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离憎心中一沉,神色微变。
因为他已服下了禹碎夜的毒,如今禹碎夜一死,他的毒是否再也没有解开的可能?
他的神情变化落在了穆小青的眼中,穆小青忖道:“为何区阳菁之死,让他神色如此异样?难道……他与她之间真的有异常关系?”
虽然她已知眼前的“戈无害”并非真正的戈无害,但范离憎以戈无害的面目出现,使她仍不由自主地对他多加留意,而对他的猜测应是在戈无害身上才会有的想法。
禹碎夜的死,更添众人心头之沉重,佚魄的五官因痛苦而有些扭曲了,元揽秋也是一脸悲愤之色。
范离憎见状,心中极不是滋味,暗中忖道:“此女子暗含蛇蝎心肠,怎配让人为她痛惜?”脑中不由一热,脱口道:“她根本不是真正的区阳菁,诸位大可不必为她悲伤!”
也许今日众人已经历了太多的曲折变幻,每个人的心都几近麻木,范离憎的惊人之语出口后,众人竟已不再有太多的惊愕,只是默默地望着他。
范离憎道:“此人其实暗中为风宫效命,她曾将一物交与我,让我在进入剑簧阁后,将它掷击于地,我虽不明其目的何在,却知她必不怀善意!”
杜绣然忽然道:“她为何偏偏要让你这么做?为何事先你未曾向众人透露一丝风声,此刻却又和盘托出?莫非,是因为死人永远无法为自己辩解,所以你可以将一切推给死者?”
众人大觉意外,杜绣然所言确实有些道理,“戈无害”的所作所为的确令人有些狐疑,而让众人感到意外的却是杜绣然一向对戈无害怀有爱慕之心,这已是人皆共知之事,为何此时她却大肆攻击自己的意中人?
惟有佚魄、穆小青、范离憎明白其中原委,杜绣然正因为钟爱戈无害,所以才对易容成“戈无害”的范离憎怀有恨意,因为佚魄有言在先,否认了禹诗所说的话,此时杜绣然便直接推翻大师兄之言,但心中的恶气却不能不出。
范离憎像是早已料到了杜绣然这一手,他的神色依旧,甚至未多看杜绣然一眼,而是自怀中掏出昨夜禹碎夜交给他的球状之物,对悟空道:“这就是她交给我的,此物极可能藏有暗括,晚辈让老前辈过目!”
杜绣然冷笑道:“如此一来,又有谁知道你是否在胡编乱造,信口雌黄?若此物真的如此凶险,你又怎敢将它放在怀中?”
范离憎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道:“因为我本已中了毒,此毒就是假区阳菁下的,如果她要取我性命,只需不给我解药即可!”
“你已中了毒?”杜绣然此言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讥讽:“如今她已被杀,那岂非等于说你已无药可救?”
范离憎道:“但愿她身上有解药。”其实范离憎亦知这种可能微乎其微,纵是有解药,多半也是如禹诗在罗家误将他当作真正的戈无害给他的那颗解药一样,只能暂时压抑毒性的发作。
悟空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吩咐道:“非难,你代佚魄安置好值守、巡逻,以及善后之事。”
“是,主人。”巫马非难应了一声,将寨中弟子作了安排。寨中弟子先后领命而去,场中惟剩下燕高照几大弟子、巫马非难、悟空、范离憎及元揽秋,巫马非难见佚魄伤势太重,便劝元揽秋将之扶去疗伤,其实元揽秋自己也已多处受伤,他们夫妇二人相互搀扶,脚步蹒跚地慢慢走开,观者无不心情沉重。
悟空这才转向范离憎道:“你说区阳菁有诈,那么扪心自问,你是否又坦坦荡荡?”
范离憎感觉到悟空的目光格外精亮,似乎可以洞穿人的五脏六腑与灵魂,但他神色依然十分平静,一则他的冷静本就非常人所能及,二来他已决定说出真相。只听范离憎道:“不瞒老前辈,在下也并非真正的戈无害。”
巫马非难、卓阳、郑火、弘月心中之吃惊可想而知。
悟空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满意的笑容,却一闪即逝,他点头道:“很好,老夫早已看出你的修为已远在佚魄诸同门之上,虽说武林中一向传言戈无害是燕高照十三弟子中武功最高的,但同门之间,武功高低相差不会太远。”
范离憎惊讶地道:“前辈似乎并未见晚辈出手……又怎能看出武功高低?”
“修为高低又岂是一定要出手之后方能看出?”悟空反问道。
范离憎哑然。
“你能将实情说出,老夫就已信了你大半,现在,老夫已可推知你手中所持是何物了,相信此物其实根本不会伤人,它只是用以传讯之用,一旦将它掷于地上,必有烟雾之类产生,他人在远处望见,就知某一音讯了。”
说到这儿,悟空伸出手来,接过范离憎手中的圆形之物,道:“古人有烽火戏诸侯之说,今日我等也可以此戏一戏思过寨之敌!”
言罢,手中圆球倏然飞出,向远处十几丈的一块岩石撞去。
“砰”地一声响后,一股浓烟突然冲天升起——悟空所言果然不假。
弘月对悟空不由大为佩服,他忍不住道:“老爷爷,你是怎么猜测到的?”
悟空望着袅袅升起的黑色烟柱,道:“在风宫等觊觎血厄剑的人看来,夺取血厄的最大难处不是攻破思过寨,而是从剑簧阁取出血厄剑,与‘恶贪痴愚’一样,他们势必认为老夫在剑簧阁内布下了重重机关。因此,设计毒杀寨内弟子对他们而言,并无多大用处,更何况一旦连同能打开机括的人也死于非命,那他们攻入思过寨又有何用?这一股黑烟,有两个作用,一可传讯于风宫中人,二则可以给思过寨中人施加压力。寨中人一见烟柱,势必有所警惕,也许就会有人迫不急待地将血厄剑取出转移,那么他们便有了下手的机会——他们若是知道即使是燕高照,也不知该如何取出血厄剑,也许就不会采用此计了。只是老夫有一事不明,既然你已中了毒,非区阳菁不能解救,你又怎敢违逆她的嘱咐?”说这话时,悟空正视着范离憎。
范离憎沉默了片刻,方道:“也许,是因为我在剑簧阁内听到贪剑老说了一句话:出尔反尔,乃天地至理。我就想到了区阳菁完全有出尔反尔的理由与可能,纵使我依她所言去做,也未必真的能得到解药!”
悟空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奇怪地道:“你本可以说一些更为合适的理由,比如说是因为你不愿屈服于邪魔的意志之类。”
范离憎忽然觉得眼前这位武功修为已高得超乎世人想象、超乎武学本身这一范畴的老人很有“趣”,他隐隐觉得悟空与人们心目中的世外高人有所不同,世外高人在世人的眼中近乎半人半神,具有高高在上的权威,所以他们常常危襟正坐,高深莫测,以使世人永远无法真正看清他们。而悟空却藐视正统,比他人更率直,此时他对范离憎所言的一番话,便隐隐含有对权威、对正统的讥讽与嘲弄。
若是有人知晓范离憎将悟空这般只可敬之仰之的前辈异人以“有趣”论之,只怕会瞠目结舌。
久未开口的天师和尚道:“师父,我与这位……这位……咳……少……兄弟在五年前就已见过一面,华山掌门游天地游老侠对他颇为赞赏,弟子在罗家救出的人就是游老侠……”在剑簧阁中,天师和尚隐然有高僧风范显露,此刻在敬畏有加的师父面前,往常的木讷神情又回到了他身上,说了半晌,仍是言不达意,额头却已有冷汗渗出。
悟空却已明白了天师和尚杂乱无章的话中所表达的意思,他皱了皱眉道:“此事为师自会查明,倒是你,为何武功进展如此缓慢?与你二位师兄相比,相去太远,以至于面对禹诗,还需一个孩童去应付,也太让为师失望了!”
其实,天师和尚的武功已臻化境,至于为何没有和禹诗一战,那与他自身的武功并无关系,但他仍是惶然应是。
范离憎心道:“僧人有俗家弟子倒也不足为奇,为何天师和尚是出家人,而他的师父反而不是僧人?这一对师徒,倒也古怪奇特。”
激战之后,众人都已极为疲惫,悟空察觉了这一点,便道:“你们都去歇息吧,风宫与三藏宗皆心怀鬼胎,一心只盼他人与思过寨作殊死之争,否则他们又怎甘心退出思过寨?这倒也好,想必短时间内,思过寨反而能落得清闲了。”
巫马非难道:“主人,区阳菁之死……”
悟空答非所问地道:“你去看一看区阳菁的眉毛是真是假。”
饶是巫马非难一生阅历无数,乍闻此言,亦不由一惊,但他终应道:“是。”随即趋步上前,伸手触及区阳菁的眉毛。
倏地,巫马非难的神色大变,变得极为古怪,仿若被人重重砍了一刀。
他缓缓直起身子,慢慢地摊开右手掌,掌心处赫然有一段眉毛。
再美的眉毛,一旦孤零零地被置于掌心处,绝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美,反而成了一种诡异之景。
众人的神情如见鬼魅。
再看“区阳菁”,她的右眉已荡然无存,左眉却依然存在,相形之下,本是颇为美丽的“区阳菁”,此时已变得有些诡异乃至狰狞,右眉处的光秃秃,把本是和谐的五官破坏无遗。
若非亲见,没有人会相信仅仅是少了半边眉毛,会对人的容貌产生如此大的影响。
巫马非难手心处摊放着一段眉毛,感觉极为怪异,仿佛手中蜷着一条毒蛇,一只蛤蟆,全身凉气飕飕直冒。
悟空轻吁一声,道:“原来她就是禹诗的女儿禹碎夜!”
“禹诗的女儿?”巫马非难奇怪的重复道,其他人也是吃惊不小。
“老夫早已得知有风宫中人渗透进思过寨,其中之一是侠异,侠异被风宫收买,背叛了思过寨,另一人则是禹诗的女儿禹碎夜已潜入思过寨。禹诗一生之中,仅有一子一女,而且是在风宫内乱之后所生,休说武林中人,就是风宫内部,识得他们的人也不多,禹诗之所以刻意隐瞒他们的行踪,一则是为了在对敌时可以出奇制胜,二来大概是担心他们会成为风宫玄流暗算的目标,再则,禹诗已将他的一对子女视作牵制牧野静风的一着棋,一旦牧野静风对禹诗产生猜忌之心,禹诗有他们在风宫之外遥相呼应,就不会太过孤立。也正出于这一点,禹诗一直未让他的一对子女直接为牧野静风效命,他们的一切行动,皆只听从其父的指令!”
“牧野静风又怎能忍受这一点?”范离憎似乎忘了自己体内尚有毒物潜伏,忘了自己还未被思过寨完全信任。
“牧野静风当然不愿如此,但禹诗的一对子女都极其出色,他们各自成功地潜入了风宫的对手阵营中去,这等于是风宫插入对手体内的一把刀,牧野静风为了大局,他只会在利用禹诗的子女战胜对手之后,再设法改变这一点。禹诗的女儿禹碎夜潜入了思过寨,而他的儿子则潜入了被武林中人视为神秘之地的黑白苑!”
范离憎暗自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忖道:“黑白苑神秘至极,禹诗的儿子竟能混进黑白苑,殊不简单!”
悟空继续道:“牧野静风一时无法改变这一局面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在他入主风宫之前,这种局面就已形成,禹碎夜与其兄长分别潜入了思过寨与黑白苑。在此之前,老夫只知禹碎夜已卧底于思过寨,但却不知谁是真正禹碎夜。”
巫马非难将手中的眉毛丢弃了,他疑惑地道:“莫非主人是凭她的假眉毛断定其身分?”
“不错,禹碎夜的武功传自其父,而禹诗所修练的武功乃邪门武学,尽走极端,必有异象,习修禹诗的武学达到一定境界,习练者的眉毛就会开始脱落,直到完全消失!”
杜绣然道:“我记起来了,禹诗那老儿的确是无眉的。”
范离憎试探着道:“前辈对风宫之事,似乎知之甚多。”
悟空淡然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此而已。”
范离憎顿时明白过来,在风宫中,也有悟空的耳目,“区阳菁”的真实身分已被识破,这对范离憎无疑是有利的,其心情总算略略松弛了一些。
但他所中之毒,又当如何?
杀禹碎夜的人正是被水依衣称之为“笑姐”的人。
禹碎夜见申屠破伤倚仗“杀缘”,势不可挡,而密匣又被取走,自不愿再与申屠破伤缠战,因此瞅了个空隙,悄然追踪水依衣二人而去,试图伺机夺回密匣。
水依衣与“笑姐”的轻身功夫已至出神入化之境,禹碎夜的武功虽然颇为不俗,但要追踪她们着实不易,全力施为之下,行踪难免露于形迹。
水依衣二人很快察觉有人追踪她们,而且追踪者仅只一人。两人心念相通,悄然放缓速度,有意让禹碎夜追近,此时她们向东而行,很快就已至乱斩坡与山谷间的栅栏前。思过寨受前后两股势力夹攻,寨中弟子早已悉数出击,一向戒备森严的山谷入口处也不再有人守卫,水依衣二人身形未停,毫不犹豫地闪入山谷之中。
禹碎夜接踵而入,在山谷林中追踪一段距离之后,突然发现前面只有水依衣一人疾行,而“笑姐”却已不知所踪。
一怔之下,禹碎夜心中隐隐不安。
略一犹豫间,水依衣已迅速与她拉开距离,禹碎夜想到自己潜入思过寨数年,又怎能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此念一起,她暗一咬牙,继续追踪而去,只是所有的神经都已绷得极紧,一有异常,立可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但担心的异常情况却迟迟未出现,水依衣依旧在她视野所能及的范围内,而“笑姐”则一时未再露面。不知为何,异常之事迟迟没有发生,反而让禹碎夜焦躁不安,正心神不定间,身后突然传来“啪”地一声轻响,禹碎夜一惊,蓦然转身,却见树影婆娑,毫无异常。
再回首,水依衣却已无影无踪了。
禹碎夜心中一沉。
她的目光迅速四扫,眼见二丈开外有一块草地,约三丈见方,心中暗松一口气,当下悄然提聚内力,蓦然而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如惊矢般掠向那一片空草地。
她相信只要立足于空草地之上,对方要突袭她就困难得多,只要能设法再纠缠拖延对方一段时间,一旦父亲禹诗攻陷思过寨,那时急于脱身的就不是她,而是水依衣她们了。
禹碎夜身在空中,就做好了应付极可能会出现的攻袭,但直到她双足踏于草地上,仍无任何攻击出现。
禹碎夜第一次感觉到双脚踏实于土地上竟是一种幸福!
草地松软,充满弹性,地上的草已有些发黄,还没能盖过她的膝盖。
禹碎夜相信还没有人能够在二丈外对她构成致命的威胁!
她的心情略略放松了些。
就在这时,她听得“咯咯”之脆笑声,水依衣从她正前方的一丛低矮枫树后缓步走出。
禹碎夜心念一转,喝道:“你怎敢擅自闯入思过寨禁地?”
水依衣微微一笑,道:“恐怕你不是为此而追踪我们姐妹二人吧?思过寨的人不了解你,但我却知道你是风宫中人!”
禹碎夜也不辩解,道:“舞阳被杀,是否是你所为?”
水依衣道:“我不明白在这种时刻,你怎会突然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备加关注?哦,是了,想必你是想藉此拖延时间,对不对?其实风宫能否攻占思过寨还未可知,你这点小小伎俩,多半是派不上用场了。不过因为夺得密匣心情不错,我就告诉你真相,舞阳的确是我所杀,因为他在寻找杜绣然的时候,我恰好在杜绣然的房中,那时的我身为婢女,私自出现在她房内,自是有目的,此事一旦被撞破后传开,我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而且性命多半不保,所以我不得不杀了舞阳。舞阳大概不会想到在思过寨内,还隐有重重杀机,所以他无丝毫防范。”
“但他的身上没有伤口,而且又未中毒?”禹碎夜道,她这么问,并非好奇,而是正如水依衣所说,是为了拖延时间。
“你问得太多了。”水依衣道:“要明白这一点并不难,因为很快你就会亲身体验到。在你死后,你的身上也不会有任何伤口。”
禹碎夜目光一寒,道:“你自忖能如此轻易击败我?”
“不是击败,是取你性命!”说话的不再是水依衣,而是水依衣身后林中隐着的女人。
禹碎夜“锵”地一声拔剑在手,冷声道:“你们一起上吧!”
“就凭你,也配让我们姐妹联手?”树林后的声音冷若冰霜。
禹碎夜再不多言,全神提防对方的攻袭。
水依衣静立原地,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这反而让禹碎夜更加深了警惕。
水依衣的嘴角处忽然浮现出一抹淡淡地、奇怪地笑意——也就在这时,禹碎夜听到了“沙沙”之声,声音很轻,却十分密集,如同春蚕吞食绿叶,如同秋风抚动枯草……
禹碎夜目光一闪,瞳孔渐渐收缩。
她赫然发现身前的秋草自远而近不断倒伏,“沙沙”之声正是草叶倒伏时发出的声音。
秋草不断倒下,并向禹碎夜这边延伸,情形甚为诡异。
终于,禹碎夜看清了压伏秋草的是积于地上的雨水!地上的积水正向她这边流淌过来,水流所过之处,乱草纷纷倒伏。
积水是由水依衣那边向禹碎夜这边快速浸至,但禹碎夜这边的地势本来比水依衣那边高!
禹碎夜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正以不可抗拒之势向自己的灵魂压迫而来,她手中的剑握得更紧。
水流越来越快!
禹碎夜的瞳孔收缩如一枚可以锥破一切的钉子,她握剑的手也已是一片湿漉。
“沙沙”之声已不仅响于天地间,更冲击着她的心灵!禹碎夜终于意识到可怕的杀机正随着地面上的水流逼近而逼近,她倏然拔空掠起!
就在那掠起的刹那间,呈扇形从正面“包抄”过来的水流已以惊人之速,在她立足之处聚为一点,一撞之下,水流化为一道水柱,冲天而起。
水柱破空无声,悄无声息,却快如惊电!
禹碎夜身在空中,倏觉眼前一道银白色的水雾弥漫开来,与此同时,她的胸口一凉一痛,身躯便如折翼之鸟,倒跌而落,身在空中,已无知无觉。
“啪”地一声,禹碎夜的尸体落在草地上,随即一片水花自空而落,淋在了她的尸体上。
禹碎夜的尸体没有任何伤口,她至死也不知对手是如何取她性命的。
“笑姐”这才从林中走出,她的脸色竟有些苍白。
水依衣道:“此人武功甚高,又有所防备,笑姐却仍能在一招之内毙杀她,小妹实是望尘莫及。”
“笑姐”声音有些虚弱地道:“若非是隐于暗处,可以从容将内力逐渐催发,又恰逢雨后,地上有了积水,我也无法一招毙杀她,这一招已让我内力损耗太大,唉,只怕你我再修练数十年,也无法达到师父那种化五行之气而成的‘水劫神功’之境!”
水依衣正待开口,忽地神色一变,低声道:“有人向这边靠近!”
“笑姐”低声道:“是么?”她的武功本在水依衣之上,但格杀禹碎夜大损功力,此时反应倒不如水依衣敏锐。
水依衣声音更低了:“听起来,向这边靠近之人的武功并不十分高明,笑姐,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笑姐”低声道:“今日除你我之外,其他各路人马的人数都在百数之上,一旦被他们缠住,对我们大为不利,还是回避为宜。”
“好!”水依衣应了一声,正待离去,却被“笑姐”叫住了:“你去把她的外衣脱下。”
水依衣一怔,不解地道:“这……”
“快!我内力消耗甚大,只怕已无法凭借自身的‘水劫神功’抵御密匣上的毒素,需以她的外衣隔开。”
水依衣这才明白过来,急忙依言照办,当她脱下禹碎夜身上的外衫时,脚步声已在几丈开外。
“笑姐”以禹碎夜的衣衫裹着密匣,与水依衣一道悄然隐入林中,在林木茂盛之处静观其变。
不多一会儿,方才她们曾立足的地方有嘈杂人声响起,显然,对方已发现了禹碎夜的尸体。
又过了一阵子,脚步声重新响起,却是渐行渐远,水依衣两人暗自松了口气,“笑姐”悄声道:“寨中厮杀声似乎已经停止,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思过寨!”
水依衣道:“血厄剑怎么办?”
“笑姐”道:“按理思过寨与那申屠破伤的拼杀绝非一时半刻能结束,现在看来,极可能战局有所变化,其一方占了绝对优势,能在数百人的厮杀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者,必是强至惊人之境,今日要想取到血厄,绝不容易,所幸我们总算得到了这只密匣。”
水依衣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血厄剑已问世,剑簧阁便不再是思过寨的禁地,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掠过栅栏,重新回到乱斩坡,眼见乱斩坡内开始有人走动,看样子血战果然已结束,接下来思过寨极可能重新着手布防,一旦防务布署完毕,想要脱身就要费更多周折。
两人不敢怠慢,施展其绝世身法,如两抹淡烟,向寨子正门方向掠去,她们要抢在奉命前去防守正门方向的思过寨弟子之前赶到那边。
水依衣对寨内格局颇为熟悉,利用地形、房舍的掩护,她们有惊无险地向乱斩坡脚下飞速接近,眼看就将到达坡底的那一片石坪时,忽听得不远处有人喝问道:“什么人?”
“笑姐”沉声道:“无需搭理!”
两人非但没有停下身形,反而将自己的轻功提至极限!这时,有更多的思过寨弟子被惊动,他们目光所及,只见两个人影如两道惊鸿,划空而过。
短暂的慌乱之后,已有数人全力追去,同时利矢破空之声响起,目标直指水依衣二人。
但她们身形太快,自身后射来的快箭根本无法对她们构成威胁,片刻间,两人已在寨中弟子所能企及的攻击范围之外。
通向寨子的那条石径数十年来第一次无人把守!
两人毫不犹豫地沿着石径掠身而下,轻盈如燕的身形在乱石中时隐时没,掠至半崖,犹可听到身后的呼喝声,以及箭矢射在石岩上的撞击声。
两人一鼓作气,直至到了山寨寨门之外,方放缓脚步,守卫在寨门处的几名寨中弟子早在风宫开始攻击时,就已死于非命,与寨中一样,这儿也是一片肃杀。
水依衣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寨内,犹豫了一下,终还是道:“不知他……他能否脱身?”
“笑姐”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他的身分应该未曾暴露,又何必脱身?现在,他是我们水族留在思过寨的惟一力量了,但愿他不会让我们失望,也许将来再夺血厄,还要倚仗他。”
水依衣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思过寨的血战竟已持续了一个下午,此刻已是傍晚时分了,暴雨肆虐后,天地间更为沉寂,只闻得远方河水潺潺的流动之声。
两人向西匆匆而行,这是一条沿着山脚蜿蜒前伸的小路,经暴雨冲涮后,地上的泥沙被冲洗,露出了凹凸不平的石子,两旁的树叶草茎上都挂着水珠,晚风吹过,“沙沙”而落。
行出一里之外,山路越发狭窄,两侧的草木已将小路遮去了大半。
突然,前面的“笑姐”蓦地神色一变,驻足止步。
水依衣一惊,正待开口,却已被“笑姐”以眼神制止,水依衣见她神色凝重异常,顿觉不妙。
这时,水依衣听得“笑姐”的声音道:“周围有埋伏,快退!”那声音仿佛就在她的耳边响起,水依衣知道这是“笑姐”以腹语传讯,除她之外,外人无法听见。
水依衣不敢怠慢,与“笑姐”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反身倒掠。
几乎就在同时,暗器破空之声四起,无数暗器如飞蝗般向两人身形射来,雨后的沉寂立时被惊心动魄的破空声打破!
两人凭借惊世骇俗的身法,倏然飞速下滑,如滑翔之雁,贴地而飞,与地面相距咫尺。
暗器悉数自她们上空擦身而过。
身形闪掣,草木翻涌,十数个人影如幽灵般飞速涌现,向水依衣两人围抄过来。
是风宫中人!
她们立时明白:自己无意中与刚从思过寨撤出的风宫属众遭遇了!风宫人多势众,此时却对她们采用偷袭的方式发起攻击,说明这些人极可能与风宫主力脱离了方向。否则,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与水依衣两人正面交战。
想到这一点,水依衣心中稍定,单掌在地上一拍,人已长身而起,她飞快地道:“笑姐,他们大概只有十几人!”
“不错,待我了结了他们!”“笑姐”右掌翻飞处,已有无数树叶被气劲牵带,破空疾射,其声势绝不下于对手的暗器。
“扑通”两声,已有两人应声而倒。
但在这极短的瞬间,对方的包围圈亦已形成,与此同时,尖锐的口哨声划空响起,传出极远。
是一名留有一撮山羊胡的风宫弟子向同伴传讯,不出多时,必有更多的风宫属众前来接应。
“笑姐”大怒,冷哼一声,身形蓦然暴进,直取那“山羊胡子”!
寒光闪掣,几件兵器从几个方位同时攻出,向“笑姐”拦截过来。
“笑姐”一声清啸,身躯全无借力之处,竟凭空侧翻,闪过一杆长枪后,右足已闪电般踢于那人咽喉处,一声闷哼,对方喉管立断!
“笑姐”却已借这一腿的反弹之力再向前标射,以惊人之速直逼那“山羊胡子”!
“山羊胡子”为她这锐不可挡的攻势深深惊骇,他的瞳孔甚至因此而放大了,手中弯刀下意识地横空疾劈,向对方拦腰斩去,奇准奇狠,这是他一向引以自傲的一刀!
但此次,他的这一刀只走了一半,就已停滞于虚空中。
“笑姐”右手曲弹之间,一道无形劲气破开他的凌厉攻势,准确无比地击中了他的眉心!
眉心一痛——隐约中,“山羊胡子”似乎听到了自己头颅骨骼的爆裂声,随即一片血红迅速充满了他的视野,然后,血红色瞬即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所代替——他的身躯缓缓向后倒去,生命就此消亡!
能挫败巫马非难的“水残十三指”,又岂是风宫寻常属众所能消受的?
与此同时,水依衣亦以极快的手法,重伤一人!
“笑姐”身在空中,已看见西方有数十人影向这边飞速靠近,她当即拿定主意,以腹语向水依衣传声道:“你带着密匣向河流声传来的方向而去,一旦到了水中,我们就占尽地利,快走!我随后就到。”
水依衣大声道:“不可……”
风宫属众因为未能听见“笑姐”的声音,故对他们而言,水依衣的这一声惊呼格外突兀,让众人不由齐齐一惊。
“笑姐”沉声道:“我心意已决,难道你还不相信我的武功?”
说完,她如风中弱柳般自对手刀剑交织而成的兵刃之网中穿掠而过,双手微扬,已将密匣高高抛起。
水依衣别无选择,双足一点,冲天而起,向那密匣接去。
几名风宫属众正待以暗器阻止水依衣,“笑姐”早已料到他们有此举动,身形一矮,脚下一错,右足斜扫,地上已有一摊积水被激射而出,如同无数水箭。
她不愧为水族中人,已将水之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本是无形无色亦绝不坚硬的积水,在她的作用下,竟极富攻击力。
如箭而至的水箭使对方不得不舍弃水依衣而自保!
水依衣伸手一抄,已将密匣隔着禹碎夜的那件外衣抱在怀中,从容落地。她辨明流水声传来的方向,立即长身掠出,风宫属众有人拦截,却已被“笑姐”缠住,根本无法脱身。
水依衣风驰电掣般疾行,顷刻间已在一里之外,河水流淌的哗哗声此时已清晰入耳,甚至立足于此,已可以感觉到河水疯狂撞击两岸时,地面的微颤,那一场惊人的暴雨,定已使河水暴涨!
水依衣回首望了一眼,只见远处隐约有人头攒动,一部分敌人向自己这边奔来,另一部分朝“笑姐”那边而去。
水依衣再不犹豫,她继续前行,穿过一片灌木林后,河水的轰鸣声骤然加大,一条波涛翻涌的大河出现在她面前,河面宽达十余丈,河水浑浊,河面不断泛起白色的泡沫,迅而破灭,重生……
一时之间,河水水位上涨近半,连本是在岸边的树木,此时也只在水中露出半个“身子”,且被湍急的水流冲得东摇西晃。
水依衣未加思索,高高跃起,径直跃入激流之中。
她的水性已高明至惊世骇俗之境,在如此汹涌湍急的水中,她竟是那般从容,从容得几近惬意,她的身躯如水中游鱼,以极其优美的姿势轻盈摆动,身躯便轻易地破浪而前,毫无吃力之感。
也许,她在水中的动作,已不能以“水性”称之,因为她本就是来自水中的精灵,她的世界是在水中。
二十余名风宫属众匆匆赶至岸边,为首的赫然是风宫四老之一的禹诗!
禹诗望着水中破浪而去的水依衣,脸色阴鸷至极,他已看到了浮在水面上的那只密匣。
他身后有三人悄悄搭上弓箭,禹诗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伸手接过其中一支弓箭,向江中振声呼道:“接我一箭!”
弓弦震颤声响起,利箭离弦疾飞!
但箭矢所取方向竟不是水中的水依衣,而是冲天而起,直入河床的上空,破空之声犹如裂帛,连浪涛翻涌之声也无法将它盖过!
与此同时,禹诗已倏然掠身而起,凌空斗折,如鹰隼掠空般向江中标射而去。
他身后的人射出了第二支箭。
禹诗去势将尽,离水依衣尚有丈许之距,这时,第二支箭正好破空而至,禹诗略一拧身,右足准确无比地在第二支箭上稍一借力,身形再起,凌空直扑水中的水依衣!
双掌交错疾出,河面上似乎凭空突起一股飓风,猛烈至极地罩向水依衣。
掌风未至,“轰”地一声,一柱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倏而爆开,化作漫天水珠,刹那间禹诗的眼前白茫茫一片,无法看清水依衣所在。
这时,禹诗射向虚空的那支箭矢开始下落!
禹诗冷哼一声,掌风倏然凭空侧旋,无形绞旋之力非但将漫天水花牵引开去,更形成一股空前强大的气流,深深锥入河水中!
河水四向挥洒,刹那间,禹诗凭借其旷世神功,在奔涌不息的河中,生生逼开河水,形成了一个上宽下狭的“水谷”,“水谷”最上方宽近一丈,谷底赫然已露出河底的岩石!
水依衣的身形顿时在禹诗面前显现无遗。
此时“水谷”四周侧旋之力极为惊人,四壁虽然由水组成,但要破“谷”而出,却绝非易事。
但“水谷”亦无法持久存在,乍现之后,四周的水已向中心挤压。
眼看水依衣即将重新没入水中,禹诗右掌倏然上扬,掌势翻飞处,正自落下的那支劲箭突然有如神助,速度加快,以穿云破日之速,向水中的水依衣电射而去。
在利箭射向“水谷”的那一刹间,“水谷”谷口已合上,箭矢直插水中。
这时,第三支箭又告射出,此箭却是贴着水面而来,犹如在水面疾进的一条惊蛇,转眼即至。
禹诗的双足已没入水中——他已看出水依衣在水中得天独厚的优势,绝不愿在水中与之缠战,箭矢破水而来,禹诗翻掌一压,正压在箭上,箭入水中,禹诗却已借力掠空而起,飘然落在对岸。
回首再望河中,禹诗目光一跳,脸上闪过惊喜之色:河面上赫然有血迹浮现!
那一箭的攻击已然奏效!
禹诗断定水依衣受伤之后,无法在水中藏身太久,极可能顺流而下,在下游露面,当下他打了个手势,对岸的人心神领会,与他一同慢慢向下游走去,无论水依衣在哪一侧登岸,都难逃他们的攻击。
天色却越来越昏暗。
今晚,范离憎仍被安置于戈无害的“金戈楼”,他匆匆用过送来的晚饭,便进了内室。
窗台上的那枝白色的花一日之间,竟有些枯萎了,范离憎倒在床上,怔怔地望着那枝白花,思绪一片茫然。
他已知道,“金戈楼”内的小竹,就是“水姑娘”,正因为如此,她才有足够多的机会控制戈无害。
奇怪的是为何所谓的水族中,其他人却不知他并非真正的戈无害?难道是“水姑娘”擅作主张,以他代替了戈无害?她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禹碎夜死后,她的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与舞阳被杀的情形相同,联想到自己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只是他们死了,而自己却以戈无害的身分活下来了而已,范离憎断定杀了禹碎夜的人定是水族中人。
水族中人也是为血厄而来,他们当然有杀禹碎夜的理由,此刻,“水姑娘”她们必已不在思过寨,血厄剑与密匣双双保住,自己当然也没有必要再留在思过寨了。
但思过寨众人会相信和放过自己吗?何况禹碎夜一死,自己体内的毒无人能解,虽然禹诗在罗家给他的解药,可以暂保性命无忧,但那解药究竟能抵御毒性多久,范离憎并不清楚——换而言之,范离憎随时都有毒发身亡的可能!
想到这些,范离憎再也躺不住了,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窗前,推窗向外望去。
山寨中灯火疏朗,远处的瞭望塔重新亮起了灯笼。
范离憎收回目光,向“金戈楼”四周张望,很快他就发现“金戈楼”周围不时有人影闪现。显然,思过寨对他的疑虑未消,此时他可谓已被软禁。
思过寨这么做自是情理中事,范离憎苦笑一声,重新倒在床上。
不一会儿,范离憎竟蒙蒙睡着了——既然再如何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出明确的思路,倒不如暂且将它们抛到脑后。
不知过了多久,范离憎被叩门声惊醒,便清咳一声。
外面有人道:“悟空老前辈要单独见你。”
范离憎立时睡意全消!
一处不知名的小山岗。
秋草簌簌。
一丘新堆砌的坟前,一身着白衣的年轻人恭然而跪,他那俊朗得惊心动魄的脸上,有着深深的哀伤。
坟前粗糙的石碑上,有一行以利剑刻出的大字:慈祖母楚氏之墓——孝孙牧野栖泣立。
牧野栖第一次违背师命,将自己的真实姓名向人提及。
山岗上的新坟寂寞地孤立着……
远处的山梁绵绵延伸,不知多远。
哀思犹如淡云,绕着山梁悠悠地飘呀飘……
秋风低诉,其凉如水。
心凉更如水!
多少年来,楚清一直生活于孤苦之中,命运总是将残忍一次一次地重复在同一个人身上,当她终于见到自己的孙儿时,却已是生命消亡之时。
牧野栖的脑中一遍遍地忆起楚清倒下时的情景,他的心隐隐作痛。
他不明白父亲牧野静风权倾天下,自己在年轻一辈人中已是他人望尘莫及,祖母为何还会有如此际遇?
一种屈辱感深深吞噬着牧野栖的心,使他的哀伤中更添了一分怨恨!
牧野栖细心地将坟前的小草一一拔尽后,缓缓起身,最后望了楚清的坟墓一眼,转身朝山下走去。
牧野栖之所以千方百计要与阿雪、段眉同行,自是为了霸天刀诀。霸天刀诀本应为牧野一脉所有,牧野栖觉得从段眉手中取得霸天刀诀并不为过,但如今鄂赏花的出现使事情急转而下,段眉知道牧野栖的真实身分,绝不可能再对他有所信任,要想取得霸天刀诀,只能另谋他策。
牧野栖断定真正的霸天刀诀仍在段眉的故居龙羊城,段眉前往龙羊城多半是要取出霸天刀诀,她之所以如此匆忙地要去龙羊城取刀诀,定与邑城城西那条巷中出现的神秘死者有关,也许段眉从此人的被杀中,察觉到某种危险,从而促使她做出了这种决定。
那么,巷子里的死者究竟是谁杀的?
而段眉在知道牧野栖真实身分后,还会不会再去龙羊城取霸天刀诀?
心有此疑虑,牧野栖下意识地向他与鄂赏花、断楚相遇的地方而去。
想到“断楚”其名,牧野栖心中突然一颤,一个念头不期然地升起:“她名为断楚,祖母名讳楚清,与她初次相遇,便遭了不幸,莫非,这是……天意?”
牧野栖也自觉这种念头毫无来由,但此念一起,一时竟还挥之不去。
山岗与一条河紧挨着,牧野栖下了山岗,便沿着河边一条残破的路,向官道方向走去。这条残破的道路也许在百十年前本是官道,只是后来河水改向而行,偏向如今的官道那边,冲断昔日的官道,于是官道也便改道而行了。牧野栖在来时的途中便见到一座废弃的官驿,官驿屋顶上的瓦片大概已被四周的山人揭去用了,再也无法挡风遮雨,牧野栖当时神情恍惚,也未对它多加留意。
当牧野栖再次经过这废弃的官驿旁边时,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感慨,忖道:“数十年前只怕这里也是人欢马嘶,快骑如飞,时至今日,却已荒芜至此,时移事易,又有什么能例外呢?”
正自思忖间,忽听到一种极为轻微的机括启动之声响起。
牧野栖一惊之下,剑已脱鞘在手,快不可言!
又听得“啊哟”一声痛呼,声音竟是从废弃的驿站中传出来的,而牧野栖却未受到任何攻击。
刹那间,牧野栖转念无数。
与此同时,只听得“扑通”一声,驿站内有人体倒地的声音响起。
“会不会是一个圈套?”牧野栖心中忖道,沉吟了片刻,他终是向驿站内走去。
驿站的门只剩一个空洞,木门早已不知去向,牧野栖甫一进门,便看到地上倒着一位年轻女子,全身衣衫尚未干透,她的身旁放着一只长形的匣子,匣子内有错综复杂的机括交织相连,一望可知方才牧野栖所听到的机括声,正是由这只匣子中发出的。
地上有点点血迹,奇怪的是这些血迹竟早已凝固,绝不可能是刚刚流出的。
牧野栖本是推测这女子被匣子中的机括所伤,但这业已凝固的血迹却让他感到事情也许并不这么简单。
这女子正是水依衣!
牧野栖轻声唤了二声:“姑娘……姑娘……”
水依衣俯身倒在地上,没有应答。
牧野栖右手持剑,弯下身来,用左手将水依衣扳转身来,当水依衣正面面对他时,牧野栖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被水依衣的惊世之貌惊呆了。
水依衣在河水中长时间的浸泡,脸上用以易容的药物已荡然无存,她的绝世容貌展露无遗。此时她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其俏丽仍足以夺人心魄。
牧野栖心如孤傲之云,又身负重任,从未萌生儿女情愫,也从未有人能闯入他的内心世界。
但此时此刻,牧野栖的心中却已泛起一股异样之情。
世人皆知不能以貌取人,但当某人美丽至让人心生窒息之感时,几乎没有人能够不为之折服、倾倒!
牧野栖终于略略冷静了些,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仍紧握着剑——此举是谨慎而必要的,牧野栖深知江湖险恶——但此时,牧野栖忽然觉得自己的谨慎显得有些可笑,他心中竟升起一丝窘迫感,似乎觉得自己的举止未免不够大度超然。
其实此时水依衣双目紧闭,根本看不见牧野栖的一举一动。
牧野栖长吸了一口气,他探了探水依衣的鼻息,松了口气,对方气息虽弱,但总算未断,随即冷静下来,重新成为那从容洒脱的牧野栖。迅速审视了水依衣全身,发现她的右腿有一处伤口,但从伤口周围肌肤的色泽,可以断定这不是方才所伤的,而且曾被水长时间浸泡,以至于伤口周围的肌肤呈青白之色,从伤口看来,极可能是箭伤,当箭被拔出时,箭头牵动肌肉外翻——这是箭伤与寻常刀、剑之类的伤口明显的不同之处。
腿上伤口没有明显的糜烂肿大,所以箭上无毒,此伤不足以让人昏死过去,而水依衣身上却有几处新鲜的血痕,分别在胸、腹、肋等部位,但却未见有明显伤口。
不难推测,致使水依衣晕死过去的是由匣中射出的暗器,大概是水依衣在开启密匣时,触动了里面的机括,在如此近距离的攻击下,她自然无法自保。
牧野栖有些为难了,想要取出水依衣所中的暗器,势必要看清暗器所在位置,但水依衣的衣裳上均无明显的破洞,可知暗器多半为飞针之类的细小暗器,要想隔着衣物取出暗器,绝无可能。
眼见水依衣双目眼闭,脸色苍白,不醒人事,几乎无法察觉她的呼吸,牧野栖咬了咬牙,终于拿定了主意。
思过寨尘封殿。
阳光从窗外射入殿中,竟有些灿烂。如此情形,更让人恍惚觉得昨日发生的一切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噩梦醒后,阳光灿烂依旧。
但,所有人的心中都明白,昨日经历过的,是真真切切的残酷事实!
阳光虽然依旧,但此时寨中的人却已不再是从前思过寨鼎盛时期的那些人。燕高照、文规、侠异、戈无害、舞阳、曾子、区阳菁……他们都已不在,死者已逝,无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留下来的是辉煌的悲壮,还是卑微的耻辱,都成了压在生者心中的一块巨石。
还有悟空四仆中的羊劫、鱼慈,再加上思过寨数百名弟子!
甚至,风宫与三藏宗的死者,也让思过寨平添了不少压抑之气,在此之前,生命无论是善是恶是正是邪,当它结束之后,都会化作一分沉重。
也许,自十五年前武林共讨死谷那一役之后,这已是最惨烈的一战了。在此之前,风宫白流亦大举进攻青城派,但青城派的抵抗与思过寨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在罗家镇的那一役中,已元气大伤。
范离憎本与思过寨毫无关系,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他竟在思过寨最神圣的尘封殿中与悟空相见。
范离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悟空细细叙说了一遍,他自知自己的经历离奇得近乎离谱,如果连悟空都不能相信他的话,那么世间就再不会有第二人能完全相信他的话了。
听完范离憎的叙说,悟空神情有些复杂地道:“你将这一切都说了出来,为何却自始至终不肯讲明自己的真实身分?”
范离憎微微一怔,暗自佩服悟空之洞察力,他沉默了片刻,道:“因为晚辈觉得若将真实身分说出之后,世人就根本不可能会相信我。”
“哦?”悟空眼中闪过惊疑之色:“为何如此肯定?”
范离憎抿了抿嘴唇,终于一字一字地道:“因为我是范——离——憎,即霸天城主范书的儿子范离憎!”言罢,他的目光落在了悟空的脸上,尽管这种举止显得有些不敬,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他相信悟空听得此言,会与常人一般产生相近的反应。
果然,悟空的神情显得甚为诧异——不知为何,范离憎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苍凉感,就像一个走在大漠中的孤独者,没有理解,没有信任。
但,悟空的脸上很快有了笑意,他道:“其实,你若是范离憎,就足以证明你方才所说的话全是真的!”
“为什么?”范离憎脱口而出,悟空这种说法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悟空的声音十分和缓平静,与范离憎的激动恰好相反:“因为范离憎一直被困于‘试剑林’中,既不可能是风宫中人,也不可能与三藏宗、水族有瓜葛,范离憎走出江湖,只有短短时日而已!”
范离憎怔怔地站在那儿。
悟空叹了一口气,道:“老夫也知道‘范离憎’三字有着非同寻常的含意,你所面对的东西的确会比他人更多,正因为如此,你更不必禁锢自己的心灵!”
范离憎忽然大声道:“不错,范离憎就是范离憎,又何必藏藏掖掖,羞于示人?哈哈哈……哈哈哈……”
在悟空这样的前辈异人面前如此纵声长笑,实是失礼之至,悟空却并无嗔怒之色,他静静地望着范离憎,眼神中竟饱含了——同情!
范离憎纵声而笑,直至声音嘶哑,直至笑出了泪……
他慢慢地揭去了脸上的人皮面具!
此时,他已恢复了往昔的冷静,心中有种如释重负之感,仿佛心灵经历了一场洗涤。
范离憎将人皮面具丢弃于地,向悟空深深施礼,歉然道:“晚辈方才失礼之至,请前辈降罪!”
悟空摇头道:“人之一生,百事繁碌,偶尔放纵一回,只要不伤天害理,又有何不可?”
范离憎在悟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豁达。
悟空接着道:“年轻人,你过来,让老夫看看能不能替你解去体内所中之毒!”
范离憎道:“是!”走至悟空身边,悟空伸手搭在范离憎的脉搏上,双目微闭,范离憎只觉一股如丝如线的暖流自右手脉门处开始,沿右臂上行,直通四肢百骸,周身顿时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忽听得悟空轻轻地“咦”了一声,显得颇为惊诧,他又伸出一只手,搭在范离憎的左手上,很快又自左臂生起一股如丝如线的暖流,在他体内奔蹿不息,有时两股暖流相互交错,范离憎立觉奇痒钻心,几乎要失声叫出。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