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毅走进“泰昌”商行上班的第一天上午,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亮,没想到昨天还是乞丐打扮的小伙子,今天穿上一身深蓝色青年装之后如此潇洒挺拔,最有意思的是他的发型,与时下流行的款式大不一样,发脚修剪得整整齐齐,原本盖过眼眉的长发也削短了一半,参差不齐却又自然柔顺,浑身上下洋溢出的清新与活力把店中仅有的两个年轻女职员都看呆了。
严苛的陈掌柜心里很不满意,但又挑不出什么毛病,这新来的家伙除了仍穿着那双黄色塑胶凉鞋之外,衣服质地差点却也清爽整齐,虽然剪了个从未见过让人看不顺眼的发型,但满头长发确实剪短了。陈掌柜看来看去心中还是有气,故意让安毅站在自己的办公桌面前苦等二十分钟之久,这才放下报纸端起茶杯,惬意地品尝一口打起了官腔:“你,先到后院的仓库去干一段,若是水生的货车接货送货缺人手搬运你就顶上,平时没事就修理四号仓里的旧机器,实在没本事修好就填表造册,由我再想办法联系供货洋行处理。”
“明白了。”
“走吧,留在这儿等我请你喝早茶啊?”
“那我到后院去了。”安毅独自穿过店堂侧门走进后院,看到会计九叔笑眯眯望着自己连忙上前问好,九叔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安毅一番,满意地点点头:“不错,知道省钱,好、好!果然是一表人才,把我们广东靓仔汪季新都比下去了,哈哈!”
“九叔,汪季新是谁?唱戏的?”安毅好奇地问道。
九叔惊讶地看着安毅:“你是拿我开心还是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晚辈哪敢对你老人家不敬啊?”安毅诚实地回答。
九叔点点头:“也难怪,你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一天两餐都成问题,哪里有心思管时政上的事情,告诉你吧,汪季新就是汪兆铭,季新是他的字号,本名兆铭,笔名精卫,知道吗?”安毅吓了一跳:“汪精卫……我哪敢跟这样的大人物比啊?九叔您可吓死我了。”心里却忍不住说:“汪精卫这狗汉奸也能和我比么?太不像话了。”九叔哈哈大笑:“不就开个玩笑吗?大人物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今后你得加把力了,咱们做生意的不了解些时局是不行的。就拿昨天那件事来说吧,那些军阀是不好惹的,为了些许小事那些野蛮人就敢开枪打死人的,我看情况不对偷偷给东家打电话求救,东家立刻从沙面租界的洋行赶过来,结果发现你处理得不错,再听说你三下两下把坏机器修好了更高兴,于是吩咐秘书告诉陈掌柜把你留下来,还很大方地先给你预支半个月薪水,这在我们‘泰昌’商行二十几年中还是从未有过的事,所以你得好好做,不要让东家失望啊!”安毅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对九叔感激地说道:“谢谢九叔,你老人家放心吧,晚辈会好好干的。”
“好,我也看好你,走吧,我领你到仓库去走一趟,熟悉熟悉地方和几个人,以后共事就方便了。”九叔领着安毅到了后院,把安毅介绍给开车的司机何水生、库房总管欧永华和几个员工,大家反应不一安毅却很有礼貌,等九叔退下后便跟着四十多岁的精瘦总管欧永华走向西边的一排库房。
欧永华简单介绍了一下一到三号库房存放的货物,最后打开四号库房带安毅走了一圈:“这里存放的全都是坏机器,有大型纺机配套件,也有电动砂轮机、切板机,最多的还是缝纫机。左边这三十几台是德国产的,右边这五十几台是美国货,我们商行和七八家洋行都是长期往来的,是省港地区最大的缝纫机经销商行,所以卖出去后损坏的机器会源源不断地送进来,这些还是洋人不愿意收回去的一部分,要是你能修好的话最好,需要什么工具配件就造个表给我,我帮你弄回来,不能修就不要勉强,明白吗?”
“明白了……欧总管,我现在就想开始工作,我需要一整套和店里那套一模一样的修理工具,还有机油和一座小台钳,暂时就这么多了。”安毅低声说道。
欧总管没有表情地点点头:“等会儿我就叫人送来给你。”从这一天起,无论天晴下雨,“泰昌”商行后院里的四号库门总是最早开门最晚关闭,每天上午八点上班安毅七点五十分就到,下午六点下班他常常拖到七点才走,这并非他有多高的觉悟多大的感激之心,而是他喜欢自己的工作,喜欢安安静静一个人思考。
开始三天,欧总管每天都来巡视一下,发现安毅把几台损坏严重的缝纫机拆得七零八散一一摆放,像个傻子似的对着冷冰冰的零配件看了又看比了又比,没见他有什么积极的举动和成绩。欧总管暗暗叹气,此后就没有多费心思,送完两次配件就没兴趣多看一眼,干脆把四号库的钥匙交给六十多岁的老门卫七叔公,让七叔公给安毅开门关门。店里的同事由于没有看到安毅的身影几乎把他忘了,只有会计九叔来看过一次之后满意地点头离去。
安毅也乐得个清净,每天下班后回到潮兴街的狭窄房间,就用自己买回来的白纸和铅笔写写画画,隔一天晚上就到劳先生屋里读写《麻衣神相》、《道德经》之类的书以便认字,日子过得倒也充实惬意,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在风云变化山雨欲来。
直到第十天,陈掌柜突然想起自己手下还有个叫安毅的人就耐不住了,他召来九叔和欧总管问了几句,非常恼火地走向后院找白吃饭的安毅算账,九叔和欧总管担心陈掌柜脾气来了,赶走安毅东家问起了不好办,也急急忙忙跟在身后来到四号库。
谁知进去一看所有人都惊呆了,嘴里骂骂咧咧的陈掌柜看着长台架上两排整整齐齐擦得锃亮的缝纫机说不出话来,九叔走近机子,戴上老花镜细细观看,发现每台缝纫机的机头上都系着一张硬纸片,纸片上是一排排工整的长形宋体字,标明这台机器损坏的部件、试测的结果和修复的时间,十九台缝纫机每一台都有这样一张卡片,把饱经世故的九叔也感动得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欧总管棺材板似的脸第一次有了表情,细眼睛里闪烁着激动、欣赏和感叹的光芒。
一手油污的安毅由于太过投入,根本就没发觉几个人的到来,背对门口坐在地上盯着拆开一半的德国“百福”牌缝纫机,像个木偶似的一动不动,要不是陈掌柜清咳一声他仍陷在沉思之中。“陈先生、九叔、欧总管好!”迅速爬起来的安毅一边擦手一边问候。
陈掌柜指指修好的十九台缝纫机和蔼地问道:“这些都修好了?”
“修好了十九台美国货,德国产的那几十台我还没时间动,估计一半左右能修好。多亏欧总管的配件齐全,只是还有十一台美国‘胜家’牌机子我没办法修,安装传动配件或者是梭心紧固件的铸铁基座损坏严重,除非厂家能把整套基座拿回去翻工,但这样一来估计比造台新的更费事,所以我没办法,对不起了,陈掌柜。”安毅歉意地解释。
陈掌柜激动地说道:“很了不起了!你知道吗?美国的‘慎昌’、德国的‘鲁麟’这两个洋行的技师早就来看过这批坏机器,留下一句‘无法修复’就走了,害得我们压着这几万元的损失一筹莫展,这下好了,你修好这十九台一下就盘活五千多块啊,你立大功了!我要向欧先生报告,让他好好奖励你。”安毅高兴地笑了:“陈先生,其实这些机器都不难修,洋人技师说修不好恐怕是不愿意修罢了,哪怕损坏最严重的也可以部分修复,比如那些电动砂轮机,非常简单,只要给我提供充足的配件和同型号漆包铜线,我就有把握修好;那四台英国产中型切板机也不太难,测量之后画出图纸拿到铸造厂,让他们按图纸铸出刀具基座和滚轴套环,我回来加工一下换上一套全新刀具也能修好;还有那边的十几台美国缝纫机,要是拆东墙补西墙的话,我有把握修好六台,只是这样的大事我不敢做主,本想等修完这些容易修的之后再向你报告的,现在你来了正合适,你拿个主意吧,要是同意的话我后天就可以干,完了我接着修德国货。”
“同意!完全同意!不修也白白扔在这里生锈,能变成钱谁不愿意?哈哈!安毅啊,我没看错你啊!”陈掌柜亲热地拍了拍安毅的肩膀,也不在意安毅太高他得踮起脚尖了,笑得胖眼睛闭成一条线。
众人哈哈大笑,安毅也非常自豪,自己的工作得到老板和工友们的承认无疑是件高兴的事情,这样的良好心情安毅很久没有享受到了,因此他很满足、很快乐。
让安毅没有想到的是,九叔和欧总管离去之后,将安毅了不起的能力大肆宣扬,在他们眼里这是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足以牵涉到民族自尊心的高度。好事的员工们又再夸大数倍,把安毅吹得超出洋人技师十倍以上,就连隔壁两家商行老板听到之后都后悔不已,想起那个衣衫褴褛的四川仔也曾经被自己拒之门外,两个老板就感到阵阵揪心的疼痛和嫉妒。
从这一天开始,安毅靠自己扎实的知识和刻苦的钻研、诚实的为人以及随和的性格赢得商行上上下下的尊重,他的地位迅速飙升,在众人眼里几乎可以和陈掌柜等同。而精明的陈掌柜发现了这个宝,生怕自己留不住被其他商行挖走,当天晚上就风风火火跑到东家欧耀庭家里汇报,引起了这个省港有名的富翁极大的重视。
2.
连续工作了十八天的安毅终于获得两天假期,放假之前得到东家欧耀庭指示的陈掌柜叫住安毅,把三十块钱奖金送到他手里,完了还谆谆叮嘱获得了“巨额奖金”更要知恩图报好好干。
安毅确实是知恩图报,不过报答的对象不是他陈掌柜。
下午三点刚过去没多久,提着几个纸袋的安毅来到劳先生摊子后一屁股坐下,把袋子放在方桌下方抓起劳先生的茶杯大口大口喝起来。劳先生送走一个中年妇女收下三个银毫转过身来,看到安毅把自己的一杯茶全都喝光非常心疼:“年纪轻轻的喝什么茶啊?后面不是有一壶开水吗?我这可是很长时间舍不得喝的家乡茶啊,糟蹋了、糟蹋了!”安毅旁若无人地转过身给茶杯添水,然后伸手从一个纸袋里掏出一包茶叶:“给,还你,小气鬼!这是你喜欢的普洱,留香斋买的。”
“发财了?可不能这么大手大脚的,得开始攒钱娶媳妇了。”劳先生高兴地捧起茶叶闭上眼闻了闻:“好茶啊!得一个大洋一斤吧?”
“只要你喜欢,喝完我再给你买。”安毅乐呵呵地说道。
劳先生心里感动嘴巴却密不漏风:“没出息,有两个钱就瞎折腾,败家仔就是这么惯出来的。”安毅一点儿也不在意,又从桌下提起个纸袋抽出里面的纸盒:“今早我量过你床下的那双烂皮鞋了,估计合适,快试试吧。”劳先生打开盒子愣住了,看了很久转向安毅:“这鞋是美国产的胶底软皮鞋,少说也得二十个大洋,告诉我,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安毅看到劳先生眼中责备的神色立刻解释起来:“我修好了商行无法修复的二十多台缝纫机,为商行减少了六千多元的损失,我们掌柜高兴之下奖励我三十块大洋,我今天逛了大半天就是要花出这笔钱,想到天气冷下来了,这广州城冬天阴雨特多,你如今的这对千层底会冻坏脚的。我知道你不舍得买新鞋,如今我能自食其力了,没什么礼物送给你,就买双鞋吧,你可千万别像糊弄你的客人一样,觉得这是让你离开或者我要离开什么的,咱们爷俩之间没那么多讲究。”劳先生心中一热,脸上却是冷冷的神色:“立马拿去退给店家,这么金贵的鞋我没福气享受。”安毅半闭着眼笑道:“别跟我来这套,难道你还想让我说一通感谢救命之恩的门面话吗?劳先生,这么长时间你没少照顾我,让我孤零零一个人感受到还有人在乎我,我心里踏实。说实话,别看我平时跟你乱开玩笑,可在我心里你就像我的长辈一样,我如今有事做有收入了,不孝敬你让我去孝敬谁啊?收下吧,你不收下我真的暴走了。”劳先生再次听到“暴走”一词忍不住笑起来:“行了,我收下,不过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还差不多,有点儿长者的风度。”安毅又开了个玩笑,收起鞋子掏出支飘亮的新笔让劳先生欣赏:“这是我送冬子的派克笔,他天天写字用得着,还给他买了两套秋衣,马上就要变天了,这靠海的地方冷起来可要命,刮点风都湿漉漉的刺骨呢。”劳先生频频点头:“小毅,以后别叫我先生了,生分!”
“那我叫你叔吧,劳叔!”安毅想了想问道:“劳叔,你的大名我还不知道呢,能告诉我吗?”
“怎么不能?我的名字叫守道,坚守的守道路的道……你刚才叫我‘劳叔’怎么听起来那么别扭?劳叔……老鼠……不行,不能这么叫,四柱相冲啊!换一个。”劳先生捋着长须连连摇头。
安毅笑了:“的确和老鼠同音,可叫守叔也不吉利啊,听不明白以为要动手术呢,让我再想想,道叔?也不对啊……哎呀!劳叔,你怎么起这名字?”劳先生哈哈一笑:“什么东西到你嘴里就变味,你这脑壳里面到底装着多少乌七八糟的东西?随你了,爱怎么叫就怎么叫,我老人家豁达得很呢!”
“嗨……是不是存心气我?行,我也不叫什么叔啊爷啊的,就叫你老道行了,反正你也是道家门人,叫声老道亲热贴切。”安毅说完自己都笑了,看到劳先生毫不生气反而似是很高兴的样子,心里就打定主意这么叫,谁知本是开玩笑的叫法,一叫就叫了一辈子。
叔侄俩就这么亲热地相互打趣,老道看到几个穿军装的青年远远走来,连忙放下话题低声告诉安毅:“看西面,几个走过来的军人龙行虎步气度不凡,这样的像格不多见,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啊!”安毅抬头望去,看了一会儿惊讶地说道:“其中几人我见过,高个子是湖南的,叫陈明仁,奇怪,他怎么跟常常出来演讲的贺衷寒他们几个这么快熟络?”
“你认识?”老道也觉得奇怪。
安毅看到几个人走近了急忙说道:“他们过来了,等过去之后我再慢慢跟你说。”一行人走过老道算命摊子的时候感兴趣地看了看,眼尖的陈明仁认出了安毅连忙停下脚步,热情地打起招呼来:“安兄,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怎么?你干这一行?”安毅站起来哈哈一笑:“这是我叔的摊子,我今天休息没事就来这儿坐坐。”陈明仁立刻把安毅介绍给自己的同伴:“诸位,这位就是我所说的安毅兄弟,那天在筹备处门前就是他提醒我们去找君山(贺衷寒)兄的,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我还没机会谢谢安兄呢。”贺衷寒向安毅伸出手:“安兄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大家几次提起过你,如今见面感觉安兄爽朗随和很不一般啊!不知安兄如今在何处高就?”
“高就什么啊?那次见面分手之后我一直在找工作糊口,半个月前侥幸被‘泰昌’商行收留,如今在里面做个修理机器的技工。”安毅人很实在。
贺衷寒惊讶地说道:“能进‘泰昌’不简单啊!这可是个大商行,‘太昌’、‘鸿昌’等十几个商行都是这个‘泰昌’旗下的,经营的商铺包括进口机械、西药、布匹、珠宝首饰等,上次我们获得的一万元急救药品就是‘泰昌’老板欧耀庭先生捐赠的,我听说欧先生和大本营的几个元老们关系不错,是个开明的富商,安兄在他手下工作是件难得的事情。”安毅摇头苦笑:“不瞒各位,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自己老板长得啥样,我整天就蹲在后院的库房里修理那些缝纫机、砂轮机什么的,今天才得到第一次休息,哈哈!各位这是要上哪儿去啊?”陈明仁回答:“我们不少老乡来考黄埔三期,我们获得准假就一同出来了,帮老乡们办完手续安顿下来准备找个地方充饥,从上午忙到现在午饭都没吃,一小时后又得赶汽船回校销假,可这一带的馆子太贵咱们吃不起,正打算到前面天字码头边上的小摊吃碗河粉打发呢,安兄吃过午饭没有?要是没吃就一起去如何?我请客,还没感谢你呢。”几个人听安毅说话诚恳待人和善对他也很有好感,听陈明仁这么一说也都邀请他一起去。看到大家热情的目光,开朗的安毅也就答应下来,和老道打个招呼跟随大家有说有笑一起走了。其实安毅已经吃过午饭,他是想打听打听这帮同龄人的从军日子是怎么过的,毕竟黄埔这块牌子实在太响,他实在想知道那些后来了不起的先辈们现在的情况。
走到堤坝下行几步就是个米粉摊,小摊摆着四张小方桌和十几张矮凳,客人不多倒也干干净净。
相继坐下后陈明仁将自己的同伴一一向安毅介绍:“这位是陕西的杜光亭杜聿明;这位是大名鼎鼎的陈赓,咱们学校血花剧社的顶梁柱;这位是大才子,高才生蒋先云;这位是曾慕沂曾扩情,对了,还是你们四川老乡呢……安兄,你怎么了?”惊呆了的安毅清醒过来,心想都是牛人啊,让我怎么不惊讶?曾扩情这个未来的大特务不说,蒋先云是黄埔最有名的才子,“黄埔三杰”之一啊;那陈赓,这可是建国后的大将军,最有传奇色彩的将军之一啊!他嘿嘿一笑信口说道:“没什么、没什么,能认识这么多英雄真是……真是三生有幸啊!各位,也别叫我安兄了,我今年不满十九,比各位老哥都小,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叫我小毅吧。”
“行啊!以后就叫你小毅了。”蒋先云爽快地笑道:“刚才过来我看到你和这儿的老板夫妇打招呼,很熟?”安毅笑道:“我时不时来这里对付中午一餐,对了,这儿的炖牛肉味道不错。”
“味道是很诱人啊,可惜咱们要是放开吃恐怕要当裤子了。”曾扩情的话引来一片笑声。
安毅转念一想乐呵呵地转向老板娘:“芳姨,还有炖牛肉没有?”
“有啊,还有半盆呢,要多少我给你送去。”麻利的老板娘对安毅笑道。
安毅点点头:“一起端来吧,昨天我发财了,今天正好碰见老乡和朋友们,难得在一起高兴高兴,麻烦芳姨了。”
“没事,烫完米粉我一块儿送去。”蒋先云等人惊讶地看着安毅,陈明仁低声说道:“小毅,这半盆炖牛肉少说也得三块钱,我们不愿意让你破费,将就点得了……老板……”
“老陈你别这么客气!”安毅拨下身边的陈明仁举起的手。
陈赓哈哈一笑:“老陈?这个叫法有意思,听起来挺顺耳的,哈哈!小毅,朋友们在一起高兴就行,不需要太过破费。”安毅意识到自己的莽撞,想了想干脆将错就错:“我和各位老哥不一样,虽然我年纪小点,但我如今是工薪阶层了,每个月的最低收入十六块,超过一般的政府职员一大截,加上这段时间我修好商行的不少机器,掌柜的奖给我一笔钱比月薪还多,所以大家就别争了,看得起兄弟的话就将就些。我可是听说了,你们军校的党代表廖先生为了让自己的学生能吃上一顿肉,去了三趟滇军杨司令的府邸求援都没能如愿,你们难啊!作为朋友,我请大家吃几块牛肉算什么啊?就算我是个普通市民,也知道拥军优属拥政爱民的道理的。”蒋先云大声赞叹:“这话说得好!拥军优属拥政爱民,八个字就把军民关系说透彻了!小毅,你了不起啊,觉悟很高,有革命青年的进步思想!对了,有没有兴趣考我们黄埔?你体格这么好又会机械修理,很难得,要是你愿意我来推荐怎么样?现在考第三期正好赶得上。”安毅又愣住了,看到大家七嘴八舌都在鼓励,陈赓和陈明仁特别热情,曾扩情也是眼含希望地盯着自己。安毅心中叫苦,心想我这水平说说可以,要是真去考试恐怕出尽洋相了。
正好此时小老板夫妇络绎送上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米粉、半盆香喷喷的炖牛肉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安毅趁机哈哈一笑,抓起大勺给大家分肉:“我现在刚进商行不久,要是这么走了实在对不住欧先生,当时正是他不计较我没文凭招收我的,所以我得征求他同意才行,哈哈……来来!多吃点,我干活的‘泰昌’就在堤坝上不远,走几步就到,想吃就来很省事,哈哈!”大家看到安毅这么热情豪气也就不再提让他考黄埔的事,只有精明的贺衷寒似乎看出了安毅有别的想法,也不动声色埋头猛吃,大家有说有笑倒也亲亲热热,四川老乡曾扩情讲了个笑话让大家乐得不行。
安毅看到大家如此高兴也放松下来,心想恐怕黄埔校军不久就要东征,国民政府在报纸上已经开始指责陈炯明的险恶用心了。安毅兴趣一来也讲了个笑话,心想博得大家乐一乐也不枉相聚一次。
安毅擦擦嘴笑道:“刚才老曾的笑话有意思,我这儿也有一个笑话,可能粗鲁点,大家要是愿意听我也说说。““说吧,吊胃口啊你?”平时谨慎寡言的陈明仁显然把安毅当成了朋友。
安毅可不想那么多,张口就来:“听说陈炯明司令第一次到北京时,走到一家饺子店被香味吸引住了,那时天冷,饺子热气腾腾挺诱人,陈司令就坐下点饺子,服务员是个挺漂亮的北京妞,听不懂粤语,我们的陈司令官话也说得几句,于是就问道:‘姑娘,水饺多少钱一碗?’也许是我们陈司令口音太重,被北京姑娘听成是‘姑娘睡觉多少钱一晚’,姑娘是个正派人可不愿意了,勃然大怒痛骂起来,谁知我们陈司令不是个省油的灯,生气地站起来大声呵斥:‘你年纪也不小啦,不就是问你一句睡觉多少钱一晚吗?你不愿意给我睡觉就算啦,我到别家找睡觉去,怎么能这样没教养啊?’结果误会更大了……”最后一句安毅学得惟妙惟肖,把大家乐得捧腹大笑。刚把一夹米粉送进嘴里的贺衷寒笑得“噗——的喷出来,其中一根粉条竟—”然从他鼻孔里穿出,上面还粘着一段绿色小葱垂在下巴晃晃悠悠的,众人看见更是乐得东歪西倒,差点瘫坐地上……
3.
连续几日的冬雨终于停了,天空逐渐放晴。“泰昌”商行的后院里,三十岁的货车司机何水生急得满头大汗,刚开了半年的美国进口雪佛兰小货车突然动不了啦,刚才还在市区开得好好的,此刻竟然怎么打火也无法启动,到车头用摇把人工启动也不行,发动机总是无力的喘息几下就再也没有反应。
束手无策的何水生突然想起不久前和靓仔闲聊时,听他说自己的汽车笨重落后还跟他吵了几句,似乎这个机械修理技术高超的靓仔懂得一点修车,于是,情急之下的何水生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大步走进四号库,也不管安毅正在指导两个学徒拆卸缝纫机,一把拉过安毅大声说道:“靓仔,和我出去一下。”
“咩嘢事啊?”(注:做什么事?)
被商行上上下下叫做靓仔的安毅经过苦练,粤语会话能力提高很快,特别是一个月前陈掌柜给他召来两个本地学徒之后,安毅从两个不会说官话的徒弟身上受益匪浅。
也许是自己的车坏了不好意思声张,何水生将安毅一直拉到二号库门前的汽车旁低声说道:“靓仔,上次不是听你说过修车的事吗?帮我看看怎么样?那么多复杂的进口机器你都会修,估计对汽车也有点办法吧?”安毅看看水生又看看汽车,知道高傲的何水生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绝不会找自己帮忙,虽然这只是一辆老式的雪佛兰一点五吨载量的货车,可在整个广州城绝不会超过五十辆,能开着这样一辆人人羡慕的汽车在大马路上跑,可是非常骄傲的事,那个得意劲儿、那种优越感无与伦比,估计要比后世开辆奔驰600有过之无不及。
安毅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帮这个忙,虽然何水生平时趾高气扬连车头都不让他进去一次,但此刻看到满头大汗的水生脸上满是哀求,车厢里堆着满满一车的货物,安毅还是打消了看热闹的心理表示试试看。他向水生问完故障情况,上前打开厚重的引擎盖,吩咐水生进驾驶室启动几下,水生也一改往日的傲慢一一照办。“扑哧——”水箱受热过度压力突增,熔化的水箱盖密封圈冒出一片水雾,引来欧总管等七八位工友的惊呼围观,把半路出家只有五个月驾龄的水生吓得脸色发白。安毅却没有一点惊慌的表现,而是拿来擦车的软布覆盖在水箱上,走到围墙角搬来一摞青砖塞在车轮底下,然后拿上工具顶着水雾爬上车头逐一拨弄,检查火花塞和点火线再原样安装,之后检查汽动马达、冷却水循环系统,发现都没问题也觉得纳闷,跳下车蹲在水箱前想了好一会儿,突然发现车底中段的地面上有一片油污,浑浊的机油仍在一滴滴砸到地上。
安毅在众目睽睽之下仰卧在地上钻进车底,立即看到被撞伤的传动牙包油底壳已经裂开一条两寸多长的口子,残存的机油正一滴滴往下落,于是也就判断出导致机头发烫水箱开锅无法启动的原因。谨慎的安毅爬出来,对着急的水生说明故障情况。水生恍然大悟,立刻告诉安毅由于连日下雨道路凹陷,肯定是满载之后走东郊老路被崎岖道路上凸起的石头给撞上的。
安毅点点头问道:“油底壳那条缝不小,得焊补才行,广州城有没有汽车修理厂?”
“哪有啊?修理汽车的铺子谁有本事开?有车的车坏了都开到洋人开的那个沙基维修点,可那些洋人傲慢得很,要是我们的车送进去,恐怕没一个月别想修好,唉!都怪我,要是选路面的技术好一点就不会撞上油底壳了,这可是刚买半年的新车啊,要是给东家知道可怎么办……”水生急得不行。“白鹅潭南岸的船厂你认识人吗?”安毅想了想问道。
水生高兴地跳起来:“认识,我四叔就在做管工,这下好了!”安毅笑了笑:“这就好,等会儿我把油底壳拆下来,你就拿去找人帮忙,我留下帮你检查一下其他部件和线路,如果顺利的话,下午你就可以开走了。”
“好咧!靓仔,修好了我连请你到粤香楼喝三天早茶。”安毅没说什么再次钻进车底,接过水生递来的工具很快将损坏的油底壳卸下,水生拿着损坏部件飞快地赶往船厂。安毅擦擦手回到四号库,对两个勤快的徒弟细细指导布置工作,再次回到汽车边爬上车头。看热闹的工友们这才知道安毅还有修汽车的大本领,看着安毅眼里全是崇拜之色,就连饱经沧桑阅历深厚的九叔也来了,对安毅频频点头不住赞叹。要知道在时下的广州城,能修理进口机械是件了不起的事情,这些只有洋人技师才会的本领根本没几个中国人能靠边,更别说修理昂贵的汽车了。
欧总管把围观的工友驱散,和九叔两个站在树荫下看着忙碌的安毅低声议论,都认为自己商行能招到这样的宝贝太幸运了。不一会儿,一辆黑色美国轿车缓缓从后院侧门开进院子,欧总管和九叔一见立刻快步迎上去,向下车的东家欧耀庭等人问好。
一个年约十七八身穿淡紫色碎花小袄的长发女孩看到九叔连忙上去,拉着九叔的手臂问寒问暖,只见她肤色胜雪娇颜清丽,体态婀娜秀美端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顾盼生辉,让九叔看得老眼眯成一线。
身穿黑色进口驼绒大衣的欧耀庭扶扶金丝眼镜,指指货车底下露出的两条腿不悦地问道:“欧总管,水生怎么回事?刚开几个月的车怎么就坏了?”
“是突然坏的,不过车底下的不是水生,是咱们行里的大师傅安毅那小子。东家,这家伙厉害啊!车动不了啦水生急得上蹿下跳没办法,把这小子叫来之后,三下两下就找出损坏的地方。我们一直在这看着,这小子似乎会修车,动作非常熟练,打开车头之后对那些复杂的机器每一部分都能叫出名字,许多词我们都听不懂,这不,水生把他拆下来的损坏零件拿到船厂修补了,这家伙给水箱加满水又再三检查车头,最后钻进车底搞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欧总管难得这么多话,此刻说出这么一大串让欧耀庭也颇感惊讶,显然是安毅的能力已经震撼了所有人,否则处事不惊的欧总管不会如此激动。
欧耀庭点点头,心里却对安毅好感陡增,从第一次在商行门口远远观看安毅处理麻烦开始,欧耀庭心里就隐隐感觉这是个人才。随着时间的推移,安毅给他带来的惊喜越来越多,成批地修复各种损坏机器为欧耀庭挽回了数以万计的损失。更难得的是,这个年轻的高个子小伙从不居功自傲从不讨价还价,踏踏实实任劳任怨,欧耀庭破格从第二个月开始给了他每月三十八元的大师傅月薪,这家伙也不见有什么激动,对一切都处之泰然,好像是根本就不关心自己的利益一样,这让欧耀庭一时拿不准了。因此,今日借着接宝贝女儿回家的机会,欧耀庭特意不打招呼来这儿看看,没想到又给他带来一次惊讶。“欧总管留步,不要叫他,带我到修理机器的地方看看。”欧耀庭多了个心眼,她的宝贝女儿温顺地搀扶着九叔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低声询问安毅的事,显得很好奇,九叔也带着慈爱的笑容低声回答。
两个学徒看到欧总管带大老板进来连忙起身鞠躬,站在那里显得非常紧张。
欧耀庭扫了一眼井然有序的空间,点点头转向学徒,和气地问明两人的名字,对叫做阿华的精明小伙子问道:“听欧总管说,你们到这儿学徒快一个月了,怎么样?学到什么东西了?”阿华紧张地回答:“可以……可以拆卸和组装了。”
“哦?不错嘛!”欧耀庭微微一笑:“你们那个小师傅平时对你们如何?有没有藏着一手不教你们啊?”阿华摇摇头:“安师傅对我们很好,一来就把他自己画的三十几张图纸给我们看,三天后等我们都看明白了就教我们拆机器,我们遇到不懂的只要问出来,他都很详细地教会我们,有时连讲几遍他也不生气,只是……只是他知道我们两个年纪比他大之后,就不让我们叫他师傅,要叫兄弟,我们很不习惯。”欧耀庭满意地点点头:“能把你们师傅画的图纸给我看看吗?”另一个叫阿志的学徒很机灵,很快拿来一卷黄色牛皮纸在欧耀庭面前的桌面上打开,欧耀庭只看了第一张就大吃一惊,如此精致标准的手工制图他是第一次看到,特别是上面的许多符号、标志让他惊讶不已,诸如“¤”、“MM”、等高线、误差度等度量标志,让这个从法国留学归来的大老板非常震惊,他知道如果不是接受过西式专业教育、没学过三角函数立体几何的人绝不会拥有这等水平。
随着一张张精工图纸的展开,欧耀庭的眉头越锁越紧,图纸上工整得就像印刷的字体和漂亮的阿拉伯数字、一个个用字母代替的计量符号,都让他对自己公司底层的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生出重重疑问。“爸,这太不可思议了!这些图纸比我们学院老师画得还好,一个没有学历的流浪乞丐……这怎么可能啊?会不会是那个姓安的家伙从别处弄回来的?”美丽的欧小姐眼睛里满是怀疑之色。“小姐,你不能冤枉我师父,这些都是我师父亲手画的,你等等……”一直不敢开声的憨厚阿志说话了,他很快从墙边桌面上拿来一张小一号的图纸在欧小姐面前打开:“你看,这就是我师父昨天下午画的卷板机轴承座改进图纸,我和阿华在旁边一直看他画,师傅一边画还一边说,要是能有专业的制图纸张就好了,速度能提高一倍不止呢。”欧耀庭在女儿惊讶的目光中拿过图纸细细查看:“有水平啊!一个微小的改进就简化两个部件,了不起!天才啊……女儿,这是真的,你看这些图纸虽然剪裁平整,但都是机器的包装纸,真正的技师不会用这样的劣质纸张。”九叔上前半步感慨地说道:“东家,阿志是我孙子,每天回去他都告诉我自己学到什么,看到孙子一天天学到本事我很欣慰啊!小毅师傅没有一点藏私,全心全意带两个徒弟,如今阿志和阿华都能自己独立修理了,遇到不懂的问题都能得到解答。东家,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九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呢?”欧耀庭非常尊敬这位兢兢业业为自己家族服务了一辈子的老人。
九叔点点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得留住这个宝贝啊!虽然他来这儿的时间不长,但做出的贡献有目共睹,刚开始大家都看不起他,现在大家都尊敬他,实在难得!前天,我看到德国‘鲁麟’洋行的副经理汉斯先生又来找小毅了,刚开始我听说汉斯不相信陈掌柜的话,认为我们的人绝不可能有这样高的修理水平,就跑过来亲眼看看,结果和小毅一待就是一下午,后来又来过两回,直到前天拿着一小卷牛皮纸匆匆离开了。东家,我担心洋人看上小毅了,洋人财大气粗舍得花钱,在洋行做事的本地人收入都不错,扫地的也能拿到十八块月薪,管销售的就不得了啦,最低也八十块的月薪,还有分红提成,买办的更高。所以我担心小毅年纪轻性子不稳,说不定糊里糊涂就跳槽了,要是那样咱们损失就大了。”欧耀庭点点头:“九叔说的是,看来我们得引起重视了。好了,也快到午饭时间了,家里有客人我就不见安毅了。”
“东家慢走!”欧耀庭走出四号库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来询问送出来的阿华:“前天那个汉斯来这儿和你们师傅说什么?我记得这个汉斯很年轻,刚从德国来到广州几个月,还不会说粤语更不会说官话,他们两人怎么交流?”
“我听出是说英语,汉斯的英语很好,师傅的英语不怎么行,结结巴巴的,不过师父连比带划汉斯也能听懂,特别是师傅画的图纸,汉斯一看就明白,还一个劲儿地向师傅竖起大拇指。”阿华显然很崇拜自己的师傅。“他会英语?明白了……欧总管,你代我通知那个安毅一声,今晚我请他吃饭,地点就在我们隔壁的粤香楼。”欧耀庭拿定主意,一定要见一见这位深藏不露的年轻人,什么事情都得见面后再说。
欧总管愣了一下连忙回答:“我记住了,等会儿就告诉他。”欧耀庭点点头转身离去,钻进车里看到自己宝贝女儿呆呆盯着侧前方,欧耀庭顺势望去,安毅不知何时站在六米外,衣衫上满是油污尘土,像中邪似的望着自己女儿。
欧小姐看到安毅如此肮脏的衣服和脸上色迷迷的猪哥样,生气地骂了句“流氓”。车子转个弯驶出院子,欧小姐还气鼓鼓地说道:“爸,那个姓安的哪一点看得出老实忠厚啊?整个人邋邋遢遢一副流氓像,哼!”
“哈哈!谁让我的宝贝女儿这么漂亮?别说安毅,老爸看到你也像看到天使似的。”
“爸,你又来了!”
“哈哈!这么吧,今晚你陪爸爸一起去吃饭,我们倒要看看这个安毅到底有多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