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每次见到周勋都觉得僵,反倒是他忘得一干二净,一贯地爱理不理,视线也从不在她身上驻足,闲话渐渐少有人说起。
她说不上松了一口气,因为后来一回体育课,她靠在栏杆上自顾自发呆,田径场他们班的男生在测1000米,她不知道周勋什么时候过来的,等她听到声音的时候他正从她背后走过,戏谑地问道:“怎么,这么关心,难不成你真的喜欢他?”
她定睛一看,下面正在跑的不是孙博又是哪位?怦然这才明白,周勋铁定看了这封信,她才不要当着他的面觉得害羞,他一定会借此狠狠地笑话孙博,她回过头,偏要笑眯眯:“想知道?”
“……”
“就不告诉你。”
高一期末考试在一月份的时候轰轰烈烈地来临,班级进入了最严酷的备战期,这漫长的人生而言,这可能只是一场不足为道的测试,但对身临其境的江川,沈倩或者孙博来说,则是磨难。
而手冢治虫的纪念展将要在京举行,日子刚巧,就在大考前两周,她兴致勃勃地提议想去看。沈倩笑意盎然的背后,悄无声息地冲江川挑了挑眉,他面无表情低下头。
她的声音由兴奋渐渐转低,她再愚笨也晓得那是拒绝,看着江川:“我以为你会开心……”
“我不是十二岁。”就算十二岁的孩子,也过了痴迷铁臂阿童木的年纪。
“那你是不想去?”
“怦然,我要准备考试。”
“哦……”
那个双休日,江川跟沈倩报了学校的辅导班,她单枪匹马,千辛万苦去赴四十年前铁臂阿童木的宴。
这次远行得到父亲的鼎力支持,这个常年埋头教育事业的父亲用开阔的胸襟鼓励女儿实现所有理想。他告诉怦然,成长即是经历,经历可以没有结果,但不能不富有。
这是一个过来者的教育。
从北京一回来就是期末考,这所高中每逢大考就热衷打乱所有次序,随机安排,她被排在高三的教室,跟她一个教室的是江川,那个年纪的小女孩,光是得知跟喜欢的男生一个教室,就足够欢喜好一阵子。
她交了卷,高高兴兴地走上前,江川弯腰从地上捡起书包,转过脸来,他的眼下生着厚厚青苔,样子疲倦极了。他婉拒了跟她一道走的建议。
尤怦然愣了愣:“你要去图书馆么?我跟你一块儿,有几道题目不太懂,想问问你。”
他简单道:“下次吧。”
怦然追上他,快步跟他并肩,并不因他的冷淡而退却,依旧叽叽喳喳地说着她在漫展那天的见闻,漫展请来了已故漫画家的世孙泽也牧子,那是个温和勤劳的年轻人,二十五六岁左右,修饰地整齐干净的鬓角,见有女生站着,他也坚持站在桌前,不停地弯腰跟人致谢,会说稍一点点中文,比如谢谢,你好,再见……他的英语却很纯熟,他说他无法想象,在日本以外的国度,还有这么多热爱漫画的年轻孩子。
那一天对怦然来说都像一场愉快的梦境。
江川的脸上浮起一种不耐烦的神情,她不能装成看不见,因为太明显,他厌倦地别开了脸,声音还是温和的:“等考试结束了我们再聊你去漫展的事情好么?这次考试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只想一个人单独复习……”
她渐渐说不出话,脚立在原地,他兀自不觉,抱着课本匆匆走远,秋风吹过,卷起一层落叶,中间是追逐打闹的学生,推着自行车嬉笑着从教学楼的各个楼道里涌出来,天南地北地汇聚成一个硕大的屏障,隔在他们中间,他没有回过一次头,仿佛最初的最初,她根本就没有跟自己一块儿走。
怦然一个踉跄,被后面涌上来的学生撞了一下,她茫然地回过头,是周勋。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发什么呆?”
没等她回答,几个男生追上来,勾着周勋的肩,极快极诧异地瞟了怦然一眼。周勋终于笑起来,端的是眉目如画意气风发:“行不行啊你们,考个试这么晚才出来?”
他孰若无睹她,跟他们勾肩搭背一块儿走。
考试成绩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周,成绩贴在学校门口的玻璃窗上,路过的学生挤在窗下围观,她挤不进去,老远地站在人群外,第一名当然是江川,让她觉得大跌眼镜的是,位居第二的是周勋,竟然是周勋啊。就差0.01分,这样小的差距,简直是在公然挑衅学校的排名制度。
她太震惊,看了好几遍才敢确定不是同名同姓,揉了揉眼睛一格一格往下数,班里曾经的第一孙博屈居年纪第六。
那情景太魔幻,她不敢相信。
教室已经炸开了锅,从前门庭冷落的周勋桌前此刻堵满了同学,叽叽喳喳地盘问他怎么突然就一鸣惊人,迷人的男孩子光迷人这一项就已经叫人嫉妒到不行,可偏偏他还是个深藏不露的天才,简直气煞人也。男生惊叹他怎么这么牛掰。女孩子则更加关心他课余有什么安排。
他一贯懒洋洋的,余光处瞥见她匆匆进来。
同桌孙博被震惊地太厉害,晕乎乎地迎上来,话都说不利索了,只捡最震撼地跟她讲:“数学最后一道答题,是大学才教的微积分知识,据说全校就两个人答对了,你知道这当中有谁么?”
她睁大眼睛,配合他一惊一乍的表情,可爱极了,问:“谁啊?”
“周勋!”
她好配合地哇。
女孩子们莫名其妙地看着周勋忽然无声地笑了出来。
连平时横看竖看都看不他不顺眼的老班更是笑颜若花,一声声叫他阿勋,俨然自己的得意门生,让孙博等以勤学苦读才出头的好学生一点情绪都没办法有,一个人聪明到一定程度,会让人觉得嫉妒都是自取其辱。
分析完试卷,数学老师专门把她跟周勋叫去办公室,殷切地问他们是否有参加青少年杯数学竞赛的意愿。
她摇了摇头。
她是那两个人中的另外一个,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试一试,如果拿到名次,将来高考都能加分。”他眼神炯炯,他循循善诱。
怦然不语,数学老师将热切的目光转向周勋,他插着裤袋,吊儿郎当道:“没兴趣。”
出了办公室的门,正遇见江川进来,她跟周勋恰是前后脚的距离,江川看见了怦然,自然也看到了她之后的周勋,那目光很难形容。
周勋气定神闲地回看他。
目光相撞间,那属于高手的对决,刀光剑影,剑剑相逼,伊始于周瑜跟诸葛亮,承袭自西门吹雪跟叶孤城,升华于肯德基跟麦当劳的前尘宿怨啊。
江川叫她怦然,她心颤了一颤,回过头,她的面无表情被当成生气,在他的印象中她还是个小孩子,他确实一直拿她当小孩子,以为只要哄哄就好了,她确实哄一哄就好了,因为那是江川啊。
“寒假的时候一块儿去凤凰山吧,那儿新造了一个游乐园,据说特好玩。”
“好呀好呀。”
“到时候我打电话联系你。”
尤怦然没注意到周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下午分析完试卷就开始放寒假,怦然在家的第三天接到了江川的电话,他说:“出来吧。”她快活地飞出房间,去玄关换鞋,父亲从书房探出头,笑眯眯地问她去干嘛。
她发自肺腑地,活泼地,喜悦地答:“江川呢,您认识吧,江川啊,我们一块儿去游乐场,我跟您说过的,我初中最好的朋友江川。”她一口气说了四五个江川,兴高采烈地,恨不得说给所有人听。
父亲只是笑,宽容地叮嘱她注意安全。
到了目的地才发现此行不仅他跟她,他的身边还站着沈倩,两人手上各捧了一杯热奶茶,站在巨大的广告牌下说着话儿,她拼命地朝他们挥手,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流,他们没有回头。
一般人大概会失落,只有她大不同,听不到同伴回应的尤怦然加大分贝跟动作。她穿着一件翠绿色的大衣,能滴得下水的那种绿色,在阴沉灰暗的背景下跳得一次比一次高,妄图引来同伴的视线,稚嫩可爱的面容仿佛一道光,灿烂的笑容瞬间刺破阴沉灰暗的天气。
沈倩轻轻笑起来,江川立刻把头低下去。
三人依次用学生证买票入场,游乐园多的是同龄人,一蜂拥地奔来奔去,有着无穷的精力和体力,头上戴着形状可笑的牛仔帽,脸上各色涂鸦,耐心地排在队伍最末,叽叽喳喳地谈论着某部电视剧,或者某场考试。
江川他们坐了旋转木马,铁桶游行,水上乐园,从海盗船下来之后,怦然头重脚轻,连路都不会走了,蹲在地上大吐特吐。她的耳蜗较常人敏感,所以晕车晕船晕飞机,任何脱离万有引力的游戏都让她感觉恶心。江川买了一瓶矿泉水,扶她去遮阳伞下休息,可照顾人毕竟是辛苦的事,沈倩悄悄道:“云霄飞车上人少了。”
怦然吓得脸都白了:“你们去玩吧,打死我都不会上去了。”
江川叮嘱怦然:“那好,你别乱跑,到时候我们下来找你。”
江川跟沈倩走过去排队,抢先一群旅游团拿到了最后两个位置。她百无聊赖地坐着,视线渐渐被旁边的射击吸引过去,十块钱一次,特等奖是一个半人高的泰迪,摊主热情地兜售着这项成本明显过高的游戏。
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十块钱,十次射击,她就好运中到一次。
参与奖是一个泥塑人偶,拇指大小,雕刻拙劣,两条黑线是眉毛,一团血红权作嘴巴,看得她直乐。“行不行啊你,长成这幅德性,怎么卖得出去?”
“来一局。”一个人豪气地拍了一张十元的纸币在台上,她闻声转过头,人生何处不相逢啊,那边厢周勋冲她扬了扬眉。
她瞪大眼睛,很受惊:“你怎么在这儿啊?”
“这儿你家开的?”
“……”
他笑眯眯地答:“那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啊?”他低头老道地挑了一把游戏枪,再没多说话。
这过程中间,你能够亲眼目睹摊主的脸是如何一点一点沉下去。他射中九只气球,最后一颗是闷弹,摊主抵死不认,周勋也没想过跟他争,在一等奖琳琅满目的礼品中他挑了一只玩偶,随手递给怦然。
她的眼睛里不自觉流露出那一点点馋意,没有掩饰,单纯地可爱。她光顾着看那只憨态可掬的猪,让被忽略的主人觉得很不满意。他问:“要不要啊?不要我可送人了啊。”
旁边带着女儿来射箭的爸爸眼睛顿时雪亮,刷刷地射过来。
她急了,连声应他:“要要要要,怎么不要?”合臂扑过去一把抱住,柔软的触感让她不由发出一声叹息,她怂恿他再接再厉,摊主看他俩的眼神分明带有一种“你丫是来砸场的”控诉。
他笑起来:“姑娘,见好就收懂不懂?”
“你怎么这么厉害?”
“你说射击?这说来话长,跟概率有关,对你来说太难了。我们以后再谈。”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敷衍啊?”
周勋只是笑,并不解释,最后拉着疑惑的她去玩碰碰车,排在他们前面的是个差不多年纪的男生,血气方刚,桀骜不驯,是对手高中的学生,没跟周勋说几句两人就杠上了。入场前周勋殷殷叮嘱怦然,“知道不,我们俩现在是一个team,怎么说都要逼停那孙子。这事儿不仅关乎你我,而且事关圣德高中的声誉。”
她抱着他赢来的玩具熊,齐刘海,乖巧地附和:“我听你的。”心中却在想,这哪儿跟哪儿啊。
两人开了两部碰碰车进到场地,那男生显然是常客,几个转弯已经连撞了周勋好几回,两车之间火星四溅,怦然还是第一次见到周勋较真的样子,两手紧紧抓着方向盘,眼睛射狼光,用劲的时候上齿咬住下嘴唇,油门一踩到底,狠狠撞了上去。百忙之中还抽空指导怦然,“右右右,堵他,堵死内孙子,别叫他逃了。”弯打得太猛了,还能听见橡胶垫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的声音,他急起来一口的京片子,倍儿清脆,“往左往左,左不是那儿,你写字那儿只手!”
他着急上火,眼看着对方又要逃之夭夭,一口气连说了六个笨,笨笨笨笨笨笨。她不甘示弱,冲他示威:“猪猪猪猪猪猪!”两人隔空打嘴炮,夹在两个人中间的那男生听得咯咯直乐。
从碰碰车上下来,出了遮阳蓬走到了太阳底下,天气格外好的一个晴天,万里无云,鸟语花香,晒得人浑身上下暖洋洋,周勋手插裤袋,转过头,气定神闲地开口问她:“分不清左右,嗯?”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很小心不露出恼羞成怒的神色来:“对某些人来说,这种事天生就很难!”
他沉默了一会儿,深思了一会儿,反省了一会儿,迅速朝她伸出一只手,憋不住浑身的喜气洋洋开口问:“左手还是右手?”
尤怦然没想到,从前他说的幼稚如今会重新回到他身上,她才不理他这个问题,打量着他:“你说,你怎么就在这儿了呢?”
他的目光落在她背后,一下子就冷了。那边沈倩跟江川一并走过来,她挥了挥手,迎上去,想介绍周勋给他们认识,头一转,周勋插着裤袋,已经率先走掉。
沈倩一脸歉意:“真对不住啊,让你一个人等了这么久。”话锋一转,她咄咄逼人追问起刚刚那个男生来,只是语气略嫌突兀,态度过于冷硬,她的目光钉在她胳膊圈着的玩偶上。怦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眼神这种语气,福至心灵的一瞬间,她想起了孙博。
要说没有酸楚,那一定是骗人的。要是可以选择,她也希望自己漂亮,可爱,迷人,能说会道,交际广泛,轻而易举讨到别人的喜欢。这件事太难办了,比分清左右还困难。
她轻轻道:“是周勋,我的同班同学。”
江川下意识就皱了皱眉头,他对那个男生的印象差极了,不赞同地看着怦然,她心里想,他要劝自己远着周勋。
他说:“你离那个男生远一点,一看他品质就有问题。”
她紧了紧胳膊,张了张嘴,她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沈倩插到中间打圆场,三个人总要靠她来圆场,他们出了游乐场,她走得稍微慢一点,站在背后看着两个人,有些明白不过来。
冷饮店人很多,座位少,在他们之后又进来一位抱着小孩子的母亲,小孩子长到很大,却坚持不肯下地走路,好脾气的母亲软语协商着,“那我们坐一坐好么,坐一坐,妈妈抱得好累。”怦然顺势站起来,跟江川等人道:“我去外面等你们。”那母亲不叠地道谢,孩子飞流地溜下来,爬上凳子坐好,摇头晃脑得意非凡地左顾右盼。
江川忘记了是从哪里看到的报道,世界上有两种人最遭人讨厌,早熟的稚儿以及晚熟的成人。
沈倩厌恶地别开脸,他便也低头玩手机,任由怦然孤身一人穿过泱泱的人流出去,站在大太阳底下发了会儿呆,街边有人热情地发传单,她接过来看了看,然后二话不说跟那人上了旁边义务献血的车。
江川狼狈得几乎不敢去看沈倩那时的表情,因为她很直率地问了出来:“尤怦然这人怎么这么怪?”
她没有献成血,因为体重不达标,最后还是护士小姐哭笑不得亲自把她送下车来。
是的,那时候江川真的很想问她一句:尤怦然,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在这个女孩身上,有他所费解的许多举止,从前因为她聪明,天才的怪僻只是天才的赠品,现在他懒得为这些种种寻找理由跟解释,甚至他自己都觉得尤怦然行为荒唐,不可理喻,而他迟疑的真正原因只是,这是一段从初中开始的友谊,无关好坏,只是因为上面有过去的记忆。
一个人,总没办法彻底跟他的过去再见。
江川出了冷饮店,还未过斑马线,那母亲举着一个手机从店里追出来:“小伙子,这是你落下的吧。”江川一摸口袋,冷汗直流,忙不迭道谢,母亲笑了笑,声音中满是自豪:“我儿子眼尖看到,他记性好,一下子就想起来,‘这是刚才那个大哥哥的’。”
临近过年,怦然忽然接到沈倩的电话,亲亲热热地叫她怦然,她随着江川这么叫她,她说:“怦然,你有空么?陪我去买书好不好?”撒娇的口吻,让人觉得拒绝这样的请求也是一种酷刑。
怦然缺乏一种能力,以关系的亲疏来界定行为的距离,她抬头看了看日历,她从来没有觉得寒假是这样长,似乎过也过不完,在家中待着也是无聊。父亲一向鼓励她多交一点朋友,况且那是沈倩,她点头说好。
两个女孩子只要手挽手逛了一回街,关系立刻好到成知己,沈倩就是有那种魔力,让同行的伴侣俯首为她效命,她甜美到让所有人都欢喜。她说她走得太累了,怦然抱着那摞书独自去一楼结账,网络销售的兴起迫不得已让实体书店另辟蹊径,这家名为听心的书店还兼着小卖部的功能,柜台同时售卖杂志口香糖饮料,还有热乎乎的关东煮。
她搂着那些书,要去付钱的时候她看到了站在柜台后的周勋,带着白色的帽子,穿着白色的制服,熟练地收钱找零,轮到她时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把她递过去的二十元纸币又推了回去,她抬起头看着他,不明所以。
他反常地镇定,嘴角微微勾起:“我请你。”
多么惊心动魄的笑啊。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你怎么在这儿啊?”
“诚如你所见,”他展开双臂,在空中一挥,摆出一个京剧亮相的姿势,“打工糊口呗。”
她想到了那块咬了一半的面包,眼中几乎又要涌出泪来,追问道:“你缺钱么?”
这孩子看多了第三世界的纪录片,深受她父亲的影响,拥有一个雍容又笨拙的魂魄。
一部分人觉得她矫情而且怪,周勋才渐渐明白过来,她被人真诚地爱着,所以她也努力去爱其他的人。他笑起来,凝视她的目光渐趋柔和:“这跟钱没什么关系,你看,寒假一放就放两个月,一部分人去旅游,一部分去探亲,我只是选择来打工,本质上跟那些旅游和探亲的人没什么区别,就是换了个地方过我的寒假。”
他好不容易把这个懵懵懂懂的孩子给哄走了。回过头,店长撩起幕布从外面进来,他叫了一声姑姑。他口中的解释有部分可信,有部分完全他就是故意作弄,店长是他姑姑,过年的时候员工回老家过年,他有空就过来帮姑姑的忙,打打下手。姑姑笑眯眯地看着他:“这小女孩怎么这么可爱啊?”
“有么?”他忘记桌子已经擦过了,拿了抹布埋头又抹了一遍,死鸭子嘴硬,“我怎么觉得她这么笨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得低着头,以防别人看见他转红的脸。
怦然一手夹着书,一手端着关东煮,从人群中奋力挤出来,看见了站在二楼楼梯口的沈倩,她站的那块儿刚巧是个死角,灯光射不到,乍一看仿佛雕塑,周身凝着丝丝冷气。怦然这姑娘,在察言观色这一途上到底还欠缺点火候,她挺高兴地叫了她一声,沈倩的脸上才慢慢浮起一个笑容,仿佛冰花短暂绽放,她走下来,说:“怎么这么长时间啊?我都等了你好久。”
怦然把她买的书递给她,她连连道谢:“钱我下回还你。”
“不碍事。”
两人出了书店,又逛了一会儿商厦,怦然选中一条裙子进去更衣,出来后在视衣镜中左顾右盼,沈倩过来给她整理衣角,两人一同出现在镜子里,一个窈窕一个秀若,她在怦然耳边轻轻问:“你是不是喜欢江川啊?”
怦然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沈倩。那漂亮的小少女,却已经拥有了成年人的魔力,眼睛大而眼窝深,脸上一颗痘都没有,睫毛根根挺翘,头发通通绾到脑后成一个蓬松的发髻,露出巴掌大的小脸,她贴着怦然的脸庞絮絮地说:“我不喜欢他的,你放心,我有喜欢的人了。”
怦然怔了一怔,说不上开心说不上失落:“你喜欢谁呢?”
沈倩微微一笑:“迟早有一天,不用我告诉你,你就会知道。”
怦然新年的一半时间,是在妈妈这边度过的。九岁时父母离异,母亲很快重组家庭,父亲赢得了她的监护权,从此选择独居。自从懂事起,双亲的家庭被她清楚地分为两边,逢年过节,父亲都会打发她来探望母亲。
从前她小,可以安心地把自己当成小客人,愉快地吃糖吃水果,被大人领着走家串邻。可渐渐长大,到了一定年纪,才会知道去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家庭是多么尴尬跟窘迫。
她搭地铁四号线,赵叔叔开了车在出站口接她,望见她,忽然笑了一下:“有一种动物……”
说得她自己先笑了:“鹭鸶?”
也是觉得她太瘦。妈妈第一眼就皱起眉头,她漂亮了一辈子,好强了一辈子,唯有女儿监护权上输给了自己曾经的丈夫,因此处处觉得不满意,连带着她自己:“你爸爸怎么回事,他没给你吃饱过么?”
离了职都只会想到上家的坏处,更何况离了婚的夫妻。
一开口就一发不可收拾,嫌弃女儿的头发凌乱蓬松,围巾的样式老套,跟她的大衣不配套,还有,到底谁这么恨你,给你买这样一双靴子。
被爱护的小妇人才有的闲情逸致关心这些细枝末节,她们不必为生计操心,养尊处优,因此刻薄挑剔。
赵叔叔坐在沙发上,滑稽地冲怦然扮了个鬼脸,百般无奈,但是他纵容他,爱护她。母亲的模样才可以一直没有多大改变,从前她是个芭蕾演员,生她之前还在舞蹈室督促学生排练,头发乌黑浓密,绾了一个很隆重的发髻,脸上施了淡妆,面庞小巧脖子又细,是个美人,乍一看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因此还能演奥克白跟黑天鹅。可惜偏偏这些好的地方她通通都没继承到,光是瘦这一点,遗传就是这样飘忽神秘。
最后她起身去厨房看炖的燕窝,怦然这才松了一口气。
赵叔叔从茶几的托盘上抓了一把糖,搁在她面前,母亲锐眼如刀,穿过厨房高声尖叫:“赵旭先生,这么高的热量,你想让她胖到一百磅的时候恨我么?”
哎呀,谁刚刚还说人家瘦来着。
“午饭一定要在这边吃,鬼知道你爸爸回去给你吃什么东西?”母亲恨恨抱怨。
“唯一呢?”赵叔叔问打扫的家政阿姨,“还在睡觉是吧,喊他起来洗脸刷牙,告诉他一声,怦然姐姐来家里做客。”
像是应激反应,噌地一下,她浑身的汗毛都起来,整个人顿时陷入了一种戒备状态。
赵唯一是赵叔叔的儿子,小她两个月,光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赵叔叔多么看重这个独子,他是他的唯一,妈妈刚刚结婚的那段时间,这个继子已经八岁,懂事了,因此更加难讨好,连妈妈都不得不看他脸色,幸好赵唯一对这个继母也算客气。
可怦然到底又隔了一层,不必看谁的脸面,赵唯一的态度相当恶劣。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她来赵叔叔家里吃饭,母亲交代她照应唯一的功课,他这个年纪最不耐烦就是有个好管闲事的女生在旁边啰啰嗦嗦,怦然是很尽责地想教他解二次元方程,只是他不服管教,不耐烦起来,随手捞起桌上一个圆规冲着她的手背狠狠扎了下去,伤口处很快沁出一个圆点的血珠。
她到底一声不吭。
赵叔叔待她周到客气,归根结底因为母亲的缘故。
母亲呢,是否可以扑到母亲怀中大哭一场?她无法想象那个场景,并不仅仅母女关系的淡漠疏离,而是来之前的车里,母亲殷殷叮嘱她:“赵叔叔只有唯一这一个儿子,所以你务必要处好跟他的关系,不要跟他发生争执,让妈妈在这个家中为难。”
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眼尖发现了那团乌青,问她怎么回事?
她低着头,轻轻说:“撞到的。”
赵叔叔瞥了儿子一眼,见他闷声不吭,反常乖巧地奋力扒饭,心中已知这小女孩在儿子那里受了委屈,这个大家长素来主张公平合理,无论远近亲疏:“在哪里撞到的呢,又是怎么撞到的呢?怦然你跟叔叔好好讲,不要害怕。”他用鼓励的目光暗示她道出实情。
“在厨房,阿姨端菜出来,我要去接,手撞了一下,菜汤洒出来溅到手背,烫起一个水泡。”这是她第一次说谎,手心一直沁汗,但是说出来的话流利,通顺,不打一个磕绊。
“那怎么贴了一个创口贴呢?”赵叔叔锐眼如炬,不容欺瞒。
“我把水泡戳破,破了一个伤口,才贴了一个创可贴。”
阿姨在一边作证。
赵叔叔终于说不出话。余光处她看见妈妈悄悄松了一口气。
很小的一件事,她却一直记得,是从那时起,她明白了求不得,包括亲情,妈妈未必不爱她,可她有她的苦衷。
这是母亲给她的教育。
赵唯一打着哈气推开卧室门出来,一身冬季的睡衣睡裤,汲着一双厚软拖,睡眼惺忪地下楼来,视而不见坐在沙发上的怦然同学,叫了声爸,径直往厨房过去。妈妈软绵绵的声音传出来:“宝宝,大早上怎么可以喝冰牛奶啊?”
唯一出来以后赵叔叔就进了书房,他大马金刀地倚在沙发坐下,拿了遥控器随便一按,电视换到了MBA的篮球赛。她不敢走开,坚持坐着,不知为什么,她有点怕他。
他斜斜乜了怦然一眼,他说:“喂,你怎么又来了?”
怦然不作声,沉默是她的保命符。
唯一笑了笑,压低了声音,故意恶劣地发难:“这次是为了什么缘故,缺钱还是缺粮?要到我们赵家来讨?”
前年春节,她突发急性肠胃炎,又赶上父亲带了学生去陕西调研,自己独自一个人天天去医院吊针,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一张脸上就剩下一对瘦骨嶙峋的眼睛,说是皮包骨头都不过分。妈妈一见她这副样子,当即就滚下泪来,连声质问父亲到底怎么照顾女儿的,临走之前塞给她一张银行卡。
这一幕刚巧就被下楼的赵唯一撞到。
那时候妈妈还在话剧团上班,由幕前转到幕后的管理层,升了好几阶,工资足够她支付这一两次心血来潮的客气,可是赵唯一不这样以为。
一个青春期男孩子的毒舌以及恶意,任何一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招架不起。
她起身走去赵家公寓的阳台,那里种了好些君子兰,她立在花前垂目凝视,耳朵听见身后传来的拖鞋摩擦地板的动静,他手持宝剑见风是雨地追上来。怦然想起古希腊神话中俄瑞斯忒斯的形象,嘴角浮起一个笑。
他瞥到了,冷冷地问:“你笑什么?”
她转过头,学着他冷冷地回复:“我笑关你什么事?”
“你在我家里,就关我的事。”
怦然作势欲走,唯一眼尖瞥见她握成拳头的手,大少爷的脾气发作起来,非要寻个由头来刁难,他上前一步捏住她的手腕,厉声问:“你拿了什么?手伸出来。”
怦然几乎想要笑,难不成还专门上他们家来偷盗。她强自按捺,推攘间几乎跟他搏斗起来,她要走开,他坚持要她展开手心让她自证清白,这个男生高她一个头,虽然瘦,但是天生一股蛮力。
他终于捏住了她的手,像一把筷子横七竖八夹在手心,他没想过她这样瘦,心里顿时乱糟糟。
她发怒,低声喝道:“赵唯一,你发什么疯?”
他怔了一怔,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悚然松开手,她狼狈地将自己的手夺了回来,恼红着一张脸转身就走,刚巧撞见赵叔叔从书房出来,追到半路的赵唯一停住脚,她快步溜去厨房。
吃饭的时候她挨着母亲坐。席间还有赵家其他一些亲戚,几个小孩子,她很有耐心地给他们剥虾舀汤,用纸巾擦嘴,博得大人们的一致赞美,母亲很受用,赵叔叔打趣她:“怦然这一点就不像你,她这样喜欢小孩子。”
其实这夫妻俩个都没打算再添个女儿或者儿子,母亲唯恐生育影响身材,赵叔叔则怕赵唯一感觉威胁。
说穿了,做一件事有很多解释,不做一件事照样有更多的解释。
赵唯一的嘴角有个小小的,讥讽似的笑,大概以为她装腔作势,这样急切地想要融入赵家中,怦然不作声,她确实是喜欢小孩子,那莲藕似的胖胖的胳膊,咕吱咕吱的笑声,最可怕的年纪也有他们童真可爱的地方。但是这一切又何必跟他说明,她装作没有看见赵唯一的脸。
吃了午饭小息片刻,她告辞离开。赵叔叔送她到玄关,将一个红包递给怦然:“新年快乐。”
她的心里被针刺了一下,下意识就推给赵叔叔,一边摇头一边道:“新年快乐赵叔叔,但是钱我不要,我不能要。”
母亲出来望见,一脸不赞同:“大人给你的,你就拿着,客气什么,以后让你爸爸给你换双新鞋子。”
她迟疑了一下,温顺地接受,轻轻地点头:“好啊。”将那红纸包裹的厚厚一叠揣进大衣口袋,她知道自己不是母亲心目中美丽的少女。
出了小区,迎面一股冷风,吹得毛衣翻卷,她缩了缩脖子,将脸藏进围巾中。妈妈忘掉了,这是她买的靴子,生日那天寄到父亲家中,她好高兴,试个不停,这一次去那边的家里,她原本并不怎么想来,因为赵唯一的缘故。只是父亲很体恤,这样漂亮的鞋子,好歹让你母亲看一看你穿上是什么样子。
她目视前方,一直往前,寒风刀子似地刮过脸上,走过身边的人没有发觉她的异样。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带着哗哗的风声追上来,是赵唯一,跑得气喘吁吁:“给我站住。”
她这一生遇见太多优秀的好人,像爸爸,像江川,像周勋,像孙博,乃至交情尚浅的赵敏敏或者沈倩,他们中的部分即便飞扬跋扈,但对她始终温和宽容。她想不到会碰到像赵唯一这种人,而且更加恶劣难说。
怦然果真止步,等他走近,识趣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封红包递过去。他动也不动,看着她的脸,眉头飞快一皱:“你哭什么?”
她应声反手一抹,脸上果然湿漉漉的一片。
“关你什么事?”
他避开了那个红色的信封,双手插在裤袋中,悠悠道:“年后我就要转到圣德去了。”
“挺好。”
“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
赵唯一笑起来:“那你哭什么?”
她厌倦极了,将信封朝他面前的地上一扔:“爱要不要,反正我不要你们赵家一分钱。”她无非借着胸中一腔怨气,其实也怕这个男生突然翻脸,自己转身先跑了,一口气跑到小区门前的公交车站,最后一次回头,他还站在那里,像一根永远不会开窍的木柱。
他要来圣德?关她什么事,高一十九个班级,十九分之一的概率,真要是摊上那也太好运气。
新学期刚刚开始,她几乎认不出从前的同桌孙博,男孩的具体身高在青春期始终是个谜,可能昨天一米六刚刚出个头,今天已经窜到了一米七几,他长高了十几公分不说,还瘦了一个型号,五官整洁清秀,乍一看还有点美型选手的味道。
只有尤怦然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
那份情书经几经润色,初具雏形,内容详实,语言动人,里面有一句叫怦然始终念念不忘:我厌倦了你的视而不见,我厌倦了绞尽脑汁的回避,我厌倦了像方程式一样解读你的心情,为什么我就不能坦坦然然地接受,我其实喜欢你,这样简单的一件事。
一场好的单相思会促使一个人变得更加优秀,或者成为一个诗人,他的诗歌中有他的理想。
无人的课间,冷冬的中午,走读的学生伏案睡觉,住宿的学生回寝休息。她跟孙博坐在体育馆前的大台阶,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这样冷的天。她抓着信纸的手不一会就冻僵了,他坐在她低一级的台阶,演讲似地,结结巴巴地开口:“我喜欢你很久了……”
她鼓励地看着他:“然后呢?”
身后有人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