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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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随笔二题(2)

书中类似场面比比皆是。第十五回,洪憨仙请马二先生吃饭:一大盘稀烂的羊肉,一盘糟鸭,一大碗火腿虾圆杂脍,一碗清汤,“虽是便饭,却也这般热闹”。第十九回,潘三请匡超人吃饭。潘三叫切一只整鸭,脍一卖海参杂脍,又是一大盘白肉,都拿上来。饭店里见是潘三爷,吓得屁滚尿流,鸭和肉都拣上好的极肥的切来,海参杂脍加了很多味作料。第二十回,蒋刑房向匡超人讲起潘三系狱的事儿,匡超人说,“潘三哥是个豪杰,他不曾遇事时,会着我们,到酒店里坐坐,鸭子是一定两只,还有许多羊肉、猪肉、鸡、鱼,像这店里钱数一卖的菜,他都是不吃的。”这说明,在有钱人的社会里,鸡鸭鱼肉并不俚俗,是有品位的表现。第二十二回,大骗子牛玉圃在船上开饭,两个长随买了一尾鲥鱼、一只烧鸭、一方肉,和些鲜笋、芹菜,一齐拿上船来。第二十五回,鲍文卿请倪老爹吃饭,问有什么饭菜,跑堂的伙计牛逼哄哄地扳着手指头说,“肘子、鸭子、黄闷鱼、醉白鱼、杂脍、单鸡、白切肚子、生烙肉、京烙肉、烙肉片、煎肉圆、闷青鱼、煮鲢头,还有便碟白切肉。”倪老爹说,我们是自己人,吃个便碟就行了。鲍文卿说,便碟太简单,叫堂倌先拿鸭子来吃酒,再爆肉片下饭。第四十五回,余大、余二先生赴席,主人摆上来九个盘子:一盘青菜花炒肉、一盘煎鲫鱼、一盘片粉拌鸡、一盘摊蛋、一盘葱炒虾、一盘瓜子、一盘人参果、一盘石榴米、一盘豆腐干。烫上滚热的封缸酒来。

这些菜,让当时的一般读者读到,也是屁滚尿流了。

《红楼梦》中凤姐提到茄鲞的经典做法:“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后来真有好事者试过,其实就是油乎乎的一坨。但“油乎乎”三个字,足令油腥不见的人眼馋。《儒林外史》中的若干描述虽然与此有所不同,但本质一样。今天微博、微信上的美食秀,都是分享和炫耀兼而有之。有一个笑话讲,快递员敲开一个人的门,端着一盘菜说,你朋友的手机坏了,发不了微信,让我把他今天要吃的菜端给你看看。在饭店里,手机拍照声响成一片。其他任何事物都没有如此魔力,这里面定有隐秘的原因。

本书中,马二先生逛杭州是高潮之一,亮点之一。通过他的眼睛速览清代(吴敬梓生活的年代)杭州风情风物,耐人把玩。

所谓人情风貌,妇女是必不可少的元素。“那一船一船乡下妇女来烧香的,都梳着挑鬓头,也有穿蓝的,也有穿青绿衣裳的,年纪小的都穿些红绸单裙子。也有模样生的好些的,都是一个大团白脸,两个大高颧骨;也有许多疤、麻、疥、癞的。一顿饭时,就来了有五六船。那些女人后面都跟着自己的汉子,掮着一把伞,手里拿着一个衣包,上了岸散往各庙里去了。”这是来赶庙会的。“看见西湖沿上柳荫下系着两只船,那船上女客在那里换衣裳,一个脱去元色外套,换了一件水田披风;一个脱去天青外套,换了一件玉色绣的八团衣服;一个中年的脱去宝蓝缎衫,换了一件天青缎二色金的绣衫。那些跟从的女客,十几个人也都换了衣裳。这三位女客,一位跟前一个丫鬟,手持黑纱团香扇替他遮着日头,缓步上岸,那头上珍珠的白光,直射多远,裙上环佩丁丁当当的响。”这是城市里的中产阶级。“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队,里里外外,来往不绝,都穿的是锦绣衣服,风吹起来,身上的香一阵阵的扑人鼻子。马二先生身子又长,戴一顶高方中,一幅乌黑的脸,腆着个肚子,穿着一双厚底破靴,横着身子乱跑,只管在人窝子里撞。”男人看到的只有女人,如同女人只看到男人。异性相吸,既是马二先生应有的本性,也是作者吴敬梓的下意识。

其他都是关于饮食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来看马二先生一路的琐碎。他带了几个钱,步出钱塘门,先在茶亭里吃了几碗茶,又走了一里来路,看见湖沿上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柜合上盘子里盛着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锅里煮着馄饨,蒸笼上蒸着极大的馒头。马二先生没有钱买,喉咙里偷咽几滴唾沫,只得走进一个面店,花十六个钱吃了一碗面。肚里不饱,又走到隔壁一个茶室吃了一碗茶,买了两个钱的处片(浙江丽水一带出产的笋干。丽水古称处州)嚼嚼,倒觉得有些滋味。在净慈禅寺旁,有一个名为“南屏”的茶亭。他在里面点了一碗茶,见柜上摆着许多碟子,有橘饼、芝麻糖、粽子、烧饼、处片、黑枣、煮栗子。马二先生每样买了几个钱的,不论好歹,吃了一个饱。

第三日在城隍山闲走。只见平坦的一条大街,左边靠着山,一路有几个庙宇;路的右边,一间一间的房子,都有两进。屋后一进窗子大开着,空空阔阔,一眼隐隐望得见钱塘江,那房子也有卖酒的,也有卖杂货的,也有卖饺儿的,也有卖面的,也有卖茶的,也有测字算命的。庙门口都摆着茶桌子,这一条街单是卖茶的就有三十多处。马二先生在一个茶室泡了一碗茶,看见有人卖蓑衣饼(袁枚著《随园食单》中有其制法:干面用冷水调,不可多揉,擀薄后卷拢,再擀薄了,用猪油、白糖铺匀,再卷拢成薄饼,用猪油煎黄。如要咸的,用葱、椒盐亦可),遂点了十二个钱的饼,吃完,略觉有些意思。在山顶的另一座庙旁,马二先生又吃了两碗茶,肚里正饿,恰好一个乡里人捧着许多烫面薄饼来卖,又有一篮子煮熟的牛肉。马二先生大喜,买了几十文饼和牛肉,就在茶桌子上尽兴一吃。

以上描述,无论是马二先生眼见的食物还是他亲尝过的食物,给人感觉不过如此。但穿插在他前前后后的行旅中,如同鲜花散落绿草地,有整体之美。若把这些鲜花掐下来集中捆到一块,反而不见趣味了。吴敬梓写马二先生嚼处片时“倒觉得有些滋味”,吃蓑衣饼“略觉有些意思”,这点小满足便是那隐隐的、稍纵即逝的享受。在此时,食物成为了美食。

中国总体上是一个禁欲的国度,享受生活从没成为过主流价值观。《儒林外史》中偶有几个例外,堪作点缀。

先说饮茶。茶不能充饥,亦不是解渴的唯一途径,只能用来品。虽然可以去腻,但油腻本来不足,何谈去之。茶水更多是精神上的享受,它可以算作中国人的啤酒吧。茶分成两部分:一为茶叶,一为泡茶叶用的水。一杯上佳的茶,好水是必不可少的。古代没有自来水和矿泉水,水从何来?大多数是最易得的井水、河水之类(古代无工业污染,饮用河水是常态)。《儒林外史》中,稍有品位的应该是雨水,几次出现用雨水煨茶的场景。王太太嫁给鲍廷玺后,丫头一会儿出来要雨水煨茶给太太喝,一会儿出来叫橱子蒸点心、做汤,拿进房来给太太吃。两个丫头川流不息地在家前屋后走,把婆婆气得够呛。开茶馆的盖宽,带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在一个僻净巷内,寻了两间房子开茶馆。把房子里面一间给儿子、女儿住。外一间摆了几张茶桌,后面放了两口水缸,贮满了雨水。这么看来,雨水确是比井水和河水更珍贵的一种原料。那么,还有比雨水更珍贵的吗?第五十五回中讲,荆元到城西清凉山去找一个姓于的老友。那位于老者既不读书,也不做生意,带着自己的五个儿子在园子里种花种竹。于老者在园子旁边盖了几间茅草房,手植几株梧桐,已经长到三四十围大。见荆元进来,于老者让他尝尝自己刚刚烹好的茶。荆元喝了一口,问:“这茶,色、香、味都好,老爹是哪里取来的这样好水?”于老者说,我们城西不比你们城南,到处有井泉可以吃。荆元感慨道,古人动辄说到桃源避世。其实哪里有什么桃源?只如您这样清闲自在,住在城市山林中,就是现在的活神仙了。答案出来了:比雨水更好的是山泉,比山泉更高的是“无所谓”(听起来有点玄)。这种“无所谓”或是水中最高境界。

名门之后杜慎卿请人饮酒时,先说明不要俗品,随后端上江南鲥鱼、樱、笋,下酒之物。别人吃肉,他自己只拣了几片笋和几个樱桃下酒。酒后杜慎卿叫取点心来,有猪油饺饵(水饺),鸭子肉包的烧卖,鹅油酥,软香糕,每样一盘拿上来。众人吃完,捧上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杜慎卿自己则只吃了一片软香糕和一碗茶,小资味很浓。事实是,这位先生确实吃不得大荤,诸葛天申三人请他吃饭,杜慎卿勉强吃了一块板鸭,登时就呕吐起来。

还有一位是前面提到的王太太。这位女士先后嫁过两任,第三次嫁给鲍廷玺。鲍廷玺失散多年的哥哥来访。鲍廷玺打算买一只板鸭、几斤肉和一尾鱼,招待已是高官幕僚的哥哥。鲍妻王太太的父亲在副省级(布政使司)单位工作,虽阴差阳错嫁给演艺经纪人,但自小见多识广,教训丈夫说:“你这死不见识面的货!他一个抚院衙门里住着的人,他没有见过板鸭和肉?他自然是吃了饭才来,他稀罕你这样东西吃?如今快秤三钱六分银子,到果子店里装十六个细巧围碟子来,打几斤陈百花酒候着他,才是个道理!”一番话让丈夫佩服得五体投地。俗语中有“穷养儿富养女”的说法,关键是这个“养”字。草根们骂街爱用“狗娘养的”,便是指责对方小时候没被养好。归结起来,“养”既包括物质层面的,也有精神层面的。养男儿,须让其多吃苦头,多受累,多多体验生活之不易,激发其斗志,将来可以自如面对各种困难。养女孩儿,则相反。若条件允许,最好满足她各种要求,让其从小对物质没有欲望,长大后不是一间楼房,一驾宝马就可以诱惑了的,在生活中亦可体面持家。在大哥来访这一细节上,王太太少女时代的积累,关键时刻起了作用。

由饮食而美食,由美食而人生,此为生活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