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渐渐亮了,海天一线,流金闪闪,不知什么时候起,汹涌的海浪渐渐平息了,大海变得温柔恬静,风也停了,远处的海岛隐约可见,因为看不真切,反而更像是大海的精灵,以近乎完美的姿态,在海与天之间划出一道道弧线。
天地间一片祥和与宁静,让人恍惚忘记了世间的尘俗与纷争。
不知是因为天色,还是因为别的,小草的脸上有了异常的光晕,白辰只看了一眼,心便突突乱跳,他隐隐觉得此刻的小草,似乎有了异样的变化。
小草望着远方一望无垠的大海,继续道:“至于我的真实身分,自然是求死谷谷主的女儿,我之所以进入风宫,只是奉家母之命行事罢了。但因为你,使我已无法重返风宫,只好回到求死谷,没想到竟还能见到你。”
白辰道:“如此说来,从今往后,我需得称你为花大小姐了?”
“不,我更愿意让你称我为小草,离开求死谷这么多年,我已习惯了小草这个名字。”
白辰随口道:“小草——小草倒真是一个独特的名字,你怎会想到这样的名字?”
“很简单,我母亲要我像小草一样有着惊人的生命力,譬如,在风宫那种恶劣的环境中,也要能生存下去,所以,我就自称为小草。”
白辰道:“那么你为什么最初不肯与我相认?”
“不为什么。”小草拔弄着地上一根草茎道。
女孩子说“不为什么”时,多半是假的,因为女孩总是受情感支配更多,她们几乎做每一件事,都有来自情感方面的原因与理由。
可惜,白辰显然还没有懂得这一点,他感慨地道:“如果不是你拿出这四颗药丸,只怕我已真的信了你的话。”
小草看了他一眼,道:“你为何不问我为什么进入风宫?”
白辰道:“求死谷在江湖人眼中本就颇为神秘,而求死谷谷主的女儿甘愿做风宫的一名侍女,必然更为神秘,如此机密的事,我即使问了多半也是白问。”
小草道:“我进入风宫,有很独特的用意。”
“每个进入风宫的人,想必都有独特的用意,正如我,为风宫效劳的最终目的却是为了向他们讨还血债,莫非求死谷与风宫之间亦有深仇大恨?”
小草道:“求死谷与风宫的确有宿仇,但我进入风宫更重要的原因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能保全自己!”
“保全自己?”白辰有些糊涂了。
“在很久以前,墨门的势力极为强大,可以说非但不在今日十大名门之下,甚至不在风宫之下,在极为遥远的年代,墨门与风宫以及水族就已水火不容,但如今,墨门的势力却大大削弱了,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惊心诀的缘故,惊心诀为墨门带来了一场灾难,从八十年前开始,墨门再也无法与风宫、水族直接对抗了,在种种挫折面前,墨门本身开始出现了分化内讧,求死谷就是墨门分化的一支。为了能保存势力,不在风宫、水族的夹攻下全军覆灭,求死谷竭力隐藏自己的行踪,亦从不向外人透露自己是源于墨门。尽管如此做了,求死谷仍是觉得并不能完全消除危险,于是,包括我母亲在内的历任谷主想出一种方式,那就是让谷主的女子都设法隐入风宫及其他门派中去,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为安全,即使有朝一日求死谷遭遇灭顶之灾,墨门一派仍是不会覆灭。为了使求死谷的秘密不被外人探知,求死谷自出现于江湖中时,就一直对外封闭,身分不明者一旦进入谷中,立即遭到阻杀,久而久之,常人已对求死谷避而远之。可以说,在常人眼中,求死谷似乎是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恶魔,而在求死谷的人心中,却时时刻刻有着末日将临的担忧,我身在风宫时,必须时刻准备着在求死谷覆灭之时,承担起设法让墨门这一支延续下去,并全力重振它的重任,所以,我从来不可能有一刻是轻松快乐的。我觉得自己就像站在一块巨大的时刻要面临倾倒的岩石下,却没有回避的自由……”
白辰静静地听着。
他不曾料到小草有这般不同寻常的身世,不曾料到她会与自己一样,承受着他人难以想象的重任。
“我八岁就离开母亲,进入风宫,身在风宫,便是在危险之中,平时接触的每个人,都是我的仇敌,个中滋味,他人是无法想象的。也许,惟独你与我有相同的心境,正因为如此,我虽是奉叶夫人之命送你离开风宫,却亦是甘愿如此,甚至……甚至我觉得与你在一起时,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虽然遭到风宫的追杀,但我心中一点害怕的感觉也没有,我的惊惧是假装的,只是想让你更多的照顾我,保护我,尽管也许我的武功并不在当时的你之下。”
“我,是不是有点傻?”小草低低地道,与其说她在问白辰,倒不如说她在问自己更为确切。
白辰不知该如何回答,甚至不知是否应该回答,半晌无语。
“如果你不将苦叶儿的事告诉我,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承认我就是小草的。”
“为什么?”白辰奇怪地问道。
“不为什么。”小草道:“凭感觉而已。”
白辰忖道:“今夜她已说了好几次‘感觉’了,是否每个女子都是重视感觉的?”
此时,天边已出现了万道霞光,光彩夺目,蔚为壮观,白辰生在江南,对海景已司空见惯,而小草却从未见过海上日出之景,不由深深地感叹于那蔚为壮观的景色。
她望着远方,出了一会儿神,半晌方道:“求死谷不甘永远处于如此不利的局面,所以才会接连不断地设法取出惊心诀。”
“惊心诀真的有极为神奇之处,可以改变一个门派的命运?”白辰奇问道。
小草缓缓点了点头,道:“公正地说,决定一个门派兴衰荣辱,最重要的应该是该派的武功,而惊心诀则是本门至高无上的武学。”略略一顿,她放缓了语速,郑重地道:“其实,我母亲要你取的并不是惊心诀。”
白辰心头一震,愕然道:“不是惊心诀又是什么?”
“冷心诀!”小草一字一字地道。
“冷心诀?莫非那是墨门的另外一种绝世武学?”
小草神色凝重地道:“确切地说,冷心诀并非墨门之物,而是另外三个神秘门派的前辈高手所创,他们创下此‘冷心诀’,其目的就是为了配合‘惊心诀’,让‘惊心诀’能够真正地成为绝世神功。”
白辰茫然不解。
小草接着道:“我无缘见到惊心诀,只知其大概。惊心诀的精要在于使对手心神惊悸,从而克敌致胜,但若自身不能心明如镜,古井不波,惊心诀反而会反噬其主,而冷心诀正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而创的。”
白辰有些明白了,却又有一个新的疑问升起,他忍不住道:“既然那三派前辈高手是为惊心诀而创冷心诀,为何创成冷心诀后,不将秘诀交与你们墨门,反而隐藏于洞穴之中?”
“此三门派与墨门本属同一联盟,与水族、风宫针锋作对,但八十多年前,当时本门的门主却因惊心诀而坠入邪道,与此三大门派反目成仇,成为一个祸害江湖的邪魔之王,最后本门高手历尽艰难,方击败本门门主,为了将来不再重演此事,那三大门派便让墨门交出惊心诀,然后合四派的力量共创一种武学,以配合惊心诀。但当时墨门经历了那场变故之后,元气大伤,门中高手损伤大半,已无人能参与此事,只是将惊心诀交与那三大门派。但墨门内部派系林立,矛盾重重,各分支的主张亦不尽相同,当时保管惊心诀的那一支迫于另外三派的压力,不得不交出秘诀,但却暗中留下了摹本。三门派中各遣顶尖高手合创冷心诀后,得悉此事,一怒之下,就将惊心诀、冷心诀皆存于水岩洞穴之中。墨门的四分五裂对四派结盟对付水族、风宫之事自然大为不利,无论将惊心诀、冷心诀交与墨门哪一支,都将会引起墨门更大的内乱,所以三门派决定在墨门中寻找一个合适的人选,助他重新聚合墨门后,再将冷心诀、惊心诀一并交付与他,至于那部惊心诀的摹本自然必须追讨回来。
“没想到三大门派高手在将惊心诀的摹本追回后,欲将它与正本一同存放于洞穴中时,事情已有变故,水族中人得悉了此事,已设法在通向洞穴的水路设阻,事出意外,猝不及防之下,那名准备将惊心诀摹本送入洞穴中的高手遭遇不幸,当他的尸体浮现于水面时,他所携带的惊心诀摹本已不知下落!因为要将惊心诀的摹本放入洞穴时须得通过水路,所以在事先已做了防水措施,即使惊心诀入水,也不会被毁。与墨门结盟的三派担心惊心诀摹本落入他人手中,对同盟不利,曾全力搜寻,但终是没有结果。”
天终于大亮。
小草的神情显得有些不安了,似乎有所担心,白辰猜知她的心思,便道:“你娘说得不错,若非万无一失,她不会让我去冒险的,因为我是她最后一个可以借助的人了。你娘越是在意冷心诀和惊心诀,就越不会让我去冒险。”
小草的脸上忽然有了哀伤之色,她缓缓地道:“不错,我娘是对冷心诀、惊心诀十分在意,我爹当年就是因此而死的!”
白辰大震。
小草缓缓站起身来,道:“我告诉你这么多,与我娘的布置自然截然相悖,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自己将要面临的危险,然后做出理智的选择,如果你现在改变初衷,我娘当然不会就此善罢,但我会设法说服她的,即使说服不了,我亦会设法弥漫我娘的过失。”她的神情十分复杂,复杂得让白辰难以读懂,略略停顿了片刻,她又道:“我不会劝止你,因为我能理解你的仇恨,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恢复功力和提升武功,亦是你愿意答应我娘要求的原因之一。为了复仇,你可以忍受那么多难以忍受的痛苦,我想,为了复仇,你也会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搏一搏,是也不是?”
白辰郑重地点了点头,道:“不错,去取冷心诀不外乎两种可能:生或死;向风宫复仇,亦不外乎成功或失败。我心中的仇恨,注定我不可能允许自己在失败了之后,还活着!”
小草默默凝视了白辰片刻,道:“天色已亮,水中视线也明亮了些,我们可以入水了,你随我来。”
两人沿着东岸峭壁陡崖而下,在绝壁下的一块礁石上站定,海水一浪接着一浪涌向礁石,撞得粉身碎骨后再化作万千银白色的水珠,飞散开去。
小草与白辰并肩而立,她指着绝壁的一个凸起之地,道:“从那块凸起的地方下水,径直下沉,就会看到洞口,先前几次试图进洞的人都以一根细绳系于腰间,到了洞穴中后,用力扯动细绳以告之上面的人。以前的人每次都能到达洞穴,并牵动细绳告之外面的人,但很快就会发生变故,无需多久,下水之人就会遭遇毒手。”
“如此说来,水族中人是用了‘引君入洞’之计?”白辰笑着道,他见小草显得颇为紧张不安的神情,怕她担心,想缓和一下气氛。
“水族中人虽然在水中占尽优势,但他们终究是人,而非鱼类,所以他们虽能在水中潜伏的时间比常人长几倍,甚至几十倍,却不可能永远在水中不现身,照此看来,他们所谓的洞穴外,也绝不会如鱼般一年四季簇拥于此,而是在某个地方有暗哨,一旦发现有人潜入水中,立即向这边靠近,进行拦截。出于这一点考虑,我们求死谷中人曾对这座岛乃至岛四周进行仔细的搜寻,可惜并没有找到这个暗哨,如今你的水性已与水族中人相去无几,你前几日服下‘不眠草’后试着入水,在水中呆的时间比我娘估计的还要长,想必你可以比其他人更快地到达洞穴中,如果能赶在水族中人到达之前取出惊心诀与冷心诀,那就是万幸了。”
白辰长长吸了口气,目光坚毅而果断,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怯与后悔,他平静地道:“既然如此,缚不缚细绳并无区别,那么不缚也罢,我即将入水了,相信我,我会全力以赴的!”
小草道:“也好……对了,惊心诀与冷心诀所放置的地方,是洞中一块圆形的石头中。”
“石块中如何能放置武功秘笈?”白辰大惑不解地问道。
“那石块已被割成两半,中间掏空,再重新粘合,外面再做了伪装,据说不知情者根本无法分辨出它的特殊所在,此石是特地经过千挑万选出来的粉质石,利于切割。”小草在最后的关头,又将取出惊心诀和冷心诀的办法告诉了白辰。
白辰道:“但愿洞中的圆形石头不会太多,否则光找这块石头,也够我受的了。”说到这儿,他用力甩了甩胳膊,又大口大口地做着深呼吸,像是在留恋这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
随即他迈步走至礁石边缘,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对小草道:“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还要烦劳你在我的坟中埋入几块方糖……”
他还待再说什么,忽然惊讶地发现小草眼中有泪水滚滚而出,他顿时呆住了,只见小草向他飞奔过来,直到小草扑入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他。
刹那间,白辰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股热热的东西自心头涌起,让他的喉间有些发涩,鼻子有些酸楚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推开小草,他有很多推开小草的理由。
比如他即将走在生与死的边缘;比如他与她似乎至多只能算是朋友;比如……
但事实上他却如小草一样,将对方紧紧地拥住了。
有时候,情感的萌生是悄无声息的,水到渠成。
有时候,情感却是隐于电闪石火、猝不及防之时。
有时候,你根本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但它却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如同呼吸,你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呼吸,但事实上它却从来没有停止。
两个年轻的身躯紧紧相拥。
两颗年轻的心紧紧相融……
白辰只拥着小草很短的片刻,但在他的感觉中却像是已恒亘如千古。
两人终于分开了。
仅仅是一拥而已。
但白辰的目光中除了坚毅之外,还有了丝丝柔情;小草的眼中除了忧郁与痛苦外,还有幸福——也许世间什么都可以掩饰,惟独眼神是无法掩饰的。
白辰微微笑着。
小草含着笑,也含着泪。
小草道:“白大哥,你不要去找什么冷心诀了,我们回去,我向我娘求情。”她是第一次称白辰为白大哥,却显得那般自然。
白辰亦无意外与尴尬,似乎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似乎小草称他为“白大哥”已有数年、十数年。
白辰渐渐恢复如常,他冷静地道:“箭已在弦,不可不发,何况男儿一言九鼎,又岂有自食其言之理?”
小草退后一步,以异常冷静的声音道:“我会在此一直等你上来的!”
白辰点了点头,他取出怀中的方糖,含入口中,最后查看了随身携带的密封好的火绒、火石、烛火以及一把短而锋利的剑后,身形一跃,已跳入水中,水面只是震荡了片刻,就恢复如昔,小草的脸色却一下子苍白如纸。
白辰跃入水中之后,感到海水有些冰凉,但还不至于不可忍受。顺着自上而下的冲劲,白辰静静向海水的深处下滑了十数尺,立即向绝壁那边靠近,他自幼生长在江南,水性本就颇为不错,在水中游速甚快,很快他的手就触到了石壁上,当下他便紧挨着石壁全力下潜,他心知速度的快慢直接关系着自己的生命,自不会有丝毫懈怠,此时阳光尚能透过海水,进入他的视野,但已有些黯淡,海面以下的水并不像海面上那般起伏不定,而是很平稳,一些不知名的小鱼在白辰身边游来游去,不时与他的身子轻轻碰撞,感觉很是新奇,只是此刻白辰已无心去留意这些了。
自从服下了“不眠草”之后,白辰在水中已是游刃有余,他此时的感觉,在水中除了视线有些模糊而手足无借力之处外,与外界并无太多的不同,他虽然不能张口吸气,但鱼双泪历时数年配制的奇药在他身上起了作用,这使他在水中并无窒息之感。白辰不知是否因为药已改变了他的身体机能机构,已与常人迥异。
光线越来越暗了,耳中听不到海浪翻卷的声音,此时,他感到下潜开始有些困难,而且身躯所承受的压力也开始渐渐明显地能感受到,水中偶尔有奇怪的鸣叫声响起,白辰心道:“原来水中也如陆上一般,有着千奇百怪的声音,可惜水中光线太暗,无法将水中情景一一看清,想必水中的景致必定是绚丽多姿的。”
正思忖间,忽觉手头一空,触手之处已没有了岩壁,白辰心中一动,暗道:“难道已到达了洞口?”他本已做好了与水族中人一战的准备,因此反倒有些意外。
略一沉吟,白辰双手向前一探,奋力一划,人已朝前滑翔般游出——没有撞到岩壁,这儿果然是一个洞穴。
虽然在海中本已一片昏黑,但当白辰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一处洞穴之时,顿觉得周遭更为黑暗。
当一个人置身于完全陌生的环境中,而且这个环境空无一人时,紧张之感就会油然而生。
所有外界的声音已完全消失,白辰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与海水相撞时发出的“哗哗”声,过度的静寂使得这种“哗哗”水声似乎也有些不同寻常,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水以及白辰一人,似乎此刻的白辰将在这种黑暗以及水的包围下,永无休止地前进,直到进入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中,或是——进入死亡之境!
若非亲身经历,任谁也无法想象出此时白辰心中的感觉。
他试着向两侧上下两个方向移动了一些距离,由水与洞壁碰触的细微声音,他估测出此洞大概有二丈宽,一丈高,并且是倾斜着向上延伸,惟有如此,最后方能出现一段未被水淹的洞穴。
白辰全力提防的攻袭并未出现,在水中亦难分清自己究竟游了多少距离,顺着洞穴而上浮游,水压越来越小,不知过了多久,白辰忽觉浑身一轻,“哗”地一声,已经冲出了水面。
他已顺利到达隐藏惊心诀和冷心诀的洞穴之中。
在白辰浮出水面的一刹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也许,人的水性即使再好,也只是人,在水中永远还有不协调、不适应的感觉。
脚踏实地后,白辰长长吁出一口气,没想到吁气之声竟回荡不绝。原来此刻他已到了洞穴之中,白辰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他迅速解下藏在胸前的密封火石、火绒、火烛,将它们取出,在最短暂的时间内,将火烛点燃。
洞内无风,火苗垂直而上,毫不摇曳,当火光闪现的那一刹间,白辰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欢欣之情,惟有经历黑暗,方会明白若无阳光,生机盎然的世间将会变成怎样一种情况。
当他的双眼适应了光亮,可以观察周遭事物时,他骇然发现在离他脚边不过三尺远的地方,有一具森森尸骨。
最初的震骇过后,白辰很快冷静下来,心中飞速转念。
他料定这具尸骨是墨门高手留下的,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外人进入洞穴之中。想到这一点,他赶紧再向那尸骨望去,这一回他看清楚了,那尸骨的右腿骨竟荡然无存。
白辰不由大为不解,忖道:“难道此人本就是右腿残废?若是如此,又怎会被墨门派入洞穴中寻找冷心诀与惊心诀?假如是入洞后被利刃所致,那断腿腐烂后,腿骨应仍在洞中才对。难道,此人右腿被利刃砍下之后,就坠入了水中?”
疑虑重重,一时如何想得明白?
长江边上一个繁华的重镇,镇上有一酒楼名为“双鸭楼”,久负盛名,因楼内厨子擅于香酥鸭与叉烤鸭而得此名,双鸭楼的香酥鸭皮色玉白油润,鸭肉微红鲜嫩,肉肥骨香;而叉烤鸭在烤之前,又有炒盐腌、清卤渍、微火焖等工序,别具一格,故双鸭楼的食客络绎不绝,生意兴隆。
今天中午,双鸭楼照样是人满为患,酒至半酣时,双鸭楼内一片高谈阔论。
靠西窗的桌上坐了三个人,其中两人是公差模样打扮,另一人则衣着华贵,年约四旬,像是富贵人家,但见此人一脸谄笑,不时对那两名公差殷勤劝酒,听他称呼,那矮胖的公差应是姓麻,而另一脸色微泛青色的官差则姓黄。
姓黄的官差小酌小饮,笑意盎然,而那姓麻的早已半醉,双眼朦胧,他拉子拉袖子,粗声道:“刘兄放心,有我们兄弟两人在,你儿子在里面不会受一丁点儿气。”
华贵中年人便道:“如此就多谢二位了,二位义薄云天,小弟没齿不忘。”说着,他已自怀中取出两个小褡裢,放在桌上,分别推向黄、麻二人,低声道:“二位爷在官府中当差,颇为不易,区区薄礼,权作二位茶资,还请笑纳。”
黄、麻二人相视一眼,就将褡裢接过,只一掂,就知其中数目绝非“茶资”那么简单,当下脸放红光。
那姓黄的官差慢声慢气道:“令郎犯的是花案,这类犯人被囚于牢中,最容易被同囚欺压,倒是那些犯红案的人,在里面颇有地位,寻常人不敢得罪。刘兄不愧是方圆百里出名的人中俊杰,办事毫不含糊,既然刘兄够意思,我们兄弟二人也不会不够意思,小弟只说一句话:若是令郎出来少了一根毛发,刘兄只管向我问罪!”
那姓刘的知道银两已起到了作用,脸上卑微的笑意退去不少,他打了个哈哈,道:“有二位这句话,刘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姓麻的官差道:“前些日子,来了一个糟老头,说是个大盗,身上却毫无分文,也没有人来为他打点打点,这糟老头却不知趣,整日乱嚷嚷,说什么……说什么他是水族中人,日后必让我等死无葬身之地!哈哈哈……这等人,活该被人揍个七荤八素!”
那姓刘的富人笑道:“多半他是被诸位大爷的虎威吓疯了,世间又哪有什么水中族类?”
姓黄的官差叹了口气,道:“碰上这种人就算是倒霉了,整日吵得烦心,那一把老骨头又挨不了几拳几脚,照我说,最好犯事栽在我们手中的,都是那些……那些……哈哈,娘们儿。”
他本待说最好栽在他们手中的都是有钱人,却立即想到与自己同桌而坐的就是个富人,立时改了口。
那姓刘的富人也不以为意,又为那两个官差添了酒,你来我往,又喝了半个时辰,方摇摇晃晃离开双鸭楼。
两个官差到了街上,与姓刘的作别后,向西而去,他们当差的地方是在城中,离此镇尚有十来里路。
两人走到镇外,两脚飘浮,想到怀中银两可以喝若干美酒玩不少女人,顿时浑身毛孔无一处不是通畅舒泰,兴之所致,二人忍不住哼起了小曲。
“……挨着靠着云窗而坐,偎着抱着月枕枕乐,听着数着响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
正当两人哼得曲不成调之时,那姓黄的歌声忽地戛然而止,呆呆站立原地,仿若被施了定身法一般。
他的伙伴正待拉他,却听得他失魂落魄地道:“那……那边……”
那姓麻的官差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顿时也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但见前面十丈远处有一黄衣女子亭亭玉立,宽宽丝绒带系着细腰肢,楚楚动人,迷人至极。
两人的酒意已被这绝世佳人的美艳惊走,双眼却更为朦胧,恍恍惚惚不知今朝今夕。
甚至,他们心中竟无法升起一丝邪念。
正怔神间,忽地眼前一花,那女子突然已近在咫尺,那如兰如麝的幽幽香气让麻、黄二人心神一荡,以至于不会思索她是如何自十丈开外掠到他们身前的。
“你们的银子挣得倒是轻松得紧。”声音如莺燕,几近天籁。
麻官差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方回过神来,他生平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手足无措,慌乱地道:“什么?银两?这个……”说了半天,方略略清醒了些,心中飞速转念:“她为何提到银两?莫非她有什么人也在牢中?”
想到这一点,顿时眉飞色舞,大觉有机可趁,又忖道:“只要她求我,哪怕就是将我的银两全给了她,我也心甘情愿,只要她让我亲上一口……不,摸上一摸……”
“啪”地一声脆响,麻官差心念未了,脸上已重重挨了一个巴掌,嘴中顿时有了咸味,麻官府“啊哎”一声,吐出两颗牙齿。
那女子冷冷地道:“竟敢对本姑娘挤眉弄眼?说!那自称是水族中人的老头是什么模样?”
那姓黄的官差怒道:“娘们儿,你敢……”
只吐出了五个字,姓黄的官差忽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呼声,仰身便倒,喉间出现了一个血窟窿,血流如注,身子抽搐了几下,很快毙命。
那姓麻的官差脸色顿时苍白如纸,身子亦如筛糠般啰嗦起来。
那女子冷声道:“我就是水族中人!”
麻官差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颤声道:“不关小的事,那老头……不……那位大爷并非小的直接看管,小的……”
“你只须告诉我那老头的模样。”那女子打断了他的话,她的目光很冷,彻骨的冷。
“是,是,那位大爷颇有些年岁了,模样有些奇特……”
“不用说了,一定是他。”那女子道。
“一说便知,小姐果然绝顶聪明……”麻官差还待再说下去,那女子已冷哼一声,纤手微扬,一缕劲风倏然划空而出,麻官差连哼都未哼出一声,立时气绝身亡,他与其同伴一样,喉间血流如注。
鱼双泪已瘦得不成人形,不过二个多月,他仿若已苍老了二十年。此时,他如一只奄奄一息的老猫般,蜷缩于一个角落中,身上的多处伤势已开始糜烂。
“妈的,这老头怎么还不死,现在老子揍他,连拳头都被他的骨头硌得生痛!”一个粗哑的声音道。
“大概他还在等着水族中人前来救他吧。”一人话刚说完,立时引来一阵疯狂的大笑。
忽听得铁门一阵咣当乱响,“哗”地一声被推开了,一名狱卒出现在门前——是送饭的时间到了。还没等他开口喊话,突然听到身后有人的躯体重重倒地之声,一惊之下,他猛然回头,只见眼前一个人影一晃,他的胸口一痛,哼都没哼一声,就已如稻草般倒下了。
碗筷坠地的声音让牢中囚犯齐齐一惊,目光全投向这边——鱼双泪是惟一的例外!
他们看到门前出现了一个美丽的身影,美丽如梦的女人的身影。
所有的人全静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她,在这阴森、污秽,泛着腐朽气息的地方,本不应该有这样的身影出现。
“鱼双泪!”
一个动听而不失威严的声音在牢中回荡开来。
一直在半昏半睡中的鱼双泪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股力量,突然一蹦而起,仿佛他根本没有受伤,当他看到门前那美丽的女人时,一种狂喜之情立时掠过他的心头,他在心中狂呼:“天不绝我!天不绝我!”
“扑通”一声,鱼双泪已然跪下,颤声道:“笑姑娘,你……终于来了!”他的声音干涩嘶哑,不堪入耳。
那女人正是被水依衣称作“笑姐”的女子,她与水依衣一样,也是以“水”为姓,名为筱笑。
水筱笑淡淡地道:“你起来吧,自己走出去。”鱼双泪依言起身,向外走去,他知道虽然这是监牢重地,但水筱笑让他走出去,就绝不会办不到。
水筱笑转而对狱中其他人道:“你们全都得死!”她说得很慢很轻,却仍是极为冷酷,让人无法怀疑她所说的一切即将成为现实。
一刻钟后!
一刻钟后,城中一片大乱,无数兵卒在街上飞驰而行,惊心动魄的号角声、尖锐的传警笛声响彻上空,很快众店家已纷纷打烊,闭门不出,街上顿显空荡,只有急促的马蹄声在四空回响,所有的重要路口皆有兵卒把守,刀出鞘,箭在弦,如临大敌。
因为,有人强闯狱牢,杀狱吏三名,狱卒十余名,犯人七名,救出一名在押大盗。
而此时,鱼双泪与水筱笑已在城郊外一个土岗上。
鱼双泪将白辰如何被救,自己又如何被人押入牢中,一一诉说出来。听罢,水筱笑脸上更显凝重,她沉声道:“你如何知道求死谷中有你需要的‘不眠草’?”
“老朽遍寻深山幽谷,从未见过‘不眠草’,正因为如此,老朽方迟迟不能成功,二个多月前,老朽在采药时偶遇一位老药农,老朽看他药篓中的药皆非寻常之药,心想也许此人深谙药道,便与他攀谈,一番交谈,果然如此。他说他采药数十年,很少有他寻不到的药,却有四味药他无法采到,‘不眠草’就是其中之一,并说世间虽有‘不眠草’,但只怕永远也不会有人能得到它,因为‘不眠草’所在之处,常人根本无法进入。老朽求药心切,听他说到‘不眠草’,赶紧追问,他只好说了实情。原来‘不眠草’只在求死谷和宫廷重地方可寻到,宫廷重地守卫森严,要想得到‘不眠草’那是不可能的,而求死谷却一向为世人避讳,也绝不可轻易接近,故有此说。”
“而后,你就用那小子的离别钩去求死谷换来了‘不眠草’?”
鱼双泪道:“正是。”
水筱笑沉吟了良久,倏地眉头一跳,轻声道:“也许,你上当了,如果不出我所料,那药农想必也应是求死谷的人。”
鱼双泪一惊,脱口道:“怎会如此?”
水筱笑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此事我自会处理,与你已无任何关系。”
鱼双泪脸色微变,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道:“笑姑娘,老朽为水族试药多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水筱笑如剑芒的目光将他下边的话生生逼回,不带丝毫感情地道:“你应该知道水族乃战族一支,身分隐密,绝不可轻易外传,而你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竟不惜向外人大肆宣扬,已是死罪!本姑娘找到你,只是要让你永远闭嘴,不再使水族受损,不过,现在你倒又为本姑娘提供了一条线索,也许,水族可以找到数十年来水族一直在寻找的一些人!”
鱼双泪对水筱笑的手段十分清楚,他知道此时求饶毫无用处,当下苍白着脸道:“笑姑娘,杀了我对水族大业亦有不利之处,还望三思而行。”
水筱笑冷哼一声,道:“你是说少了你,水族就难以依靠非水族的力量了吗?哈哈哈,你莫忘了方才你已将那药方告诉了我,你说只要有‘不眠草’,这个药方有效的可能性已达九成!从这一点看,这些年来,你总算为水族做了一些事,我可以让你死得干脆利索,没有任何痛苦!”
鱼双泪的心顿时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绝望之中。
荒岛水底洞穴。
白辰一时无法想明白洞中为何会有一具断腿尸骨,当下也不再苦苦冥想,他心知时间有限,不可拖延,当下立即举烛四照,以寻找小草所说的藏有惊心诀和冷心诀的圆石。
很快,他的目光就被离他相距不过数尺的两块圆石吸引住了,一望可知,那两块石头本应是由一块圆石切割而成,然后又巧夺天工地合上了,只是此刻圆石已出现了数条裂痕,但白辰已管不了那么多了,迅速将石头的上半截移开,但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所谓的惊心诀与冷心诀。
白辰心中“咯登”一声,脚步微移,只听“当啷”一声,右脚踩中一物,竟发出只有金铁交击时才会有的声音。
白辰一惊:洞中怎会有铁物?赶紧低头一看,借着烛光,他赫然发现有一只铁盒子就在他的脚边,表面早已锈迹斑斑。
他心中一动,“突突”乱跳,“莫非铁盒中所藏就是花轻尘要的冷心诀?”伸手便去捡地上的铁盒,身子也自然而然地弯了下来。
这么一弯,他突然发现自己脚下所踏着的岩石上竟有许多图像,着笔很是简单,却十分神似,赫然是一些绘于岩石上的人像。
白辰好奇心大起,他索性单膝跪下,惊讶地发现这些刻于岩石上的人像竟像是在演练一套掌法,粗略一数,共有十三幅,其中两幅被铁盒子挡住了小半。
白辰为了报白家血仇,忍辱负重,屈身风宫,他深知风宫势力惊人,高手如云,故一直苦练武功,为了能提高自己的武功修为,不惜以一切方式习练各门各派的武学,对武学已达到如饥似渴的地步,在他心中,永远记着一点:若无绝世武功,他绝无报血海深仇的机会!
正因为如此,他虽知在洞穴中多呆片刻就多一分危险,但仍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推开那只铁盒,以便能将十三幅人像看全。
铁盒子被推开后,不但现出被压于盒子下面两幅人像的全貌,更现出了数行刻在岩石上的小字。
白辰不由向那具尸骨看了一眼,心道:“这些字及十三幅人像会不会是他留下来的?”目光匆匆扫过那些刻于岩石上的字。
但见上面刻道:
“我乃墨门七十一代传人墨东风,与尊驾一样,为取冷心诀而来……”
看到这儿,白辰先是一怔,忖道:“他怎知我是为取冷心诀而来?”
旋即明白,若非取冷心诀,又有谁会进入这个洞穴之中?不由好奇心大起,继续往后看道:
“也与尊驾一样,我被困于此洞,虽奋力搏杀,但最终仍无法冲出洞穴。”
另起一行,又写道:“我已受伤,伤势甚重,更无法退出此洞了,尊驾能看到我留下的字迹,足以说明修为不逊于我,可惜此洞乃有进无回之地……
“与它相搏数次,虽未能击败它,却也悟出几式掌法,我所剩时间不多,倒不如将掌法记下,能为尊驾所用,亦是天意……
“尊驾若能脱困,两部武功心诀自是为尊驾所有,此乃墨门规矩。但我妻花轻尘不听我的劝告,已强练惊心诀,尊驾若能念及同属墨门,将冷心诀授与我妻,以防她走火入魔,墨东风纵是在九泉之下,亦感激不尽。”
白辰忍不住“啊”地一声低声惊呼,忖道:“原来刻下这些字的人竟是小草的父亲,亦即花轻尘的丈夫!他临死之时,还念念不忘其妻,足见其情深义重。听他所言,似乎在花轻尘手中已有惊心诀,而且一旦在未习成冷心诀之前习练惊心诀,会走火入魔。莫非,花轻尘下半身不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顿了顿,又忖道:“岩石上所刻的‘它’又是代表何物?居然能击败小草的父亲,真是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下面继续刻着:
“此套掌法是由墨门绝学‘无为掌’演化而成,‘无为掌’乃祖传绝学,故无人敢擅改,我乃将死之人,倒也无甚顾忌,由‘无为掌’之谦和化为至刚至猛,与它相斗,倒也有用……”
最后一行字刻着:“若尊驾能将我胸前玉坠交于我妻花轻尘,不胜……”这最后一行字的印痕越来越淡,“不胜”二字之后,只有一横画,不难想象,墨东风定是写到此处时,再难支撑下去,“不胜”二字后面,多半是“感激”之类的字眼。
白辰心道:“原来这十三式掌法是由墨门的武学演化而来的。墨门当年既然是与风宫、水族相抗衡的帮派,必定有着非凡武学,若是能加以揣摩,倒大有裨益。”
白辰看完向尸骨施了一礼,忖道:“前辈,惊扰之处,还望多多包涵。”思罢,他在尸骨旁翻找了一阵子,果然找到了一块玉坠,不及细看,便将之放入怀中。
他向那十三幅人像匆匆看了几眼,想到自己此刻仍身处危险之中,不敢再作延误,忙捧起地上的铁盒,欲将它打开,看看其中是不是冷心诀与惊心诀。
他将烛火放置于岩石上,用双手扣住铁盒,正待找到机括将之打开时,却听得“咔”地一声响,铁盒一侧突然陷下一块,白辰先是一喜,还道是自己无意中触动了机括,铁盒自动开启了,但很快他就明白过来,这声音并非机括启动的声音,而是铁盒的一侧因为受他的手所压,被压得坍塌出一个窟窿。
白辰微怔之下,立时明白过来,原来铁盒放在圆石之中,倒也无妨,但自从被取出后,日久天长,海水的湿气比普通水气的锈蚀性更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虽是铁盒,也已铁锈斑斑,几乎洞穿,此时再受白辰一压,立时破了。
初时白辰还未在意,伸手就要从那窟窿中掏出冷心诀和惊心诀。
他的手甫一伸入,神情忽然一变,顿时僵立当场,目光立即扫向那块圆石。
因为他想到铁盒一破,若是要携带冷心诀与惊心诀离洞,势必会被水浸坏,但那块圆石也已四分五裂,大概是被第一个取出铁盒的人以掌力震裂的,亦已无法藏放秘笈。
忽地,他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自己用来装火石、火绒、火蜡的竹筒,竹筒是经巧匠精心制成,将竹筒筒身与筒盖一合,立时滴水不浸,若将秘笈装入竹筒中带出去,倒也不失为一个良策。
白辰心中一宽,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铁盒打开。
铁盒打开之时,里面果然有两本薄薄的线装书册叠放其中,上面一册的封面赫然写着“惊心诀”三字,笔迹纯朴,超妙入神,白辰出身世家,不由暗赞一声,但此时他已无暇对书法留意更多,心中却在思忖着:“所幸书册甚薄,想必应能放进竹筒之中。”
这么想着,他已伸手取出上面的那一册惊心诀,双手一卷,欲将它卷成筒状,以方便存放。
孰料,只此一卷,便见惊心诀已碎如乱蝶,从他腰间纷洒而下,一册书卷,立时成了无数碎纸。
白辰立时呆若木鸡。
半晌,他方从极度震愕中回过神来,心中大为懊恼,他已明白惊心诀为何突然化为无数碎纸的缘故,因为惊心诀最初放入洞穴中时,已是在八十年前,放入此洞穴后,再无任何人对之保养,八十年过去了,它已变得极脆,几乎是一触即碎,更别提将它卷起了。
八十年时间可以改变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何况区区薄纸?纵然纸上记载的是武林绝学,亦不能例外。
在此之前,无论是花轻尘还是白辰,都私下设想,取到墨门秘笈时可能会受到种种艰难险阻,没想到真正让白辰束手无策的却是看似微不足道的事。
白辰望着一地碎片,心中颇不是滋味,亦暗暗自责不已,忖道:“惊心诀让墨门多名高手为此丧命,必是武林奇珍,没想到最终却如此轻易地毁于自己手中!”因为他一心欲恢复功力,重练武功,故对诸般武学亦格外珍视,此惊心诀虽不会为他所有,但他亦感到扼腕不已。
剩下的冷心诀,又该当如何?
白辰望着冷心诀,不敢轻易碰触,以防冷心诀步入惊心诀后尘,但见“冷心诀”三字刚劲雄猛,气势宏伟,与“惊心诀”三字显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怔神之中,白辰忽地心中一亮,闪过一个念头:“我若是能将冷心诀铭记于心,离开此洞,再将它复述于花轻尘,岂不两全?虽然我本不宜观瞻,但此时是迫不得已,只好用权宜之策,至多我只是将它记下,不去习练就是!”
事不宜迟,他未及多想,当下一手执烛,一手小心翼翼地翻开冷心诀,当他翻过封面时,封面已开始破碎。
白辰不由忖道:“看来,此书册只能看上一次,翻过即毁,需得将它牢牢记住!”目光落在了首页,但见上面以隶书写道:“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相离则死,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有职,官之分也,心处其道,九窍循理……”
白辰身在世家,少时除了习武之外,尚要熟读诗文,记性颇好,否则在风宫中时,他亦无法习成诸门诸派的武功,甚至连仅在他面前施展一次的“霸天刀式”,他也能大致习成。此时心知此书翻过之后,就绝无回头重看的可能,故一字一句,无不是全力默记,不敢有丝毫分心。
冷心诀本是合八十年前三位绝世高手之心智合创而成,参研冷心诀可化去人心浮躁,使身心静如止水,波澜不惊。书中蕴含三位绝世高手的心得,自是饱含至理,白辰全心研读,不知不觉已沉浸其中,冷心诀本是敛神静心的无上心法,更可让白辰物我两忘,心神与冷心诀相通相融。
他的身心已完全沉浸其中,屏息而凝神,不知不觉中,已如无声无息。常人自是无法如此,但白辰有药物相助,可以在水中不呼不吸,此时他除了心神未曾竭止外,躯体的其他功能已几乎完全消失,他的身子也变得一片冰凉。
如此境地,无形中已与冷心诀所企求的境界暗相吻合。
白辰沉浸于冷心诀中,浑然未知在他身后的水中,已有一双硕大的眼睛注视着他。
这是一双森寒可怖的眼睛,眼中所射出的幽幽光芒,隐藏了可怖的杀机与诡谧之气,这种眼神,只有死神方有。
不知为何,这如死神般的眼神中,此刻又平添了一丝疑惑之色。
这绝非人的双眼,它足以比人的双眼大十几倍,在双眼之间,是暗黄色的鳞甲。
它,赫然是一只水中异兽!
它是否是被白辰吸引过来的?
如果是——
它为何还不向白辰发动攻击?
莫非,是因为白辰此时已无声无息,让它已无法感受到这是一个活着的生命体,因此它才有惊疑之色?
白辰背向着它,他看过一页,右手便自然而然地翻过一页,这已是下意识的动作,根本未经思虑,以手翻过冷心诀与被风吹过一页,并无区别。翻过一页,那一页就无声无息地化成碎片,但其中的文字却已在白辰的心中根深蒂固。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轻则先本,躁则失位……”
此时,白辰已全心全意融入冷心诀中,他已忘了这是在危机重重的洞穴中,忘了自己为何而来,甚至,他忘了他自己是谁,如今他的心中只剩下冷心诀为他带来的空灵之境,那种意境,只有一片祥和,绝无浮躁……
他自然也不会去顾及手中的烛火,其实,若非他此刻无呼无吸,只怕烛火会在他未将冷心诀看完时,就已熄灭了。因为人之呼吸,必定会消耗虚空之气,而此洞穴上为石壁,下为海水,洞穴内空间有限,虚空之气迟早会被消耗殆尽,而烛火亦会因此而灭,不过如此道理,时人尚未懂得。
所幸冷心诀不过五页而已,言简意赅,白辰终于看到了最后一页,只见上面写道:
“其道即得,其知其为之;其功即成,其名其释之。藏之无形,天之道也。”
下面又以另一种字体写道:“皇、儒、天三门共创冷心诀,但求能助墨门祛邪归正,四门共行维世重责!”
白辰看完心道:“没想到世间除了墨门这个我从未听说的门派外,还有皇、儒、天三个门派亦是我闻所未闻,不知今日这三个门派是否还存于世间?看来多半已不复存在了,否则为何从未听人提起过?所谓‘维世重责’又是何意?不过可想而知,皇、儒、天三门应是正道门派,而墨门本与他们关系密切,但后来却有了变故,所以才有‘祛邪归正’一说。”
此时,他已将冷心诀悉数记于心间,总算略略松了一口气。他对武学如饥似渴,这时目光又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岩石上的十三幅人像。
还未等他能细加揣摩,忽地一声惊天动地的怪啸声在他身后响起,声震洞穴,其声之可怖,足以让人心胆俱裂,若是平时,如此突如其来的怪啸声,亦足以让白辰惊骇莫名,但此时他的心神尚在冷心诀那玄奥之境,显得极为镇定。
“哗”地一声暴响,是冲水而出的声音,白辰立时想道:“水族的攻击终于来了,却不知怪啸声又由何处而来?”
不及细想,立即转身,右手一翻,“铮”地一声脆响,离别钩已自腕间弹出。
就在白辰转身的一刹那,他赫然发现一个浑身长满了暗黄色鳞甲的庞然大物穿水而出,向自己悍然扑至,此时它的身子离开水面已有近丈长,却仍未完全现身,但见它头部凹凸狰狞,双目如灯似戟,触角横生,血盆大口张得极大,露出森寒如刀的利齿,让人望而生畏,在它的上半身,还有一对锋利无比的利爪,正挥舞着向白辰这边抓来。
白辰大惊失色,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是龙!”
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此怪物虽然与传说中的龙有些相像,却绝无龙的气势轩昂,而是充满了凶邪残忍之气。
惊变仅在电闪石火之间。
白辰不敢怠慢,立时将自身功力提至最高境界,双足一点,身形斜斜掠出,堪堪闪过那异兽一爪,右足在岩壁借力,反身倒掠,离别钩已向异兽的颈部划去!
极为诡异的撞击摩擦声响起,离别钩迅速抹过了异兽的颈部,却并没有白辰所期望的热血四溅的情形,他大吃一惊,因为离别钩并非寻常兵器,其利无比,没想到竟无法划开异兽鳞甲。
一怔之下,“嗖”地一声,腰间一痛,竟已被异兽抓出一道血痕,血肉翻涌,痛不可当,半边衣衫立时湿了。
白辰钢牙猛咬,忍痛旋身疾出一腿,腿快如风,自一个极为刁钻古怪的角度向异兽右眼踢去。
这一腿,他用是的蔡氏堂的腿法。
异兽猛一甩头,白辰快捷一腿未中其眼,却重重踢在它的两眼之间,发出沉闷响声!
那异兽受痛狂嘶一声,洞穴上边的浮石顿时“哗哗”震落,甩头之际,在白辰的身上重重一撞,白辰痛呼一声,立时如弹丸般被撞得倒跌出去,砰然落地时,已摔得苦不堪言。
这时,那只小小火烛早已灭了,洞中一片漆黑。
白辰甫一着地,立时侧身翻出,以防止异兽随之而上,果不出他所料,他的身躯堪堪闪开,便觉一股冷风自身侧疾划而过,随即便听利爪划过地面时的尖锐磨擦声响起,令人闻之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