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铁骨1:风起黄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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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横遭嫉恨

1.

粤香楼不是家老字号酒楼,却因为掌柜的精明勤恳诚信厚道而逐渐建立声誉,这里的菜式一点也不比其他几家老字号逊色,价格却便宜三分之一,因此每天都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下午六点,洗漱完毕换上一套银灰色青年装的安毅准时来到二楼临窗雅座。刚坐下不久,风度翩翩的欧耀庭和小鸟依人的女儿在酒楼掌柜何七的恭敬引领下到来。正在看江景的安毅连忙站起来向欧耀庭和欧小姐问好,接着礼貌地叫了声“七叔”,何七也非常喜欢这个有情有义的小伙子,由于太忙只能和气地回答一句就借故离开了。一旁身穿碎花短袄长得小巧玲珑的女侍者看到安毅,立刻满脸带笑,给他倒茶的时候两人还低声交谈了几句。“你和这儿上上下下的人很熟?”坐在靠窗主位的欧耀庭微笑着问道。

安毅礼貌地点点头:“很熟,包括这里的大厨谭叔,他们都是好心肠的人。”坐在对面的欧小姐刚才看到年轻漂亮的女侍者和安毅窃窃私语时,就没来由地一阵心烦,听完安毅的话颇为不悦地讽刺:“哟!看不出来啊,是不是有点儿臭钱就来这里花天酒地?”

“小姐误会了。”安毅老老实实解释,想起当时的惨景神态颇为忧伤:“去年十月份我刚到广州,差点儿被当成商团军砍了脑袋,我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后来找工作过程中又病倒了,是刚才那个叫彩娟的姑娘在七叔和谭叔的吩咐下给了一碗水,还拿着两块牛耳饼给我充饥。你不知道,当时我饿坏了,连包装的油纸都吞下去一半,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后来,商行开恩招收了我,有了钱我隔个三五天就到这儿的一楼买上两块牛耳饼,所以慢慢地就和这里的人都熟悉了。”欧小姐脸红起来,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向安毅道歉:“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是这样的。”

“没关系,现在不挺好吗?”安毅毫不在意,露出个坦然的笑容。

欧耀庭点点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段经历,生逢乱世,生灵涂炭,都不容易啊!”彩娟姑娘和另两位侍者端着菜肴殷勤摆上,礼貌地点点头说声“菜上齐了各位请”就悄然退下。

欧耀庭谢绝服务生的帮忙,亲自给安毅倒酒,安毅连忙站起来表示不敢当,飞快接过欧耀庭手中的法国葡萄酒瓶,恰到好处地给这对父女缓缓斟上,回到座位上才给自己的高脚杯子添上五分之一的分量。

这一切全都落在欧耀庭眼里,对安毅的懂礼守节赞赏之余,也对他如此熟悉西式的斟酒习惯颇感惊讶:“小毅,你在哪里学的一身修理技术?”

“在重庆……我们那儿有不少厂子,有私人开办的培训班,有些老板为了名声给培训班取个技术学院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大学,其实就是个简单的技工培训学校,我在里面待了两年,有一年半是在附近各个工厂当实习技工,毕业后又在一个较大的机械修理厂干了一年,开车床,这点本事就是那时学会的。”早有准备的安毅信口胡诌,心想,本来就是在重庆学的,只不过是几十年后的重庆而已,我可没骗你啊。

欧耀庭惊讶地说道:“没想到重庆的工业这么发达,怎么我从来没听说过呢?”

“我想主要是重庆距离武汉不远的原因吧,长江流域一直是中国工业的重要地区,我听说广州的石井兵工厂这两年才开始仿制苏式和德式步枪,火炮还在试制之中,可汉阳兵工厂早就生产出来了,听说连广州城满街看到的德制驳壳枪汉阳厂也批量生产了。”安毅不动声色地说道。

欧耀庭点点头:“这倒是事实,报纸上不少介绍这方面的新闻。”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欧小姐好奇地问。

安毅回答:“我吃这碗饭的,平时留意这方面的东西。”

“哈哈!来,小毅,这几个月来你干得不错,希望你再接再厉。”欧耀庭举起杯示意一下轻抿一口,放下杯子和气地说道:“边吃边谈吧,小毅,你别拘束。”

“谢谢!”大家用了一会儿菜,欧小姐突然问道:“你官话怎么说得这么好?”

“还不是跟罗京学的……”安毅随口说完就意识到说漏了,连忙补救:“哈哈……罗京是我在四川上学时学校的一个老师,也不是老师,只能说是个摇铃的,每天晚上七点整他就出来摇铃,然后给我们讲课,他的官话很标准,听他说多了自己也会说了。”欧小姐点点头:“怪不得,不过你们北方人要说官话很容易的,不像我们两广人,学起来很吃力,特别是那些卷舌的发音,很别扭。”欧耀庭哈哈一笑:“只要用心学,没有学不会的,小毅现在的粤语不就有了很大进步吗?哈哈……对不起,有个老朋友到了,我得去打个招呼,你们两个随意用,小毅,你可别客气啊。”安毅顺着欧耀庭的背影望去,发现一号包厢门前站着一大群人,其中有两个将军模样的军官。突然,安毅看到了最近日渐熟稔的蒋先云、贺衷寒和胡宗南,三人全副武装腰挂驳壳枪,笔挺地站在一个和善的中年人身后,在一群滇军卫士中特别显眼。

胡宗南也看到了安毅,对安毅挤挤眼笑了笑,侧身和蒋先云、贺衷寒低语一句,蒋先云两人也向安毅微微一笑,但碍于军纪两人都一动不动,更不会和安毅打招呼。

欧小姐看到贺衷寒和蒋先云这两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向自己微笑,显得非常兴奋:“唉,你看见没有?我廖伯伯身后那两个很精神的卫士,就是黄埔三杰中的蒋先云和贺衷寒,他们和我打招呼了!”廖先生?莫不是那廖仲恺先生?安毅一愣,又看了一会儿,见两个倨傲的滇军将军率先进入包厢,欧耀庭在廖先生的盛情邀请下也跟随进去,蒋先云三个笔直地站在包厢门口,与滇军那些站没站相的侍卫形成鲜明的对比。“唉!你看什么啊?我说话你听见没有?”欧小姐显然对安毅的冷漠很不满。

安毅平静地点点头:“听到了,刚才拉着你父亲进包厢的是廖仲恺先生,上次路过南堤路二号的时候我见过他,大本营党部的第二号人物,黄埔的党代表,挺实在的一位长者。”欧小姐瑶鼻微翘,丹唇轻咬,把安毅诱惑得差点发傻:“你这人,怎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冷冷冰冰的?真是的,一点觉悟也没有,难道你没听说过黄埔三杰?孤陋寡闻!”受到美人如此一激,强装老成的安毅哪里还坐得住:“不就是黄埔三杰吗?我都认识而且还很熟,不止认识他们几个,还有杜聿明、黄杰、刘戡、陈明仁、宋希濂这十几个猛将和二期的几个出名人物,我都熟悉……怎么,不信?哈哈,告诉你吧,每个月他们都要进城两次,虽然分批分期请假出来的,但每次他们进城几乎都会找我聊聊,我的休假时间为何都是星期天你知道吗?就是为了迁就这帮老哥的时间,才请求陈掌柜这么给我安排的,明白了吗?”欧小姐不可置信地看着安毅,对他能说出那么多黄埔军人的名字深感惊讶,可是长年养成的优越感和不服输的大小姐脾气,使得她绝不愿意在安毅面前露出窘态:“讲大话,哼!黄埔三杰时常在街头和公园作演讲,见过他们的人多了,你说出其他那些人的名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整个广州城的年轻人都在议论黄埔军人,你一定是听人家说了就记下的,如今却在我面前逞能,说认识这么多优秀军校生往自己脸上贴金,对吧……你生气了?被我说中了是吧?哈哈,要是你真的认识,我问你,那个站在蒋先云边上的矮个子军人是谁?不知道吧?要是你能说出他的名字我就服你。”安毅本就一肚子不舒服,听欧小姐这么一说显然把自己当骗子了,心里有气也就不管什么场合,他气鼓鼓地站起来,从盘中抓起一个最大的油炸香酥虾球,大步走到立正的胡宗南跟前,笑眯眯地说道:“老胡,来一个,可香了。”胡宗南紧张地四下一看,低声问道:“我在执行任务,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小子又发财了?”

“发个屁财,不过够吃够喝,来,吃个虾球,你一定没吃过。”安毅说完把虾球生硬塞进胡宗南的嘴里,胡宗南想拒绝都没有办法,只好含着香喷喷的虾球看向一旁的蒋先云。

安毅见蒋先云怪罪的眼神,哈哈一笑:“等等,我给你和老贺也来两个。”

“小毅,你给我滚蛋!这么多人看着,影响形象你懂不懂?快滚!”蒋先云站得笔直,嘴里低声告诫安毅,两米开外的贺衷寒却满眼笑意,趁安毅没注意上前一步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又退回原位恢复直立姿态,随即向安毅猛眨眼睛,意思是别捣乱了快滚吧。

安毅拍拍屁股,乐呵呵地回到原位上,看着满脸惊愕的欧小姐笑道:“怎么样?相信了吧?那稍矮的叫胡宗南,和蒋校长一样都是浙江人,如今他和陈赓都是校军特务连的连长,一期其他的那些哥们儿毕业之后也都是连长、副连长、教导员了,最次的也混了个排长,老胡和我虽然认识得晚些,但我们两个特别投缘,你别看老胡在外面绷着个脸人五人六的,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没个正经,哈哈!他和我老乡曾扩情都是非常有趣的人。”欧小姐听得有趣,“噗”的一笑,随即低头沉思。很久才悠悠抬起头,脸上露出顽皮的笑容:“就算你认识吧……你看过血花剧社的演出吗?”

“这倒没有,听黄杰和老杜他们说陈赓反串花旦演得很好,我总有点儿不相信,老陈竖起眉毛的样子能把打架的公牛吓跑,怎么可能演花旦?”安毅对此特别纳闷。

欧小姐哈哈大笑:“你太有趣了,哈哈……不过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明天我们女子师范就要放寒假了,明天上午黄埔的血花剧社要来我们学校联欢并表演新话剧,我们学校的同学们为此都准备了好几天呢。可惜啊!你不是哪个大学的学生,也不是革命军人,没有这个眼福啰。”安毅愣了一下,恼火地看向十米外包厢门前站岗的胡宗南几个,仿佛自言自语地埋怨起来:“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上周老杜、老胡这几个孙子老嚷嚷,一定要我明天中午请吃饭,原来哥几个是到女校泡妞之后找老子买单啊!奶奶的老杜老胡,怎么这么狡猾啊……”

2.

晚宴令欧耀庭深感满意,虽然他为了应酬离开一段时间,但安毅还是很礼貌地等候,桌上的精美菜肴也没有动什么,与自己女儿相处也规规矩矩。从这些细微之处,欧耀庭就能看到安毅的诚实和礼貌。

最令欧耀庭满意的是,当他旁敲侧击询问安毅和德国“鲁麟”商行的副经理汉斯交往的情况时,安毅非常坦率地回答,说德国产的缝纫机在设计上有些值得商讨的问题,汉斯是个很尽职的人,听了自己的意见非常重视,和自己商量了几次,把自己尝试性的部件改进设计图拿走研究,仅此而已。安毅最后很严肃地表态:汉斯从未和自己提起“鲁麟”洋行的事,自己也从不愿意打听洋人的事情,更不愿意在洋人手下干活,虽然收入可能高于中国人开设的商行,但是给自己人干活心里踏实睡得香。

安毅这些话让欧耀庭和欧小姐深感意外,同时也从安毅的话语和神态中听出了某种深意——安毅对列强没有一点好感甚至还有点抵触。这一结果让欧耀庭放心不少,欧小姐心中对安毅也增添不少好感。

然而,这对父女哪里知道,安毅设计出的图纸经汉斯“改进”之后,让“鲁麟”洋行高层大为兴奋,其中的两个精巧的设计方案让洋行上下深为赞叹:其一,改进了手摇传动,脚踏式传动的精妙设计解放了车工的另一只手,使得劳动效率大大提高,“鲁麟”商行也因此而迅速反馈回去,只用四个月时间就生产出他们号称“革命性”的新一代脚踏缝纫机,功不可没的汉斯也因此而晋升中国华南区经理。美国人在德国人推出新品三个月之后才匆匆跟随,可这宝贵的三个月已经让德国人抢占先机遥遥领先。其二,安毅对缝纫机铸铁基座的厚度进行尝试性的改良,重新设计的基座节省了四分之一的原材料,使得一年之后德国“百福”缝纫机的重量大大减轻,在全世界特别是印度和远东地区的销量急速增长,远远超过了美国“胜家”缝纫机的两倍以上。

汉斯是个诚实的人,他的许多点子和丰富经验给了安毅很大启发,可以说这些改良是两个人合作的成果,只是在安毅再三恳求下,汉斯才在设计图纸上署下自己名字,尽管他对安毅的决定深为不解。安毅也受益匪浅,汉斯根据与安毅达成的秘密约定,以安毅的户名将一千大洋的“辛苦费”存入沙面租界的英国渣打银行,汉斯也因这一设计专利而名利双收,而且这一切除了汉斯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次日上午,休假的安毅在水生的恳求下跟随他的货车跑了一趟东郊,车子运转如常,没有再出现任何问题。水生十分感激,又听安毅对开车技术的几个独到看法之后,终于战战兢兢地让安毅驾驶一段路,还好,安毅除了开始挂挡时因生疏而发出几下难听的“嘎嘎”声之外,随后越来越熟练越来越稳,路况的选择和预见性比水生强多了,以至于水生忍不住建议安毅转行开车,让安毅深感惊讶。

水生之所以这么慷慨里面有个很大的原因:东家欧耀庭定购的雪铁龙轿车即将到货,这辆送给欧太太的专车还没有司机,水生很想到太太身边去开新车,一来开轿车要比开货车高贵百倍,二来不用那么辛苦地跑东莞、三水等周边地区,不但收入高一倍,陪老婆孩子的时间也多一些。

回到商行已是中午十二点,安毅去了趟粤香楼,随后到老道的算命摊子坐下,像平常一样和老道低声聊些最近的新闻交换些看法。老道也非常喜欢和安毅聊些时政和军阀的事情,他觉得安毅偶尔说出的一些话非常有道理,也很有预见性,因此一老一少乐此不疲,不时针对时弊开些玩笑。“小毅,你这家伙悠闲啊!”胡宗南来到摊子前大声笑道,杜聿明几个站在他身边也一脸笑容。安毅转过脑袋,看到弟兄们都来了连忙站起打招呼:“我还以为你们都被女校生盛情挽留了呢。”

“我们是被挽留了,可这帮人面子薄,演出完像逃兵似的逃走了,要不是我们追出来,估计人影都不见了。”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圆脸女生大方地说道。最近广州城的女孩流行短发,特别是所谓的革命女青年,永远走在时尚的前列。“这两位是……”安毅转向贺衷寒。贺衷寒很有风度地介绍:“这位是金慧淑,这位是潘慧勤,都是省里师大的学生会负责人,给我们帮了不少忙。”

“小毅,找个地坐下填饱肚子再说吧,早上一碗稀粥顶到现在,腿肚子都打战了。”杜聿明毫不客气地嚷嚷。

曾扩情附和:“对!这里距离芳姨的米粉摊不远,那儿的炖牛肉给人印象很深。”众人看了看贺衷寒,暧昧地笑了起来。两个英姿勃发的女生不知怎么回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企图弄明白。这下贺衷寒脸色不好看了,瞪了曾扩情一眼揪住安毅就走:“饿坏了,前面带路!今天老子要革命,要吃大户!”众人跟在后面,听了贺衷寒恶狠狠的话,想起他粉条穿出鼻孔的狼狈样强忍着笑,搞得两个女生郁闷不已,却又不好意思询问。

走出三十米到了雕梁画栋的粤香楼门前,安毅停下步子不走了:“各位老哥,你们有多久没吃到家乡的白馍大饼了?老杜、老关,你们两个陕西来的感觉如何?”关征麟想起军校照出人影的大米稀粥和没有油水的菜梗瓜丝,不由叹了口气:“别提了,小毅,我做梦都想着家乡的大饼啊,只是整个广州城除了几家变了味的包子铺之外就是西式面包,那些金灿灿黄澄澄的面包蛋糕大街上的西点铺子都有,可咱们哥几个都吃不起啊!算了,将就点儿吧。”杜聿明和陈明仁熟悉安毅的性格,知道他这么一问肯定有目的,没想安毅二话不说扯住关征麟和贺衷寒的手大步走进粤香楼,早已等候的彩娟几个连忙热情地招呼起来。曾扩情几个看到进入这么高档的地方连忙叫住安毅,安毅装着没听见,硬把关征麟和贺衷寒拉上去,嘴里嘻嘻哈哈胡说八道。

贺衷寒、胡宗南几个昨晚刚护卫廖先生来此自然熟悉,但也搞不清安毅为何请大家在这么高档的地方吃饭,看到伙伴们三三两两上去了,胡宗南几个和落在后面犹豫不决的两个女生也只好跟了上去。

中午客人不多,老板七叔特意给安毅和他的朋友们安排在二楼较大的观涛阁包厢,大家进去看到豪华的装修和墙上的名人字画都不怎么说话了,似乎是这样一个奢侈的环境让大家感到压抑、感到不合身份。

安毅低声吩咐彩娟几句,接过她手里的茶壶招呼大家坐下,给每个人都倒上杯茶:“各位,还有两位小姐别客气,小弟我和这儿的老板七叔、大厨谭叔和几个小妹都很熟,我刚来广州的时候连上衣都没有一件像样的,是七叔他们看我病倒在门口不嫌弃,还送给我一碗水两块饼,所以我很感激他们,一直以来他们对我也非常照顾。今天请大家到这里并非小弟摆阔,而是真想让各位大哥吃上一顿面食,我估摸着别的店铺不会给咱们做的,只有七叔和谭叔才会给咱们做,耗费不多是小弟的一点心意,希望各位大哥不要介意,更不要往别处想,否则小弟全身长嘴也说不清了。”众人这才释然,随即笑起来,杜聿明感动地问道:“小毅,你一定是早就想好了吧?”安毅打个哈哈坐下:“对!一袋五十斤的美国面粉前几天我就托人买好放这儿了,白馍要发酵,我不能给哥几个吃死面馒头,还有千层饼,都需要提前准备,因此昨晚我们老板请我到这吃饭的时候,我就求得七叔和谭叔的同意今早提前做,等会儿端上来大家好好尝尝,可能不够地道,但也只能凑合着吃了。”众人非常感慨,蒋先云和贺衷寒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里的真情流露。这时一股香味传来,彩娟几个络绎端上两大盘蒸白馍、三大碟烙饼、三大碟葱油千层饼,接下来是两大蛊子的炖鸡汤、几小碟水煮花生、凉拌冬笋和一碟油爆辣椒。八个大汉毫不客气大吃起来,安毅也吃得满头大汗乐呵呵的,不时给杜聿明和关征麟几个添上汤水,就连两个女生也被大家热闹豪放的吃相所感染,夹起酥脆的千层饼试了一口随即大声赞叹。

大家毫不客气地将桌面上的食物一扫而空的时候,彩娟和另一个女孩端来两盆热气腾腾的水饺,众人一愣,随即均匀地分起来,每人十个不多不少,吃得众人大呼过瘾,心满意足。

桌面收拾一空摆上茶杯,关征麟接过安毅递来的茶水叹了口气:“谢谢你,小毅,这餐饭太香了!我一辈子也忘不掉。”大家齐声附和,纷纷向安毅致谢。安毅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就一餐饭别说得这么郑重,以后只要大哥们想吃就提前通知我,我也喜欢面食,正打算买个炉子和煎锅回去自己做,只是我住的地方太小摆放不下,所以一直没下得了决心,不过刚才彩娟姑娘偷偷跟我说了,七叔他们也喜欢千层饼和饺子,打算下一步推出还外卖,方便多了。”

“小毅,昨晚欧耀庭先生为何请你在这儿吃饭?你小子是不是高升了?”胡宗南问道。

安毅摇摇头:“请我吃饭是因为我修好了几十台无法修复的进口缝纫机,还帮商行修好了出故障的小货车,没别的原因,我也没高升,不过我的薪水倒是高升了,从这个月起每月领六十块钱,所以啊,我比你们有钱,请自己的好兄弟吃餐饭不过分吧?”众人一片哗然,对年纪轻轻的安毅拥有这么高深的技术非常震惊,特别是安毅如此高的月薪,比黄埔的教官都高出一倍有余。“奶奶的!怪不得你这小子不愿考咱们黄埔,原来过得这么滋润,我说呢……”四川老乡曾扩情心思果然细密,一句话让众人对安毅推三推四不考黄埔的原因说得清清楚楚,两个女生对思想落后的安毅也改变了看法,觉得他似乎没有原先英俊和可爱了。

声讨声中,安毅连连摆手,说出一番让大家深思的话:“老曾你胡说八道,各位大哥别听他的!老曾你太不够意思了,还老乡呢?真是老乡见老乡背后打一枪!”众人听得有趣哈哈大笑,曾扩情也不好意思了,安毅叹了口气:“实话告诉大家,我安毅短短几个月从一个颠沛流离的流浪汉,成为一个月收入几十元的高级职员,除了对自己在这一过程中的努力感到一些安慰之外,心里空空荡荡没个着落。没钱的时候拼命想,老子一定要有钱要做富翁,可是如今刚有点儿钱,却感觉除了面对冷冰冰机器的时候心里充实之外,其他的时间都非常空虚。也许大家会说,这是小弟没理想没抱负,没有为国为民的豪情壮志,这些道理小弟都懂,小弟从结识各位大哥开始就觉得特别投缘,也想和各位大哥一样成为救国救民、顶天立地的英雄,可是小弟如今连个证明身份的文件都没有,刚开始学写毛笔字现在连毛笔还握不好,大家让我拿什么去考黄埔?如何能通过从军来实现理想?难啊!小弟如今只能琢磨些机械的事情,看看能不能在这方面走出条路子,希望各位大哥谅解。”大家听了安毅的话沉默了,蒋先云却想到很多,他知道安毅绝对是个拥有一身机械修理技术的奇才,否则不可能获得大名鼎鼎的欧耀庭的垂青,也不可能获得如此高的薪水,他沉默片刻,关切地问道:“小毅,身份证明不是什么问题,在这个军阀割据、战火频生的时代很多人没有身份证明,这些能理解,只要找到保人就能办好,可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你连外国机器和汽车都会修,怎么不会写毛笔字呢?你在哪儿上的学?”

“唉!小时家里穷没机会读书,长大了流浪到重庆的几个工厂干过一段时间,大家也知道连年的军阀战乱,厂子都不太景气,开开关关小弟也就得东奔西跑找碗饭吃。只是小弟对机修特别上心也肯学,所以就掌握了一些技术,不知为何得罪了黑道在四川待不下了,流落到广州后幸好获得欧先生的收留,小弟也肯下工夫琢磨,误打误撞做出点成绩,说读书真没上过什么学校,有限的知识还是承蒙工厂师傅教育的结果,不提也罢。”安毅避重就轻搪塞过去。

贺衷寒皱着眉:“你小子没读过书,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口才和思维?”

“老贺,你这不是在鸡蛋里挑骨头吗?”安毅生气地看着贺衷寒:“岭南粤剧团那几个唱老生的出名吧?孙大元帅都对他们赞誉有加,可据我所知,其中三个也就是认识扁担大的‘一’字,可人家就是唱得好,你捅天去?从汉朝到现在的历史人物人家都能随口道来,为何我没看到你去问他们为何不识字?”众人哄然大笑,贺衷寒想想也真是那么回事,这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某些人在某个方面是天才,在某些方面可能是个白痴,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

这么一笑气氛顿时热闹起来,众人也不再纠缠这事,而是海阔天空地热聊起来,直到陈明仁提醒得回去了,大家这才意犹未尽地站起来。

走到一楼,安毅停下了:“老杜、老关,还有哥几个,今天你们能有机会出来,可学校里还有很多弟兄出不来,也吃不上一顿面食,这里是小弟特意委托大厨谭叔多做的牛肉馅饼,按照小弟记忆中西北风味做的,带回去吧,以后这样的机会可不多。”众人这才注意桌上三个盖着白纱布装得满满当当的竹篮,杜聿明上去打开一看,每个竹篮里至少装着五六十个烙得金黄的香喷喷大饼,感动之下呆在原处不知该说些什么。

胡宗南搓搓鼻子,大步走过去提起一篮:“光亭、君山,你们俩也别闲着各提一份,革命军人别他娘婆婆妈妈的!”杜聿明和贺衷寒依言照办,提起篮子跟着胡宗南大步离开,蒋先云等人与安毅道别后也快步离开,心中的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两个女生看到安毅和一帮黄埔军人的深厚情谊也大为感叹,热情地询问安毅的工作地点,邀请安毅有空去参加她们每周日在公园举行的革命活动,又说了会儿话才挥手道别。

3.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日,农历腊月二十六,大寒。

上午八点不到,安毅就来到商行,发现所有的员工都神色紧张地集中在店堂里,就连伤风请假的欧总管也坐在后门边的高靠椅上闷头吸烟,旁边的九叔向安毅微微示意,让他坐在自己旁边,完了只顾喝茶什么也没说。

安毅深感纳闷儿,突然听到站在门口的几位同事大呼小叫一阵忙乱,很快就恭恭敬敬站在大门内的两边,陈掌柜离开收银台,大步走出门外,弯着腰把东家欧耀庭夫妇和欧小姐等人迎进店里。

欧小姐冻得小脸通红,像个可爱的苹果,一双大眼睛显得那么柔善明亮纯真无瑕,端端正正的小瑶鼻、白皙的肌肤配上可爱的丹唇令人爱慕不已。她一进门就四处打量,看到安毅和两个老头在一起立刻瞪了他一眼,微微翘起的嘴唇显得任性顽皮。

陈掌柜咳嗽一声,所有人都站直,安毅搀扶着生病的欧总管没有加入左右两排的员工行列,而是上前半步就站着不动了。

欧耀庭对全体员工说了一番感激的话,然后和雍容慈祥的太太一起给每个员工发年终红包,二十六个员工领到红包一一弯腰道谢,随后向陈掌柜鞠躬就回去度年假了,十多分钟后店里只剩下五六个人,包括搀扶着欧总管的安毅在内。欧太太来到安毅身边,和蔼地仔细打量一番:“果然是个靓仔,比水生说的还要俊秀,像个出自名门的读书人,不错,不错!”欧耀庭看到安毅不好意思低下头,哈哈一笑:“小毅,拿着,这是你的那份,这三个月来你的表现很好,任劳任怨诚实勤恳,带出两个一等一的熟练徒弟都能独当一面了,了不起!年纪轻轻这有这份胸怀,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安毅双手接过欧太太递来的红包,深深鞠躬:“谢太太!谢先生!”

“不用谢,这是你该得的,好了,辛辛苦苦这么久,也该回家休息休息了,年初八才开工,不要急,我可听说你干活从不懂得休息的。”欧太太和蔼地叮嘱。“谢谢太太!”安毅再次鞠躬转身离去。“小毅等等!”欧耀庭上前一步走到店堂里面一点,显然是不愿意让人听到他的话:“小毅,今天我就离开广州前往香港,打算把公司总部设在那里,广州的几个商行就由陈掌柜主管了,如果有机会,你多帮助他排忧解难,我知道你有这个能力。虽然别人都觉得你年轻,但是我看得出你潜力很大,对管理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做事一丝不苟精益求精,这非常难得,所以我想让你先好好锻炼几年,回头很多重任最终要落到你的肩上。”安毅着急地说道:“不不!先生过奖了,我没有先生说的那么好,我只是做好自己的本分而已。”欧耀庭哈哈一笑:“行,我也不啰唆了,只是还有件事你得听着,水生一家也跟我一起去香港安定下来,本来我要九叔他老人家也一块搬去的,但他舍不得离开广州,今后你替我多多照顾他老人家。水生走后商行就没司机了,这段时间你不少帮忙开车送货,以后出车的事情你需要担负起来,有空就指导指导你的两个徒弟,他们如今虽然熟练了,但远远没有你的独到眼光和丰富经验,这些事你替我多费心了。”

“放心吧,先生,我一定尽力去做。”安毅郑重地答应下来。

欧耀庭欣慰地点点头:“很好!不过你自己也多留意一下时局,陈炯明就要打过来了,注意自己的安全,也许你也听九叔说过我曾是商团副会长,陈炯明对我支持国民政府恨之入骨,所以我不得不离开广州避一段时间,家里就拜托你和工友们了。”

“明白!”安毅向九叔和欧总管鞠躬告辞,根本没看到另一旁陈掌柜嫉恨的目光。安毅走到门口正要迈下台阶,一个清脆的声音骤然响起:“站住!怎么这么没礼貌?”安毅无奈地转过身,对走到自己面前的欧小姐笑道:“忘了向你告别了,对不起!祝你新春快乐!”

“哼!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我慧淑师姐的?”欧小姐恨恨地盯着他。

一阵处子的幽香沁入安毅心脾,他只觉得自己心跳加速,难以自制,结结巴巴地回答:“是上次……就是你们放假那天中午,金慧淑小姐两个和我那帮黄埔兄弟一起来了,吃饭的时候才熟悉的。”

“还算你老实没撒谎。”欧小姐点点头又再绷紧小脸:“还有,为什么那天你不邀请我一起去?你不知道黄埔那么多优秀生我都想认识吗?”安毅叫起苦来:“姑奶奶,你什么时候吩咐小弟这件事了?你不说我怎么敢骚扰你啊?要是别人误解我暗恋你,我不被你老爸扔下珠江才怪呢!”

“噗——”欧小姐忍不住笑了:“油嘴滑舌的家伙,眼睛也贼!哼!明知道我爸爸那么看重你,竟然还胡说八道,看我不告诉我爸爸。算了,饶你一次,不过要是我心情好的话会从香港写信给你,你一定要回信哦,否则我叫爸爸开除你,让你流浪去!”

“行!只要接到你的信我立刻回信,行了吗,姑奶奶?这外边冷你又脱了大衣,别到了香港流鼻涕。”安毅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欧小姐大怒,打了安毅一下,谁知安毅根本就没有躲闪,硬受了一拳。

这一拳正好打在安毅的肩胛骨上,痛得欧小姐捂住手,依依呀呀地骂起来:“你这死东西,居然穿这么少,疼死我了……”安毅头也不回走下台阶,拐向左边人行道走几步就被等候多时的水生拉住了:“小毅等等,我跟你说件事。”

“水生,什么事?”安毅对自己心中不认可的人从来不兄弟相称。水生习惯了也不在意:“我跟你说,你今后得多注意一下陈掌柜,惹不起躲得起。他是太太的内弟,如今受重用主管欧家在广州城的八大商行,如日中天呐,昨晚正是他向老爷提出让你开货车的,很阴险啊!”

“水生,你干吗跟我说这些?”安毅不解地看着水生:“再说开车有什么不好?有时间多做点儿事没什么啊?”水生着急地摇摇头:“我就知道你这人耿直,其实我很感激你,知道吗?你人正直义气知道吗?帮了我何水生很多忙你记得吗?所以我把你当成自己兄弟!哎呀,你啊还年轻,不懂商场上的阴险,陈四眼听老爷时时夸你早就满怀怨恨了,他跟随老爷干了近十年也没有老爷夸你多,所以他嫉妒,明白吗?再一个,陈炯明十万大军就要反攻了,如今广州近郊各县镇哪天不传出枪声?子弹可不长眼的,要是哪天他怀恨在心安排你去送死怎么办?兄弟,你人实在,可也不能不留个心眼啊……不说了,老爷出来了,记住我的话,小毅,记住!听到没有?”看到水生匆匆跑到门口的第二辆车外站立,安毅叹了口气,低头离开,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上还有个薄薄的红包,想也不想折叠起来放入内袋,心事重重地沿着靠江堤的人行道漫步独行。

不远处的警亭外,眼尖的小警察卢坤看到安毅独自一个人慢慢走来,立刻跑进警亭摇响电话,一阵汇报过后马上跑出来,叫过另一位伙计低声耳语了几句。

安毅走到警亭也没注意,只顾低头前行,卢坤上前两步拦住安毅的去路,笑眯眯地打招呼。安毅礼貌地回应,问问李铁奎大哥的近况又问问放假回去过年不?聊了将近十分钟安毅要告辞离去,谁知卢坤很热情问个不停,另一位小警察也在旁笑眯眯看着,安毅只好耐下性子一一回答自己近来的生活情况。

一辆黑色美国道奇轿车缓缓停在警亭的人行道上,安毅惊讶于卢坤两人立正行注目礼,随即便转过身体,一眼就看到一身黑色大衣端庄美丽的龚副局长已经下车,笑容可掬地向自己走来:“可找到你了,我也叫你小毅吧,同意吗?”安毅礼貌地微微鞠躬:“当然行了,你比我大嘛。”龚副局长哈哈大笑,笑得非常愉快爽朗:“你真有意思……我回来太忙了,找你两次都没找着,后来知道你在‘泰昌’我才放心,这不,今天有时间我特意赶过来。”安毅立刻明白为何卢坤和另一个小警察留下自己这么久,还一个劲儿的没话找话净瞎掰。卢坤看到安毅责备的眼神不好意思地傻笑,安毅拿他也没办法。“小毅,到我办公的地方看看怎么样?我还没好好谢你呢。”龚副局长和善地问道。

安毅摇了摇头:“我哪帮到什么忙?不帮还好点,越帮就越忙,害得你差点耽误了。”龚局长一愣,对安毅大感兴趣:“这样吧,不管怎么样你也是帮了我的,大姐我今天也帮你个忙。你不是住在潮兴街芩家大院吗?到现在也没有身份证明对吗?而且你和黄埔那帮骄子相处很好,大姐就自作主张帮你在广州落个户籍吧,怎么样?”安毅大吃一惊:“你……你都知道啊?”

“我不但知道你的生活,还知道你的工作,你有一手修理机械的绝技,你们老板欧耀庭先生每次提起你都赞不绝口,说你是他平生仅见的天才,这才让我们了解你的另一面。”龚副局长颇有意味地笑了笑:“怎么样,如果愿意让大姐帮你这个忙就上车吧,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安毅想了想点点头,跟随龚副局长走向轿车,心里在想老子真他妈的遇上特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