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半刻钟,悟空额头已微微见汗,他终于放开范离憎的双臂,睁开眼来,道:“是否有痛感?”
“没有,倒是……倒是奇痒难当。”范离憎道。
“轻微的痛感总有些吧?”悟空又追问道。
“没有。”范离憎道。
悟空连声道:“奇怪……奇怪。”他背负双手,在殿内踱来踱去,冥思苦想。
范离憎心中顿时有种不祥之感,他低声道:“莫非,晚辈所中的毒极为独特……难以化解?”
悟空停下步子,看了他一眼,道:“不,老夫根本无需为你化解毒性,因为你体内没有丝毫中毒的症状。”
范离憎呆了呆,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怎么可能?她明明设计让我吞下了毒药……”
悟空道:“人在中毒之后,会有‘内症’与‘外症’同时出现,‘外症’是他人所能以目、耳、鼻、手察觉的,而‘内症’则非常人所能分辨出来。以解药压抑毒性后,毒性仍在体内潜伏,此时已无任何‘外症’显现,惟有通过‘内症’方能分辨。但方才老夫以独门手法试过,你体内无任何中毒的‘内症’!”
顿了顿,又道:“或许你虽已中了毒,但后来又被完全化解了,此时中毒的‘内症’与‘外症’亦会完全消失。”
范离憎依旧神情茫然,自语般道:“难道她给我的并非真正的毒药?我怎么没有中毒?”
得知自己没有中毒之后,范离憎除了惊喜之外,又有些不安,他自忖这岂非等于骗了众人一次?此念使他的喜悦之情被冲淡了不少。
悟空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道:“也许,你服了某种可化百毒的灵药,那么即使吞下了毒物,也不会中毒。”
范离憎摇了摇头,道:“我没有服过什么灵药。”
悟空忽然道:“会不会在你昏迷之时,有人让你服下奇药?我的内力在你体内奔走时,感觉你非但不同于中了毒的人,而且与常人也颇有些不同,只觉你的丹田格外活跃,生机勃勃,而且你自身的内家真力对老夫的内力竟有一股牵引之力,若是你的功力在老夫之上,那倒很正常,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昏迷的时候?前辈的意思是说在……在晚辈遇见水族的‘衣姑娘’那一次?”范离憎否认道:“虽然那一次我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她纵使有可解百毒的灵药,也绝不可能让我服下,她只是在利用我而已。”
悟空点了点头,沉吟道:“说得也是……”一时也难理清头绪,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最终还是悟空首先打破沉默,他挥了挥手,道:“没有中毒终是好事,何必为此而耿耿于怀?我问你一事,据天师说,他原先的法号无师是你让他改成天师,意即要以天下人为师,是吗?”
范离憎脸上一红,道:“晚辈少时顽劣,还望前辈海涵。”悟空乃天师和尚的师父,范离憎却怂恿天师和尚改了法号,自是天大的越俎代庖。
悟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已换了话题:“天师又说你曾看见血厄剑上的纹路,可有此事?”
范离憎略略一怔,道:“是!”旋又奇怪地道:“难道这有何不妥吗?”
悟空的眼中闪过极度惊喜之色,以至于连声音都有些轻颤了:“你看到血厄剑上的纹路是何种形状?”
范离憎惊异地看着悟空,他不明白此事为何会让阅历无数的悟空难以自恃,他道:“那……似乎……与人的脉络极为相似。”
悟空颤声道:“来,走近些,让我看一看……”
范离憎见他神情古怪,大惑不解,依言走近。
悟空仔细地端详着范离憎,其目光一直直视对方的双眼,范离憎虽觉不适,却也只能缄默无言。
忽听得悟空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地道:“天意,天意……天不亡人,苍天有眼……老夫已等了数十年!”
范离憎见状,不安地道:“前辈……前辈……”
悟空哈哈一笑,大声道:“你知不知道除你之外,他人根本无法在寻常时刻见到血厄剑上的纹路?”
范离憎不解地道:“在下不明前辈所言。”
悟空激动地道:“血厄剑上的确有如人体脉络般的纹路,但平时这些纹路根本不会显现,惟有当它的凶戾之气发挥得淋漓尽致,威力发挥至最高境界时,常人才能看到剑上的纹路!而这时能看清又有何用?当血厄剑的威力发挥至巅峰时,就可灭天绝地,那时,一切都晚了……”
范离憎愕然道:“可我分明看到了血厄剑上的纹路,难道是我当时看走了眼?”
“不,你没有看走眼,也许,你是世间惟一能在血厄剑尚未发挥至巅峰境界时,就能看出剑上纹路的人。”悟空道。
范离憎似乎明白了,却又有了更多的疑惑:“为何偏偏惟有我一人能看到这一点?难道天师和尚他们没有看见吗?”
悟空道:“你可听过这样的谒语:血厄魔兵,邪霸灭世,重华不现,天怒地怨?”
范离憎道:“听天师说过。”
悟空道:“前面两句谒语,不言自明,而‘重华不现,天怒地怨’则是说‘重华之眼’现于天下,血厄便将横行肆虐,天下困苦。”
“‘重华之眼’又是何意?”范离憎问道。
“‘重华之眼’么?”悟空缓声道:“‘重华之眼’是一种千年难遇、世所罕见之眼,它有着常人根本无法达到的玄能,能洞察常人无法洞察之物!”
“也许当一个人的武功高至常人无法想象之境时,会练成‘重华之眼’吧?”范离憎道。
“错了,‘重华之眼’与一个人的武功高低毫不相干。”悟空望着范离憎,缓缓地道:“你可知你就是身具‘重华之眼’的人?”
范离憎怔怔地望着悟空,呆立当场,仿佛悟空的脸上突然开出了一朵花般。
复而范离憎笑了,他道:“前辈说笑了,既然‘重华之眼’如此罕有,我又怎会具备这种眼睛?”
“此乃事实,老夫也深感诧异,为何偏偏让老夫遇见如此天赐良机!也许,这就是天意吧。”悟空的神情肃然,他接着道:“你不妨对镜端照,仔细看看自己的双眼,就会发现与众人之眼的不同之处。”
范离憎见他说得如此认真,只好道:“如此……也好。”
悟空当即道:“送一面铜镜入殿,愈新愈好!”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却是以其旷世内力传出,外面的人自是清晰入耳。
不大一会儿,一名思过寨弟子推开厚重的殿门,双手持着一面铜镜,快步而入,他的神情十分古怪,很显然,此人正在暗自揣度悟空为何突然要人送上铜镜。
此事只怕他想破脑壳,也是无法想明白的。
悟空接过铜镜,那人便退下了。悟空将铜镜递给范离憎,范离憎接过后满腹疑虑,甚至有些忐忑不安。
端起镜子,正对自己脸部,范离憎看了看,觉得并无什么奇特之处。
“仔细观察你自己的双眼,看看是否比他人多了一点什么?”
多了一点什么?若是眼中多了一点什么,又岂会到今日才发现?范离憎只有重新审视自己的双眼,看了片刻后,又侧目向悟空的双目望了望。
悟空恍然道:“不错,须得让你看见我们两人的眼睛,才能分辨出不同之处。”说着,他竟也站到了铜镜前,铜镜中便出现了一老一少两张脸庞。
这无疑有些尴尬窘迫,范离憎定了定神,凝神再看,他的目光在镜中两人的双眼中来回扫视着。
倏地,范离憎失声惊呼:“果然如此!”
头很沉,像是在里面塞满了杂乱之物,口干舌燥,全身软弱无力,似乎周身的骨骼都在隐隐作痛……
水依衣低低地呻吟一声,缓缓睁开眼来。
木床,木桌,角落里放着几个高高低低的小缸,一串干红辣椒挂于墙上,一只黑白相间的猫正趴在桌上,好奇地望着刚刚醒转过来的水依衣,它的长须颤了颤,“喵呜”一声,窜下桌去。
这是什么地方?
这屋子给她的感觉,为何那般独特?她还从未在如此简朴的地方生活过。
胸口一痛,水依衣忍不住咳嗽一声。
一个脚步声传来,很快,有人推门而进,进来的是一个俊朗不凡的白衣少年,脸上充满了关切与温柔。
水依衣乍见白衣少年,有眼中一亮之感,她不由为自己心存此念而羞赧,脸上一阵烫热,其实,她的感觉只是人的一种天性,就如同直视阳光,双眼会不由自主地眯起一般。
白衣少年在离木床数尺外站定了,安慰地道:“姑娘,你醒了?”
水依衣记起自己经历的一幕幕,她的心中涌起丝丝不安,道:“这……是什么地方?”
“在下任玄,这是在下远房表亲的家。”那白衣少年自是牧野栖。
水依衣躺在床上,道:“是你救了我?”
牧野栖微微一笑,道:“所幸姑娘所中的暗器并未淬毒,也多亏得在下表姑帮忙,总算没误事。”
水依衣听说他有表姑帮忙,不由暗松了一口气,感激地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要谢还得先谢菩萨。”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微胖、面目和善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手中端了一碗汤,清香四溢,她说话尤为独特,一个字一个字向外蹦,如炒豆子一般,速度却丝毫不见缓慢:“看起来你这么单薄的一个姑娘,身上却受了那么多伤,又是风呀雨呀的,竟能醒转过来,不是菩萨大慈大悲又是什么?”
说完,她自己倒先笑了,牧野栖叫了一声:“三姑姑。”
三姑姑将热汤放在桌上,叹息道:“这么一个如花般的姑娘,哪个杀千刀的施下如此黑手?”牧野栖将一张椅子搬至床侧,三姑姑便端着汤坐下了,道:“姑娘,这是刚熬的汤,我喂你喝了。”
水依衣摇了摇头,推辞道:“我心有点闷,不想喝——待好受些时,我自己喝吧,岂能处处烦劳你们?”
三姑姑便将汤重新放回桌上。
牧野栖道:“姑娘好生静养,若有什么事,我们就在外面,招呼一声。”
水依衣点了点头,牧野栖二人退了出去。
水依衣在被褥中摸索了一阵子,发现除了伤口隐隐作痛外,周身并无异样,便安下心来,半坐半躺,回忆起先前的一幕幕。
原来,水依衣在禹诗的攻击下,的确受了伤,因为当时她带着密匣,在水中游移不便,右腿一痛,已被利箭射中。
但水依衣极为清醒,她料定禹诗在见到血迹浮现时,必会沿河而下,在两岸等候着她露面,于是她做了一件常人根本不敢做的事,在水中封住了自己右腿的几处穴道。
在如此湍急的水中封住自己腿部穴道,对于常人而言,无疑是自寻死路,右腿的僵硬麻木立即可以致人于死地,但水依衣却不同,因为她是水族中人,更是水中精灵!
封住了穴道,水依衣又做出了超乎禹诗想象的选择,她没有顺流而下,设法登陆,而是逆流直上!
禹诗虽已看出她水性非凡,但却绝不会想到已达到如此境界,在受伤之后,还能携带一只木匣,在水中逆流潜行。
所以,疏忽了这一点,并非禹诗谋虑不周之过。
水依衣在水中逆流潜行出一段距离,亦大耗功力,当她感到经过了一处弯曲的水道时,就潜至岸边,危险能逼出人的惊人潜能,待到水依衣上岸后明白一时间再不会有什么危险时,顿觉全身乏力,困顿不堪。
在岸边丛林中歇息了一阵子后,水依衣解开右腿穴道,经河水浸泡,伤口处流出的血已很少。此时,天色昏暗,水依衣遥望对岸,只见灰蒙蒙一片,也听不出金铁交鸣的厮杀声,不知“笑姐”能否安然脱身。
她心知禹诗工于心计,沿河而下不见她露面必会心生疑虑,留在岸边颇不安全,但水依衣牵挂“笑姐”,不愿独自离去,当下她就向岸边丛林深处走了一阵子,当她见到那座废弃的驿站时,只觉极度困乏,难以支撑,便进了废弃的驿站中,在半惊半醒中度过了一夜。
天亮后,水依衣又潜至河边,眺望对岸,却终是一无所获,正自失望间,忽听得远处响起金铁交鸣之声,水依衣顿时紧张起来,循声而去,远远张望了一阵子,方知拼杀的双方并非风宫中人与“笑姐”,不免感到有些失望。只是那些人提及的事让水依衣吃惊不小,尤其是在那些人中,既有牧野静风之子牧野栖,又有牧野静风之母,更是非同小可,水依衣目睹了楚清的被杀后,便悄然离开,重新返回旧驿站,她见鄂赏花、牧野栖皆是绝世高手,尤其是鄂赏花,其剑法诡异狠辣,且性情怪癖,若是贸然出去与之相遇,自己这副模样必然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于是水依衣在旧驿站中静候了许久,发觉再无金铁交鸣声后,终决定离开此地。
她自知风宫失手后绝不会善罢甘休,若是自己携带密匣而行,目标太过明显,于是,她便开启密匣,欲取出匣内的“天陨玄冰石”与七颗“海母”,没想到此密匣有诈,甫一开启,便闻机括之声。
水依衣大惊之下,察觉不妙,却已闪避不及。
没想到最终救了她的人却是牧野静风之子牧野栖!
虽然她当初与牧野栖相距甚远,无法看清其容貌,但当牧野栖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仍是立即断定眼前这自称“任玄”的人,就是牧野栖,而且由声音亦可判断出这一点。
“牧野静风之子”这一身分本就已极不寻常,牧野栖不愿以真实身分相告,也在情理之中,水依衣对他自然也心怀警惕之心,所以她没有喝下那碗热汤。
此时,她心中忖道:“据说牧野静风与其子在五年前失散后,再未见其踪影,牧野静风曾派出不少人手寻找,却一直没有结果,这牧野栖为何不愿与他父亲相见?他救我之举,究竟是善意,还是别有用心?”
范离憎终于发现自己的眼睛是双瞳孔的!这让他吃惊至极。
他极少会照镜子,即使偶尔照一照,也不会仔细留意,男人照镜子若是照得太过仔细,多少有些不妥。
悟空道:“所谓重华,就是指双目各有两个相叠瞳孔。目为心灵之神,而瞳孔则是目之精华,人之正邪、强弱、兴衰,皆可在双目中显现。重华之眼,可遇而不可求,追溯千古,亦只闻舜皇拥有重华之眼!”
范离憎心生惶然之感,不安地道:“我乃区区俗子,怎能与舜皇相提并论?”
悟空道:“人若真能刚正无邪,入圣化神何难?神若媚谀骄逸,又与俗人何异?正因世间肖小太多,方会觉得如舜皇者超凡入圣,世人顶礼膜拜。众丘之小,方显峰之高峻。”
范离憎放下铜镜,神情怪异地道:“无论如何,在下终难相信‘千载难逢’这样的字眼会与我联系在一起,在下无德无能,与舜皇相比,犹如草萤与日月之别,相去何止万千?”说完苦笑一声,继续道:“也许,在下并非真正的‘重华之眼’,只是与之相似而已……”
悟空道:“且不管是真是假,至少你能看清血厄剑上的纹路已是确然无疑,单凭这一点,你就足以造福苍生!”
范离憎愕然相望,大有“受宠若惊”之感,还待再说什么,悟空已抢先道:“老夫有一事需小兄弟帮忙,不知能否应允?”
范离憎面容一肃,道:“前辈尽管吩咐!”
悟空道:“老夫欲铸一柄剑鞘,要劳动小兄弟相助。”
范离憎为难地道:“铸剑之术,在下一无所知,恐怕……恐怕要让前辈失望了。”
悟空摇头道:“老夫并不需你动手,只要借助你的‘重华之眼’。”
“原来……如此。”范离憎道:“不知前辈要铸什么样的剑鞘,与‘重华之眼’又有什么关系?”其实,范离憎已隐隐猜知到一些什么。
果然,悟空道:“老夫要铸的剑鞘,就是困锁血厄剑的剑鞘,以天陨玄冰石铸炼,再嵌以‘海母’之珠。”
对此事范离憎已听天师和尚提及,倒不甚吃惊。
悟空接着道:“天陨玄冰石取自绝寒之地,冰石内蕴含的万年苦寒之气,寻常炉火一旦放入天陨玄冰石,片刻间就会熄灭,根本无法铸炼它。此物难铸难熔,老夫历经近十年光阴,终于寻到一名不为世人所知的铸铁奇匠,此人已至化腐朽为神奇的神境,所谓异人必有异举,此人十年方开炉一次,一次只煅铸两件物什,且所铸之物,极为不凡。一个月后,就是他开炉之时,老夫欲请范小兄弟与劣徒天师一道前去求此人煅铸血厄剑鞘。此人虽然匠艺出神入化,若无范小兄弟相助,他亦无法铸成能抑制血厄的剑鞘!至于个中细节,见过此人之后,他自会向你细说。血厄剑凶戾之气一日不被抑制,世间便多一日凶险,事关重大,还望范小兄弟不要推辞才好。”
“血厄剑在燕少公子手中时,似乎颇为祥和,使燕少公子突然恢复神智,这岂非与血厄是凶险之物颇不相符?”范离憎疑惑地道。
“燕南北这孩子心智突然迷途知返,实是可喜,老天对思过寨总算没有赶尽杀绝,至于他为何有这般变化,实是与血厄息息相关。”说到这儿,悟空忽然话锋一转,道:“你觉得思过寨今后有无必要继续留存于江湖?”
范离憎先是一怔,心想一个门派是否留存又岂是一个人所能左右的?随即很快醒悟过来,意识到思过寨本就是因悟空之意愿而创,为血厄剑而存于世间,如今血厄剑已经问世,悟空提起此事,亦不为过。只是念及偌大一个门派,位列十大名门之一,其存亡却只在他人的一念之间,心中不免生起感慨之情。当下范离憎道:“在下怎敢妄提此事?若是问在下留存思过寨后,由何人主持大局,在下倒可斗胆说几句。”
悟空“哦”了一声,淡然道:“听你的意思,虽未挑明,却暗示希望思过寨保留着,是也不是?”
范离憎抿了抿嘴唇——这几乎成了他一个极为频繁的动作——答道:“在下的确如此想。”
“那么,你觉得主持思过寨大局者,以谁最为适宜?”
“其实前辈心中已有定夺,对不对?”范离憎不答反问道。
悟空不置可否。
范离憎道:“在下进入思过寨不过数日,只能以一斑窥全貌。以在下之见,佚魄佚大侠主持寨中大局,当可重振思过寨!”
悟空微微颔首。
一座古亭,四周林木成荫,古亭建于山腰处,名为“遗金亭”,想必与天下所有名中有“金”字的亭子相同,这儿一定曾经发生了一件拾金不昧的故事,而此亭正因那个故事而出现于这条山道上,相传至今。
亭中一老一少。
正是天儒与牧野栖。
天儒道:“你行事一向极少会出偏差,为何这一次却不依计划而行?想必途中定遭遇了不同寻常之事。”
牧野栖不安地道:“弟子无意中见到了祖母,与她相遇时,她竟被鄂赏花所杀,因此……弟子没能继续追踪段眉母女二人。”顿了顿,又道:“弟子觉得段眉知道我的真实身分后,就绝不可能再对我有所信任,纵是继续追踪,多半也是一无所获……”
“你已透露了自己的真实身分?”天儒眼中精光倏闪,神情震愕至极。
牧野栖从未见师父有如此震动之时,不由心生不安,立时跪于地上,道:“当时弟子眼见祖母被杀,心中悲恨,以致有了冲动之举,乞请师父降罪!”
天儒神色凝重至极,他沉吟了良久,方缓声道:“此事也怨不得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是你的身分太过特殊,既然此时身分已被世人所知,那为师的计划,也需得改变了。对了,你所说的鄂赏花,可是以‘葬花剑法’名扬江湖的鄂赏花?”
牧野栖道:“正是此人,只是弟子有些不明白,她为何对我母亲怀有那般深的恨意?按理我母亲踏足江湖时,鄂赏花早已退出了江湖,她们之间,怎会结下仇恨?”
天儒道:“鄂赏花恨的不是你母亲,而是你的外祖母,也就是当年名列武林七圣中的月刀司狐,你的外祖父则是日剑蒙悦。”
牧野栖隐约感觉到师父对外祖母与鄂赏花之间的怨仇似乎有所知,于是问道:“我外祖母与鄂赏花的怨仇又是如何结下的?”
天儒转过身来,望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道:“无论是月刀司狐,还是鄂赏花,皆是绝顶聪明的人物,但世间却有一物足以让任何一个聪明的人变得糊涂不堪,那就是一个‘情’字。当年鄂赏花与你外祖母同时倾慕于你外祖父日剑蒙悦,而且鄂赏花与他相识尚在月刀司狐之前,二人曾情投意合,但最终结为伉俪的却是日剑与月刀,其原因只怕世间无几人知晓,蒙悦之所以选择了你外祖母,是因为他乃日剑的传人,而司狐则是月刀传人,江湖有云:‘日月齐扬,佛陀涅槃’,你外祖父为了达到‘佛陀涅槃’之境,最终舍弃了鄂赏花,而娶你了你外祖母。”
听到此处,牧野栖目光低垂,心中颇有些不自在。
天儒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般,道:“你外祖父与鄂赏花情义更深,却选择了你外祖母,其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追求‘佛陀涅槃’之境,亦不是出于私心。”
牧野栖的头重新抬起,惊异地道:“那却为何?”
天儒眼神显得悠远深邃,犹如广阔无垠的夜空:“武林中有一件兵器,名为血厄剑,此剑凶戾无比,是蚩尤族后人所铸,百余年前一场正邪之战中,邪恶之人冷嚣曾凭借血厄剑之灭世魔力,横行天下,武林诸般一等一的兵器皆无法挡血厄锋芒,其时蒙悦的师祖思天涯为正道最强者,亦是日剑的拥有者,思天涯以日剑与冷嚣决战于东海无名岛,激战一日一夜,堪谓旷世绝战,当时有幸睹此战者,据说只有三人,结果战至数百招时,思天涯和冷嚣双双受伤,浑身浴血,就在此际,血厄剑突然有了惊人变化,冷嚣右臂鲜血流淌至血厄剑身,其凶残狂魔之血与血厄剑的魔性相融,竟将血厄剑的灭世威力催发至无以复加之境,眼见千古神兵日剑也无法压制血厄的灭世魔力,于是思天涯竟以其绝世之智,惊世之勇,弃日剑不用,化身为剑,与血厄剑悍然相接!一边是悟透剑道真谛的思天涯,一边是具有灭世威力的血厄剑,人剑一接之下,气势之骇人,可想而知!”
“最终战况如何?”牧野栖有些紧张地问道,毕竟思天涯是他外祖父蒙悦的师祖。
天儒无限萧索地叹了口气,道:“最终,血厄剑虽被暂时抑制凶性,但思天涯却因此而身化飞烟,亡命于那惊世一击!”
牧野栖暗自扼腕,思忖之余,道:“那冷嚣岂非更横行无忌?”
“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思天涯虽然败亡于血厄剑下,但血厄剑却也被思天涯暂时抑制其灭世威力,而当时在东海无名岛的三人无不是绝世高手,冷嚣最终亡于他们三人手下!”
“那……血厄剑呢?”牧野栖问道。
“血厄剑如此凶戾乖张,武林正道自是欲将它彻底毁去,无奈此剑无坚不摧,自身则有不灭之质,无论以何种方式,竟无一人能毁去此剑!思天涯的弟子想到其师最后一击,暂时抑制血厄的手法,最终悟出了扼制血厄的方法,但要依此计而行也并非易事,因为扼制血厄之物,与血厄几乎一样难求。即使寻觅到了,仍有诸多事宜需费周折,于是思天涯的那名弟子就想到了以另一件兵器与血厄剑相抗衡,一旦血厄剑再次落入邪魔手中,武林正道不至于束手无策!”
“若是由正道中最强高手保管此剑,绝难再次落入邪魔手中,岂不更好?”牧野栖问道。
“兵器神奇如血厄、日剑、月刀,可以达到人、心、剑相通,凶邪之剑,惟有在凶邪者手中方能发挥出它的无上威力,若由正道中人持有,并不能依仗它的灭世威力。连日剑都难以摧毁的魔兵,世间本不可能再有什么兵器可以超越血厄剑,但思天涯的那名弟子却想到了有关‘日剑月刀’的传说,想到了‘日月齐扬,佛陀涅磬’之说。”
牧野栖有些明白过来了:“莫非,我外祖父是迫于师门之命,方选择了外祖母,以便能达到‘日月齐扬,佛陀涅槃’之境?”
天儒没有正面回答,他道:“其实谁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日剑月刀’达到如此境界。蒙悦、司狐结为夫妇时,鄂赏花恨日剑负情,更恨自己看走了眼,她不愿见到你外祖父与外祖母的幸福,于是,竟自废双目……”
牧野栖这才明白鄂赏花为何自废双目!
天儒叹息一声,接着道:“大凡心智不凡的人,心中总有些孤傲,鄂赏花亦是如此,更兼且她的武功、容貌皆是名动江湖,自是颇为自负,在遭受挫折时,有些偏激之举也就在所难免了。只是她却没有想到,蒙悦、司狐结为夫妇后,并不幸福,因为蒙悦对鄂赏花用情更深,知道鄂赏花自毁双目后,更是满心疚愧,而司狐则牵挂着另一个男人,他就是你的祖父牧野笛,同时更无法容忍蒙悦对她的虚情假义——夫妇不和,日剑月刀无法共存,又何论‘佛陀涅槃’之境?世人皆知日剑月刀不和,却又有几人知道日剑的苦衷?若非肩负师门重任,他又怎会做出这种选择?”
牧野栖听到这儿,良久无语,他这才明白鄂赏花为何说“司狐的女儿该杀,追随司狐女儿的所有人也该杀”!她却不知,自始至终,司狐并无责任,相反,她亦是因为此事而生活于痛苦之中。
“为了一柄血厄剑,竟使外祖父、外祖母及鄂赏花三位绝世不凡之人陷于怨恨之中,那么既然日剑月刀无法达到‘佛陀涅槃’之境,思天涯的那名弟子又是如何处置血厄剑的?”牧野栖心中如此思忖。
天儒沉吟道:“为师奇怪的是鄂赏花对日剑月刀虽然怀有怨忿之心,但这些年来她一直退隐于武林之外,并未对他人有报复之举,为何这次却一反常态?”略略一顿,又道:“你说你救起的年轻女子身怀武功,不知你有没有探清她的身分?”
牧野栖道:“没有,似乎她对弟子已怀有警惕之心。”
天儒道:“你是在思过寨附近救起她的,而在你救她的前一天,风宫与另一股神秘势力同时攻袭思过寨,这位姑娘受伤,会不会与此有关?据黑道‘缺字堂’的人禀报,风宫攻袭思过寨,其目的就是为了思过寨内的血厄剑,但最终风宫没能如愿以偿,在退出思过寨后,风宫还遭遇两名武功甚高、水性极好的女子,以风宫逾百弟子,最终竟让她们双双走脱,其中一名女子潜河遁走——你救下的人,会不会是她?”
牧野栖听天儒相问,方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道:“师父,你说血厄剑在思过寨内?”
天儒点了点头。
牧野栖迟疑了片刻,终还是道:“弟子有一事不明白,为何师父对这些多不为江湖所知的极端隐密之事,竟了若指掌,莫非……莫非师父是当年在东海无名岛上亲眼目睹冷嚣与思天涯一役三人中的一个?”
天儒哈哈一笑,道:“东海无名岛一役时,为师尚未出世,又如何能亲眼目睹?不过其中一人,却与为师有非同寻常的关系,此人就是为师的母亲!”
牧野栖惊诧道:“原来……如此。”心想师父的母亲能亲眼目睹那一场惊世之战,必定也是非同寻常的人物,口中却道:“弟子一定设法查清那年轻女子的真实身分!”
天儒道:“救死扶伤,本是正道中人理所当然之举,但血厄剑的去向事关武林大局,若此年轻女子与此事有关,实不可掉以轻心!”
“是,师父。”牧野栖恭声道。
天儒望着牧野栖,忽然道:“你可知你父亲牧野静风已开始派人四下寻找你的下落?”
牧野栖有些不安地道:“是否因为弟子这一次自露身分之故?”
天儒摇了摇头,道:“在此之前,他已有所行动,不过也许他亦知一旦过早让武林中人知道此事,可能会给你带来危险,毕竟这些年来,风宫树敌太多,甚至连风宫玄流对你都会怀有叵测之心,所以查找你下落的人,一直都是在暗中行动。”
牧野栖听到这儿,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激动之情,他忽然明白自己与父亲牧野静风所处的立场虽然不同,但父子之间,有一些东西是永远也无法割舍的。
天儒郑重地道:“一旦你父亲找到你后,你就须进入风宫了,惟有进入风宫,方能实施为师的计划,而在风宫那种邪魔之地,你也许将举步维艰,危机四伏,但愿你莫让为师失望,能否扫尽群魔,就全在于你了。”
牧野栖只觉心中沉甸甸的,但他仍是神色平静地道:“弟子一定全力以赴!”
天儒道:“不单是你,整个黑白苑都将全力以赴,为师数十年的心血,几乎全押在你身上了!”
一向从容自若的牧野栖,第一次微微蹙眉。
红叶黄花秋意晚。
江水茫茫,无语东流,两岸翠峰如簇。
一叶轻舟,顺江而下。
船中共有三人,除了一名船夫外,另外两人,他们正是天师和尚与范离憎,那名船夫亦是思过寨弟子,这艘小船上带足了米粮,一路顺江而下,从不靠岸,行了二日,船已至长江下游。
江至下游,水面渐宽,水速减缓,但见江水浩荡,帆影点点,举目四望,心旷神怡,二日来颇为沉闷,这时,范离憎不由长长地吐出一口压抑之气。
天师和尚却有了凝重之色,道:“自此时起,我们就要进入风宫江南行宫的势力范围了。”
“江南”二字让范离憎心中微微一动。
又见江南。
往事浮现,一股淡淡的忧伤不期然爬上范离憎心间。
天师和尚见他神情闷闷不乐,叉开话题道:“重师,你可知为何我师父提议佚魄担任思过寨寨主之位,而不是燕南北?”
范离憎心道:“悟空老前辈在做出这个决定前就已问过我的看法,你倒考问起我来了。”
口中却道:“为什么?”
“因为佚魄受到寨中所有人的敬重,而燕南北虽是燕……燕老寨主的儿子,且击退了禹诗,但他的谋略与经验,只怕远远不及佚魄,让人难以置信,寨中多半会有人暗中猜测在此之前,燕南北是否装疯卖傻,有意隐藏武功,这是以燕南北为寨主最难服众之处。”
范离憎微微一笑,道:“这一番话,是何人高见?”他料定这些话绝不会本就出自天师和尚之口。
天师和尚嘿嘿一笑,道:“是……穆姑娘说的。”
范离憎心道:“既然是穆小青说的,那就不足为奇了,她与杜绣然对戈无害皆是一往情深,而戈无害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也不知此事该怎样了结。尤其是杜绣然,她竟有了身孕,若无法找到戈无害,她该如何是好?大概知道戈无害下落的人,只有水族中人,但水族中人的行踪太过诡秘,莫半邪一死,‘衣姑娘’等二人又已逃脱,要想再见到她们,只怕极难。”
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为杜绣然、穆小青担忧。
天师和尚又道:“重师,你说我师父为何要收燕南北为徒?”
范离憎道:“这个我就无从推测了,大概是因为他老人家觉得燕南北资质不凡,是可造之才吧。”
天师和尚道:“若论资质,重师绝不在他之下,为何师父不收你为弟子?”
范离憎心道:“莫非天下每一个资质不凡的人,都要成为你师父的弟子?”口中却道:“你是盼我成为你的师弟后,再也不用称我为重师了吧?”
天师和尚连连摆手:“非也,非也,师父说之所以收燕南北为徒,是欲让他成为守剑弟子。”
范离憎乍听“守剑弟子”之说,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暗忖道:“燕高照身为守剑之仆,最终落得如此结局,如今,悟空老前辈却又要收他儿子为守剑弟子,谁能担保燕南北不重蹈其父覆辙?”
天师和尚继续道:“师父他老人家说,普天之下,除了‘天陨玄冰石’与‘海母’之珠外,也许惟有燕南北的无邪之心能抑止血厄剑凶戾之气了。你我在剑簧阁中时,血厄剑曾一度凶残邪霸,当燕南北手握血厄时,血厄邪气竟渐渐化去,反而显得有些祥和。而燕……燕师弟亦自言当他手持血厄时,感到有种前所未有的自信,心神突然一片清朗,仿佛他与剑已融为一体,击退禹诗之战,他虽然双目不视,冥冥中却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牵引着他,施展出了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招式……”
“血厄剑是邪门兵器,常人根本无法与之共融,反而会被它反噬其身,但燕南北本性混沌未开,无正无邪,脑中一片虚无,血厄剑既无法感应到他的邪,从而与之相呼应,亦不会因为感应到他的‘正’,而被激发与其抗衡之剑意,如此一来,剑亦无正无邪,犹如混沌初开。佛家得道高僧需超脱尘世,逾越正邪,想必得道之剑,也应超越正邪,剑一旦‘得道’,自然有了凌然万物的无上压力,燕南北受其影响,淤塞之心智豁然开朗,也在情理之中了。”范离憎娓娓道来。
天师和尚怔怔地听着,良久方一拍大腿,叹道:“重师这一番话,竟与我师父所言甚为相似!”他眼中满是佩服之色:“得道之剑……这种称谓,倒是我生平第一次听见。”
范离憎道:“血厄剑在你手中,其威力必定强于在我手中之时。”
“为什么?”天师和尚问道。
“因为……因为……有时我自觉自己心念飘浮不定。”范离憎本是凭感觉说出那一番话,被天师和尚这么一追问,他一时却不知该如何答复,只得含糊应对。
天师和尚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凝重之色,道:“其实人这一辈子,许多事情都是无法捉摸透的,数十年前,我又何尝想到会成为武林中人呢?”
范离憎心想能成为悟空弟子之人,必定有着非同寻常的经历,天师和尚天资并非十分出类拔萃,却能成了悟空的弟子,更是如此。
天师和尚看了看远处模糊的江岸,忽然道:“重师,你看我今日容貌如何?”
乍闻此言,范离憎大吃一惊,而那名掌舵的思过寨弟子则“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天师和尚道:“我自知此时容貌甚是丑恶,但当我如重师这般年轻时,却与重师一样英俊洒脱。”
范离憎干咳一声,强忍笑意,道:“原来如此……却不知后来怎么发生了……变化?”心中却道:“人之容貌在一生中虽会有所变化,却绝不会变化太大,而看今日的天师和尚,可想象他当年绝无法与‘英俊洒脱’沾上边。”
天师和尚道:“出家人本不应该在乎容貌如何,可我的容貌之变化,却有一番不同寻常的经历。”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与平时的心无杂念全然不同,范离憎不由沉默了。
天师和尚下意识地数着胸前佛珠,沉默良久,方道:“我出家之前,名为周宝山,重师知道么?是了,你自是不知道的。”
范离憎心道:“周宝山这等名字,未免平俗了些。”
天师和尚接着道:“我老家在渭水支流冷水的上游,那儿群山连绵,与我所在的村子相去十里远的地方,有一座山,名为空洞山,那山极高,有人说就是鸟儿一口气也飞不了那么高,又说那山上住着神仙,有人曾亲眼看见神仙从山上飘飘然飞下来……”
天师和尚已沉浸于回忆中,他的脸上出现悠然神往之色:“我爹是个木匠,常去为官府服工役,我娘在家中织布,还有一个比我小四岁的妹妹,叫水叶儿,‘水叶儿’是空洞山里长的一种花名,很香很美——但我妹妹比它更美,她就像天上的小仙女一般,整天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像只云雀,不停地叫我哥哥,哥哥……”
他的脸上有了淡淡的温馨笑容。
“十四岁开始,我就独自一人去空洞山伐木砍柴了,每当水叶儿花开时,我就会从山上带些回来给阿妹,她手很巧,能用细藤把它们串起,做成花篮,挂在窗前……”
天师和尚如今已是五旬开外,但此时他的神情就像有一个可爱的妹妹在他面前一般,而他不再是远离人情的出家人,而是一位呵护着妹妹的兄长。
范离憎心道:“虽说出家人应该忘却前尘往事,但——此时的天师和尚却反倒更显亲切些,也更真实些,也许世间本就不应有僧人的,有谁能够真正地无情无欲呢?”
天师和尚继续道:“阿妹十六岁那年,我特意去空洞山为她采水叶花。我知道越是高处水叶花就越美、越香,所以我就一个劲地向山上爬,竟然一点也不知疲倦。不知不觉中,竟让我爬到了山顶!这时,我才醒过神来,回头向下看时,只见云雾都在我脚下。山上果然有许多水叶花,我一个人根本拿不了那么多,而天却渐渐黑了下来!”
此时虽是日头当空,但天师和尚说得入神,范离憎竟真的感到天色像是暗下了不少。
“我心想其实天黑下来也无妨,大不了在山上过一夜,明天一早再下山,就是怕家人担心,但夜里下山是不可能的。我便用随身带的刀砍了一些树,搭了一个小小的棚,就在那儿睡下了。因为过于困乏,不一会儿我便睡着了。
“没想到高山之上格外寒冷,到了半夜,我被冻醒了,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于是我就起了身,想到外面动一动,免得冻坏了身子。谁知我从树棚向外一探头,竟看到离我几丈远的地方有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在那儿,一时又看不真切,我顿时吓了一大跳,心想:这是山魈,还是神仙呢?”
范离憎虽知既不会是神仙,也不会是山魈,但他的心还是被提了起来,那名思过寨弟子也忘了掌舵,好在江面宽阔,任凭船只随波逐流也无大碍。
天师和尚数佛珠的手已停下了,他继续道:“好半天我的魂才重新附体,便偷偷缩回身来,心想只要不出声,挨到天亮,日头一出,他便会消失的。谁知这么一缩身,竟把身边的树枝碰得‘哗啦’一响,我的身子一下子就僵住了!这时,我看到那本是背向我的人影猛地转过身来,然后我便觉眼前一花,那人影竟已站在我的身前了!”
那名思过寨弟子终于忍耐不住,“啊”地一声轻呼。
天师和尚舔了舔嘴唇,继续道:“当时我也吓得不轻,却又在心中一个劲地告诉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正心惊胆颤时,那人影忽然开口说话了!我的心在那时很快地平静下来。因为那的确是人的声音,而且很慈和,虽然感到十分惊讶,但却并无敌意!”
范离憎忍不住问道:“莫非,他就是你师父悟空老前辈?”
天师和尚道:“正是!”
那名思过寨弟子吁了一口气。
天师和尚道:“我师父问我:‘年轻人,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儿?’这时,我本是僵硬的身子也能动了,心想无论他是人是鬼是仙,总之对我似乎还算和气,于是我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出来,我心想这些事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后来师父老人家似乎又问了些什么,我也一一照实说了。最后师父又说了一句:‘既然夜里下不了山,你还是在这儿等到天亮再下山吧。’说完,他便走开了。
“他重新回到了他原先站立的地方,这时我心神已定,才有心去看周遭的环境,只见他所站立的地方是一片平阔之地,长约有十丈,宽也近五丈,地面皆是坚石,那天的月光很淡,他便背着手,仰视星空。我心想天上除了星星与月亮之外,还有什么可望的呢?”
范离憎道:“大概他只是在想心事罢了!”
天师和尚道:“我初时也是这么想的,但后来见他仰视天空许久许久,才知并非如此。”
的确,仰首想心事若是太久,的确不会是一件好受的事。
“之后我一忽儿睡着,一忽儿又被冻醒,如此反复一直到天亮,每次醒过来之时,我都能看到他站在石坪上!”
“天亮之后,你便可以看清他的面目了吧?”范离憎问道。
天师和尚点头道:“天亮时我赶紧起来,只见一个身着白衣的老人正盘腿坐在那儿,双目微闭。我虽然很想知道这老人究竟是个什么人,但最终还是决定悄悄离开为妙。没想到我一走动,他便睁开眼来,看着我,招了招手,道:‘年轻人,你过来吧’,他的脸上有很慈祥的笑容,我稀里糊涂地便走了过去,早已忘记了害怕。
“那时我并不知师父是位身怀绝学的武林高手,见他须发皆白,脸上皱纹更是很多,少说也有七十多岁,我不由很是感到奇怪,心想他这般年岁了,如何能爬到如此高的山顶上?看他身上衣衫,仍是干干净净,而我身上的衣服却已是又破又脏了!当时我感到很是惊愕,师父说数十年来,他在这绝顶上从未遇见外人,能与我在这绝顶上见面,也算有缘了。我心中奇怪,暗想难道他数十年如一日,常常攀上空洞山山顶?他仔仔细细将我打量了一番,却不知为何忽然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问我以后愿不愿再到这山顶来?我心中其实并不愿意,但因为有些怕他突然发怒,还是点了点头。他说如果我要来,便在有月亮的日子来,我也胡乱地答应了!
“他最后叮嘱我不要轻易对人说曾在山上见到过他,更不要说他在做什么。说完,便站起身来,向前走去,我见前面是一处悬崖,忍不住就叫了一声小心,话刚出口,他已突然如一只鹰般飞了出去,然后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了。”
范离憎道:“你这才知道他是绝世高手,见他武功如此惊世骇俗,于是便真的在有月光的夜晚前去山顶找他,对不对?”他心想如此经历,未免太陈旧老套。
天师和尚摇头否认道:“我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学绝世武学又有何用?这就如同一个耳聋之人,再动听的乐声,对他也是毫无吸引力的。”
范离憎心道:“他这一番话倒颇有些道理。”
天师和尚忽然沉默下来,渐渐地,他的眼中有了莫名的哀伤,范离憎看在眼中,心中暗暗吃惊。
终于,天师和尚再次开了口,这一次他说得极快。似乎是担心自己一停下来,就再也没有勇气说下去似的。
“之后我一直没有再去空洞山顶,直到二年后,我家突然惨遭变故,在我离家的时候,一个恶贼竟将我妹妹……糟踏了!”
天师和尚的声音变得极其的嘶哑,眼中也有了骇人之光芒!
而范离憎的心则猛地一沉!他甚至希望天师和尚不要再说下去!
但天师和尚却仍是继续道:“我娘要救我妹妹,却立遭那人毒手,我爹听到此噩耗时,正在为官家建一座大殿的正梁,刚一听完,他便吐了一大滩血,从梁上落下,而我妹妹也因为不堪屈辱,竟投井自尽了……等我知道此事后,就像疯了一般向空洞山顶跑去!因为害我全家的人是一家镖局的少镖头,有钱有势而且武艺过人,我决不能白白送死,我死了不打紧,但妹妹及双亲的血仇谁来报?当时我全然忘了师父他老人家嘱咐过需在有月色的时候才能去找他。当我赶至空洞山巅,在冷风与悲痛中等到天黑,仍不见他老人家现身时,方想到了这一点。那晚天色阴沉,乌云翻卷,根本不见一点星光,更无明月,但我不甘心就这样下山,就在山顶苦苦等候,好不容易挨过一夜,第二日非但不见日出,反而阴云密布,到了傍晚,竟下起了雨,我全身很快湿透了……”
说到这儿,他略略一顿,接着道:“总之,好不容易挺到第四天晚上,我师父才出现在空洞山顶,刚见到他,我没说出一句话,就晕死过去了。”
天师和尚虽然没有详述在绝顶上的四天是怎么挺过来的,但范离憎能想象得出他忍受了多少痛苦,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
“我师父救醒了我,他说我身上平添了许多暴戾之气,已不适于练他的武功,我不会求人,只知跪在地上,很快我又晕死过去了,如此反复,也许晕死过去五次——也许六次后,师父老人家终于答应了!
“二年后,我到了那家镖局,我不知道自己的武功已远在他们镖局中的任何人之上,但我已不能再等下去了。结果,那一夜,我杀尽了他们镖局上上下下九十七口人!整个镖局,已被血的气味所充满了,我只知不停地杀、杀、杀,热热的鲜血喷在我的脸上身上,非但没有让我冷静下来,反而使我的恨意更深,一把马刀,生生被热血浸得弯曲卷刃了!当镖局上上下下全被杀尽时,我正置身于一间书房中,书房中有一面镜子,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容貌忽然变了,面容扭曲,极度的愤怒生生地印在脸上,目光中有虎蛇一般的光芒!我手中握了一把弯曲了的沾了无数鲜血的马刀,身上赤血淋漓,那已不再像一个人,而活脱脱是一个要摧毁一切的魔鬼!我被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忽然觉得心中极痛,仿佛自己的躯体即将爆裂开一般,我便那么倒下了!”
天师和尚悠悠一叹,接着道:“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身置一个庙堂之中,我就那么躺在地上,我的身边是四个僧人,他们围着我坐着,在低声诵念经文,后来我才知道是师父在用这种方法挽救我,因为当时我的心已中了‘心毒’!”
“心毒?”范离憎无比惊讶地道。
“我师父说‘心毒’由心而发,又反伤自心,非佛家无上法门不能解开。‘心毒’不解,我便会心神皆变,成为与原先的我全然不同的邪道中人,这一切自是因为我心中仇恨太深,在极度怒焰中心智突变之故!于是师父便让我削去烦丝,以忘掉过去,并让那庙中的四位僧人助我化解‘心毒’!”
范离憎这才明白为何悟空并非出家人,而他的弟子天师却是个和尚。
天师和尚道:“后来我‘心毒’虽去,但容貌却已变不回来了。成了狰狞凶恶之状,此时我既无家人,也无仇人了,于是就想归于恩师门下,伺候他老人家,但他说我已是佛门子弟,不宜再做他的弟子,在我再三恳求之下,他才答应与我立下‘佛珠之约’。这些年来,我自认为的确已按他老人家的教诲去做了,可世间每一个恶人几乎全是不思悔改的,我非但没能除去佛珠,反而日见增多。二年前,师父老人家突然来见我,那时我才知道师父之所以要我感化恶人,而不是惩治恶人,是担心杀戮会使我‘心毒’复发,心生邪恶之念,才以这种方式使我不会陷入无休无止的杀戮之中。师父对我的所作所为甚为满意,于是重纳我入师门。”
范离憎心道:“如此看来,悟空前辈收他为弟子,的确不是看中其资质了,无怪乎他会责备天师和尚武功进展缓慢,其实以天师和尚如今的武功,环视整个武林,能出其右者应不超过十人,悟空前辈竟仍不满意,却不知天师和尚两位师兄又是何人?想必也是在江湖中名声显赫之辈了。”
忽听得那名思过寨弟子道:“不知谁走了红运,这条鱼绝对小不了!”
两人向他望去,只见他正在船弦边盯着江水。
范离憎见天师和尚提及往事后神情忧闷,有些担心,便对那名思过寨弟子道:“此话怎讲?”
“连江水都有些泛红了,鱼还能小吗?该不会是鲨鱼吧?”
范离憎心中一动,向船舷边的江水望去,果见江水中有淡淡红色,呈带状。
天师和尚也看到了,他随口道:“这血也未必是鱼身上流出来的。”他只是随意说说,范离憎却暗自一紧,举目向上游望去,但见上游与自己挨得最远的船也有半里之遥,心情略略放松。
忽听得天师和尚道:“那是什么?”
范离憎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上游正有一白色之物一沉一浮地向这边淌来!
范离憎神色微变,沉声道:“稳住船身,看个明白!”
那思过寨弟子依言而行,白色之物渐渐近了,天师和尚与范离憎同时失声惊呼:
“是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