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到院门口还在回头看,看到有人抬着章老师下楼,终于放心了。父亲被牌子压得直不起脖子,低着头被人压到路上。
我趴在桥边正往下看,突然听到一群人又过来了,我急忙低下头去,远远往桥下瞥了一眼,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满脸污秽的父亲。
父亲头发乱冲冲冲天揪着,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牌子,脸上好像有血。
我一直看着这群人上桥,父亲果然在人群中。
果然是父亲。
我第一个看到的竟然是父亲。
压着他们的人还在不停地呵斥,让他们快点往前走。
父亲跌跌撞撞地跟着人群。
我急忙伏在栏杆上,等这群人过来时我偷偷回头看,正好看见父亲。
他好像也看到了我,我看到了父亲张开的嘴。
父亲被人推了一把,险些倒地。
我急忙冲那边伸手,又伸了回来。
这时父亲或许不愿让我看见他,以至于先低头的不是辍学的我,而是被人往前推的父亲。
父亲低着头被人往前推,过了好久,桥上只能听到流水声,我才转过身看,没有人了。
父亲被人关到牛棚里,和其他人一起蹲在地上。
一股牛粪味儿呛得所有人都流出了眼泪。
父亲灰头土脸地蹲了一天,脚麻得站不起来。
关在里面的人一个个被揪起来往台上拎。
还没有轮到父亲,父亲心里一直在想章院长,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父亲一直想着这件事,他还想到今天儿子的眼神。
他看到了儿子的口形,应该是在叫“爸”。
父亲没有想别的,他只觉得自己这样了儿子还能认自己,已经很好了,至于别的他一点没想,没想儿子为何会在桥上,为何没有去上课?他也没想自己以后会怎样。
父亲只是在心里痛惜,那些数据还没有抄在床上,那么多数据是多少人多年心血。父亲一想到这些就抬头将眼泪咽回肚子里。
“罗觉民!”有人在台上喊父亲名字,父亲被人推上台,一桶泔水泼下来,顺着父亲脖子流到衣服里。
父亲可惜文姨给他做的这身衣服,就这样被泼脏了,以后还能不能穿。
底下在喊,往父亲身上扔菜叶子。
父亲被扔了一头菜叶子,他低着头弯着腰站在台上,耳边都是嗡嗡的声音,他被扇得有些耳鸣,听不清台下骂的是什么。
父亲心里只是想着那些材料,呕得吐出一口黄色汁液来。
父亲嘴里苦得恶心,呕得胃难难受。
他抬头看看面前乌压压这一群人,只能弯腰抬起头来看看天。
他想喊些什么想说些什么。
父亲只能闭上眼,一闭眼就想到桥边的我,倒下的章老师,和文姨脸上的红痕。
父亲再睁开眼被人揪着脖子扇了几下,父亲眼前都是模糊的,他以前和王大利还有的可辨,现在有什么可说的呢?父亲只能沉默、沉默。
父亲这天晚上回来,身上破破烂烂的,干干硬硬地都是水渍,浑身的衣服就像板一样,直挺挺地立着。
父亲乱着头发进来,胡子是今天新刮的,眉毛都沾着土,嘴唇往外翻着。
文姨回头看着父亲,她什么也没说,走到父亲身边,轻轻脱下父亲外衣。
父亲看着文姨,本来眼里含着泪,但文姨笑了,父亲也就跟着笑了,眼里流出泪,脸上却笑着。
这天晚上父亲和文姨都洗了澡,晚饭一直等到很晚才吃。
从这以后父亲和文姨每天都要洗澡,客厅里冷得窗户上都是冰花,暖气热不到里面。
文姨常常是擦着滴水的头发叫我出来吃饭。
我看着文姨,她脸上添了皱纹,竟然和父亲相配了。
她笑着问:“怎么呆了,快过来吃饭。”
“我在桥上看见你了。”吃着饭父亲突然对我说。
我放下筷子看看文姨,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能撒谎,我答应过文姨不再撒谎,卷子上模仿她签字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父亲还是没感觉出什么,看着我继续问:“放学了怎么不回家?街上乱,这些日子就在家看书吧。”
“嗯。”我点点头,拿起筷子又放下说,“我吃饱了。”
“归归。”文姨叫住我,我回头看文姨,她脸上的神情很严厉,我愣住原地,不敢再往前走一步。我从没看过文姨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脸色。她没有摆脸,但脸上的严肃让我攥紧了衣角。我瞒不过文姨,或许我动一动眼神,文姨就知道我要干什么。我能瞒得过父亲,父亲从不能在任何人眼神里看出什么。
“我......”我不知该说什么,父亲这时也察觉到什么,也转头看着我。
窗外的锣鼓声还是响亮的,街上的揪斗声有时一夜都不熄,这声音远了又近,模糊了又清晰。我看着父亲和文姨,站了好久。直到父亲放下筷子,文姨收拾桌子,我还站在原地。
文姨将碗筷放在桌子上,她和父亲都没有起身,还在看着我。
“为什么不上学?”文姨终于开口问我。
“我......学校不上课。”我回答文姨。
“归归,你文姨问的是你为什么不上学。”父亲替文姨重复刚才的问题。
我看看父亲,悬着的心降下来:“我不念了。”
“怎么不念了?”父亲站起来问我,他带着身下的凳子散了架地恍当,发出刺耳的声音。
“学校不上课。”我说得很轻,几乎是从牙齿尖挤出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