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伯拿了一些绿绿的干菜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沾着热酒给罗石搓身体。
罗石在炕上踢腾躲避,翻着身子嘴里哼哼。
“摁住他胳膊。”
我看着张老伯手势,抓着罗石胳膊,让他不再乱动。
罗石身子看似很瘦实则很有劲,一挣扎就从我手里脱出来了。
李冲和平哥急忙摁住他腿,将罗石死死地固定在炕上。
张老伯压着罗石身子,用菜梗在罗石额头上搓,一道道红印子搓出来,罗石疼得直冒冷汗。
看他这样子,醉不倒紧紧攥着拳,移开了眼睛。
闷闷的小土屋一时挤满了人,大家都捏了把汗,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刚到这里就水土不服,谁都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去。
一堆药堆在炕上,罗石不断地挺身子在炕上挣扎,一次次想躲开张老伯的手,一次次被我们摁回来。
他已经睁不开眼,不知道是否还清醒,我一直盯着他蜡黄的小脸看,他眼睛一直睁不开。我心里悬了把汗,手心里也出了汗,渐渐抓不住罗石。
张老伯抬袖子擦汗,喘了口气说:“行了,再用热酒搓搓就行了。”
张老伯歇了一会儿,坐在炕上喘了口气,用手沾着热酒给罗石搓身子。
罗石渐渐稳下来,慢慢睡着了。
我们一群人跟着张老伯出来问罗石这是怎么了,以后要怎么办?平哥围着张老伯小声询问,围住张老伯不让他走。
张老伯看着我们,摆摆手说:“把心放在肚子里,就是冻着娃了,发热,搓搓就好了。”
他说着点起一袋烟,弓着腰出了我们院子。
我们几个又返回窑洞,罗石稳稳地睡在炕上,他被张老伯搓得发冷又发热。这回折腾得没了力气,睡得很沉。
我摸摸罗石额头,发现他身子暖暖的,应该没事儿了,松了口气坐到炕上,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李冲倒在门框上说:“这可吓死我了,这娃也不健康啊。”
李冲学着张老伯的口音,逗得大家一笑。
平哥和醉不倒在外面做饭,我和李冲歇了一会儿一起出去劈柴,劈着柴我们闲聊起来。
李冲说这里很好,他觉得这里比北京好,他抡着斧子劈倒一块儿木柴。
我问他好在哪,他想了一会儿说“大”。
大?我笑笑,抬头看看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地和黄土山,确实是大,只是大有什么用呢?
我接过李冲手里斧子,对着木柴劈下去,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李冲推开我接着挥斧子,一下一下劈了一堆木柴。
我擦擦头上的汗,不知为何很不愿意下力气,看着挥舞斧子的李冲,我想到了文姨和父亲。
恍如另一个世界,心上没有一点感觉,我在心里问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他们来呢?
我和李冲把劈完的柴抱进屋,热气已经冒出来了,不是熟悉的白菜的味道,我又一次觉得恍惚。
“平哥做什么了?”李冲穿过热气掀开锅盖,我进屋看罗石。
团团热气将外面围住,热气窜进里屋,烟雾将罗石围住,他缩缩身子,钻进了被子。
“出来,出来。”我小心地将罗石从被窝里拉出来,让他露出脑袋。
他缩缩鼻子,又要钻进去,我听着罗石肚子咕咕响了起来,估计他是饿了。
罗石一直昏昏沉沉地躺了三天,我和李冲已经学会干农活了,拿着镰刀整天在地里割玉米秸秆。
我背上被玉米叶子剌得都是红印子。
一阵阵歌声在田野里传出来,我吸气咬着牙挥起镰刀,脸上闷得喘不上气来,又不敢仰头,怕玉米叶子把眼睛划伤。
闷热的玉米地里只有一阵阵镰刀声,刷刷刷一阵,倒下一片玉米桔梗,露出大片的土地,空旷后让人猛呼吸几口。
我听着周围声音,咬牙跟上去,忍着身后疼痛,再次将头低下去,割倒一片玉米梗。
李冲一个来回又追上了我,伸手拍拍我肩膀说:“你咋这慢?”
我不答话,闷头接着割玉米秸秆。
终于熬到中午,我闷得鼻子疼,张着嘴喘气呼吸不过来,全然融不到老乡们的交谈中。
大娘婶子们凑到一起说话,她们几乎都是高嗓门,一张口就令人发笑。
都是闲话家常,声音很高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跟着笑,站在平哥身后想事情。
李冲冲到坝上,跟那边的大爷、伯伯们对歌,一阵阵吼声从大坝那边传过来,飘散在耳边。
周围都是说笑声,婶子们笑着问平哥习惯了没有,我耳尖立刻红了起来,我知道她们会挨个调侃,尤其是我,桂英婶一见到我就问我很多话,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怎么答。
她们有农人的幽默和风趣,也有乡村妇女的泼辣和油调,很多时候乡下的老爷们都会被她们说得脸红,臊得低头咳嗦。
我就更没有应对能力了,平哥和醉不倒倒是可以应付一阵,平哥一口方言对上婶子们的口音,互相听不懂,大家哈哈一乐,也就过去了。
我就不一样了,常常被调侃得脸红无言,低着头手足无措,婶子们就更笑。
桂英婶是张老伯的侄媳妇,她很热情,我们几个知青在地里劳动中午总是做不熟饭,她就来我们住的窑洞给我们做,有时还送我们一把自家院里种的白菜,一看到白菜我胸口就涌起半生不熟的味道,很想再回味一次,却是不能了。
而对于桂英婶,我们怕她又敬她。
我从没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也从不知道该怎么跟这样的人相处,躲避到避无可避的地方,想上前表达感激,又总不得其法。
桂英婶喜欢我们这些小伙子,尤其是罗石,但我们又不知怎么回馈她,她好像也不要回馈。她一见到罗石就要说一句“可怜”,看着我就要问“吃不吃得饱,瘦得杆一样。”
她总是担心我们,在路上碰到却又让我们不知道怎么接话,她问我“有相中的小姑娘吗?留下吧,你们城里娃娇嫩,娶个媳妇落了家就长大了。”
娶媳妇和长大有什么关系?文姨从来没告诉过我,徐阿姨和时叔叔也没有说过。但他们都说我长大了。况且我从不知道男人和女人是这样直白地在一起的,相看相看就成了婚,生了娃,一切都很自然,又都别扭。
这片黄土上的一切,都被我有意无意的隔在心外面,不想让它们进来,我又忍不住想出去。我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像秋天的蝉,消耗掉自己的血肉,渐渐得没了最后一丝鸣叫。
平哥突然打了我一下,婶子们都笑起来。
她们都转头看我,头上红红白白的头巾落了土,一起转头的笑声震得头巾一颤一颤的,尘土颠起来,细细碎碎又落到她们脸上头发上。
油菜婶笑得最响亮,就像喇叭一样,远远就能让人听见,分辨出来这个人是油菜婶。她笑着问我“咋,咋还像闺女一样害臊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推周围人,让她们闭上嘴,别再笑了,都给人家娃闹不好意思了。
周围的婶子们就更笑,笑得更大声,和着那边的歌声,格外热闹。
我笑着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油菜婶。
有几个婶子笑着说“看,你们给人娃闹低头了,这娃不禁闹。”
“害臊了?”
“真害臊了?”
几个婶子抬头看我的脸,问我。
我笑着摇头,站在平哥后面,并不觉得有什么。
我只是不知道她们笑什么,也不知道该做怎么回答,每个人都会脸红,就像文姨说的,所有人的权利都是一样,那为什么我脸红他们要笑呢?
想起文姨,我心头就更轻,渺远而荒芜,就像悬空的黄土,扑面而来落到我脚底,抓不住一把尘土握在手里。
正在我低着头想事情时,远处传来一个笑声,平哥用手肘戳戳我,我急忙抬起头来。
“喝水吧。”
她脆生生的声音传到田里,周围的热气都降了下来,平哥小声对我说,他觉得他凉快了不少,都不热了。
我看着扎腰梳着两个辫子,瞪着一双大眼睛朝我们走过来的张迎军,心里也松了口气,婶子们都喜欢她,只要她一来,婶子们就都围着她问东问西,平哥的视线也都全在她身上,我就能静静地想事情,不受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