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役之后,牧野静风对黑白苑自是恨之入骨,但黑白苑在此役所显示出来的强大实力让他明白,在风宫白流元气大伤尚未完全恢复之际,若是贸然对黑白苑实行报复反击,将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于是,在数股势力间,反而出现了暂时的宁静——犹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可怕宁静。
今日,风宫白流的这位殿主如此相问,自是因为他们对黑白苑已甚为忌惮。
只听那脸色蜡黄的年轻人道:“风宫暴戾无道,草菅人命,已是人神共怒,人人得而诛之,又何必一定是黑白苑的人惩治风宫逆贼?”
那风宫殿主冷哼一声,沉默片刻,道:“若非本殿主有要务在身,必取你性命!他日若再相遇,就是你授首之时!”言罢对他的属下道了声:“撤!”
自五年前风宫崛起于江湖之日起,风宫还从未如此忍气吞声,此人言语看似强横,但他却在一名属下被杀后竟就此罢休,实为罕见。
师一格心道:“风宫殿主让人去村中夺马匹时再杀几人,自己却隐匿庙中,显然是有强敌追击,他才想出此计,欲将追敌引开。正因为如此,他才无心恋战。只不知这两个年轻人会不会见好就收,就此罢休。”
正自思忖间,那脸色蜡黄的年轻人冷冷一笑,道:“风宫中人的心性让我等好生佩服,连同门弟子被杀,亦置若罔闻。”
那风宫殿主本已走到了庙门处,一步即可跨出庙外,听得此言,他停下了脚步。
他不能不停下脚步,虽然他知道强敌将至,此时与人动手,即使胜了,也于己不利,但对方所言,已将他逼至不得不有所反应之境。他缓缓转身,声音低哑地道:“年轻人,因你这句话,庙中所有的人都必须死!”
话音未落,他身侧的两名风宫弟子立即拔出兵器,疾扑而出,兵刃划过虚空之声清晰入耳,两人的身手皆甚为快捷,而且配合极为默契,虽是在黑夜中,但仍能分进合击,配合无间。
一声冷笑,“当当”两声金铁交鸣响过之后,两名风宫弟子突然齐声惨呼,倒跌出去,胸口各中一剑,仰身倒地。
血腥之气立时弥漫开来。
师一格心中顿时一宽,先前此人突然出手毙杀一人时,尚有可能是凭借对方出其不意出奇制胜,那么这次却足以显示出他卓绝不凡的剑法。
那风宫殿主沉声道:“好剑法!”双掌倏扬,密如骤雨般的破空之声倏然响起,其声尖锐如利刃,师一格立知是暗器破空之声,而且暗器甚为密集,当下立即提神戒备。
黑暗中倏然迸现出一团夺目光弧,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剑芒闪掣间,所有暗器被悉数挡开。
师一格倏然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腥臭气息,闻之欲呕,不由心头大惊,脱口呼道:“小心,暗器上淬了剧毒!”
他心知自己必定已吸入了部分毒气,不敢怠慢,当下凝集内家真力,欲将体内毒素逼出。
那风宫殿主怪笑一声,道:“你错了,并不是暗器上淬了毒,老夫射出的本是毒弹,一碰即碎,毒物散开,早已充斥此屋!哈哈哈……小子,老夫既然被人谓之‘毒夫’,你本该小心防范才是!”笑声肆无忌惮,显然是因为他料定对手在内家真力封挡他所射出的毒弹时,不可避免地会吸入毒气,方才有恃无恐。
师一格闻言心头大震,暗忖道:“原来来者是风宫殿主‘毒夫’厉千城!此人极擅用毒,若能早知,便可及时防范!”
想到“毒夫”厉千城的可怕毒名,师一格不敢怠慢,急忙屏息凝气,以抵御毒气入侵,却听得“轰”地一声响,一股湿漉漉的劲风忽然自对面吹来。原来竟是那身村高大、肩背长盒的年轻人反手一掌在墙上拍出一个大窟窿,寒风便从那窟窿中贯入,其用意不言自明。
这时,只听得脸色蜡黄的年轻人怒道:“老匹夫竟如此歹毒,我范离憎纵是一死,也要将你杀了!”
剑气大盛,纵横闪掣,这座小小的庙宇已承受不了如此惊人的剑势,屋顶瓦椽纷纷断碎,风雨立时自断碎处穿入庙中。
师一格又是一惊,愕然忖道:“原来这脸有病容之人竟是逃出‘试剑林’的范离憎!他的剑法由白发无指剑客幽求所授,无怪乎其剑法如此惊人!却不知与他同行者是何人。范离憎明知对方用了毒,却仍全力进袭,分明是拼着毒发身亡,也要一举诛杀对手!”
师一格深知“毒夫”厉千城所用之毒无一不是歹毒至极,他的武功亦可跻身武林顶尖高手之列,范离憎要想在毒发身亡之前诛杀对手,绝无可能。当下,师一格已顾不得会使毒气侵入自己体内,振声道:“范兄弟不必急于求成,此人毒功太过霸道,还是先避其锋芒为宜!”
只说出这几句话,师一格倏觉头晕目眩,心中一沉,急忙噤声,全力提聚内家真力,以祛除体内毒气!却听得剑鸣霍霍,范离憎并未就此罢手,仍是攻势如潮,师一格虽然焦虑不安,却已无法开口,他心中拿定主意,一旦范离憎有性命之忧,他即使拼着毒气攻心,也要出手相救。
“毒夫”厉千城亦未曾料到范离憎竟不畏死,在范离憎汹涌如潮的剑势下,阵脚大乱,以他的武功修为,本不至于如此快就露出败迹,但他对自己的毒气有了倚重之心,只求拖延片刻,范离憎就会不击自败。由于心存此念,厉千城自然攻少守多,而范离憎自知时间不多,故出手无不是心存一往无回之念,战意空前强盛。
此长彼消,范离憎很快占尽上风,厉千城节节后退,式不成招,心惊之余,他只有咬牙苦撑,只求范离憎尽快毒发身亡。
但不知为何,数十招之后,范离憎的身手未见有丝毫滞缓。
这时,只听得那高大伟岸的年轻人道:“范大哥,让我与此人拼杀一回!”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浑浊嘶哑之象,厉千城心中大骇,忖道:“若非老夫此次所用的‘铭心粉’全然无效?否则为何这两个小子皆安然无恙?”此念一起,立时惊怒惧怕齐涌心头!心神恍惚间,倏觉腹部一痛,范离憎的剑已在他腹部划出一道长长的血槽,深达数寸,鲜血汩汩而出,剧痛之下,厉千城忍不住哼了一声,强自提气,挥掌疾向范离憎剑背拍去。
“咔嚓”一声,剑芒横扫,厉千城五指齐断!与此同时,只听得范离憎对他的同伴道:“我尚可支撑,你万万不可出手!”其实此时他已占尽上风,却说是“尚可支撑”,显然是针对厉千城所用之毒而言。
厉千城不明白自己霸道歹毒的“铭心粉”今日为何毫不见效,接连受伤之后,他已全无斗志,右臂一扬,一道劲风疾扑范离憎面门,同时身形暴起,如冲天之鹏!
范离憎挥剑疾封,“蓬”地一声,他的剑突然燃起绿焰,连握手处亦被绿焰吞没,右腕剧痛如割。
范离憎心中立时闪过一个念头:有毒!右臂潜劲疾吐,剑身“嗡”地一声颤鸣,绿焰顿时熄灭。
“咔嚓”暴响,厉千城已自屋顶穿射而出,临走时怪笑一声道:“小子,你的右腕已被毒焰烧伤,不出十日,必然由右腕溃烂至全身!老夫不信你真的百毒不侵!若不怕毒气发作更快,就来追赶老夫吧,哈哈哈……”长笑声中,他双足疾点,人已如箭般射出。
范离憎暗一咬牙,正待追出,忽听得身后“咕咚”一声,有人倾倒于地,大惊之下,急忙止步,却听得那身形高大的年轻人惶然道:“这位……叔叔莫非真的中了毒?”
范离憎立时明白栽倒于地的不是他的同伴,当下便道:“燕兄弟,你可有不适之感?”
被他称作“燕兄弟”的高大年轻人正是已被悟空收作守剑弟子的燕南北,他的容貌身材看起来比范离憎更为年长,其实却比范离憎小了好几岁,故称师一格为“叔叔”。
燕南北道:“大哥,我没事。”
范离憎心中暗暗奇怪,不明白为何自己与燕南北皆安然无恙,而师一格却会中毒。他无暇细想,急忙对燕南北道:“燕兄弟,你将香案上的烛火点着,这位师先生与我曾有一面之缘,方才又好意提醒我们,我绝不能对师先生置之不理。”
燕南北刚刚站起身来,忽听得庙外传来呼喝之声,两人齐齐一震,急忙静神聆听,只听得一个阴寒之声道:“厉千城,你应该知道擅自闯入黑白苑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更何况是风宫中人,你必须死!”
厉千城绝望地怪笑道:“老夫已毒杀黑白苑二十余人,即使死了也值,不过老夫提醒阁下一句,杀老夫要尽早动手,莫等我风宫炎老驾临,那时性命不保的可能就是阁下诸人了!”
“炎越老匹夫的头颅迟早是老夫刀下之物,他若能早来,此去黄泉路上,也有人与你相伴了!”
范离憎对燕南北低声道:“是黑白苑的人,听说黑白苑在群雄讨伐风宫白流一役中出力最多。看来这一次‘毒夫’是在劫难逃了,黑白苑与风宫针锋相对,与我们是友非敌,无需担心什么。”
燕南北应了一声,摸索着在香案上找到半截蜡烛,此时“龙王庙”破败不堪,燕南北将它移至不受风雨的一个角落中,小心点燃。
这时,外面已响起了拼杀之声。
厉千城极可能是为逃避黑白苑的人马而避入“龙王庙”的,如此看来,追踪他的人武功自然在他之上,故范离憎无需牵挂外面的战局如何,他借着微弱的烛光向师一格望去,只见此时师一格正倒在地上,脸色隐隐泛着铁青色,双目紧闭,显然已中了毒。范离憎与燕南北相视一眼,皆愕然不解,范离憎心道:“莫非是因为师先生不谙武学,才会轻易中毒?”此念方起,立时又被他否定了,从对方出言提醒自己之举,足以说明师一格是武林中人。
此时“龙王庙”已是劲风疾贯,纵然庙中存有毒气,也应被吹散了,范离憎见师一格不省人事,忙对燕南北道:“我的右手被毒焰焚烧,不宜与师先生直接相触,你试着以内力助他驱出体内之毒。”
燕南北道:“你怎知他姓师?”边说着,他已依照范离憎之言而行,将双掌抵于师一格后背命门穴,把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对方体内。燕南北虽然身具奇力,但内力修为并不十分深厚,故能否助师一格驱出体内之毒,他并无把握。
范离憎道:“数个月前,我尚未进入思过寨之时,曾在一个镇上遇过他。当时风宫白流的柳断秋率宫中弟子追杀牧野栖,我与师先生亦被柳断秋包围其中。”说到这儿,他轻叹一声,接着道:“当时师先生临危不惊,按理那时我就应该能看出他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模样斯文,倒更像一介书生。”范离憎的声音一直十分低沉,说到这儿,他忽然轻声惊呼一声,显得甚为意外地道:“那人既被称为‘毒夫’,他用的毒本应极为霸道才是,为何我两次中毒,皆安然无恙?”他将右腕凑到烛光前,只见右腕皮肤只是微微泛红而已,毫无中毒症状。
燕南北全力为师一格驱毒,无暇回答,心中却暗忖道:“莫非是风宫殿主徒具虚名?”
燕南北正思忖间,外面传来一声惊人的惨叫声,惨叫如嗥,让人闻之心惊。
范离憎心中一动,暗道:“莫非‘毒夫’已被杀?”江湖帮派在仇杀争战时,多不愿被人窥视,范离憎深知这一点,故未外出观望。他见师一格迟迟没有醒来,而自己却毫无中毒症状,当下再不犹豫,与燕南北携手以内家真力为师一格逼毒。
范离憎的功力在燕南北之上,合二人之力,自然效果更为显著,很快便听得师一格低低哼了一声,虽未醒来,却让范、燕二人心中一喜。
忽闻“砰”地一声,庙门突然被击得粉碎,庙门外出现了十数人,皆是一身黑衣劲装,脸蒙黑巾,腰间系有一条白色绸带,站在最前面的人身材高大,虽然因为光线昏暗无法看清他的脸容,但范离憎却清晰地感受到此人的目光阴冷如鹰,散发出让人心寒的杀机。
那森冷的目光扫过范、燕、师三人后,落在了地上的三具尸体上。沉默少顷,只听得那人道:“这三人是否为你们所杀?”声音冷若玄冰,不带丝毫感情,让人闻之心栗。
范离憎点了点头。
那人又道:“照此说来,厉千城身上的伤亦是你们所为了?”
这时,他身后有一人道:“总领,逃遁的风宫白流弟子共有七人,现在连同厉千城亦只有四具尸体,会不会……”
那被称作“总领”的黑衣人摆了摆手,将属下的话阻止住了,他沉声道:“不可能,厉千城属下的尸体出现在这庙中,说明他们曾有意隐身于此,以避过我等追杀,为了将我等引开,他多半会故布疑阵,另外那三人极可能已先走一步,而绝不会就是眼前三人。”
范离憎心中暗自佩服此人的推测,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至庙外数丈之距骤然而止,一个粗犷的声音大声道:“总领,属下奉命前去村子里查看时,刚好与三名风宫贼子相遇,他们刚杀了村中五人,正准备绕道向这个方向返回,总领果然料事如神,让属下沿着小道而行,就将他们一一拦截,这是风宫三贼的人头!”
“扑通”数声,想必是那人将头颅掷于地上的声音。
黑衣总领道:“很好,事情进展比预料中的更为顺利,这三位朋友功不可没!”说到这儿,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范离憎三人身上,道:“厉千城人称‘毒夫’,看样子你们亦受其害了,老夫能顺利诛杀厉千城,三位也出力不少,老夫就助你们一臂之力,从此互不相欠!”
话音甫落,他的身躯已幻作一道黑影,长射直入,右掌闪电般向师一格前胸拍去。
范离憎与燕南北大惊失色,虽然对方已有言在先是要助他们一臂之力,但对方来势奇怪,出手如惊电,若是万一包藏祸心,岂非要糟?
略一踌躇间,那黑衣总领已以快不可言的速度在师一格胸前连击十数掌,掌法飘忽不定,无迹可寻,不可捉摸,范离憎心知对方若要下毒手,自己亦已无法挽救,于是索性听之任之。
连出十数掌后,未见黑衣总领有更多的动作,他的身躯已凭空反掠,仿若其身后有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身法之高明,让人惊愕莫名。
当他重新回到原位时,范离憎方暗吁了一口气。
黑衣总领一挥手,在他身后的众黑衣人立时悄然隐入茫茫雨幕中,而黑衣总领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留下了最后一句话:“风宫四老之一炎越将至,三位好自为之!”
马蹄声响起,渐渐被风雨完全吞没。
只听“哇”地一声,师一格突然吐出两口黑血,腥臭无比,他的双眼缓缓睁开了。
范离憎大喜,忙道:“师先生,你没事了吧?”
师一格不答反问道:“是你们救了我吗?厉千城逃走了么?”
范离憎于是将方才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末了又道:“那个被称作总领的黑衣人似乎很是冷漠,若不是我们替他杀了三名风宫弟子,不知他将会如何对付我们。”想到黑衣总领高深莫测的武功,若是起了杀机,只怕极为棘手。
师一格声音微弱地道:“灭……灭了烛火。”
范离憎一怔之下立时明白过来,知道师一格是听说炎越将至后想到这一点的,他忙将墙角处的烛火吹灭了,低声道:“师先生,现在你能走动么?”
师一格明白了范离憎的意思,他低声道:“不必了……若是进了村中,一旦引起厮杀,反倒连……连累了村民。只要我功力恢……恢复,纵然……纵然炎越真的来了,也无甚大碍。”
范离憎听他如此说,自然也不便坚持,他心道:“照此看来,师先生的武功必定已臻绝顶高手之境,只是为何他中了毒,而我与燕南北反倒安然无恙呢?”
师一格盘膝正坐,凝神回气,他的功力本就极为深厚,一刻钟后,身上余毒已经尽去,功力基本复原。
三人都准备与炎越一战,于是在“龙王庙”中默默等候,敌明我暗,就可抢得先机。对于炎越的武功他们早有所闻,心知这必将是一场恶斗。
不料直到天色微明,仍不见有人在附近出现,雨也停了,屋檐上的雨水犹自在滴落,滴滴嗒嗒,越发衬托出黎明前的寂静。此时,庙内仆倒于地上的三具尸体已可看清,微弱的光线照着地面的一摊摊血水。
师一格率先打破了沉寂,他道:“看来风宫白流真的日薄西山了,厉千城被杀了这么久,竟一直无人问津,若是在数月之前,只怕这一带早已血流成河了!”
顿了顿,似乎想起一事,问道:“不知这位范……公子怎么识得师某?”
范离憎便将其中原委告诉了他,师一格听罢点头道:“原来如此。”心中却惑然忖道:“被柳断秋围困的人当中,似乎并无一脸带病容的年轻人,莫非范离憎已易了容?”想到范离憎之父范书生前不仅武功高绝,心智更是名动天下,其容貌之俊朗亦是众所周知,心中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师一格的猜测不无道理,范离憎一脸病容的确是易容而成。
原来,那日范离憎与铁九相见后,铁九应允为其铸造血厄剑剑鞘,只是此剑鞘材质世所罕见,绝非一朝一夕可以铸成,于是范离憎就请铁九的弟子转告天师和尚与广风行,让他们先回思过寨,免得因为逗留于天下镇太久,而引起他人猜疑。但同时范离憎亦想到了自己终不是思过寨弟子,此举多少有些越俎代庖之嫌,因此又与思过寨约定在剑鞘将成之前,思过寨派人前去天下镇会合范离憎,然后两人一齐将血厄剑鞘送回思过寨。如此一来,范离憎方可免去遭人猜忌,他之所以顾及这一点,是因为他已知晓思过寨内部纷争不息,看似微不足道的事,却可能会引发思过寨的内乱。
悟空最终决定让燕南北前去与范离憎会合,他之所以做如此选择,是因为思过寨燕高照的诸弟子除了死难者外,剩下的弟子中,不是年纪过小,就是已为武林中人熟知,单独在江湖中出现极易引人注目,惟有燕南北因为多年来一直处于痴愚状态中,外人绝少对他留意,派他前去天下镇,最不易引人注意。
铁九历时四十九天方铸成血厄剑鞘,四天前,燕南北与范离憎在天下镇会合后,两人携着剑鞘返回思过寨,范离憎自知在未出试剑林时,自己就已有不少仇家,再加上幽求、水族、风宫……一旦身分被人识破,只怕血厄剑鞘会因此而落入他人手中,故范离憎在启程前略作易容,以瞒过外人耳目。
只是对师一格而言,非但今日所见之范离憎已非本来面目,连初次相见时的范离憎亦非本来面目,当时他正易容成思过寨弟子戈无害,这一点只怕又是师一格始料未及的。
范离憎本不愿显露自己的身分,只是在得知厉千城用了剧毒之后,料定自己绝难幸免,存有必死之心,只求能与厉千城两败俱亡,故不再有什么顾忌。
天色越来越亮,若继续留于此地,天亮之后,外面的尸体一旦被村人发现,惊动官府,那时只怕连同村中的人命案都会算在他们身上,于是范离憎道:“师先生,此地绝非久留之地,还是早早离开为宜。”
师一格牵挂小草、白辰的安危,也不敢多做耽搁,当下就与范离憎、燕南北辞别,向南阳方向而去。
范离憎自离开思过寨前去天下镇起直至今日,一直出人意料地顺利,中途未出任何波折,昨夜的变故是第一次微起风浪,他与燕南北离开“龙王庙”后,继续向思过寨方向而去,此去思过寨只有一日路程了。
一路上,范离憎一直在思索着师一格为何中毒昏迷,而自己与燕南北却安然无恙。按理师一格未曾出手,应更为安全才是。苦思冥想之际,他忽然心中一动,记起自己曾被禹诗的女儿禹碎夜暗算,误服下一颗毒药,但最终自己却并未毒发身亡,这事一直萦绕在范离憎心中,没想到如今又再一次遭遇这等奇事。
他不由暗忖道:“这两件事之间会不会有所关联?难道……难道自己竟已是百毒不侵之躯?”
若是如此,自己怎会一无所知?更何况当时燕南北亦在庙中,也安然无恙,怎么可能两人都身具异能?
一时无法明白其中玄奥,范离憎索性不去想它,两人匆匆赶路,一路无话。
天黑时分,两人终于赶到了思过寨。
两人刚到寨子正门前,就有人迎上前来,见有燕南北在其中,就退了开去,两人匆匆入寨,沿途感到思过寨的布防已恢复了,固定哨位相呼相应,巡守的思过寨弟子不时在夜幕中隐现。看来,佚魄担负起寨主重任后,果然不负重望,思过寨已重现生机。
寨中弟子见燕南北与范离憎一同安然返回,皆有喜色,当范离憎两人行至半山腰时,佚魄已闻讯,亲自率人前来迎接。
佚魄虽然断了一臂,但其威仪却未减丝毫,只是眼神中饱含沧桑之感。思过寨的那一场剧变,在这个铁铮铮的汉子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痛苦回忆。
自己尊崇有加的恩师突然背叛侠义……
同门师弟投身于敌……
十三同门师兄弟折损五人……
其中任何一件事,都让人难以承受,而佚魄却要同时面对人生三重痛苦。
而他的痛苦还需深深隐于心中,因为如今他已是思过寨寨主,他的喜怒悲观对整个思过寨都有着莫大的影响,纵然他的心中有无限悲痛与失落,也必须以坚强与冷静的态度去面对。
在佚魄的身后,有穆小青、卓阳、弘月、郑火及其他几名思过寨带职弟子,佚魄所有幸存的同门师兄弟中,惟独不见杜绣然。
佚魄遥遥招呼道:“范公子、燕师弟辛苦了。”
范离憎表面只做了粗略易容,此时又与燕南北同在,佚魄自然能识出他来。
范离憎忙道:“佚大侠客气了。”
佚魄道:“悟前辈已得知范公子与燕师弟带回剑鞘,此刻正在思空苑等候着。”悟空为了血厄剑,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此刻剑鞘终于铸成,自然迫不及待要一睹剑鞘真面目。
范离憎立即道:“在下这就去见前辈。”
当下,众人一道自乱斩坡而上,佚魄、范离憎、燕南北走在最前面。
范离憎与穆小青、杜绣然在留义庄相遇后,曾与牧野栖经过一番长谈,只是他们之间究竟谈了些什么,这除了他们两人之外,绝无第三人知晓。总之一番交谈之后,牧野栖答应写一封书笺交与其父牧野静风,劝其撤出留义庄。
牧野静风撤出留义庄后,范离憎即与穆小青、杜绣然辞别,赶赴天下镇。当时他便隐隐察觉杜绣然神情有些异常,此时又不见杜绣然身影,心中顿生疑虑,他对杜绣然已颇为了解,知道她不如穆小青那般冷静理智,有时难免会做出有些偏激之事。
有心相问,终觉不妥而缄口默言。
到了思空苑,不知为何,除佚魄之外,其他人相继止步,不再踏足走进。佚魄对此似乎早已有所料,神色如常,范离憎暗赞。
佚魄将范离憎与燕南北领入尘封殿,悟空老人早已在此等候,当燕南北步入殿中时,悟空老人的脸上显出惊喜之色,若非在后辈面前顾及身分,只怕他早已抢步上前了。
范离憎、燕南北见过悟空老人后,悟空老人连连颔首,道:“铸造血厄剑鞘是老夫多年夙愿,此举亦关系着整个武林的正邪之争,范公子此次可谓帮了老夫一个大忙。”欣然之情,溢于言表。
范离憎歉然道:“只是机缘巧合,该由在下为此事尽绵薄之力而已。”
悟空老人哈哈一笑,道:“剑鞘铸成,老夫心病亦去!”言罢走至尘封殿中央,右掌自下而上虚扫一掌,无形掌风悄然而起,只听“咔”地一声轻响,尘封殿中央地面上几块方石竟被无形气劲同时牵引飞出,悟空掌势再出,掌法飘忽,方石犹如被人以巨掌所托,稳稳落地,落地时竟没有重重相磕之声。
殿中出现了一个长坑,血厄剑赫然横置其中。
目睹此剑,在场几人心中都泛起异样之情,血厄剑让他们想起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燕南北神容一肃,取下肩上的木盒,双手高举于悟空老人面前,恭声道:“师父,血厄剑鞘在此!”
悟空郑重接过长形木盒,燕南北倒退开去。
悟空的神色显得极其郑重,他轻轻开启了木盒。
只见一道幽幽光亮立时由盒中透出,犹如皎月之光芒,绝无咄咄逼人之感。众人只觉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异样感觉,心情顿时都安定下来,浮躁不安之情大减。
悟空喃喃自语般轻声道:“此剑鞘果然巧夺天工,已将“天陨玄冰石”与“海母”之珠的玄奇之处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极为郑重地自盒中取出剑鞘,但见此剑鞘通体晶莹,似乎可透视而过,非石非玉非铁,其形状与寻常剑鞘迥异,鞘体如同被剖成两半的竹子,呈弧形,在剑鞘外侧表面上嵌着七颗明珠,正是“海母”之珠。
那幽幽光芒正是这七颗“海母”之珠发出的。
悟空横持剑鞘,凝视良久,终于内力一吐,沉声道:“血厄剑鞘!”
此声甫出,坑中的血厄剑已被他的无上真力牵引,蓦然腾空飞起一丈多高才下坠。
悟空剑鞘一竖,迎向血厄剑。
“锵!”
血厄剑直插鞘中,丝丝入扣,天衣无缝。
剑鞘与剑身相摩擦的声音悦耳至极,犹如天籁,让人恍惚间会忘了这是兵器锵然之声。
悟空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缓声道:“自从将血厄剑埋于此殿地下后,尘封殿已是雀鸟远避,虫鼠遁走,不见有任何生灵,如今血厄归鞘后,若是能在尘封殿重见鸟雀虫蚁,便可知剑鞘的确大功告成!”
话虽如此说,但由其神色间不难看出,他对此事已有极大把握。范离憎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忖道:“众人的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悟空将血厄剑交于燕南北,燕南北将剑背负于肩上。
悟空转而对范离憎道:“范公子旅途劳累,本当早些歇息才是,只是近日武林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与范公子有一定关联,故老夫欲与范公子商议一番。”
范离憎心中一震,心道:“莫非正是因为悟空有大事要与我商议,所以穆小青他们几人才没有随自己三人一同进入思空苑?”心中想着,口中已道:“前辈有所垂询,晚辈知无不言。”
悟空微微点头。
佚魄与燕南北正待先行告辞,悟空已猜知他们的心意,阻止道:“你们亦非外人,不必离去。”
佚魄虽是思过寨寨主,但思过寨本就是因悟空的意愿而创,故佚魄对悟空自是尊敬有加,当下应了一声,退到一旁。
悟空直截了当地向范离憎问道:“范公子可曾听说过洛阳剑会?”
范离憎目光一跳,道:“晚辈有所耳闻。”
悟空点头道:“中原剑道中人皆知洛阳剑会,其实,洛阳剑会所聚集的剑客虽多,但真正的绝世剑客却极少在洛阳剑会中出现。从这一点来看,洛阳剑会本无甚瞩目之处,无非是一些武林中人借以扬名立万之地。”
佚魄、范离憎、燕南北屏气噤声,静待下文。
悟空这一番话,若是由他人说出,无疑会被人视为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毕竟洛阳剑会乃当年中原武林第一盛会,一场剑会不知关系到多少豪杰的兴衰荣辱!但以悟空这等界外高手而论,寻常武林纷争在他们眼中,已近乎百般无聊之举,聚集于洛阳剑会的剑客佼佼者亦难入他们法眼,悟空说的这一番话,却并无自尊自大之意,只是若是为他人听见,难免会有英雄气短之叹。
悟空提及洛阳剑会时,佚魄神色平静,显然他事先已知道悟空说的就是此事。
悟空继续道:“但在五十余年前,最后一次洛阳剑会中却发生了一件让武林震动的大事,正是因为那件事,洛阳剑会才名声大噪,但也正是因为那一场变故,使洛阳剑会从此中断。众所周知,此变故就是叛出风宫的幽求诛杀洛阳剑会百余剑客之事,正是因为那一场血腥屠杀,幽求一日名动天下,而中原武林却从此剑道中落。”
范离憎对五十年前洛阳剑会所发生的事倒知之甚多,当下只是恭然静听,并不插口,心中思忖道:“悟空前辈今日突然提及洛阳剑会,是何缘故?莫非是因为我的剑法是由幽求所授之故?”
悟空接着道:“五十多年来,洛阳剑会再无人召约,谁都以为洛阳剑会就会如此一去不返,成为武林中人口中传说的往事,如同二百年前东海刀会那样。没想到,事隔五十余年的今天,突然又有人欲约集天下剑客齐聚洛阳,再续洛阳剑会!”
此言一出,范离憎心中一惊!他脱口道:“难道是……是……”
他本待说是幽求所为,但他的剑法是幽求所传,对他有授业之恩,虽然范离憎对幽求心怀仇恨,但当着前辈的面直呼幽求之名,范离憎终觉有些不妥,若是让他称其为师父,更是绝无可能,于是欲言又止。
悟空道:“那邀集各派剑客的人并未显露身分,但老夫相信此事绝对不会是幽求所为。幽求自叛出风宫后,一向独来独往,行踪不定,而风宫玄流、白流皆与他有着间隙,他又怎能独自一人公然在洛阳剑会露面引来众人围攻?更何况邀约天下剑客之人行事周密,几大剑派几乎同时收到约函,他们散布于大江南北,若非邀约者有诸多人手,是绝无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本来洛阳剑会只是中原剑道中人较技之会,并无特别重要之处,但因为有幽求五十年前铲灭洛阳剑会之事,此事就绝不寻常了,因为在幽求的身后是风宫!”
“会不会是有人要借洛阳剑会引出他?”范离憎疑问道。
“老夫亦作如此猜测,众所周知,幽求心高气傲,是他亲手毁去了洛阳剑会,并使之五十多年未再重复,如今若有人重组洛阳剑会,幽求势必会认为这是对他的一种挑衅与藐视,他亲手毁去之物,绝对不会容许它有重生的机会。换而言之,无论如何,若是洛阳剑会再现,那么幽求必定会不请自来!照此推测,此次洛阳剑会的召集者应是幽求的仇家,幽求得罪的人太多,一旦他出现于洛阳剑会,即使邀约者不出手,幽求亦极可能被众人群起而攻之。
“幽求孤傲一生,剑法卓绝,杀人无数,他的仇家太多,若从此处着手,要想查出洛阳剑会幕后的主使人的确不易,只是无需知道此人是谁,我等亦必须对此事予以足够的重视。因为既然幽求必定会在洛阳剑会出现,那么风宫玄流、白流亦会在此剑会上有所举动。照此看来,今日的洛阳剑会,已与五十余年前的洛阳剑会有诸多不同之处,今日的洛阳剑会,名为‘剑会’,其实所牵动的已绝对不仅仅是剑道中人,而几乎是整个武林大局!”
范离憎心知悟空此言绝非危言耸听,当今武林之局便集中于正道与风宫之战,既然风宫必定要介入洛阳剑会,那么洛阳剑会就不可避免地会成为举世瞩目的焦点。
那么,这是否也正是有意重组洛阳剑会者所要看到的结果?若是如此,他的目的又何在?
悟空看了范离憎一眼,道:“不瞒范公子,思过寨亦接到了帖子,邀请思过寨派人赶赴洛阳剑会。”顿了顿,又接道:“只是如今佚魄受伤在前,其他几人或是太过年幼,或是姑娘家,都不宜赴洛阳之约,南北这孩子虽然可凭血厄剑力斗禹诗,但此时身携血厄剑抛头露面,还为时过早,若无血厄剑,他的剑法武功未免太低,因此看来,思过寨内已无可派之人!”
范离憎有些明白了,他道:“前辈若有差遣之处,晚辈必会全力以赴。”
悟空道:“若只是普通剑会,我大可置之不理,但此次洛阳剑会却非同小可。纵观正道剑派,几乎已无一名真正的绝世剑客!若是让老朽出面,凭这把老骨头也许还能应付几人,但老夫却不宜过早踏足江湖。范公子肯答应下来,实在是太好不过了,范公子与幽求有着特殊渊源,行事时也许更方便些。”
范离憎暗自苦笑一声,心中忖道:“以你如此身分对我开了口,我又如何能推辞?听你口气,显然是早已料到我会应允下来,至于说我与幽求有渊源,行事更为方便,我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有什么方便之处。”
悟空似乎窥出了范离憎心中所思,他哈哈一笑,道:“五十年前幽求能凭一己之力诛灭洛阳剑会,如今范公子若能以一剑震慑洛阳剑会,亦绝不逊色于他了。范公子的剑法已是极为精湛,老朽亦曾习练过数十年剑法,倒想与范公子切磋揣摩一番。”
范离憎听得此言,心头震动不小,以悟空之修为,他既然说是曾习剑数十年,语气虽是轻描淡写,但可想而知他的剑道修为已臻何等境界!
以悟空的身分与修为,却只说与范离憎切磋揣摩,竟不以长辈能者自居,范离憎立即明白悟空是要向自己传授剑法,只是自己并非他的弟子,他才如此说而已。
范离憎被幽求挟迫五年,心中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击败幽求,但同时他亦知道自己的剑法本是由幽求所传,而且幽求自身对剑道的悟性极高,自己要想在短时间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绝对不可能的,要击败幽求亦是遥遥无期,而今若是能得悟空点拨,自然另当别论了。
范离憎心中暗喜,他内心本未将幽求视作师父,而今悟空要传他剑法,便欲拜悟空为师,但一转念,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总觉得若是如此做了,就有“占了便宜还卖乖”之嫌。
范离憎当下恭然施礼道:“晚辈些微修为,怎敢与前辈切磋?若能得前辈点拨一二,范某将终生受用不尽!”
悟空淡淡一笑,缓声道:“我之所以要范公子前往洛阳剑会,是因为范公子也许是最适合习练我师门剑法的人。”
范离憎奇道:“这……却为何?”
悟空道:“日后你自会明白。”言下之意是范离憎习练了他的师门剑法后,自会明白其中道理。
顿了顿,悟空接道:“范公子剑慧不凡,想必会有所成。不过,在洛阳剑会中,还望范公子能记住一件事,只要可能,你大可击败任何剑客,惟有一人,你万万不能胜他。”
此言一出,范离憎、佚魄、燕南北皆错愕不已。
范离憎暗自不解,道:“不知前辈所说的是何人?”
悟空没有回答,右手骈指如剑,凌空虚划,青石地面顿时石屑飞溅,指风过处,石面上出现了一道道深深的印痕。
三人屏息凝气,紧张地注视着地面,范离憎已隐隐看出悟空是在青石地面上写着什么人的名字。
顺势一带,悟空划出最后一横的内力倏吐,立时粉尘飞扬。
三个大字清晰无比地出现在青石地面上。
范离憎侧身一看,神色大变,眼中现出极度疑惑之色!
一个偏远的小镇,镇上民风纯朴,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安于天命。
岁月悠悠流逝,小镇一如往昔。
半个月前,小镇忽然来了一个外人。镇上的人本是朝夕相见,如此突然多出一个陌生人,自然极为惹眼。
何况此人本就与众不同,与平凡的小镇中人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他白发披肩,身躯高大伟岸,目光似乎从来不停留在镇民身上,而是投向遥远的地方。
他的眼神孤傲而冷漠,让人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及之感。
他身上永远穿着一袭白色衣衫,白衣胜雪,一尘不染!每当夕阳西斜之时,他就会从小镇镇西走来,穿过小镇惟一的一条街,在镇东的余记熟食铺里买些吃食,再去老马的杂货店打几斤酒。
一连半个月,天天如此。
今天,亦不例外。
当太阳西斜时,街道两侧店铺中的老板、伙计都不由自主地不时向街道西头望一眼。
终于,一个白色的身影映入了众人的眼中,不知为何,本是不时向那边探望的人这时反而侧过了身,再不向来人多看一眼。
整条街忽然静了下来,只剩下街东端那家铁铺的敲打声。
“当当当……”
那声音显得格外响亮刺耳,仿佛不是敲击在铁块上,而是敲打在众人的耳膜口,敲击于众人的心中。
夕阳将白衣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显示出异样的寂寞。他缓缓走过长街,对众人的异常反应却已习惯了。自他出现在镇上后,每次从街上经过,都会有如此情况。
尽管他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但他的眼神却给了他人一种无形的威压,让人心生惊惧、窒息之感。
与往常一样,他在余记熟食铺里要了一些吃食,伙计替他包好,再用细绳捆住,然后递给他,他便自怀中摸出一块碎银来,放在案上。他的动作很利索,每次手掌都隐在衣袖之后,而且他给的银两一向只多不少,却从不会让店铺兑找剩下的钱。
这次他又走到老马的杂货铺前,开口道:“三斤。”
只有两个字。
货台后面响起了舀酒声,随后一个人提着一只酒壶走了出来,放在货台上,道:“你的酒。”
白发白衣人目光倏然一跳,犹如黑暗中突然闪现的火星。
因为今天给他打酒的并非经营着这间铺子的老马,而是另一个与老马年岁相仿的人。此人的面目清瘦,身着普通的衣衫,但无论是谁都能一眼看出他绝对不会是一个做生意的人。
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而在此人身上却找不到一丝和气。
他的脸上虽然也挂着笑容,但这种笑容却如冬日的阳光,耀眼却没有暖意。
白衣人的双眼微微眯起,他冷声道:“你是什么人?”
说话间,他本就高大的身躯忽然间似乎又高大了不少,而他的目光却更冷。
货台后的人却没有惊惧之意,他道:“我前来此地,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他正视着对方的目光,顿了顿方继续道:“十天后,天下剑客将云集洛阳,举行洛阳剑会!”
白衣人瞳孔倏然收缩,眼中精芒暴射,如同一柄可以刺破一切的利剑。
那清瘦的汉子却依旧静静地立着。
白衣人缓声道:“十日之后,是九月初九?”
“不错,重阳节!”
白衣人忽然露出了一丝罕见的笑意,他道:“无论派你来见我的人是谁,我都很佩服他的眼光,你的表现他应该满意了。”
顿了顿,又道:“我不杀你,是因为也许十天之后,将有许多人可能被我所杀——当然,也许十日之后,被杀的人反而是我!”
言罢,他伸出右手,挽起系在酒壶上的绳子,转身向街西走去。
此时,他已没有什么可以掩饰的,他的右掌五指荡然无存!
他正是白发无指剑客幽求!
望着幽求渐行渐远的背影,那清瘦的汉子若有所思。
这时,他的身后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一个尖锐的声音在他身后道:“没有幽求的洛阳剑会未免太乏味,有了幽求的洛阳剑会,却不知又会如何?”
清瘦汉子转过身来,说话者站在杂乱无章的杂物中,被其阴影所遮挡,看不清他的面目。
清瘦汉子淡淡一笑,道:“无论局面如何,其结局都在主人的掌握之中。”
幽求住在镇西的一间独门独户的屋子里,他给了户主多得让人心惊肉跳的银子,让户主从此屋搬走了,床、几、碗等物什却留了下来。
幽求将包着熟食的纸包放在桌上,右掌轻轻带过,绳子便断了。他在桌旁坐了下来,用牙咬开酒壶的塞子,双手捧起酒壶,就往口中倒。
他是背向小小的院子而坐,院子里有些零乱,他自然也不会去清扫。
对幽求而言,他从不知“生活”是什么,只知“生存”是什么。
当他捧起酒壶,正要喝第三口时,动作忽然僵住了,酒壶亦停在空中。
幽求冷声道:“我不喜欢在饮食时有人窥视,所以你必须死!”
但院子里并没有人!
难道,是幽求喝多了酒?
却听得一个轻柔的声音道:“你本来是不喝酒的。”
声音过后,院子里突然多出了一个女人,静静地站着,仿佛自从建立这个院子以来,她就已伫立其间。
幽求身躯微微一震,“砰”地一声,手中酒壶重重落在桌上,酒水溅出,壶却没有破碎。
沉默良久,幽求开口道:“洛阳剑会将在九月初九重现,此事是你所为?”
“不是。”那女人道,她的脸上蒙着纱巾,无法看见她的容貌,但幽求知道她是谁,仅仅凭声音,他就能准确无误地辨出她的身分。
因为,她是让幽求爱一生,也恨一生的阿七——风宫玄流之主容樱!
如果,你深深地爱着一个女人,那么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她的一呼一吸,她的点点滴滴,你都会深深在意,永不忘记。
“既然洛阳剑会与你无关,你又何必来见我?”幽求并不回头,他的声音也很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淡漠。
可,他的眼中为什么有隐隐的痛?
“我本想劝你不要赴洛阳剑会,现在我明白了,我的话你是永远不会相信的,你恨我,以至于不愿回头看我一眼。”
“不,我曾经愿意相信你的每一句话,愿为你做任何事。”幽求在大声呐喊,但这种声音只是在他的心中响起。
事实上,他却哈哈一笑,道:“世人皆知若有洛阳剑会,就必有我幽求,我怎可让天下人失望?你不是说在我心中最重要的就是剑么?如此良机,我又怎能错过?”
容樱默默地望着幽求的背影,良久方道:“风宫白流群逆已势力大减,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能回归风宫,我会让他们奉你为宫主,你我携手,合二人之力,必可成就不世霸业!战族血盟之日将至,这是天赐良机!”
“哈哈,你我携手?你是我父亲的女人,我怎可与你携手?至于宫主之位,如果我想得到,那么四年前我就不会离开风宫。战族血盟之日将至,而风宫神器却在我手中,所以你来找我,只是不想从我这儿强抢,因此想出要让我回归风宫之计,是也不是?”
容樱的身躯微微一震,眼中有了极为复杂之色。
这一生中,她曾经历了无数惊涛骇浪,已极少有可以让她震动的事,但幽求的话却让她心神大震。
她强自定神,道:“风宫神器骨笛对我而言,自然无比重要,但为了证明我并非因为它才让你回归风宫,我决定以后绝不会从你手中取走它。风宫白流与我一样想得到骨笛,你对他们要有所防范!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一生中只有一次选择让我心存悔意,而为了这个错误的选择,我一直在设法弥补、挽回!”
幽求缓缓抬起一只手,道:“你不必说了,请走吧。”
从来没有人敢对风宫玄流之主如此说话。
但容樱却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震怒,因为她知道,当她面对幽求时,她就不再是让人谈之色变的玄流之主,而是阿七!
她缓缓转身,向院外走去。
幽求捧起酒壶,径直向口中猛灌。
“砰”地一声,心神激动难抑间,酒壶被他无意中迸发的内家真力生生捏碎,碎片深深刺入了他的双掌之中,鲜血淋漓。
容樱听到了,她长长吸了一口气,终未转身。
她的身后,传来了阵阵笛声,是她十分熟悉的曲子。
“樽中有酒不成欢,一夜箫声入九天;醉愁蝴蝶梦来缠,赚得月下酒千杯;身如柳絮风飘荡,千古恩怨一笑间……”
一笑,真的能泯灭千古恩怨?
风宫无天行宫。
笛风轩。
牧野静风坐于长案前,案上铺着一张上等宣纸,纸上已写满了字。牧野静风的目光久久落在这张写满字的纸上,似有满腹心思,久久不动,偶尔提起搁在笔案上的狼毫大笔,在纸上勾出一笔。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很快,轻轻叩门声响起。
牧野静风抬起头来,朗声道:“是栖儿么?”
“爹,是孩儿。”
“进来吧。”
门被推开了,进来的人正是牧野栖。
他仍是一袭白衣,神容如昔,只是眼神更显深邃,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牧野栖道:“爹,你找孩儿有什么吩咐?”
在牧野栖的眼中,父亲牧野静风本是一个不善理财的客栈掌柜,慈爱而平易近人,与今日叱咤风云、人人慑服的父亲全然不同。牧野栖已习惯了坐在柜台后的父亲印象,所以对此刻端坐于戒备森严的笛风轩中的父亲有一种陌生感。
也许,五年未曾相见,亦会加深这种陌生感。
牧野静风指了指一侧的椅子,道:“你坐下说吧。”虽然风宫白流近些日子与武林正盟及黑白苑的冲突中连连失利,但此时牧野静风与儿子单独相见,他的神情、语气却是颇为平和的。自五年前父子失散后,牧野静风一直在千方百计地寻找牧野栖,虽入魔道,但他对牧野栖之情却未改变,在牧野栖的身上,他能依稀看到蒙敏的影子。
在牧野静风的心中,没有任何人的分量可以代替蒙敏。十五年前,纵是他在心入魔道、日正夜邪之时,他对蒙敏之情仍是至死不渝。
牧野静风道:“这些日子以来,江湖中发生了一件大事,都陵已奉命前去追查幽求的下落了,而三老亦各有要事,所以爹将你找来,想与你商议商议。”
顿了顿,又道:“有关洛阳剑会的事,想必你听说过吧?”
牧野栖点了点头。
牧野静风道:“洛阳剑会因幽求而中断五十年,前些日子突然有人旧事重提,广邀天下剑客,要重开洛阳剑会,此事已让武林震动不小。有不少人猜测此事要么是我们所为,要么是玄流的人所为,而事实上,此事并非由白流而起。”
“那么,此事就应是因玄流的人而起?”牧野栖道。
“有这种可能,他们此举的目的多半是为了引幽求现身,然后夺取骨笛。同时借机让武林各派对我白流落井下石,因为如今在世人眼中,我风宫白流遭受二个多月前的挫败后,已是元气大伤,再难经受重大冲击。”
说完话锋一转,又道:“但若是再仔细思虑,就不难发现,此事绝非如此简单。这一次收到邀请赶赴洛阳剑会的帖子的各个剑派,以及不属任何门派的各大剑道高手已尽列于这张纸上,细加揣摩,就不难发现其中隐藏了某种规律。”
听到此处,牧野栖的目光不由扫向牧野静风身前案上的那张宣纸,只见上面果然写着不少剑派之名,以及不属于任何门派的剑道高手,心中不由忖道:“难道这其中真的会隐有什么秘密?”
牧野静风道:“纸上的这些剑派与风宫或多或少都有怨仇,而一些与风宫关系亲密的剑派,纵然实力更胜他们一等,却没有出现于其中,若说这是巧合,未免太牵强了一些。”
牧野栖思索着道:“按照爹的意思,是不是说重开洛阳剑会之辈,既不是风宫白流,也不是风宫玄流,而是与二者都有间隙的势力?”他一直生活在黑白苑,此时虽然身在风宫白流,但对风宫白流、玄流的称呼却没有改变,若是真正的风宫白流弟子,必称玄流的人为逆贼。
牧野静风点头道:“这正是爹的推测。”
牧野栖道:“爹已对孩儿说起过风宫玄流、白流之争,以及幽求的事,依我之见,我们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设计吞并玄流,否则一直处于玄流与正盟的夹缝中,终有顾此失彼之时。取胜于玄流与取胜于正盟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玄、白二流同属一源,而容樱为玄流之主其实言不正、名不顺,否则四老亦不会悉数与她决裂,一旦白流能压制玄流,那么就可以轻松、有效地控制玄流力量;而风宫白流与正盟之间,势同水火,非此即彼,休说如今白流力有不殆,即使能胜出正盟,只要不是绝对性的胜利,其战局就有反复无常的可能。不知爹有没有注意到,这些年来,玄、白之争中,玄流虽然曾丢失两处行宫,但他们的有生力量其实并未消耗多少,更重要的是,正因为白流在玄、白的争战中得到了无天、彭城两处行宫,正盟几乎是倾全部力量对付白流,对于玄流,却鲜有生死之战,这未尝不可能是玄流的计谋。”
牧野静风闻言哈哈大笑道:“有儿如此,小小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容樱的确老奸巨滑,但玄流却也并非无懈可击!我心中本已有所打算,你这一番话,让我更对自己的布署有必胜之心!”
顿了一顿,又有些感慨地接道:“你终是战族之子,注定卓绝不凡,进入风宫不过数十日,就对风宫形势有如此见地,为父很是欣慰!”
说完牧野静风站起身来,牧野栖亦立即起身,牧野静风一扫这些时日郁郁不欢的神情,朗声道:“你姑姑一向极为疼你,无事不妨去陪陪她,她一定很高兴的。宫中事务太多,爹总是难抽出时间陪她。”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是了,也许你该称她为娘了。”
牧野栖有意无意地避过其父的目光,转过话题道:“爹爹让都陵寻找幽求,是否欲从他手中夺得骨笛?”
牧野静风摇头道:“幽求的剑法虽然超凡脱俗,武功卓绝,但毕竟势单力薄,无论是白流还是玄流,要想从他手中夺得骨笛,都不是难事,但白、玄双方却都未出手,无非是不想过早成为众矢之的,在未到最后关键时刻,无论是白流抑或玄流,其实都不想过早惊动幽求,要从幽求手中得到骨笛,必定会付出一定的代价。都陵此次前去寻找幽求,只是为父想找一个可以利用幽求的机会,幽求与玄流的关系远比与白流的关系更错综复杂。越是复杂,对我们而言就越有可乘之机。”
顿了顿,他又道:“都陵办事,从来不会让我失望,但愿这一次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