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得到了元春的指婚,为自己能够成为荣国府的宝二奶奶而欣喜。虽然宝玉不求上进,可他温顺的性情起码让自己不会受气。这些年薛家一天不如一天,哥哥整天吃喝嫖赌,外头的事全交给那些买办,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黑心欺哄,反正生意一直亏损。
不巧薛蟠因喝多了酒,使性子打死了人,还以为和上次打死冯渊一样,只要亲戚出面就能摆平,不想这次却被人咬死,下了大狱,薛姨妈上下打点,那银子花的像流水一样,才把知县买通,不料那上司与县官有过节,查清他们收受贿赂之事,如此越闹越大,薛家渐渐出现窘像来。
薛姨妈本就是个糊涂人,家里全靠宝钗料理,薛蟠之妻夏金桂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更是泼辣无赖,欺辱香菱,辖制薛姨妈,对宝钗也时时挑衅。如今他男人出了大事,夏金桂又急又悔,恨父母不该将她推入薛家这个火坑,一时闹得鸡飞狗跳。
宝钗怕贾府人知道后笑话,盼着早日过门,谁知道宝玉这里也不让人省心,天天念叨他的林妹妹,下人们也议论纷纷。忽然又听说水溶无事出狱,仍据北净王之位,统领天下兵马。
自水溶入狱、元春赐婚,宝钗已不再嫉恨黛玉,如今看见宝玉痴痴傻傻的样子,再听说水溶风光依旧,宝钗急得回去闷头垂泪。若不是她懂得克制,恐怕会和夏金桂一样歇斯底里的。
忽然看见莺儿在那边玩弄一件东西,脸色春意盎然。宝钗心里正烦,劈手夺了过来,一看,倒吓了一跳,原来是个五彩春意香囊,宝钗大怒,若是别人看见,她这个当主子的也要被人耻笑。
莺儿知道自己犯了错,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等了半天,不见宝钗打她,大着胆子抬头看姑娘,只见宝钗脸色阴晴不定,由恼转喜,便道:“姑娘饶了我吧。”
宝钗把她拉起来,悄悄问道:“你还有这样的东西没有?再拿来一个,我有用处。”
莺儿笑道:“姑娘几天后就要和宝二爷成亲了,这东西倒能助趣儿。”
宝钗瞪她一眼,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莺儿脸色大变,不由得打个寒战,姑娘心好毒。
黛玉带着紫鹃、雪雁到拢翠庵看望苏娘娘,宝钗听说她三人都出去了,忙带着莺儿来到潇湘馆。
春纤在屋子里绣花,余下的几个粗使丫头都是进不得姑娘绣房的,宝钗道:“你家姑娘呢?”
春纤笑道:“姑娘在院子里走走,一会就回来。”说罢,去给宝钗倒茶。宝钗坐在黛玉床边,道:“好精致的枕头,是你绣的吗?”
春纤笑道:“我们姑娘不用外边的针线,都是我们几个绣的,好不好的,宝姑娘见笑了。”
宝钗夸了一会,就走了。春纤也没在意。
贾府里有个傻大姐年方十四五岁,是新挑上来的与贾母这边提水桶扫院子专作粗活的一个丫头。只因他生得体肥面阔,两只大脚作粗活简捷爽利,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行事出言,常在规矩之外。贾母因喜欢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发笑。常闷来便引他取笑一回,毫无避忌,他纵有失礼之处,见贾母喜欢他,众人也就不去苛责。
今日莺儿叫她来玩,忽在山石上得了一个五彩绣香囊,其华丽精致,固是可爱,但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光丢丢的盘踞相抱,一面是几个字。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便心下盘算:“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然必是两口子相打。”左右猜解不来,因这里是潇湘馆外边,正要拿去与林黛玉看。
莺儿道:“拾了东西还不交给太太去?又该说你偷的了。”这傻大姐听了,一溜烟跑走了。莺儿冷笑一声,忙去回禀姑娘。
傻大姐将绣春囊交给邢王二位夫人,二人看了,吓得魂不附体,因问:“在哪里捡的?”
傻大姐笑道:“在园子里,这是什么东西?怪惹人爱的。”
邢夫人道:“这不是个好的,你要乱说,连你也打死。”
傻大姐吓的黄了脸,灰溜溜地去了。
邢夫人冷笑道:“弟妹管理的好家!倘若教人知道园子里有这东西,咱们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王夫人气色更变,只带一个贴己的小丫头来找凤姐,一语不发,走至里间坐下。凤姐忙奉茶,因陪笑问道:“太太今日高兴,到这里逛逛。”
王夫人喝命:“平儿出去!”
平儿见了这般,着慌不知怎么样了,忙应了一声,带着众小丫头一齐出去,在房门外站住, 越性将房门掩了,自己坐在台矶上,所有的人,一个不许进去。凤姐也着了慌,不知有何等事。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袖内掷出一个香袋子来,说:“你瞧。”
凤姐忙拾起一看,见是十锦春意香袋,也吓了一跳,忙问:“太太从那里得来?”
王夫人见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道:“我从那里得来!这样的东西大天白日明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着,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遗在那里来?”凤姐听得,也更了颜色,忙问:“太太怎知是我的?”
王夫人又哭又叹说道:“你反问我!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倘或丫头们拣着,你姊妹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小丫头们拣着,出去说是园内拣着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涨了面皮,便依炕沿双膝跪下,也含泪诉道:“太太听我说,我纵有也不敢带在身上的,这园子里丫头众多,难保不是她们的。”
王夫人听了叹道:“你起来。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轻薄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了话激你。但如今却怎么处?”
凤姐道:“太太快别生气。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得确实,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这叫作‘胳膊折在袖内’。如今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的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再如今他们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事来,反悔之不及。如今若无故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烦恼,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这话如何?”
王夫人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你这几个姊妹也甚可怜了。也不用远比,只说如今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象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通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象个人样,余者纵有四五个小丫头子,竟是庙里的小鬼。如今还要裁革了去,不但于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难不至此。我虽没受过大荣华富贵,比你们是强的。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委屈了他们。以后要省俭先从我来倒使的。如今且叫人传了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他们快快暗地访拿这事要紧。”凤姐听了,即唤平儿进来吩咐出去。
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余者皆在南方各有执事。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王夫人说:“你去回了太太,也进园内照管照管,不比别人又强些。”
这王善保家正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说:“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象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
王夫人道:“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头原比别的娇贵些。你们该劝他们。连主子们的姑娘不教导尚且不堪,何况他们。”
王善保家的道:“别的都还罢,最可恶的就是晴雯,妖妖挑挑,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冷笑道:“我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等狐媚子,今晚就撵了她。”
入夜,王夫人带凤姐一同查抄大观园,吩咐将大门角门都关了,先从怡红院查起,见了晴雯,又勾起王夫人的火来,便吩咐:“把这狐媚子撵出去,哪个是唱戏的芳官?也撵了。看哪个再勾引宝玉?”
宝玉笑道:“太太费这事作什么?都撵了吧,横竖我一个也不要了。”
王夫人道:“不要胡说,仔细老爷知道!”
出了怡红院,又来到探春处,那探春本以为是凤姐自己来,不想王夫人也来了。探春心里难过,自己对太太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反落的这样,不觉一颗争胜之心灰了半截。探春平时对下人甚严,自然没有差错。
又到了惜春处,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入画也黄了脸。因问是那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了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惜春见自己独独出丑,恨道:“你们要打要骂,带她出去打去,我听不惯。”王夫人也是心冷之人,带了人就走。凤姐不忍,又不敢多说。
迎春已经睡了,丫头们也准备睡了。凤姐道:“不必惊动姑娘。”因司棋是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凤姐倒要看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检。先从别人箱子搜起,皆无别物。及到了司棋箱子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才要盖箱时,周瑞家的道:“且住,这是什么?”说着,便伸手掣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并一双缎鞋来。又有一个小包,里面是同心结子,鸳鸯戏水的镜子,并有一封书信。王夫人看时,上写: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
王夫人登时大怒,道:“好个不知羞耻的丫头,原来是你捣鬼!将她看起来,明天再打。”
王夫人道:“蘅芜院不能搜查。”
凤姐笑道:“这个自然,怎么能搜查亲戚家呢?”
一行人往潇湘馆去了,早有人报告薛宝钗:“太太她们只搜查丫头的屋子,不查姑娘的东西。”
宝钗思索片刻,道:“莺儿,咱们去潇湘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