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到山上来,是因为犯了一件案子。“那时候的事,说不清的,”净尘回忆到那一段时总是这样说。当时全九江都在通缉他,他躲到庐山脚下的东林寺,东林寺方丈说:“你这人满脸杀气,我不会要你,你到下江我师弟那儿去吧。”方丈老和尚为他削了发,让他穿一件破直裰,一直将他送到挦阳渡口。老和尚对一船的人说:“你们不要找他说话,弄不好他就打人,当然,不惹他没事。”他于是以疯卖傻,一船的人都不敢正眼看他,他就这样疯疯癫癫地随船到了下江。
他持方丈的信帖找到方丈的师弟,拜过师,他说:“师父,我一天不吃肉不行,一餐不喝酒不行。”他师父呵啧他说:“你要吃就吃,你要喝就喝,嚷什么,我不也要吃不也要喝吗?”
然而他师父滴酒不沾,绝对茹素,他吃了几天肉喝了几天酒,觉得再无滋味,便肉也不吃酒也不喝了,严守戒律达四十年之久。
净尘说,他师父行的是禅宗,讲的是释迦世尊的“随缘施教”的方便法门。禅宗的高僧从不跟人对着来,顺着你随着你,慢慢你就朝相反方向转化了,从而达到教化一个人的目的。
他说他当时只觉得做和尚没出息,等躲过了这一关再说。到山上不久,他师父让师兄领着他满世界地转悠,朝拜四大名山,他觉得这日子不坏,慢慢就收了心,习惯做和尚了,并开始跟师兄学画佛画,学修禅功。直到现在,如果能偶然在山上某个大寺庙里发现壁上有五百罗汉图,看到九龙吐水,或者是地藏东渡图,必是他师徒所作。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净尘的佛画,是在当地出了名的。
我认识净尘时,他已是80岁的的老人,算起来,戒腊也有50多年了。那一天我在他房里读经,读得困了就歪在他床上睡了。一觉醒来,正是吃饭的时候,满桌的菜肴吓了我一跳,而且还有酒,明代宫窑瓷盏,满满两下子。我说:“我从来不喝酒,我不会。”他说:“学嘛,世上的事,哪样不是一样样地学来的。”我不知道从一个放荡形骸的军旅汉子到持戒谨严的僧人再到对一切小节无所顾忌的和尚其间是怎样一个人生过程,但我知道,净尘80岁时重新喝酒同他年轻时的喝酒已完全不是一码事。50年的出家生活,他究竟悟到了一些什么?
我那时正在山上参加一个马拉松式学习班,无聊透顶,于是一有空就往他那儿跑,所以成了至交。他向我述说他年轻时的一切,说到断肠处一老一少相互哽咽不已。后来我把这些事写到文章里,引起外界一番非议,他说:“不怕,世上的事是人做出来的,世上就有写文章的人。”
他那时已不画佛画,而且因为人家让他画领袖像,画工农兵,他画出来的人都有释迦牟尼的微笑释迦牟尼的安祥,结果他吃了大苦头。为了不再画宣传画及一切画,他毅然断指。我向他证实这一说法时,他铁青脸,说:“扯谈的事,这些人,吃饱了撑的。”但他的右手无名指确实残了一截。也有人说,他是虔诚的佛教徒,断指,是为了燃香供佛。总之不好再问他。
我从他那儿回去时,差不多就半夜了。中间通过一个已成废墟的阎罗殿,老百姓说那儿鬼多得吓人。我每每走出他那座寺庙,沿着山路经过那一段废墟时,心里不免有些发毛。净尘站在庙门前那片高坡上朝我不断地喊:“走好,看得清吧!”我走过那片废墟,拐过一道山梁,仍听到他的声音。回过头,只见那坡上立着一个灰白的身影,呼啸的山风中只有他的声音异常清晰:“走好,看得清吧!”
禅宗是不信鬼的,甚至连佛也不信,“即心是佛”,禅宗相信佛在自己心中,以至发展到清代太虚大师的“人成即佛成”的口号,可见禅宗充满了革命性和能动性。扯远了。
净尘是不信有鬼的,但他知道我走过那片废墟时的真实心境。所以,他立在那坡上呼我“走好了”的姿态从此在我的心中形成了永久的定格。
于是我向他学禅,学坐禅的功夫。
“好,你坐好,我将我几十年习得的功夫全传给你,悟不悟,可就在你自己了。”
我非常激动,连忙正襟危坐,等着他将他几十年习得的功夫传给我。
“你听好,”他说,“今日示尔修道法,即在穿衣吃饭间,一言说破无别事,饥来吃食困来眠。”
“就这些?”
“这些还不够?多少人活了一辈子,边还没摸着呢。”
如今,我已活过不惑之年,回过头来想想,四十年就这么糊里湖涂过去了,许多事情,越是平常的事情,越是忽略了其中的道理。大道平常,平常到从吃饭穿衣做起,我那时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呢?
他给我说过他师父坐禅的事,他师父每当坐禅,必定入定,一定就是三五天不吃不喝也不见起来,所以他师父寻常不敢坐禅,如必得坐禅,事先需嘱人注意好了,到他定得不可逆转之时,便手持戒板于大磬上一记重击,定的人才得醒来。
“这叫禅病,”他说,“做一桩事情,当深入其中,并达到出神入化时,山河大地便廓然在目,人也神游于山河大地之间,那是一种极美妙的境界,非功夫深远者难昧其境。”
我实在无法相信他说的那种境界,我决心试试,于是再三映求他教我坐禅的功夫。
“学什么禅坐,你又不做和尚。”
“我想身体健康。”我当时正患着失眠症,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我希望我的脑神经能得到片刻的宁静,我认为坐禅就是静坐。
净尘让我背一段口诀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悟,惟见于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湛然常寂,寂无所寂;寂无所寂,得大自在……我越背越糊涂。
当夜,净尘于屋内燃一支檀香,放一个蒲团让我坐下,说:“坐着,香不灭,别起来。眼观鼻,鼻观心,心观香——就这样。”心又如何观香了?还是不懂,但只好照着去做。坐不到5分钟,蚊虫在耳边嘤嘤,我忍着不去拍它,我的心却只在那蚊虫上,四周一片嘤嘤。而且我担心“禅病”,万一我和他都迷入其中醒不转来,身边又没有人手持戒板猛击大磬怎么办?
净尘笑了笑说,“起来吧,你修不成禅的。”
禅坐到底没有学成。及至好多年后社会上流行气功热,我才知道所谓气功对于佛教中的禅功来,实在是小道。我很后悔当初没跟在净尘后面哪怕学那么一点。
净尘的死是在他91岁那年冬季。
那时候,政策落实了,佛教有了生机,江南有了一股修庙风。
一日,一座大寺庙落成,住持请净尘重操旧笔画几幅佛画。净尘坚辞,住持坚请,净尘最后是盛情难却,说:“你们都请出去,大门紧锁,后门紧闭,屋里不得有第二人。三天后开门观画。”
住持照办了,并且为他准备了足够的颜料和三天的吃喝。三天后,人们打开门锁,只见四壁墙上全是佛画,连梁上,柱上也都画满了,那云蒸霞蔚、天上人间、龙腾虎跃的宏伟景象,无不令观者叹为绝活。
净尘早没了气息,歪倒在他的最后一笔画下,颜料是一滴未剩,而人家为他准备的吃喝却一丝未动。
对他的死,我很悲痛,我从此失去了位方外朋友。我想,倘我当时在场,我必手持戒板,在殿内的大磬上猛击一记,让他扔掉画笔,从禅病中醒来。
去年,是净尘寂灭的周年,我特意又到那座大寺庙去了一趟。那些佛画竟一丝儿也没变色,仍然是那么鲜活无比。在那些各得自在的罗汉群中,似乎每一尊都极似净尘,于此同时,我的耳边涌出这样的偈子:寂无所寂,得大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