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姨和父亲时常身上有伤,两人一回家互相抬头一看,彼此都明白,谁也不说。
文姨没有问父亲那十几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父亲自然也没有说。
在我走后三四天,文姨开始给父亲织毛衣,她开始忙得闲不下来,她不让自己闲下来,每天总是忙忙碌碌地做着一些事情,没时间休息一会儿。有时文姨做着做着就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在客厅里来回找一会儿,茫然地抬头看着父亲。
父亲也是一脸茫然,两人就都笑起来。
文姨**是最轻的,所以她每天晚上都有时间,文姨就给大家织毛衣。
文姨自己算了一下,发现至少要织三件毛衣,给时叔叔徐阿姨和父亲各织一件,至于她自己,就以后再说吧,等冬天到了再说,万一今年不冷呢?那就不用毛衣了。
文姨坐在方桌前织毛衣,边织毛衣,边等父亲。
她织到深夜,等到深夜。
父亲每天回来后都要看看文姨的手,文姨手上的口子长好了又裂,总是好不了。
父亲膝盖也是,总是青紫着,肿得很高。
文姨每次看都叹气,她问父亲:“你这怎么弄呢?”
父亲想想说:“你不看就不疼,我都想不起来。”
文姨只能笑笑,也不敢乱给父亲揉。
文姨还没做好准备,冬天就到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来,打在文姨身上。
文姨脚肿了起来,她脚上有冻伤,每到冬天都会肿,痒痒地往外流白水。
文姨看着肿起来的脚面,掀开帘子看被热气遮住的父亲。
父亲端来热水给文姨洗脚,他看着文姨的脚,沉默地给文姨洗着,一句话也不说。他很专心,专心地就像他在画图纸或者推算试一样。
文姨看着父亲的头发,心里怀疑父亲已经神思不在,再出神地想别的事情去了吧,可当文姨稍稍一动时,父亲就问:“疼吗?”
文姨忙笑着摇头说:“不疼,都好几年了,习惯了。”
父亲点点头,接着给文姨洗脚,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就这样过去,文姨的脚始终在暖水里,或者捂在父亲腿上。
父亲怕被窝里凉,冻着文姨的脚,就将她的脚放在自己腿上。
我看着茫茫的大雪,想起刚来的日子,正在我坐在田埂上出神时,身后有人拍了我一下。
我回头一看,是罗石。
“出来了?”罗石问我。
我一向习惯待在屋里,这里对于我来说很陌生,所以很少出来。自从来到这里,我只要没事都待在屋子里,读我为数不多,已经翻烂了的几本物理、化学书。
他们总是笑我,说我不像个男子汉,我也不理。
我刚到这里时早已心如死灰,看着远得要命的天,望不到尽头的路,还有乡间黄土坝上不熟悉的面孔和听不太懂的话语,我心里只剩颓废。
没人能听懂我说的东西,唯有罗石是我唯一的朋友。
罗石的活泼和生气来自于他体内,不属于这里,所以无论他到哪里,这股活力都不会枯竭。
初见罗石是在来的那天,我被车颠得呕吐了几次,李冲扶着车座拍我后背,我们互相拍背,希望痛快些。
山路越走越窄,驴车也越来越晃,就像一个大沙漏,我像沙子一样被摇得天晕地旋,直不起腰来。
兴奋和离别早已被疲累替代,就像一个巨大的泥沼,陷在里面循环往复出不来。
李冲攥起拳头捶铁车座,咚咚咚的就像摊面黄,他没有力气了,狠气地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走了许久还是一样的景色,连天的黄土和土山,黄蒙蒙辨不出方向。
李冲开口往前喊,竟引来一阵吼声。
就像干裂的土地里冒出一锤子,砸得黄土崩起,天崩地裂。
这一声直灌天地,声音很大,虽然沙哑却直穿被黄尘蒙上的天。
李冲惊讶地看着前面,又喊了一声。
那面瞬间响起一阵吼声,击穿了我耳膜。
李冲兴奋地笑几声,搂着我直晃悠。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开嗓子冲前面喊,黄土山上到处传来吼声和李冲和声,李冲兴奋地喊,吃了一嘴黄土,喊哑了嗓子。
他兴奋地在车上摇,赶车的老伯回头看我们,对李冲笑了笑,他说李冲这后生有劲儿,敢喊就敢闯。
我看着兴奋成一团火的李冲,觉得他又一次活了过来。这是他渴望已久的天地,在茫茫黄土之间,广阔到没有边际,不敢想像。
我仍是沉默地坐在车上,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才知道自己真的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吼声遍地让我心底有些恐惧的地方,但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没什么了,前途和路途,从我上了车那一刻就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渴望已久的远方,当我到了的时候,才觉得艰难和无趣。
罗石就是这时上车的,他背着行李等在路旁,天黑了冻得有些瑟缩,站在路边冲我们招手。
赶车老伯问他咋站在路边,他说上一个知青点人够了,就让他在这等,等下一趟车来。
“你等多久了?”老伯看看荒旷的荒山问他。
“一下午。”他规规矩矩地回答,但我能感受到他胸膛里的不羁,这就像一股气力,让他整个人都显得很精神,尽管疲惫和瑟缩,但仍能让人知道他是一个坚韧的人,独自一人站在土上边等了一下午,仍然没丧失希望,他实在是个让我敬佩的人。
李冲见罗石上车后就更加兴奋,罗石倒是很沉默,一路上没说几句话,他没表现出李冲那般对这个地方的兴奋,也没像我一样表现出明显的排斥和抗拒。
他只是默默地坐在车上,有些随遇而安。
晚上我们七个人聚到一起,大家住一个炕,开始七嘴八舌聊起来,各自介绍自己,拘束和陌生渐渐不见了。
一个梳着小平头带着口音的男生最先介绍。
李冲笑着说:“没想到你个子矮,年龄倒最大,你都二十五了!”
古平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引来大家一阵哄笑。他刚回到炕上,另一个人就下去介绍了。
“我叫何千杯。”
大家一阵哄笑,有人拍手说:“喝千杯,你咋不叫醉不倒呢?”
他忙伸手,想将大家笑声压下去,大家都不理他,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我也跟着笑了,尤其是听到“醉不倒”时,笑得差点倒在炕上。
我下去介绍时罗石惊了一下,没等我介绍完他就笑着说:“我也姓罗。”
我急忙问:“你多大?”
他摸摸脑袋说:“十五。”
他一说完大家都惊住了,纷纷转头看他,十五岁?这么小就下乡了?
我们六个都觉得不可思议,盯着罗石看,想他这么高的个子,怎么才十五岁?
“你才十五?”
“嗯。”他点点头,被大家这一阵惊讶声惊得有些不知所措。
“那你多大?”古平反过头来问我。
“十九。”我看着罗石,还是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李冲起哄说我和小罗是前世兄弟,让小罗叫我哥。其他人也跟着起哄,我站在地上看着他们,摆手说:“不用,不用。”
小罗有些木木的,反应不过来,笑得脸有些发红,眼睛盯着我看,小声地喊了一声“哥”。
李冲急忙替我答了一声“哎”,大家都笑倒在炕上。
我笑着看小罗,没想到他这么小,而且他身上似乎没有孩子气。
我自己十四五岁时的样子已经记不清了,总之不会是他现在这样,能一个人在山路上等一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