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教室里昏昏欲睡,觉得语文课越来越没有意思。老师站在黑板前抄语录,我脑子里想着化学方程式。自从搬到新屋子后,父亲就再也没有给我写过“信”,我也就停止了做物理题。我对物理的兴趣远没有对化学浓厚。
“罗归。”李薇轻碰我的胳膊,她一定发现我又溜号了。
“嗯。”我回过神来,抬头看看老师,她背着我们在写板书,是一段新的语录。
开头是“林主席教导我们说”。我看着这条语录,转头低声问李薇“第几条了?”
“六。”李薇小声回答我。
她轻轻吐出的气息吹到了我手上。手背的汗毛忽而立起来。我另一只手紧贴着裤缝,揉搓了几下。
“怎么还不下课?”我低声问李薇。
虽然我声音很小,但教室里除了老师板书的沙沙声几乎没有声音,这时我的轻声就格外清晰。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突然停了,语文老师转过身来锐利地扫了同学们一眼,推推眼镜目光严肃冷厉。
我假装害怕地对李薇吐吐舌头,“还真是可怕。”
“你小点儿声吧。”李薇紧张地轻声提醒我。她瞟着老师,生怕突然被点起来,站在教室门外一整天。来来往往的学生看过来,真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李薇。”语文老师双手撑在讲桌上,将李薇点了起来。
“到。”李薇急促地站起来,顺顺脸上的头帘,把它们别到耳后。
“读一下这段话。”
“嗯。”李薇端起课本来,开始朗读。我歪头看着她的半边脸,红红的透在白净的脸上,她小而清晰的声音在静静的班级里传开。但是要想听清她的朗读了,必须屏住呼吸。她的声音太小了,轻微的呼吸声都能掩盖她的声音传入耳朵。
“好,坐。”老师头也不抬头就让李薇坐下了。
紧接着班级里传出一阵整齐的朗读声,传到教室外的走廊,传到校园上方的天空上。一阵阵读书声爽朗悦耳,是少年特有的声音,干净纯澈。这其中也有我的声音,紧挨在李薇声音旁边。
我放学后慢慢地往校门口走,我不急着回新屋子。我看着李薇离开的背影,心里渐渐泛起涟漪。我想到她嘴里的气息,飘到我的手背上。这种感觉必须偷偷的不能见一点阳光,不能告诉一个人。尤其是李薇,她决不能知道。我心里从这以后就塞进了一个可笑而又甜蜜的念头。我愿意和李薇拉着手走在路上,走在任何地方,不拉手也可以,但要和李薇一起走,不能是别人。这个念头渐渐化为一种冲动,每当我看到李薇或者长时间看不到李薇时,这个念头就冲上心头,冲到胸口上,让我的心急速地跳动,让我甚至不能好好地平静地走路,我想喊一嗓子或者狠踢几脚。我渐渐有了力气,身子也突然拔高了很多,就像竹笋一样,突然又瘦又高了。我摸摸下巴上长出的小胡子,看看镜子里我脖子上凸起的喉结,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男人了。
后来我知道,原来这时疯狂的自己是少年,原来这段疯狂的时期称为青春。只是我的青春没有完全这样疯狂下去,就渐渐平息平淡下来,就不得不平息平淡下来。
我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衣服,想着李薇的样子,脸上现了几分笑意。窃喜而又害怕,这种夹杂在各种复杂情感中懵懂,会让人觉得无比神秘而又喜悦。这种喜悦也感染了我,让我上瘾,我喜欢李薇。
我知道自己喜欢李薇。但我不知道喜欢李薇要干什么。我只是洗头,几乎疯狂的洗头,以至于这段时间文姨看到我舀水就急忙提来暖壶说:“洗头要用热水。”我点点头,看着文姨将热水倒进脸盆。文姨在时我就用热水,文姨不在我就用凉水直接冲一遍,不管天气冷热。虽然李薇可能看不出来,她甚至都没注意过我头发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我还是要让脚上的黑布鞋时时都干干净净的。我以为我独自享受着这种喜悦,然而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在我忙着想念李薇、无心他物的时候,文姨也曾陷入了这种喜悦中。父亲呢?我不知道,他平静近乎冷漠没有温度的脸上,他笨拙地说不出几句话的嘴里。我实在想不出,父亲陷入“爱恋”中是什么样的。这段爱情,或者说这段关系,或许正如文姨所说,从不曾互相靠近过,但却又没有人比他们靠得更近。文姨说这话时我已是而立之年,她已经白发斑斑。我不理解她的话,但从她平静且带着满足的脸上,我知道她很留恋这段感情,很珍惜她遇到的人,我的父亲。
文姨在外屋忙碌,她总是在拖地或者坐在那把就要散掉的椅子上审稿子。
自从搬进这间房子后,文姨就成了我家的常客,或者说她比我和父亲更像是这家的主人。
我只拿这里当一间能住的房子,至于风雨,那是我自己要经受的。而父亲呢?他早出晚归,我甚至有时好几天都看不到父亲的身影。不是父亲没有回来,而是我心里想着别的事情,父亲回来的晚或者走得早,我注意不到他。文姨倒是天天来,给我做饭,给我烧洗头的热水。我依赖文姨的存在,父亲也一样。
父亲和文姨有着我不能理解,也永远想不透的默契。他们只是相互看一眼,就好像说完了一天要说的话。
父亲总是行色匆匆,他匆匆地进来走进卧室,又匆匆地出去离开屋子。他甚至都没有看到坐在床上看书的我。
但就在这匆匆中间,他路过客厅时会侧头看文姨一眼,文姨也恰好会在那时抬起头来,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挪开,自然而流畅。父亲接着按自己的步速匆匆离开,文姨接着不疾不徐地看书或审稿。他们好像算准了时间,无论父亲什么时候回来,他们总能对上这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