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冲搭着我肩膀说:“女孩子哭哭啼啼的也就算了,你一个爷们儿哭什么?”
我摇摇头,梗着身子还是看着后面,含糊地回答李冲:“我对不起......”对不起文姨。
李冲挠挠头,抬头看着高远的天,舒服地喊了一声。
文姨回到家坐在凳子上哭,门突然开了。
文姨抬头见是父亲,冲过去抱住父亲,边哭边说:“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归归走了,归归走了,或许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父亲抚着文姨背说:“好了,好了,一切都会好的,没事的。”
文姨哭着说:“我又训归归了,就在他走前。”
父亲抚摸着文姨头说:“我十九岁就出国了,他没出国,我没事,他也不会有事。”
文姨说:“他叫我妈了。”
父亲说:“嗯。早就该叫了。”
文姨说:“归归很想见你,他......太懂事。”
父亲给文姨擦眼泪,轻轻地不敢用劲儿,他怕划疼文姨脸。
文姨拿掉父亲手说:“儿子走了!”
父亲点头:“嗯。为国家做贡献,总比在这什么也做不了好。”
文姨强调:“不是做贡献,是种地。”
父亲点头:“早晚都要走的,种地也比闲着好。”父亲看着文姨,想说两句安慰的话,想了想又说:“或许只是远,或者比这里的**环境更好。”
文姨问:“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父亲点点头:“对。”
文姨也点头,紧了好多天的心终于落下,她从上到下细看父亲,才惊觉父亲瘦得只剩下骨头,脸上黄成一层油皮,手指也瘦得抽皮,唯一变厚的就是掌心的茧子,硬得拿剪子刮都刮不动。
父亲摁住文姨拿着剪子的手说:“别刮了,茧子厚干活不疼。”
文姨叹口气说:“都握不上了。”
父亲握着文姨手说:“没事儿。”
晚上文姨早早睡了,她请了一天假,不管明天怎么样了,她请假时想的是觉民、归归都走了,我坚持什么?索性随世人疯癫了吧。
文姨几乎哭了一下午,躺在床上想“明日愁来明日忧吧。”
父亲看文姨睡着了,关了客厅灯独自坐在客厅里,他一个人坐着,偷偷流了眼泪。
他压了太久,回来又不能对妻子说,儿子的突然离去,让罗觉民难受,他想起自己当年远洋留学,那时意气风发一心想救国,从没想过父母的滋味。
罗觉民心想:“原来就是这种滋味。”
心被牵着连着,又抓不住,这是父母对孩子。
丈夫对妻子,是心里想着念着,不用担心抓不住,却怕陪不了,走不到头。
孩子对父母,是后知后觉,甚至是难以弥补的愧疚。
今天这一天,父亲将这三种滋味都尝尽了。
他躺在床上用胳膊环着文姨,许久不能入睡。
陷入死气沉沉气氛中的不仅仅是我家和时叔叔家,胡柏和黄橘的房间也是。
黄橘坐在床上,穿着睡衣叹气。
胡柏站在床前,背对着黄橘。
黄橘说累了,不想再跟胡柏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黄橘问:“你到底为了什么?”
胡柏忽地转身,咬着牙对黄橘说:“我说了......”胡柏压压语气,喘了口气接着说:“我没办法。我真没办法。”
黄橘看着胡柏,越发不明白这个男人,只是为了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黄橘还想说什么,但她看着胡柏一脸的疲倦,忍住心里的气闷,缓了语气对胡柏说:“睡吧。”
胡柏点头,拿起外衣说:“我去客房睡。晚安。”
黄橘看着离开的胡柏,掀开被子坐在床上,她在心里问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
胡柏下楼以后捂着脸坐在沙发上,他很累,却又没有办法,他知道自己卑鄙,这比“以为自己高尚”更加可耻。胡柏没有办法,他已经被逼上梁山了。
今天他刚一进家门就被自己父亲扇了一耳光,母亲从楼上下来没来得及拦。
胡柏没有胆子跟自己父亲动手,只能忍着。
军首长骂胡柏是孬种,胡柏一声不吭地守着。
胡柏母亲拦着问到底怎么了,等听清楚事情经过后,也不知该不该拦,她回头看着儿子,心里也觉得自己儿子做得不对。
橘子听清楚事情经过后,这阵子本来对胡柏就冷淡,今天更是直接“瞧不起”了,她认为胡柏没有骨气,无论什么原因,都不应该做这种事。
胡柏回房后橘子就开支质问胡柏,胡柏一直忍着,辩解几句也说不清楚。
胡柏倒在客房床上,想着刚才橘子的质问,只觉得累。他十几天前将原单位所有同事家的孩子都调查清楚,交了一份名单上去,这也是李翠花的意思。
这些孩子中,最大的十九岁,最小的十四岁,都在李翠花的建议下上山下乡了。今天送走这批孩子,组织开了表扬会,军首长这才知道这件事,回家就劈头盖脸地动手了。
胡柏摸摸自己肿起来的右脸,心里泛起一股狠。他思考着,到底要怎么做,受制于人,不是办法。
胡柏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跟李翠花撕破脸,骑虎难下。李翠花手上有很多胡柏以前的文稿,没有问题都能说成是有问题,从文稿上随便找出几个字,都能要命。
如果李翠花把我举报了,胡柏想到这,后背的冷汗一下浸透了床单。
胡柏从床上坐起来,狠狠地想“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橘子在床上坐了一晚上,她觉得自己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孩子生下来就跟自己不亲,现在更是连叫自己都不叫。她只有住的地方,只有自己一个人。
黄橘紧紧抱着自己,夜深了,有些冷。
自从我走了以后,时叔叔就不再看日历,他时常不知道今天是几号。他自己淡化了时间,只是过着日子。
徐阿姨心里数着日子,不敢看日历,她一看日历就想到我,一想到我心就揪起来。
“忆南,今天是几号?”时叔叔问。
徐阿姨回答:“归归走了三个月了。”
时叔叔笑着又问:“我是问今天是几号?”
徐阿姨回答:“哎呀不知道,你自己去看。”
时叔叔笑着摇摇头,没有起身去看日历,对徐阿姨说:“你别总念着归归,他那么大的小伙子,还不知道照顾自己。”
徐阿姨立刻就不高兴了,反驳时叔叔:“归归去那么远的地方,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
时叔叔笑着解释道:“他去的不远,他年龄也不小。人家十四岁的孩子,也没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啊。”
时叔叔看徐阿姨就要发火,急忙接着说:“真的不远,当初咱们才多大,远洋过海去留学。况且当时战火连天,国破山河在。归归只是离家,不是离国,只是辛苦,不是心酸。”
徐阿姨想想,忽然想到往昔时光,嘴里重复着时叔叔的话“只是离家不是离国,只是离家不是离国。”
徐阿姨叹口气笑着说:“你说的也对。就是不放心。”
时叔叔摇摇头,坐在地上闭上眼睛想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