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这双湿湿硬硬的棉鞋站在暖气前。窗外黑漆漆的,父亲和文姨能看到路吗?暖气渐渐热起来,窗户上结了一层雾气。我用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一个圈,一个接着一个,直到我伸手能触到的地方都被我画完了,门口仍是没有人来。
屋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灯泡,黄黄的照出一块地方。父亲能看得见吗?我想着他坐在书桌前的样子,怎么没见他那盏台灯呢?我想着想着就走到卧室里,迷迷糊糊中什么也不知道了。
“嗯,我可以自己回去。”时文影说。
“太晚了。会有危险。”罗觉民往前走,只低头看着漆黑的路面。他有些紧张。
“你,你,嗯。”时文影终是顿住了,她不能再往下说,她看着罗觉民瘦瘦的侧影,忽觉有些难受。他看上去那么寂寞,但我也不真的懂他。
“快到了。时小姐,谢谢你,照顾归归。”罗觉民说。
“不用谢。而且也不是我照顾的,我就是做了一回信使,帮你们传几页纸而已。”时文影微微笑着说。她脚踝裸露着,袜子刚刚在水里踩湿了。现在只能光着脚直接穿鞋。皮鞋冰冷地贴在她脚上,就像一块冷铁,冰得时文影肚子有些疼。她踩进雪里,鞋里灌进冷雪,走着走着反而热起来。热得有些烧。时文影在心里说:“走路就是这样,冷着冷着就热了。不用别人搀扶,就可以走热的。”她在心里想到这句话,觉得这句话无比美妙,她决定要将这句话写进稿子里,一定会有人和她一样欣赏这句话的。时文影又想到,要是没有罗觉民,自己一定不能悠闲地安心地走回去,更不会体会到脚上的温度。所以她在心里又加了一句“但得有人陪着,夜路要是没人人陪,你就体会不出它的快乐。恐惧和寂寥,会让你没有心情再体会脚下的路,蜿蜒或平坦。”时文影这样想着,嘴角又扬起一个笑容。她独自开心着,走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忘了一鞋的冰雪。
“到了。”罗觉民开口提醒道。
“哦。好的,谢谢你送我回来,回去小心。”时文影看着罗觉民,站在门前没有进去的意思。她想等他离开再进去。出于礼貌。也出于......时文影心里泛起不一样的感受,她静静地等着,等到罗觉民的背影出现在那片月光下,拉得很长。
“我看着你进去。”罗觉民说。
“你先走吧。路上小心。”时文影看着罗觉民,没有转身按门铃。
“我看着你进去。”罗觉民仍是这句话,连语气都没有变,他执拗地看着时文影,尽管他神情未变,但时文影仍感受到了他的变化。这丝异样的感觉在时文影心中放大,近乎热烈、近乎滚烫。时文影耳朵渐渐红了。
黑密密夜色洒下月华,罩在时文影和罗觉民的身上。时文影裸着脚踝站在门前,寒冷的气流穿过她的鞋子和双脚。罗觉民只穿着一件薄棉衣,很宽大便显得很厚实。
“好。”时文影看着罗觉民被风鼓起来的棉衣,转身拿出钥匙开门进去了。
罗觉民独自往回走,心里有些苍然。他心里空空地往下沉,一切都太多余了。他想到罗归,想到自己,脚步更加踉跄,不自觉中踩进几个雪窝,灌湿了棉鞋。
等罗觉民进门时发现灯亮着,客厅里没有人。“归归呢?”罗觉民扫了一遍客厅。墙角还留着些许薄冰,刚刚的水没有完全清干净,暖气不怎么热,化不了墙角的冰。罗觉民想着去摸了摸暖气,有些温。
罗觉民刚到卧室门口,心揪了一下,脚步更轻了。
罗归缩在自己的衣服里,瘦瘦的少年缩成更小的一团,双脚露在外面,紧紧地蜷着,就像僵硬了一般。罗归躺在卧室唯一的床上,鼻尖红红的。他紧皱着眉头,是冷还是难受?
“归归,归归。”罗觉民轻轻叫了几声,脱下外衣给归归盖上。或许.......不能再麻烦人家了。罗觉民在心里叹气,在床边坐了一夜。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父亲那一夜没有睡。但我没有看见父亲那时的样子。因为我第二天醒来时,屋子里只剩我一个人,空空的倒是暖和起来。那晚我睡得并不安心,心里想着很多事情。仿佛一直醒着,但却没有感受到父亲回来了。我睡得很累,第二天几乎起不来,脚也冻伤了,两个小脚趾冻得红亮红亮的,走路时磨流血了,后来流出白水。冻伤一直没有治好,其实好像是一直也没治过。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脚上起了两个红亮亮的泡泡。走路时疼也不要紧,忍忍就过去了。
这一直到我下乡后才发现冻伤真是大麻烦,它差点让我变成残疾。不过当乡下的赤脚医生告诉我“你脚可能坏了,以后可能走不了路时”,我也不怎么怕。下乡那阵子,对于残疾对于生活,我似乎都已经无所谓了;怎么来就怎么受着,只要还活着,就继续活着呗。直到我收到文姨的来信,才发现其实我可以另有一个世界。在脑海中,在别人都进不来找不到的地方,自在地、自由地呼吸着我一个人的空气,享受着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旷野。
我第二天早上饿醒后坐起来摸摸自己饿鼻子,感觉到凉凉的,呼吸时有点痛。
我饿得身子有些晃悠,屋子里没有表,我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我几次想去时叔叔家,又几次遏制住自己。我走到门边,抬起手又放下。我不能出去,我不能出去。我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不出去,但我心里坚定地止住自己,总之不能出去。胃饿得有些坠,沉沉地就要落到肚子里。我用力摁着胃,弯腰站在暖气旁。这里很暖和,热得我出了汗。
就在这时门开了,文姨提着一把芹菜走了进来。
“文姨。”我称呼文姨,然后脸上露出笑意。
她像一阵阳光,冲开了这扇冰冷的门,冲进了我的世界。文姨飞进屋子。她惊讶地看着面色发白的我,急忙走到客厅那块案板前拿起刀来。其实文姨走得并不快,她着急起来也是不慌乱的,更不会大步小步地跑起来。但在我眼里文姨快极了,比一阵风还要轻巧。她轻轻地穿过我身旁,灵巧地拿起刀切着芹菜。
阳光透进客厅落在我和文姨身上。我看着文姨起起落落的刀,抬手遮着阳光。文姨倾斜着身子,客厅里都是一声一声“当”“咚”的声音。我心中某一个空置的角落慢慢被塞进棉花,软和了。就像一朵轻棉,缓缓展开,揉到我和文姨中间。
“嗯。”我转身看见父亲,只轻轻发出一个低低的音,压在嗓子里,连在我旁边的文姨都没有听见。
“还没吃饭吗?归归。”父亲问我。
“没。”我答道。然后转身继续看文姨切菜。
文姨停住了,她看着父亲笑笑说:“别见怪,我厨艺不好,勉强能吃。”
父亲突然笑了,他看着文姨,似乎不知说什么好。
我看着互相对视而又都不说话的文姨和父亲,转身对文姨说:“文姨,谢谢你。”
“这孩子。”文姨伸手摸摸我的头,转身继续切菜。
我最讨厌的蔬菜就是芹菜,即便有时没其他菜吃,我也绝不吃芹菜。芹菜有一股怪味儿,闻着就让我恶心,从鼻子一直冲到头顶,而后我能恶心的再也吃不下饭。
我坐在老旧但干净的木方桌前,低头看着文姨端上来的这盘芹菜,迟迟不动筷子。
它们大块小块,有条有方块,细细粗粗地满满一盘子。
“切得不好。”文姨笑着对父亲说。她仍是不出声地笑,转头看着父亲,等他评价。
“嗯,很好。”父亲吃了一口芹菜,做出一个简短的评价。
“归归。”文姨看向我。
一股尿骚味儿冲上头顶,整个口腔里都是这股气味,我快速地将它们咽下去,又夹了第二筷子塞下喉咙。“好吃。”我吃了半盘芹菜,填饱了肚子,头疼得就要呕吐。
我放好碗筷,仔细看了看,比在时叔叔家放得还整齐,筷子平放在碗上,碗里一个米粒也没有了。我才起身对父亲和文姨说:“我吃完了。”我似乎应该加一句“谢谢”之类的,但我太难受了,怕自己再多说一句就吐出来,就赶紧离开了饭桌。
“归归。”文姨看我进了卧室才犹豫地对父亲说。
“嗯,他......慢慢来吧。”父亲咽下一口芹菜,又灌下一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