起来的时候,对方的身子显得格外沉重,和他干瘦的外形很不相称。她忽然想到,这个人身上会不会是藏着某些重物呢?比如说——库银?

她悄悄地跟了上去,但结果令她失望,这个人身上果然藏了钱,却并不是库银,而是从老板那里偷的钱。这是一个饱受虐待的染坊学徒工,因为对老板不满,偷了柜台里的钱,悄悄用绳子绑在裤腿里,想要逃回家去。

了结了这桩无关紧要的案子,岑旷郁郁地回到家。她并没有因为顺手办了一件盗窃案而感到欣喜,因为那名学徒工一直在痛哭流涕地控诉着染坊主如何压榨他们,如何把他们当猪狗一样使唤。岑旷是一个很善良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心软,她听着学徒工的控诉,几乎就想要把他放了。可是衙门里由不得她做主,律法无情,学徒工被收监了,可能会面临重处。学徒工哭得声嘶力竭,瘫软在地,却没有丝毫办法挽救自己的命运。

我到底干了些什么?我做捕快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帮助奸商欺压可怜的学徒吗?岑旷烦闷地想着,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头绪来。这个时候,她再一次强烈地希望叶空山能在身边,能帮她把这些毫无头绪的混乱念头一一剖析、一一解说,让她不再迷惘、不再痛苦。

她忽然确定了一件事:叶空山对她而言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离开了这个人,也许她真的没有勇气在这个错综复杂又令人困惑的人世中生存下去。

两天后,岑旷再次前往那间腌卤店,和丁文杰碰头了。丁文杰并没有食言,通过他遍布全城的眼线,为岑旷打探到了很重要的讯息。但这个讯息却相当诡异,让岑旷实在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说什么?这个歪鼻子男人……出没最多的地方是官库附近?”岑旷急切地问。

“没错,有不同的人都曾在官库附近见到他出没,”丁文杰说,“除此之外,还有人在神医上官云帆的住宅附近见过他。”

不会有错了,就是这个家伙!岑旷想。真是没想到,这个人最感兴趣的并不是上官云帆,而是官库,难道说,他就是打劫官库的人?

可是也不对,这个人应该在十月一日的时候就已经被那个不明身份的白衣人所杀。他怎么可能去参与十月四日发生的抢劫案呢?更何况,如果他来到青石的目的是打劫官库这样的大事,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找上官云帆的麻烦呢?

现在顾不得想这个了,岑旷继续问:“这个人,除了上官云帆之外,还和其他人有过什么接触吗?”

“他的行动很小心,几乎都是独来独往,”丁文杰说,“但有一个小乞丐曾经看见他和一个年轻女人走在一起。当时那名小乞丐试图拦住两人行乞,不小心把女人的衣袖撕破了,被那个歪鼻子男人重重踢了一脚,差点死掉。不过他也看到了女人的左臂上有一个骷髅头刺青。”

“于是我们又多了一个左臂上有骷髅头刺青的女人……”岑旷摇摇头。从花如烟的尸体被发现开始,卷入的人越来越多,身份越来越神秘,但自己始终没有能力把这些人串联在一起。上官云帆可能是知情者,但他直到现在还处于疯疯癫癫的状态,以至于自己始终不敢去阅读他的思维。现在她只能祈祷叶空山早点完成任务,能够抽出时间来帮助自己。

这一次,老天终于站到了她这一边,官库抢劫案有了重大进展。叶空山虽然对此案颇为不屑,但还是认真地动了脑筋。他研究了官库附近的道路和建筑,断言匪徒们一定是把赃款藏到了附近的某所民居里,并带人监视了附近的街区,查到了一户人家形迹可疑。

果然,这一家人是在抢劫案案发当晚被劫匪们劫持的,劫匪们在他家住了下来,赃款也藏在他家的地窖里。这是因为他们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抢劫案发生前三天,青石城富商刘海良的夫人去世了,结果抢劫案当晚,正好是刘海良重金请来的导亡师为亡妻进行导亡的法事。为死者导亡是东陆流行的一种迷信,但这场毫无预兆的迷信活动意外地阻挡了劫匪们事先规划好的逃路。迫于无奈,他们只好强占了那间民居,暂时躲了起来,打算等风声小一点时再做打算。

当然,他们已经等不到那天了。捕快们布置了严密的抓捕方案,就在岑旷和丁文杰二次碰面的第二天,包围了那座宅院。九名劫匪被抓住了七名,只有两人侥幸脱逃,但都受了不轻的伤,考虑到他们在青石城人生地不熟,被抓捕归案只是时间问题了。

尽管自己的案子还没能理清头绪,但身为捕快,见到同事们解决了一桩大案,还是让岑旷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而此案解决的后果才是真正能让她心情大好的:叶空山总算可以脱身出来了。

“你说得没错,不过还得再等两天,”叶空山说,“上头担心那些笨蛋不会审案,非要让我去旁听,就好像老子当年曾经打劫过官库一样。”

“但是你如果真的去打劫官库,一定会比他们出色得多,所以你一定能揣摩他们的思想,让他们的谎言无处遁形。”岑旷说。

叶空山被这个高级马屁拍得非常舒服:“看起来,从来不会说谎也不完全是坏事,起码听了你这话让我能够舒坦小半天呢。有兴趣一起去听听审案吗?”

“反正我暂时无事可做,”岑旷说,“就当是换换脑子吧。何况我还从没有现场听过审讯犯人呢。”

“我可事先告诉你,那东西一点也不好玩,”叶空山说,“正相反,枯燥得要命。”

叶空山没有说错,审讯的过程的确是枯燥得要命,细致到一块布片的来历都要问半天。岑旷强打起精神听着,发现这些匪徒的确是相当狡猾,能耍赖的一定耍赖,能不答的一定装聋作哑。而叶空山显然熟谙犯罪心理,每每都能问得对方局促不安,甚至哑口无言。他就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手,逆风都能闻到狐狸的味道,然后能找出一切落在地上的不起眼的狐狸毛。

审讯到第四个劫匪的时候,被押进来的是一个女劫匪,脸长得还算俏丽。她带着一脸的满不在乎,进来时甚至冲着叶空山抛了个媚眼。岑旷心里暗叹一声,觉得这个女匪未免太小瞧叶空山了。

果然,叶空山似乎是被这个媚眼激怒了,他使出浑身解数,每一个问题都切中要害,让女匪穷于应对,很快额头上的汗水就滚滚而下。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她抬起左手,理了理发髻,就在这个动作做出来之后,岑旷尖叫一声,吓了所有人一跳。

骷髅头刺青!这个女劫匪的左臂上,赫然有一个骷髅头刺青。那正是丁文杰为岑旷调查出的内容,曾经和歪鼻子男人有过接触的那个年轻女人,左臂上就有这么一个刺青。

那个歪鼻子男人,竟然是抢劫官库的劫匪们的同党。

审讯结束后,岑旷迫不及待地向叶空山说明了这一重要情况,叶空山听完后,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也就是说,我们再提审一下那个女匪,就能够弄清楚歪鼻子男人的身份了!”岑旷兴奋地说。

“那是当然了,你干得很不错,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可以仔细想想这个案子里最有意思的一点。”叶空山说。

“最有意思的一点?哪一点?”岑旷不大明白。

“一个胸怀大志想要抢劫青石官库的人,就算和上官云帆有着再大的仇恨,会不会就在他们行动之前的这段时间打上门去寻仇?如果是你,你会这么做吗?”叶空山问。

“我……应该不会,”岑旷说,“那样是因小失大。”

“可他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去找了上官云帆,我们的第一个解释:这家伙疯了。那么假如他没疯,第二个解释是什么?”叶空山循循善诱道。

“第二个解释是……是……”岑旷苦苦思索着,忽然间眼前一亮,“他想要上官云帆帮他打劫!”

“就是这个了!”叶空山拍了拍巴掌,“所以我们的神医上官云帆,其身世背景恐怕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加复杂。这起案子,恐怕又会牵连到一些数十年前的隐秘呢。我们赶紧先提审那名女匪,先把歪鼻子男人的身份弄清楚。”

女匪已经对叶空山产生了畏惧,所以没有费什么周折就全都交代了,再结合之前匪徒们交代出来的内容,这起案件的案情已经十分清楚了。

这一群匪徒一共有十个人,除了歪鼻子男人之外,其他九人都属于同一个小团伙,各自身怀绝技,平时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一定都是大案子。这些年来他们在宛州的各大城市作案多起,南淮、淮安、白水等城市的数件悬案,都是他们的手笔。眼下这帮人被一网打尽,足够南淮各地的捕快们放鞭炮庆祝了。

但打劫青石官库,并不是他们的主意,而是那个歪鼻子男人的点子。此人真名叫作秦望天,一听到这个名字,叶空山就忍不住狠狠握了握拳头,就连岑旷都忍不住大吃一惊。她虽然无法亲历,却在过往的卷宗上见到过这个名字。

“秦望天?二十多年前在天启城盗走了皇帝收藏的名画的秦望天?”岑旷问,“这可是大内侍卫追捕了二十来年都没能抓到的重犯啊,还有好多人说他已经中毒死掉了。我想起来了,他的确面部受过伤,只不过关于受伤部位的说法不一。”

“就是那个秦望天了,”女匪点点头,“你们想想看,如果不是他这样身份的人物出马,怎么能轻易说动我们来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根据女匪的说法,秦望天找到了他们,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原来他当年中毒后始终没能拔清余毒,已经罹患绝症,只剩下半年到一年的寿命了,因此希望能够在自己去世之前,干出一票大事来。能够和秦望天合作,对这九名悍匪来说,也是一种荣耀。他们审慎地查清了秦望天的身份,甚至绑架了名医来确认他所说的绝症并非谎言,最终同意一起干这一票“能够让九州震惊的真正的大买卖”。

“他先于我们来到青石城,说什么要提前做一些准备,让我们晚几天过去和他会合,”女匪说,“我们到来之后,他果然已经做好了相当周详的规划,包括逃跑的线路都设计好了,这让我们更加信任他。可是没想到……临到行动前三天,他突然失踪了。由于他和我们的联系是单向的,他不来找我们,我们根本找不到他。”

“我们九个人产生了分歧,有人建议不要做了,直接离开,但大多数人觉得,既然详细的行动计划都已经有了,少了秦望天一个人并不会造成什么障碍,我们还是应当动手。最后商议的结果就是,我们还是行动了。”女匪有些懊丧地说。

“那你们知不知道他所说的‘提前做一些准备’指的是什么?比方说,要找什么人帮忙?”叶空山问。

“我们以为,就是他所策划的行动步骤和路线图。”女匪说,“别的就不知道了。”

“真是一群笨贼!”叶空山毫不犹豫地下了定论,“怎么可能把最重要的事情交给一个外人?”

“不,我倒觉得可以理解……”岑旷小声说,“根据我看到过的卷宗和资料,秦望天的确是全九州的盗匪心目中的……偶像。要是换了我,我也会无条件相信他的。”

“没出息。”叶空山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现在,至少有一半的线索可以串起来了,”岑旷很高兴,“秦望天去找上官云帆,一定是想让他为打劫官库提供帮助,没想到不但上官云帆没有答应帮忙,秦望天自己也意外被杀,于是剩下的九个人没有秦望天那样的丰富经验,留下的破绽太多,终于被发现了。”

她紧接着又有些愁眉不展:“可是,秦望天究竟是被谁杀的,花如烟又是怎么死的,还是摸不着头绪啊。难道说,这两件案子纯属偶发,和打劫官库的事件其实并没有什么联系?”

“你的联想能力还应该再丰富一些。”叶空山说,“在我看来,花如烟的死和秦望天的死,至少有两个共同点。”

“哪两个?”岑旷急忙问。

“首先,你有没有发现,秦望天的死法和花如烟的死法,都相当惨烈?”叶空山说,“通常情况下,凶手杀人时只追求速死,对尸体加以种种凌虐摧残的,往往心理已经扭曲了。而秦望天和花如烟的死法,甚至于用一般的心理扭曲或者变态都难以解释。杀死秦望天的人,竟然用磨盘把他碾成了真正的肉酱,这会是怎样的一种切齿仇恨?”

岑旷默默地点点头,想起自己从地下挖掘出那些碎肉时的情景,仍然忍不住一阵阵地反胃。叶空山接着说:“而花如烟之死体现出来的又是另一种怪异了。因为仇恨一个人而不惜铤而走险毁掉对方的容貌,原本也并不算是新鲜事,可是这样细致入微地剥下一个人的脸,用防腐溶液认真保存起来,装防腐液的竟然还是昂贵的水晶瓶,这就不能用单纯的仇恨来解释了。还是我上一次和你说的话,这已经不符合一般意义上的变态杀人狂了,必须要把花如烟的死因想透彻,才有可能解决这个案子。”

“那么第二个共同点又是什么呢?”岑旷又问。

“第二个共同点其实就很表面化了,只是你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而已。”叶空山说,“仔细想想,花如烟和秦望天死之前干过一样性质相同的事情,是什么事?”

岑旷皱着眉,回想着两人生前的最后活动,忽然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他们都和上官云帆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们的死都和上官云帆有直接的关系!”

她很激动,声音都有些发抖了:“我明白了!一定是上官云帆身边有一个什么人,专门来对付这些和他发生争执的人!虽然上官云帆并没有直接动手,但这个人都一一替他解决了!”

“这么想就比较接近事实真相了,但还只是接近而已,”叶空山依然很冷静,“因为这种说法固然可以完美地解释秦望天的死,还是不能说明花如烟的死。但现在我们手里的线索还不足,还需要继续调查。”

“往哪个方向调查呢?”岑旷问。

“上官云帆。”叶空山回答,“这位神医的身世,看来绝不仅仅是个济世救人的好大夫这么单纯,我们需要挖掘一下他的过去了。他一定有着一些黑暗的、不可见人的过去。”

“一说到这种话题你就兴奋……”岑旷大摇其头。

挖掘上官云帆的过去,说起来很简单,实行起来却相当困难。岑旷开始调查后才发现,上官云帆仿佛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此人三十岁来到青石城行医,在青石已经待了二十三年了,这二十三年间做了无数让青石百姓交口称赞的善事,如果写成书的话,一定可以装订成厚厚的三大本。

但他三十岁之前的经历是一片空白,从来没有人知道来青石城之前他干过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方。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生于越州的九原城,三十岁前一直跟随着一位隐于世外的高人学习医术,学成之后,按照师父的遗愿,来到青石城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但这只是他自己说的,没有人曾在九原见过他,也没有人听说过他所说的那位高人。

当然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上官云帆的过去半点也不重要,他们只需要知道,这是一位在青石城行医的好大夫就足够了。所以现在岑旷想要打听上官云帆的过去,实在是困难重重,某些被她问到的曾受过神医恩惠的病人索性就翻起白眼:“你问这么细是什么意思?怀疑神医的人品吗?你也配?”

岑旷当然觉得自己不配,所以她只能灰溜溜地离开,内心充满了挫败感。她又想方设法联系到了其他的一些宛州名医,甚至包括品德卑下、曾经被叶空山狠狠整治过的另一位神医胡笑萌,都没能够得到答案。

“上官云帆吗?我不知道,”胡笑萌翻翻白眼,“知道我是全宛州医术最高明的神医就足够了,我哪儿有闲工夫去管别人的事情。这个人嘛……反正医术是肯定不如我了,就是会一些假仁假义假慈悲,赚取一点没用的口碑罢了。所以我不会关心他师出何方,反正都不如我。还有,回去告诉那个姓叶的捕快,我已经想明白了,横竖不过是休妻,我不会害怕那个泼妇了,告诉他以后别再拿芳芳的事情来威胁我,老子不在乎了!”

其他医师倒是客气得多,但都表示,在此人来到青石城之前,从来没有谁听到过上官云帆的名字。这个人完全就是凭空出现在青石城的,仿佛过去完全没有存在过。

就在岑旷郁闷的同时,官库抢劫案已经完美告破。逃跑的两名疑犯也被抓住了,于是九名犯人全部落网。皇帝大大赞扬了青石衙门的破案效率,并且派出了三名朝廷专用的行刑人。

“七个人判了车裂,两个主犯判了凌迟,而且是最高规格的凌迟。”叶空山告诉岑旷,“每个人都要割三千六百刀,据说要分三天行刑,犯人才能死。这样的凌迟,一般地方上的刽子手是做不了的,非得要朝廷派专家来才行。三千六百刀,多一刀不行少一刀也不行,而且恰恰要在第三千六百刀取人性命,早死一刀的时间都不成……”

“别说了,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岑旷声音颤抖地说,“为什么你们人族要发明这么多酷刑?光是剥夺人的生命还嫌不够吗?”

“因为有些人根本不在乎生命。”叶空山说,“其实我也很不喜欢酷刑,严刑峻法带来的高压会给国家的稳定带来巨大的隐患。但是在某些特定的时期,也只有严刑峻法才能把犯罪的风潮打压下去。更何况,车裂、腰斩、凌迟之类的酷刑,还兼备着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杀鸡儆猴。国家要用受刑人的惨状去警告百姓:不要成为下一个。即便如此,还是有那么多人非要往刀口上撞呢。”

“可怕的人族。”岑旷喃喃地说,也不知是在说罪犯还是在说制定刑罚的人。

她把自己在寻找上官云帆的过去方面碰的钉子告诉了叶空山,叶空山并没有感觉意外:“这就是人们的一种心理定式:一个人不管过去作了多少恶,只要最后做了一件好事,人们就都会记住他的好,甚至原谅他的坏;反之,一个人过去做了再多的好事,只要有一件坏事出现,他就有可能声名尽毁,被当成十恶不赦之徒。”

“这也太不公平了。”岑旷说。

“的确很不公平,却真实存在。”叶空山说,“说起来道理也很简单,如果一个人总是做好事,你对他做好事就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做再多的好事,在你看来也不过和喝杯茶一样随意。但他如果做出了一件坏事,那就是与往常大不相同的醒目举动,会迅速得到所有人的关注。而人们对上官云帆的回护也出于这两个方面:首先,他们心目中的上官云帆是个大好人,过去是否作过恶并不重要;其次,他们也担心真的找出上官云帆曾经作恶的证据,那样就会毁掉这位神医的形象。这两点表面上看起来是相互矛盾的,但同时又是共存的。”

“人族太复杂了。”岑旷叹息着。

“所以那些写小说的人也总这么干,”叶空山补充说,“你去看看这年头的小说就知道了,很少有什么人能从头坏到尾的,一个恶贯满盈的大恶人,只要在故事的结尾突然做了一件好事,读者马上就会被打动,觉得这个家伙很可爱,甚至于对他的喜爱超过了原本对故事主角的喜爱。”

“你要是个小说家,作品一定很畅销。”岑旷由衷地说。

打听不到上官云帆的过去,岑旷颇为焦虑,叶空山却并不着急:“我们还是有曲线救国的办法的,我已经发出了急件,等两天就会有回音了。”

但岑旷要问他具体的方向是什么,叶空山又神神秘秘不肯说,她的焦虑并没有因此而减少。有空的时候,她时常来到证物室,对着那个水晶瓶子发呆。花如烟的脸就浸泡在水晶瓶里,容颜宛然,栩栩如生,仿佛还在轻启朱唇唱出美妙的歌曲。岑旷忍不住想,你要是还能说话就好了,就能告诉我凶手到底是谁了。

这天,忙完一天的事务后,岑旷又到病房去探望上官云帆。上官云帆依旧痴痴呆呆,不过已经不再有自残的倾向了,只是仍然没有清醒的神志,也无法对外界做出任何回应。不过他发疯的消息传出去后,青石的民众纷纷送来了各种各样的礼品,他的老仆人也来抗议过好几次了,希望能由自己把主人接回去奉养。但上官云帆牵涉花如烟的命案,必须留在衙门里。

岑旷看着他那张呆滞的脸,忽然把心一横,想要尝试着阅读一下他的思维。虽然这样很危险,但她实在有些按捺不住,这桩古怪的案子就像一根刺在指缝里的刺,让她一碰就十分难受。她想要解决掉它。

于是她走进了病房,来到对她的进入毫无反应的上官云帆面前,咬咬牙,把手指搭上了上官云帆的额头。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掉入了一个冰火地狱,四围一片刺眼的白光,一阵滚烫的烧灼感和另一阵严寒的冰冻感交替传到了身上,而脑袋里更是疼极了,像是被无数把尖刀插进去用力搅动一样。她大叫一声,拼命退出了上官云帆的思维,然后身体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已经脱力,背上的衣衫完全湿透了。

好险啊,岑旷觉得自己的心脏开始狂跳不止,刚才真是千钧一发。看起来,疯子的思维果然是不能强行进入的,那是一个完全没有逻辑的混乱世界,根本没有办法阅读。如果不是及时脱身,也许自己的思维也会被吞噬。她坐在地上,一阵阵地后怕,好半天才注意到了上官云帆的举动。

——她刚才的读心术虽然未能成功,却好像刺激到了上官云帆的精神。这位发了疯的神医站起来了,面向着南方,嘴里念念有词,若有所思。

岑旷屏住呼吸,从地上爬起来,一点一点地走近上官云帆,想要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上官云帆却忽然双膝跪在了地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口,嘴里的呢喃变成了爆发式的高声喊叫。

可他喊的并不是东陆语!从发音方式来看,上官云帆高呼着的竟然是河络语!岑旷在接受培训时,曾学过几句简单的河络语,诸如“站住!不许动!”“我是捕快!”之类的,以便在执法时遇到河络也能派上用场。她能听出,上官云帆一直在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这句话代表着某种祈求,某种意愿十分强烈的祈求,但具体祈求的是什么,她却听不太懂。只是其中有一个词并非河络语,她一下子就听懂了。

这个词是“花如烟”。

岑旷没有办法,只能强行记住上官云帆的发音。上官云帆疯狂地高呼着这同一句话,重复了二十多次,终于力竭倒地,昏迷过去。两个时辰之后,他才醒来,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仍旧是一个看起来无药可救的白痴。

而岑旷早已经冲出病房,在衙门里见了鬼一样大呼小叫:“谁懂河络语?谁懂河络语?谁懂河络语?”

最后终于有一个曾做过通译的衙役站了出来:“岑小姐,别叫了,我会河络语。你要问什么?”

岑旷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揪住他,把自己硬记在脑子里的那段话一口气重复了三遍:“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快点告诉我!”

“‘祈求真神,把杀害花如烟的凶手切成一万片!’就是这个意思,岑小姐你可以放手了吧,我快要喘不过气来啦!”衙役喘着粗气说。

岑旷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松开手。她有些失望。这句话并非不重要,比如可以从这句话里推断出,上官云帆并不是杀害或者指使他人杀害花如烟的元凶,可以排除掉他的嫌疑。可是除此之外,这话似乎再也没有别的有用信息了,到底是谁杀死了花如烟,看来上官云帆自己也不知道,恐怕也就更加不会知道凶手为什么会剥掉花如烟的面皮了。有用,但用处并不大的一句话,她想着。

“谢谢你,真是对不起啦!”她道歉说,“不过,‘切成一万片’这种说法真是奇怪。”

“那个词应该是河络从人族那里学来的,不过翻译得不够好,失去了东陆语原有的味道,”衙役很乐意在岑旷这样的漂亮姑娘面前多显摆几句,“我想,我们东陆语的原话应该是‘千刀万剐’或者‘碎尸万段’,这样说是不是就顺口了?”

“的确顺口多了。”岑旷低声说。

此时官库劫案已破,只等行刑人到来执刑,捕快们的生活又回到了常轨。花如烟的惨案虽然血腥诡异,但一来不像鬼婴案那样可能造成巨大的威胁,二来不像童谣杀人案那样可能酿成连环作案,也就慢慢被搁置到一旁了。岑旷和叶空山都有了其他的案件需要对付,只能用少量精力放在这上面。

但叶空山听岑旷转述了上官云帆的祈祷词之后,却默不作声地又开始低头沉思,等他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里隐隐有些激动:“这句话非常重要。我们已经越来越接近事实真相了。”

“除了能证明上官云帆在花如烟的案子上是无辜的之外,还有别的作用吗?”岑旷不解。

“‘祈求真神’,光是这一句话就足够有趣了,你了解河络吗?”叶空山问。

岑旷摇摇头:“了解得很少,我连人族都还来不及去了解呢。”

“河络是这样一个种族,除了极个别的异类——不超过万分之一——之外,绝大多数河络天生就具备共同的种族信仰,那就是对所谓‘真神’的崇拜,”叶空山说,“真神是河络的唯一信仰,主宰着他们的生活,每一个河络的生命目的都是通过创造取悦真神。所以你可以想象,‘祈求真神’这样四个字从一个人族嘴里说出来,有多么奇怪和不协调。”

“我还以为‘真神’只是对神明的泛指呢,”岑旷恍然大悟,“原来是一个特定的指称。这么说来是挺奇怪的,上官云帆明明是一个人,怎么会祈祷河络的神庇佑,而且还用河络语呢?”

“这就是我们没有挖掘到的上官云帆的过去了,”叶空山说,“他和河络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于他自己就是一个真神的信徒。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双手交叉放在胸口,正是河络族一种非常虔诚的祷告方式,只有一些十分重要的愿望,他们才会如此祈祷。”

“他是一个真神的信徒,”岑旷重复了一遍,“那和这个案子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大极了,甚至就是破案的直接钥匙,”叶空山充满自信地说,“我所要的调查结果也都在路上了,我们等着吧。”

叶空山说:我们等着吧。这个浑蛋一向如此,总不喜欢把他推理的过程原原本本告诉岑旷,而要留到关键的时刻去解说,岑旷也早就习以为常了。

只是这一次,还没等到叶空山想要的结果送回到青石城,就有另外一桩案件发生了。和抢劫官库案相似,这个案子又是那种把巴掌甩到了皇帝脸上的、让人难以容忍的恶性事件。

皇帝从天启城派来的三名行刑人,在即将踏入青石城的时候遭到了袭击,全部失踪了。亲自出城迎接他们的青石城守扑了个空,只看见翻倒在地上的马车,被生生撕裂的拉车的马,以及已经吓晕过去的赶车人。

城守暴怒了,似乎比官库被打劫的时候还要生气。这三名行刑人是皇帝派来的,象征着皇朝的尊严,而且这是在青石城刚刚抓捕了官库抢劫案的劫匪的当口发生的,简直是不把律法和皇帝放在眼里!城守一声令下,县衙又开始全体动员,前去搜寻那三名失踪的行刑人。

“会是谁干的呢?”岑旷问叶空山,“难道是那些劫匪还有同伙,想要通过绑架行刑人来延缓行刑的时间,以便找到机会把他们救出去?”

“不是。”叶空山缓缓地摇摇头。在他的手上,正拿着一封拆开的信函,看样子刚刚读完。岑旷猜想,那大概就是叶空山一直在等待的调查结果。

“除了一些小细节之外,整起案件我已经大致有数了,”叶空山说,“只要找到那个绑架行刑人的家伙,基本上就可以结案了。”

“你说什么?”岑旷无比惊奇,“行刑人也是同一个人绑架的?他杀了秦望天,剥下了花如烟的脸皮,又绑架了三个行刑人,就算前两起是为了给上官云帆出气,绑架行刑人图的是什么?”

“其实并不图什么,”叶空山摇了摇头,脸色看起来有些阴郁,“也许只是神的恩赐而已。”

“神的恩赐?”岑旷更加糊涂了。叶空山冲她招招手:“走吧,我们抓紧去找到那个绑架行刑人的家伙。这一次,应该会非常好找。”

“为什么?”岑旷觉得这么一会儿工夫,自己的脑袋已经快要被各种各样的问号给填满塞爆了。几乎叶空山说出的每一句话,她都只能发问。

“因为这一次,他已经用不着再躲藏了。”叶空山耸耸肩。

叶空山还真说对了。比起花如烟被杀那一次的小心翼翼、不留痕迹,这一次,绑架者并没有那么细心地去抹掉自己的作案痕迹,即便是一个二流捕快也能找到追踪而去的方向,更不用提这一次叶空山居然会干劲十足地冲锋在最前线了。捕快们出发的时候是早晨,到了傍晚时分,他们已经初步确定了绑架者藏身的地方。岑旷一走到这里就觉得心里“咯噔”一跳。

这正是那间她进入过的废弃的小磨坊,歪鼻子男人秦望天被磨盘碾成肉酱的地方。一看到这里,她就觉得鼻端隐隐闻到一阵血腥味,忍不住就想吐。

“有血腥味!”一名一起行动的捕快低声说。岑旷一怔,才发现原来真的有一股血腥气息从磨坊里传来,并非是自己的错觉。难道又有什么人被磨盘碾压了吗?她心里一颤,悄悄躲到了叶空山背后。

“如果不想看,就不要进去了,”叶空山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比你想象的还要惨,惨得多。”

“我……我还是要进去,”岑旷踌躇了一下,仍旧坚定地说,“都到了这一步了,我不想放弃,我要亲眼见到真相。”

“勇敢的姑娘,”叶空山拍拍她的肩膀,“跟在我后面吧。”

“我们就这么进去吗?”一个捕快忍不住说,“万一绑匪情急之下……”

“不会有情急之下撕票的,相信我,”叶空山说,“他已经没有力气撕票了。”

他已经没有力气撕票了。确实不会有这个力气了。

因为他的身上已经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肉。

他被绑在一根柱子上,颈部以下只能看到血淋淋的白骨,手脚的筋肉几乎都被剔干净了,新鲜的血液不断从身上滴下,而先前流下的血已经开始发黑。

凌迟。这是一场凌迟。负责凌迟的正是被绑架的行刑人中的凌迟专家,剩下两人倒在地上,但都还有呼吸。这位行刑人为了对劫官库的重犯执行刑罚而来,却在半路上被绑架,而现在,他就站在这个充满血腥气息、充满阴郁氛围的废弃磨坊里,对着一个其他人绝对意想不到的对象动刀。

——一个河络。

这个矮小的男性河络,已经濒临死亡,而站在他身前拿着刀的行刑人,手却在不住地颤抖。终于,行刑人扔下刀,跪在了地上,痛哭失声。

“不行啊,真的不行啊!”他哭着哀求说,“不可能的,河络的身体比人族还要小得多,一万刀……那是不可能的啊!求求你把解药拿出来放我们走吧!”

“必须一万刀!”河络哑着嗓子用生硬的东陆语说,声音微弱低沉,“一刀都不能少,否则你们拿不到解药。”

捕快们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他们看着负责凌迟的行刑人正在对一个河络动刀,另外两位行刑人瘫软在一旁,一时间很难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唯一反应迅速的是叶空山。

“别再动刀了!”他大声喝道,“青石城那么多名医,难道还解不了你们的毒?快把他放下来,有任何药可以吊命的,都给他灌进去!让他多活一会儿算一会儿!”

这后一句话是对其他捕快说的。然后他再对着岑旷说:“只剩最后一点时间了,别管你能否听懂,去看看他的记忆。此时此刻,他一定只会想着最要紧的那件事才对,快去,把一切的场景动作都记下来!”

“好像我跟着你办案,看得最多的就是濒死者的记忆。”岑旷一边用手指贴上河络的额头,一边淡淡地说。

“至少快死的人不大容易骗人。”叶空山板着脸回答。

和以往若干次的经验相同,濒死者的思想往往混乱而零碎,过往的记忆一片片地消散湮没,永远不复存在。但另一方面,正如叶空山所说,如果这个濒死的人对某件事情怀有深深的执念,那一段记忆就会保留得长久一些,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才会消失。

岑旷很容易就找到了这一段记忆,并且随之而体会到了这段记忆所藏着的强烈的情感:坚定、执着、虔诚、一往无前的决心。

伴随着这种情感,岑旷的眼前出现了一间宽阔的石室,四壁用发亮的矿石来照明,石室里站着一个女性河络。虽然从没有亲身经历,但岑旷也可以想象,这一定是一座河络的地下城,而这个有着威严与慈爱并存的气质的女性河络,大概就是这个河络部落的“阿络卡”,也就是地母,在一个河络部落里拥有最高的权力。

阿络卡正在和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族说话,说完之后,那个人恭敬地弯腰鞠躬,然后转身走出石室。岑旷只来得及瞥了一眼,觉得这个人的脸很像上官云帆,虽然年纪轻得多。

这段记忆的主人,也就是这个正被绑在柱子上凌迟的河络,在和那个人族擦肩而过之后,小步走向了阿络卡。他的脚步很慢,体现出一种尊敬的意味,并且在到了距离阿络卡大约一丈左右的地方就停了下来,屈膝单腿跪下。

阿络卡走上前来,伸出右手,抚摸河络的头顶。她开始开口说话,语音温和中带着抹不去的尊贵,跪在地上的河络始终默不作声,听着阿络卡说话。

等到阿络卡说完之后,这名河络开口询问了几句,因为说得比较慢,岑旷能听懂“为什么”和“他是人族”这两个短语。询问时,河络的语声显得犹疑不决,充满了疑问。

阿络卡解释了几句,河络陷入了长时间的静默。随后,他突然扬起头,高声说了几句什么,语声中重新充满了坚定,岑旷听懂了“遵命”这个词。

阿络卡点点头,眼神中充满了悲伤的意味。她挥挥手,河络站起身来,始终弯着腰,倒退着行走退出了这间石室。

这时候场景忽然转化,岑旷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地洞里。这个地洞并不能和先前的地下城相比,显得粗糙、狭窄、低矮,不过还是足够一个河络站起身来了。

河络就坐在地洞里,一直竖起耳朵倾听着从头顶上传来的动静。在那里,能听到一阵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大概是有人在某处不断地走来走去。岑旷知道,一般心事比较重的人会有这样的行为。

踱步的人终于停了下来,开始说话,那是神医上官云帆的口音。他说的是东陆语,虽然从地底听起来有些闷,岑旷还是能听到一些只言片语:“我该怎么办?”“完了,这下子完了!”“不行,一定还有办法的!”

最后,从他的嘴里说出了一连串发音清晰的河络语,岑旷能从中听懂“让他”和“消失”这两个词。

这句话说完之后,场景再次发生了变化,身边变成了一个有点眼熟的房间,是岑旷曾经去过的——歪鼻子男人秦望天在客栈里的房间。河络在窗外弄出了一点声音,警觉的秦望天推窗跳了出去,躲藏在侧面的河络趁机往窗户里投进了一块包裹在纸条里的石头。

下一个场景则跳到了废弃的磨坊里,身着白袍的河络和秦望天动起手来。岑旷起初有点惊奇,这个河络的身材怎么突然间变得高大了,但她很快想到了,河络族有一种叫作“将风”的半生物外壳,可以把自己的身体包裹在其中以获得保护。所以那些流浪汉所见的是一个高大的白袍人。

秦望天的武功很高,但他面对的是将风这种非常坚硬的外壳,他的攻击打到河络身上,并不能造成太重的伤害,而对方的打击却可能致命。更何况,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识过河络的刀术,缺乏应对的方法,终于被河络一刀砍在胸口,颓然倒地。

接下来的场景岑旷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耳朵里只听到磨盘轰隆隆转动,把人的骨头碾压得吱嘎作响。

这一系列的场景结束了,而岑旷也由此确认了,杀死秦望天的凶手就是这名河络。接下来,这一段记忆像是被卷进了大海的漩涡之中,扭曲成一团,渐渐消失了。岑旷身不由己地掉入了另外一段记忆当中。

开始的一幕和上一段记忆差不多,还是那个狭窄的地下通道,还是同一个人——上官云帆的说话声音,只是说话的内容发生了改变,然而岑旷还是听不懂,只能听懂其中的一个词:脸。此外,这段话里出现了一个东陆语的人名:花如烟。

这以后,记忆的场景迅速跳到了另一处岑旷曾经到过的地方:花如烟在燕归楼里的房间。此时的视角是从窗缝处向内窥视,可知这个河络那时候是攀爬在花如烟的窗外的,三楼的窗外。他的功夫可想而知。

从窗缝里可以看见,花如烟此刻并没有陪伴客人,而是单独待着。倪燕归之前解释过,花如烟自称身体不舒服,于是让她休息了一晚上。不过从这段记忆里看过去,花如烟并没有显得身体不适,倒是看来心情很坏,一直靠在床边默默地流泪,手里把玩着一个像是玉蝴蝶的饰物。这只玉蝴蝶隐隐看来有点儿眼熟,但岑旷想不起之前在哪儿见到过了。

河络跳了进去,在花如烟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之前,他已经利用手里的机簧发射出一枚钢针,准确地命中了花如烟的心脏。接着他从身上掏出一把薄得像张纸一样的奇异的刀,开始细细地剥除花如烟的脸。同样,岑旷在这一幕惨剧面前闭上了眼睛,没有勇气去看。

河络把花如烟的脸皮带回了那个地下巢穴。他以一种超乎常人想象的精细处理着这张面皮,把它泡制在装满防腐液体的水晶瓶里。

他的嘴角绽开了一丝笑容,在微弱的烛光下欣赏着他的杰作。

与花如烟有关的记忆到这里也中断了,岑旷进入了一段新的记忆。她发现自己仍旧置身在一处地道里,但这个地道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了。这一处地道更窄、更矮,看起来像是新近挖掘出来的。

紧接着,头顶第三次响起了上官云帆以河络语说出的祈愿之声,但这一次所说的内容是岑旷曾经听到过的。这段记忆所描述的,恰好是那天晚上岑旷也经历过的场景。岑旷和河络一个在地面之上,一个在地下,倾听着上官云帆不断重复的悲愤的祈愿:“祈求真神,把杀害花如烟的凶手切成一万片!”

这个河络,竟然在衙门的地底下也打通了一条地道,岑旷想着,这也未免太大胆了。

她急切地想等待着看到后续,却已经不可能看到了。河络的精神世界整个暗了下来,一切都化为虚无。河络终于死了。

河络的尸体被带回了衙门,虽然这具尸体已经没有什么价值可言了。三名中了毒的行刑人也被解救了,衙门火速找来胡笑萌等名医,给他们解毒,以便让他们能够赶上刑期,按时对九名劫匪实施酷刑。

此外还有一件事要做,就是找到河络在地下打的那条地道,把它封死。河络族的打洞本事真是天下无双,那么短时间内竟然就能挖出一条地道直通衙门内部,简直匪夷所思。而在上官云帆家的地下找到的地洞则精细得多,里面生活设施齐备,可以供一个河络在内居住。

“这个案子就算了结了吗?”岑旷问叶空山,“可是我还有很多地方都不明白。确切地说,就没有明白多少。”

“的确很难明白,尤其是这其中牵涉河络,”叶空山靠在捕房里他的那张床铺上,“河络是一个很奇怪的种族,思维方式和其他的智慧种族都不大一样。可正是因为这种思维方式的怪异,才给了我破案的思路。”

“从头给我讲起吧,”岑旷说,“我虽然很努力地去揣摩,可是怎么也无法像你那样去思考。”

“那就从我发现的第一个疑点开始说起吧。”叶空山说,“还记得从一开始,我就反复提醒你,要注意那张泡在水晶瓶里的人脸吗?”

“是的,你前后和我说过很多次,但是我还是没有领会你的意思。”岑旷说。

“针对这张人脸,你做出过两种推测,”叶空山说,“第一种,你认为这是有人为了报复上官云帆,所以杀害了他心爱的女人;第二种,你认为这是有人为了替上官云帆出气,所以杀死了和他争执、想要甩掉他的女人。这两种推测,站在常规思维的角度上来看都没有错,但是你为什么不能想得更深入一点,想到第三种可能性?”

“我就是想不出来啊。”岑旷摇摇头。

“仔细想想,那张脸皮的切剥为什么要做得那么精细、一丝不苟?为什么要做防腐处理?为什么要放在那么昂贵的水晶瓶里?”叶空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阴森森的,“如果是在人族社会里,什么样的举动能够让人那么细心、那么不计成本?”

“送礼!”岑旷忽然间明白了,“那个河络……他是要把花如烟的脸当成礼物送给上官云帆!天啊!那张脸皮……是一件礼物!”

“没错,那就是一件礼物!”叶空山说,“从一开始我就怀疑,这张脸皮可能既不包含复仇也不包含出气,也许就是一件单纯的、精致的礼物而已。可是,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人,都不会想到剥下一个女人的脸皮去做成礼物,除非——他根本就不是人。”

“根本就不是人……”岑旷玩味着这句话,忽然有一些伤感。我也根本就不是人啊,她想着。

叶空山没有注意到岑旷的情绪变化,继续说下去:“所以我才想到了河络身上,这也和那个水晶瓶有关。九州的水晶,论材质,论加工工艺,毫无疑问河络产区的是最好的。但是仅凭一个水晶瓶,还不能完全确定,直到后来,你刺激上官云帆用河络语做出了祈愿,我才能完全肯定下来。”

“你是不是想说,秦望天的死,花如烟的死,这个河络自己的死,都是上官云帆祈愿的结果?”

岑旷问。

“我认为是这样的,只可惜,他的祈愿终于还是害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这就是河络的思维方式造成的悲剧,我们从头说起吧,”叶空山说,“首先我要告诉你,对上官云帆身份的调查结果。”

“他是什么人?”

“毫无疑问,从和秦望天的纠葛以及和河络的关系来看,上官云帆有一段隐藏起来的不寻常的过去,”叶空山说,“我最初设想,他可能是某个改名换姓的名医,但又回头一想,如果真是以前就有过名头的名医,不可能没有人发现。于是我决定通过秦望天的历史去反推这个人。我发现,秦望天年轻时代做过的那些案子,大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用毒。在很多案子里,都有守卫人员莫名其妙地全员昏睡甚至被毒死的案例。那个时期的捕快们曾经对秦望天的团伙进行过分析,普遍认为,他的团伙里有一位精通医道的用毒高手。”

“都是上官云帆干的!”岑旷恍悟,“原来上官云帆年轻的时候是个用毒的劫匪!”

“毒理和医理,本来就有共通之处,很多医学高手也是用毒的高手,反之亦然。”叶空山说,“再联想到上官云帆最擅长医治的就是中毒,而且很喜欢采取以毒攻毒的方子,我心里就大致有数了。调查一下秦望天的犯罪历史,就能够发现,此人二十多年前声名盛极一时,但在二十三年前却突然销声匿迹,踪影不见,我想,这也许和他失去了一位重要臂助有着直接的关系。”

“你是说,上官云帆突然离开了秦望天,背叛了他?”岑旷问。

“远不止是离开、背叛那么简单,”叶空山回答,“你想想,上官云帆本来是一个用毒害人的罪犯,消失一段时间来到了青石城,忽然就成了道德高尚的名医,这样的转变实在有点骇人。要促成一个罪人突然转变成圣人,需要他的思想发生极大的改变,而推动这种改变的力量,我所能想到的最有力的,可能就是——信仰。”

“你是说,那段时间上官云帆接受了河络的信仰,开始信奉真神了?”岑旷开始慢慢有些理解叶空山的思路了。

“秦望天在二十三年前制造了轰动一时的天启皇宫劫案,但在那之后,他最后完成了一个案子,抢劫了一位古董商的收藏品,就销声匿迹了,那个案子恰恰发生在越州,发生在河络的地盘,”叶空山翻看着手里的信件,“这一起案件可以说是惨胜,虽然秦望天成功地运走了价值千金的古董藏品,自己的团伙也遭到了对方的算计,听说是全员中毒。所以后来秦望天消失的二十三年里,很多人以为他已经被毒死了,并且认定他的同伙也全都被毒死了,因为当时下毒的古董商的千金小姐,使用的是剧毒——雷州斑背蝎的蝎毒,无药可解。”

“而同一时期,就在附近的区域,在那桩古董抢劫案案发后不久,越州发生了另外一件奇案,三十名最精锐的离国斥候,在越州的某一处山区被集体毒杀。后来有传闻说,这些斥候是前往一个河络部落抢夺该部落的神启的。把这两个事件放在一起,你能想到些什么?”

某些古老的河络部落可能会保存着世代流传下来的神的喻示,即所谓的神启,它向来是部落的重中之重。岑旷皱起眉头思索了好一阵子,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难道那些人是被……上官云帆杀的?”

“我不知道,这当中的细节也许只有上官云帆本人才知道了,但我可以这么猜测。”叶空山说,“上官云帆未必是出于帮助河络的理由,但他很有可能在无意中替河络们保全了神启,因此而成了河络的大恩人;而河络也可能用独特的方法帮助中毒的上官云帆解了毒,出于感激,他成了真神的信徒。”

“所以后来,上官云帆痛改前非,成了青石城治病救人的神医,也许也有为自己的过往赎罪的意思吧。”岑旷明白了,“可是,他的三次祈愿,和那个总是躲在地道里的河络,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个河络,从二十三年前上官云帆离开越州之后,就一直跟着他,某种程度上来说,比他的那个老仆人忠诚多了。”

“啊?为什么?”岑旷惊呆了,“跟了他二十三年?”

“为了报恩,”叶空山说,“那就是河络的报恩方式。相比之个体,河络对于真神的崇拜是至高无上的,保护神启对他们而言,是难以报答的大恩,光靠解毒是不足够的。所以你在记忆中见到的那一段,正是上官云帆离开时的情景。那个阿络卡送别了他之后,派出了这名河络,终身跟随着上官云帆,只有一个目的:通过完成上官云帆的愿望来向他报恩。”

岑旷默然,想着二十三年来,这个矮小的河络就住在上官云帆的地面之下,忍受着那黑暗、狭窄、潮湿的生活,仅仅是为了替对方完成愿望,实在觉得河络这种生物太不可思议了。她同时也有了疑问:“但是上官云帆这一辈子只许过那三个愿望吗?不太可能啊。”

“当然不是什么愿望都替他满足了,别忘了,上官云帆不是个普通人,他和河络一样,有着对真神的信仰,”叶空山说,“所以,河络只可能为他满足一种愿望,那就是用河络语对真神祈祷的愿望。对于真神的信徒来说,这样的祈愿是神圣的、庄重的,轻易不能开口的,决不能和人们日常挂在嘴边的‘老天保佑我今天一定翻本’相提并论。”

“也就是说,上官云帆过去从来没有使用过这种神圣的祈愿?”

“的确从来没有过,因为他用不着,”叶空山说,“他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医生,不求闻达,不想发大财,只管在青石开馆治病,一切依靠自己的医术,哪有什么愿望需要去寻求真神的帮助?所以河络跟随了他二十三年,他也等于是沉默了二十三年,直到真正的危机上门。”

“真正的危机……那就是秦望天找上门的时候?”

叶空山点了点头:“因为秦望天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要破坏他原本平静有序的生活。秦望天已经只剩下半年到一年的命了,所以希望临死之前再做一件大案——抢劫青石官库,风风光光地为自己的犯罪生涯画上句号。他万万没想到,来到青石城踩点的时候,竟然会意外地发现当年的老搭档上官云帆。老搭档的厉害他当然还记得,所以他找上门去,要求上官云帆再帮他一次。上官云帆当然拒绝了,他现在是真神的信徒,一个改邪归正的良医,肯定不可能再去帮谁抢劫,秦望天很生气,多半是说出了什么威胁的话,比如说要揭穿他的真实面目,让他从此只能从青石城滚蛋之类的。”

“于是上官云帆慌了,二十三年来头一次遇上了对自己生活的严重威胁。作为一个真神的信徒,此时此刻向真神做出祈祷是很合情合理的事情,所以他做出了自己生平第一个对真神的祈愿,尽管他完全不知道,这个祈愿竟然能够成为现实。我猜想,他所做出的这一次祈愿,大意可能是‘让秦望天从我的生活中永远消失’这一类的十分决绝的话语,地下的河络听到了这个祈愿,自然也只能用决绝的方法去完成。”

“把秦望天碾成肉酱,确实能让他永远消失了。”岑旷脸色惨白,又想起了自己那天目睹的惨状。

“于是第一个愿望总算是完成了,但这个河络似乎只知道完成任务,而不知道向上官云帆发出通知,上官云帆并不知道秦望天已经死了。他的心情依旧很糟糕,尤其当十月五日,他听说抢劫案发生了之后,心里更加惶恐。他不知道这起抢劫案已经没有秦望天参与了,而是其他九个人干的。他无比害怕,担心秦望天被抓获归案,把他供出来,从此让他身败名裂,再也不能在青石城继续行医。而他最后也许是想通了:既然这样,大不了我提前离开青石城,换一个地方生活,胜过留在这里被人指着脊梁骨唾骂。”

“可是要离开青石城,有一个人是他舍不得的,那就是燕归楼的花如烟,他是真心爱着花如烟的,想要为她赎身,把她一起带走,但花如烟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还说了不少尖刻的话语。上官云帆深深地失望了,在这天晚上,向真神做出了第二次祈愿……”

“我就是想不明白这第二次祈愿,”岑旷打断了叶空山,满脸的苦恼,“难道他许的愿不应该是让花如烟跟他走,或者这一辈子两个人永远在一起之类的话吗?怎么会到最后河络把花如烟的脸皮割下来了呢?”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啊,这一点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通的。”叶空山说,“你经常阅读小说,有没有发现,男女之间示爱的语句千奇百怪、花样翻新,什么样的说法都有?”

“的确是,不过那些修辞都很好听啊,有的还蛮感人的,”岑旷说,“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们人族的想象力,太丰富了,那些情诗的句子,真的是好美。”

“可是花如烟死就死在这些辞藻华丽的修饰上,”叶空山冷冰冰地说,“如果上官云帆真的老老实实地说‘希望花如烟能跟我走’‘祈求真神让花如烟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就好了,可他没有这么说。他说的多半是这样的一个句子。”

“什么句子?”岑旷只觉得口舌发干,额头上却在冒冷汗。

“祈求真神,让我每天都能看到花如烟的容颜。”叶空山轻柔地说。

十一

祈求真神,让我每天都能看到花如烟的容颜。

每天都能看到花如烟的容颜。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岑旷伸手掐住自己的额头,“河络语里没有‘容颜’这样的词语,上官云帆一定说的是河络语的‘脸’!”

“所以那个河络误解了他的意思,”叶空山说,“这个直肠直性的河络,虽然在地洞里苦候了二十三年,却从来没有出去和人族接触,所以对于人族的语言技巧一窍不通。他误解了上官云帆的意思,于是精心剥下了花如烟的面皮,泡在水晶瓶子里给他送去。那时候他一定很高兴吧,觉得自己已经帮助上官云帆完成第二个愿望了,而且完成得如此漂亮。”

“所以后来,上官云帆的第三个愿望是……”岑旷有些说不下去。她记得很清楚,当时那个衙役替她译出了那段话:“祈求真神,把杀害花如烟的凶手碎尸万段!”而河络语里是没有“碎尸万段”这个词的,所以上官云帆那时候所说的其实是“切成一万片”。

这个要求就让河络感到很无奈了,他可以杀死自己,却似乎没有办法把自己切成一万片。于是他想到了一个惊人的主意:绑架凌迟的行刑人,让对方以凌迟的技术来割掉自己。当然,行刑人说得很明白,对人族来说,三千六百刀也已经是极限了,以河络的身躯还想要增加两倍,绝对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个河络终究一直到死也没有完成上官云帆的第三个愿望。

尽管他已经尽力了。

这起悲惨的案件就以这样让人堵心的方式落下了帷幕。原本是报恩的善举,最后却演变为血腥的错误,实在让岑旷觉得难以接受。在这起案件中,除了秦望天之外,其他人都太无辜了,即便是年轻时罪孽深重的上官云帆,至少也用了他的整个后半生来补报,却依然得不到善终,最后落得个疯疯癫癫的下场。

而他也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他本来体质就不好,这或许是由于当年中的蝎毒始终没能根除,发疯之后没有能力给自己开药调养,也完全不懂得保护自身,在这样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季,终于一病不起了。

此时由于案件已破,被证实无罪的上官云帆也被放回了家,由他忠实的老仆人照料。岑旷和叶空山上门探访的时候,老仆显得气鼓鼓的,很不想让两人进去,似乎是要把主人重病的责任归咎到两名捕快身上。但最终,他还是无奈地放两人进去了。

上官云帆躺在床上,脸色蜡黄,每一声呼吸都好像是咽喉被刀割了一样。屋内堆满了受过他恩惠的青石民众送来的补品,但这些补品已经没有作用了,老人正在等待着死期。而他甚至连这一点都没能意识到,只是两眼木然地直视着屋顶,仿佛目光要把屋顶穿透,看到茫远的天际。

叶空山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病床边,看着上官云帆呆滞的面容,慢慢地说:“我不知道我所说的这一切你现在能不能听到,但这些事情与你有关,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你虽然年轻时做过错事,但这二十三年来,你一直都是青石城人民最爱戴的人,至少不应糊里糊涂地去死。”

上官云帆依旧神情木然,叶空山叹了一口气,开始从上官云帆当年与秦望天的往事开始,讲述了自己对整个案情的全部推断。在叶空山讲述的时候,岑旷一直注意着上官云帆的表情。她发现,上官云帆虽然面部始终僵硬着不动,眼神却随着叶空山的讲述慢慢流露出悲伤的意味。她敏锐地直觉到,其实上官云帆已经早就头脑清醒了,他只是不愿意面对残酷的现实,所以索性把自己囚禁在自我保护的牢笼中,静待死亡降临。

叶空山慢慢地讲述着,老人目光中的悲哀也越来越浓重,但当他听到叶空山说起他和花如烟的爱情时,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自嘲,接着是黑夜一般浓烈的哀伤,让岑旷几乎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感染到落泪。等到叶空山讲完他全部的推断,上官云帆继续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动了动嘴唇,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岑旷连忙把他扶着坐起来,轻轻拍打他骨瘦如柴的背部,并为他按摩胸口。

过了好一会儿,上官云帆才停住了咳嗽,微微摇了摇头:“你这个年轻人,太厉害了,你所说的那些,不过是你的推断,却大多如同亲历一样,真了不起。可惜的是,还是有一点出错了,不过这一点原本也不能怪你,换了谁也想不到。”

“哪一点错了?”岑旷忙问。

“放到最后再说吧。”上官云帆说,“我可以先讲讲你不知道的一些事,也就是在越州发生的那些事。”

“洗耳恭听。”叶空山说。

“外界的说法在这一点上是正确的,那就是秦望天的最后一笔生意,遭到了暗算,跟随着他的兄弟们全体都中了蝎毒,”上官云帆回忆着,“我自己就是用毒的大行家,当然知道那种蝎毒是没有办法医治的。那时候我还不到三十岁,那么年轻就要死去,心里的悲伤痛苦可想而知。”

“我用药物勉强抑制了毒性的发作,但那样也不过能多得到几个月的生存时间而已。我离开了秦望天,一个人恍恍惚惚地在越州山区流浪,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就在那时候,我在一个山间小驿站撞上了那三十名离国的斥候。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是觉得他们相当强横霸道,一走进驿站,就要把所有人都赶出去。我走得慢了一步,被一个家伙从背后狠狠踹了一脚,差点滚下山崖去。”

“于是我动了真怒。反正我的命已经不长久了,不在乎手里多几十条人命,于是我就偷偷地下了毒,驿站里的其他人都被赶出去了,中毒的只有他们。当他们全都毒发毙命的时候,我站在他们当中,得意地大笑,不料牵动了体内的蝎毒发作,昏死过去。”

“等我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被河络救了,他们告诉我,我毒死的那三十个人,是抢夺了他们神启的罪人。但他们部落当时没有足够多的战士能拦住那些人,如果不是我出手,他们的神启必然会落入离国人的手里。所以无意之中,我成了他们的大救星、大英雄。最让我高兴的是,他们有一种特殊的墨晶矿,可以吸附人体内的毒质,因此把我体内的蝎毒吸去了十之八九,虽然残余的毒性仍然会陪伴我的余生,但我的寿命至少还能延长二三十年,对于原本只剩几个月性命的我来说,这个消息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所以你觉得这是神的恩典,从此信奉了他们的真神?”叶空山问。

“不瞒你说,一开始这只是为了讨好他们,以便能从他们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上官云帆微微一笑,“可是在那个部落住了一段时间,我发现我真的很羡慕那些河络。他们虔诚而单纯,只为了取悦真神而活,个个都是那么快乐。再回想我之前的一生,明明对医道有很深的造诣,却只用它来为非作歹,成天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我忽然觉得,我也可以像河络那样活得简单而快乐,而不必成天为了多赚些金铢而去伤天害理,夜里都睡不好觉。”

“你的选择是对的。”岑旷说。

“可是我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还会存着‘报恩’的念头。”上官云帆长叹一声,“没想到我在二十三年后头一次开口向真神祈祷,就酿成了这样的悲剧。”

岑旷默然,说不出话来,但心里还在惦记着上官云帆所说的那个“错误”。叶空山却已经注意到了老人一直握在手里的一样东西,他礼貌地要求上官云帆给他看看,老人点点头,把东西递给了他。

“这是你上次摔碎的那个玉蝴蝶!”岑旷一下子想起来了,“花如烟有个一模一样的,我在河络的记忆里看到过!这是你们的……定情信物吗?”

她话说出口,立刻又觉得有些不妥,虽然她对爱情的理解只限于坊间小说里的那些俗套桥段,但她至少还记得,当上官云帆要花如烟随他一起走的时候,花如烟的态度冷淡而尖刻,并不像对他有深沉感情的样子。或者说,她只把上官云帆当成一个普通的客人,可以谈钱谈交易,但其他的一律免谈。

那两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对一模一样的玉蝴蝶呢?而这只玉蝴蝶被磨得异常光滑,看样子,已经在上官云帆身边停留了相当长的时间了。

“并不一定是情人才能有一模一样的饰物啊,笨姑娘,”叶空山缓缓地说,“亲人也可以。”

“亲人?”岑旷一惊,“难道是说……难道……”

“是的,花如烟并不是上官云帆的姘头、情人或者别的,”叶空山说,“上官大夫每次去光顾燕归楼,都只是为了看他的亲人而已。从年龄差距来判断,我猜想,花如烟应该是他的女儿。”

女儿。花如烟其实是上官云帆的女儿。

岑旷一下子想到了很多。上官云帆在青石城一向是个道德高尚的人,为什么近几年会沉迷青楼?为什么他从来不去别家青楼,也从来不点其他的姑娘,每次都只见花如烟一个人?为什么在面临危险的时候,他只想要带着花如烟离开是非之地?为什么他会许愿“让我每天都能见到她的容颜”?

只因为花如烟是他的女儿,亲生女儿。

“五年前,我为一位商人治好了顽疾,他一定要在燕归楼设宴谢我,”上官云帆回忆着,“我从来不去烟花之地,但因为和那位商人言谈投机,彼此结下友谊,也不好推托,只能勉强去了。但我事先和他约法三章,不沾染男女之事,充其量观赏歌舞。于是我们去了,当花如烟刚刚从帘子里走出来,我就认出她了。她和她母亲当年几乎一模一样,何况胸前还有那只玉蝴蝶,那本来是我和她母亲交换的定情信物。”

“你问她母亲是谁?呵呵,说出来实在是讽刺得很,她就是当年秦望天最后一票买卖所打劫的那位古董商的独生女儿,也正是用斑背蝎蝎毒来毒杀我们的人。我说过了,年轻时的我是一个恶徒,当初去接近她原本就不安好心,只是为了找到下毒谋害他们全家的机会而已。可是她实在是冰雪聪明,最后关头竟然看穿了我的真面目,反而让我着了道。”

“那之后我信仰了真神,回首当年做过的坏事,自然对她十分抱憾。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那时竟然已经怀孕,并且为我生下了女儿,而那只玉蝴蝶更是让我如受重锤。她虽然恨我入骨,可终究,还是把我当成了孩子的父亲。”

“我没有脸去和女儿相认,为了见女儿一面,只能在以后的日子里把自己装成嫖客,一次又一次地走进燕归楼。她很奇怪,不明白为什么我只是听她说说话、弹两首小曲就心满意足,连她的手都不曾碰过,但遇到我这样的客人,恐怕她也求之不得吧,我们俩就这样相处了五年。她慢慢信任我,也给我讲了一些她过往的事情,可我还是不敢把真相说出来。尤其知道在那位古董商损失全部家财后,她母亲过着悲惨的生活,还不得不独立抚养她,我更加不敢开口,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害的,我担心她不会原谅我。”

“但当秦望天找到我之后,我慌了神,生怕被他供出来,生怕从此不得不远离青石,再也见不到我的女儿。那一天晚上,我在女儿的房里喝了很多酒,终于在酒精的刺激下,我吐露了真相。我跪在地上,恳求女儿跟我走,恳求她原谅我。我声泪俱下,讲述这些年来对她母亲的愧疚,讲述这五年来我每次见到她时的激动。”

“她先是不敢相信,当看到我拿出玉蝴蝶之后,终于信了。但她的心里对我从来不存在什么憧憬之情,有的只是刻骨的仇恨。她痛骂我,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们母女俩怎么可能会那么惨,她怎么可能沦落风尘。她骂我假惺惺,说比起和我在一起,她更情愿留在青楼里做一个娼妓。她故意把自己形容得肮脏不堪,用各种言语羞辱我,也羞辱她自己,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

“我伤心地回到家里,觉得如果不能得到女儿的原谅,那么我所做的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想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向真神祈祷,希望他能庇佑我,让我有机会和女儿在一起。后来的事情……你们都清楚了。这件事,不能怪那个河络,错都在我,一切罪责都在我。”

“可是就算我把所有的罪责都背在自己身上,又能有什么用呢?我的女儿死了,她死了,永远都回不来了……”

十二

两天之后,到了皇帝钦定的行刑日,青石城万人空巷,人人都跑到刑场去观看车裂和凌迟。人们怀着恐惧,也怀着极大的兴奋,看着人体被拉成几块,看着活生生的人被绑在柱子上,一刀一刀地剐成白骨。他们恐惧。他们兴奋。

半个月后,青石城的一代名医上官云帆去世了。对于他的死,民众们表达出了极大的哀伤,吊唁者络绎不绝。还有好事者借着上官云帆去世的时机编造出一些小段子挖苦德行有亏的另一位名医胡笑萌,把胡笑萌气得七窍生烟。

岑旷没有恐惧,没有兴奋,也没有哀伤。她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平静地看着这一切过去,并没有像往日那样,为了一点小小的感伤而掉眼泪。叶空山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你好像更加成熟了,”叶空山说,“这样下去,你会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的。”

“可我害怕变成一个真正的人。”岑旷摇着头说,“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人族的世界是多么奇特,多么不可理喻,多么难以捉摸啊。我总觉得,就算这个世上真的存在着什么神,那他也是在想尽一切方法惩罚人,而不是赐福于人:上官云帆是一个改邪归正的好人,可他没能得到好的结果;花如烟一生受尽屈辱苦难,可她死得那么惨;即便是那个不是人族的河络,他怀着一腔好心,为了替部落报恩,最后不但害了上官云帆父女,也害了自己。人族的世界,为什么好人得不到好报?为什么总是苦难和仇恨取得最终的胜利?”

“因为这就是人族。”叶空山简单地回答。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岑旷的眼神中依然充满迷惑,走到她身前,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人生存在这个世上,本来就是苦难多于安乐,不只人族,其他的智慧种族,其他的生物,无不如此。”叶空山温和地说,“魅要经过漫长的岁月才能凝聚成形,稍有最细微的干扰都可能前功尽弃;鲛人一生都很难安定地待在某一个地方,总是不得不抛弃家乡随着海流而迁居;夸父生存在高寒的高原上,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在和恶劣的自然环境进行搏斗;羽族和河络总是处在无休止的和人族的战争中,很难得到和平发展的机会。至于自然界中的弱肉强食、生老病死,更不必多说了。”

“可是那就是生存,那就是生命,那就是我们每一个人不得不面对的真实生活,”他轻抚着岑旷的肩,“如果只把眼光放在黑暗的地方,也许我们就只有自杀一条路了。要学会在所有的黑夜里看到星光,看到地平线之下的朝阳,那样我们才能有勇气一路向前走。”

“一路向前走……”岑旷咀嚼着这句话。叶空山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多么温暖的手,像是有热流在不断传入体内,让她觉得,只要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再怎样黑暗的世界,似乎都不足为惧了。

过了好久,她才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了,悄悄地一缩肩,离开了叶空山的手。叶空山笑了笑:“这也是我常说的,为什么人们总爱读小说,小说的世界虽然也有黑暗和绝望,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温暖光明的,能够让读者在其中找到安慰的亮色。说起来,那本《天龙九州》你读完了吗?段誉和王语嫣到底是不是亲兄妹啊?”

“我听说,剧透是人族最可恶的习俗之一,”岑旷悠悠然回答说,“所以我建议你自己去读。”

“他妈的,放着好的不学,这种时候你又摆出一副人族的姿态了……”叶空山不满地摆了摆手,转过身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