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如明镜台
67243200000007

第7章 开悟

大和尚生下来的时候,一点没有大和尚的样子。那时候,他又小又丑,一副病歪歪的样子。他父亲看了他一眼说,这孩子,将来一定长不大。到了“三朝”的那天,当他的小哥哥将他抱给客人们看时,多数人都说,这孩子,将来必是做大官的料;这孩子,将来必是做财主的料,等等等等。一般说来,对于一个孩子的将来的料定,总是有多种多样的。他父亲听了,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这时,就来了一个瘸脚的疯和尚,瘸脚的疯和尚朝那个孩子瞅了一眼后说,这孩子,将来必是做大和尚的料。人们把这个疯和尚轰走了,的确,谁又愿意自己的孩子将来去做一个什么和尚呢?这句话只有她母亲听了在心里很认真地过了一下,因为她的母亲是一个信佛的居士。

好象还是让他父亲说对了,这孩子确实一副难以长大的模样,因为他从一落下地开始,病,便从此伴和着他,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竟然长年累月地咳、喘,咳和喘的时候,小小的人儿猫成一团,那副可怜样,谁又会相信这个孩子会有长大的一天呢?

偶然的一天,他母亲带他到附近的一座小庙里去烧香,奇迹发生了,当一见到那尊佛像的时候,这个孩子象是一下子精神了许多。他完全恢复了一个孩子应有的活泼天性。并没有人教他什么,他却象模象样地跪在那只蒲团上认认真真是拜佛,缠着那个老和尚要果子吃,老和尚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母亲想,莫非这孩子将来真是做和尚的料?母亲说,师父,你要是喜欢这个孩子,就让他随你出家了吧。母亲也许只是那么随意地说了一句话,没想到那个老人却认真了,说,你若真舍得,我就收下他了。就这样,这个孩子随了这个老和尚,在这个叫作太慰庵的乡村小庙里做了一个小沙弥,老和尚给他取了个法名:仁德。

这个庙子里除了仁德,就是老和尚石点长老和长老的一个徒弟松琴和尚了。他叫石点长老为师公,而叫松琴和尚为师父。他的师父说,仁德,参禅拜佛是佛弟子,做一个真正的出家人,必得要每天念佛,必得要学会参禅打坐。于是,松琴师父每日都要教仁德在那只蒲团上双目微闭,双膝盘起,不得有半点妄念生起。仁德想,师父的话也许是不错的,做一个和尚也许的确应该认真学会参禅打坐。石点师公却对参禅打坐不以为然,老人每天的功课便是读诗读书写字作画,此外便是与乡间的那些放牛的孩子们在山野上逗闹,与那些乡间的老人们在村头下棋聊天。老人家是乡间庙学里的教书老先生,他能把一部《论语》倒背如流水,能将一部《楞严经》讲得三天三夜让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都听得有滋有味不想吃饭不想睡觉。老人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树求菩提,如同觅兔角。碰到师父在那里苦口婆心地教仁德如何如何“心无妄念,内息万缘”地一连几个钟点地坐蒲团时,老人家就说,生来坐不卧,死来卧不坐,一个臭骨头,何必文章做。松琴师父便苦笑着说,你还师公呢,你还师公呢。每逢这时,石点师公便呵呵大笑,说,你还师父呢,你还师父呢。这时便有了一庵的笑声,一庵的欢乐。仁德当时总是不明白,师父是念佛又参禅,师公却是既不念佛又不参禅,两个人怎么就走到一起来了呢?他想,这大概就是缘分,人有了缘分怎么都会走到一起来的,就是这个理。但不管怎么说,仁德在两位老人的身边,倒是一点也不吃亏,他是既念佛,又参禅,既学了佛,又近了儒。后来他师父就告诉他说,佛和儒,乃至道,原来都是一如的,只是人的悟性不同,如石点师公那样大悟性的人,世上难找,所以松琴师父说,悟性平常的人,还是要认真念佛认真参禅。师父又说,仁德,人出了家不容易,了脱生死才是大事。石点师公又有不同意见,石点师公说,了脱生死是不错的,但是,生死在旦夕,佛魔一念间。师父私下里对仁德说,老和尚是开了悟的人,他有大智慧,我们都不如他,所以我们都得从头去做。仁德想,开悟,看来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那么,怎样才能达到开悟的境界呢?他又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开悟呢?

一直等到石点师公圆寂以后,他的师父松琴和尚才对他说,你知道你师公吗,他是一个开了大悟的人,所以他才对世事那样平常,那样随和。仁德后悔没有在师公生前很好地亲近这位非凡的老人,他又缠着师父问,那么,师公他老人家是如何开悟的呢。师父说,一个开了大悟的人,他必是走过了人生的千山万水,他必是经过多年的苦修苦证,一个人从无知走向执着,又从执着走向平淡,那是一个艰难而又复杂的过程,非坚强毅力者,决难完成。师父告诉他说,石点师公年轻时住过山林,住过山洞,老人家曾经在一个荒芜人烟的石洞内苦苦清修了三年六个月的时间,老人家是渴饮山泉,饥餐松叶,到最后,冰冷的石头都给点化了,虎豹豺狼也被他感动了,所以,他终于开悟了。仁德说,山林,我也会去住的,冰冷的石洞,我也会去坐的,人生的千山万水,我会一步步走过去的,我终久也会开悟的,就象石点师公那样。师父说,好,我相信,师父说,你将来必是一个大和尚。仁德说,我不想做什么大和尚,我一定要求得开悟的境界。

这是仁德十八岁时候的事,说完以上的话,年轻的仁德便告别了师父,踏上了他人生的千山万水。

他走过一座座桥梁,跨过一条条山道,他参拜过一座座寺庙,他拜过一个个师父,他要寻求的,便是那种开悟的极为美妙的境界。在一座大寺庙里,西堂说,留下吧,年轻人,在放《焰口》的时候,我们会让你当正座的。仁德说,不,那不是我的追求。在一座更大的寺庙里,住持说,留下吧,年轻人,我会让你担任最重要的职务,让我们一起来整治这一座很不错的寺庙吧。仁德说,不,我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了结,等我了结了那件事情,我会来帮你做些事情的。

那一天,仁德终于来到一座大山的脚下,那是一座凡同一般的高山,在那座山上曾经有很多人在经过非同一般的苦行和苦修之后,终于完成了他们人生中最要的事情:他们开悟了,成为一个超凡入圣的人。现在,年轻的仁德也来了,他要追随那些先人的足迹,走进一个极为美妙的境界中去。

仁德向人们打听上山的路径,人们说,年轻人,我们必需告诉你,那些上山的人多数都没有生还,你知道那是一个荒蛮的山野,那里的野兽会把你在倾刻间撕成碎片。他笑笑说,不会的,我并不伤害它们。人们说,那么,你带些干粮吧,你会饿死的。他又笑笑说,不会的,释迦牟尼佛在苦行林中饿了三年。

他终于上山了,他在山道上果然看到了一具具白骨,看到了一尊尊坐化的灵魂。他找到一处山洞,然后在那个山洞里安上了他的坐具,于是,他开始在静默中追寻那个美妙境界的到来。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他从来没有感到世界是这样安静。这是一个无穷的空间,它不知始于何时,又将终于何日。这山,这林,还有这千年古洞,它们每天都在发生着很多很多的变化,也许根本就不曾发生任何变化,可惜我们人不能感受这些。在这个漫长的空间里,生命是那样短暂,就象天上的流星一样。其实,人也许一直就与这漫长的宇宙空间一同存在着,只是人不能感觉到这宇宙的存在,这是何等的悲哀。

他突然感到有一个冰冷的物体在触摸着他的手,他微微睁开眼来,在他的面前,一棵巨大的花斑树正横在那里,那棵巨大的花斑树在微微地蠕动着,它似乎正在犹豫。他终于看清了,那不是一棵什么花斑树,而是一只巨蟒。他想,它不是要来伤害他的,否则,它也许早在他不注意时便一口将他吞了。他想,它也许也是一位清修者,这山洞,也许正是它的修行之处,而现在,却被我占领了,如此,那便是我的不是。他向那蟒合一合掌,说,阿弥陀佛,这地方是你的吗,你要我离开这里吗?那蟒象是听懂了,又象是什么也没有听懂,那蟒向后退了几步,接着又向前蠕动了几步。仁德又说,居士,这是你的地方吗?打扰你了。我并没有要在这里永久占有的意思,我不过是暂借些时,七日为期,你说可以吗?这一次,那蟒象是听懂了,它朝仁德点一点头,慢慢地离开了这个山洞。

这时,天完全黑了,他这才感到腹中一阵阵难言的隐痛,他已经在这个山洞里度过了三个夜晚,他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一粒米,三天没进一滴水了。虽然这几年来他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一直坚持过午不食,但是,象这样一连几天地不进饮食,他还是平生第一次。人,实在太放纵了自己,其实,饿几天又有什么要紧。他虽然是这样想,但是,在那一刻,平生的几乎所有的好吃的东西都在那一刻一下子涌到了他的面前,他闻到了小米饭的清香,还有那素鸡,豆腐青菜,那每样东西此刻都化作实实在在的色香味俱全的形态活生生地呈现在他的眼前,让他越发饥饿难耐。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食物此刻在他的眼中蒸腾着,让他的肚腹有一种翻江倒海般的难忍难耐。他希望天赶快亮起来,天一亮,也许当温暖的阳光照进洞里的时候,他也许会好受一些。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洞口终于有了一点光亮,不,是两点,他感到有一股热腥腥的气味扑到他的脸上来,如此同时,他听到一阵粗重的嚅息声,接着,一声震彻山野的野兽的嘶鸣仿佛要将他住的这个山洞整个压塌,他终于明白,那是一只凶猛的虎。当他终于明白那是一只凶猛的虎时,他的浑身在刹那间惊出一身的汗来,但是,他随即又定下心来,他向那虎合一合掌,说,居士,你要吃了我吗?如果你我前世有仇,你就把我吃了吧,也好了却一桩生死因缘,如若你我前世无冤无仇,就请你暂离开这里,以免妨碍我的清修。那只虎仍然站在那里,但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也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于是,仁德又将方才的那话又说了一遍,这时,那虎向洞口退出了几步,接着又向前走了几步,它仿佛在犹豫,在思考,终于,它朝这个奇特的山洞又发出一声嚎放的嘶鸣,于是便一步步离开了这个洞口,仁德这时才松下一口气来。这时,洞内终于有了一点亮光,天就要亮了。此时,他的心中突然感到无比的轻松自在,他的口内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他的身上有一种飘然若仙的感觉。他知道,他已经走过了一道重要的关隘。

接下来的几天,他仿佛完全没有了饥饿,没有了寒冷。他只感到自己是神游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里,那奔腾的河流,那碧绿的山野,那开放的野花,还有那欢乐的人群,它们一步步向他走来,他将这美妙的境界纳入自己的心中,他似乎也成了这一片美丽的世界。他感到从来就没有象现在这样自在,从来没有感到象现在这样对那片山河大地发出如此挚爱的深情。

突然,一滴冰凉的泉水滴落在他的脸上,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这时,一抹鲜红的朝霞透过洞口的灌木射进洞内,他终于离开了他坐了七天的蒲团,一步步向洞口走去。他看到了一幅奇异的图画:那无边的绿野,连绵的高山,那山下的村落里,袅袅炊烟在蔚蓝色的天空划出一道道动人的音符。一声嘹亮的鸡啼仿佛将他带入一个遥远的回忆,这时候,他看到他的师公石点正一步步向他走来,老人呵呵地笑着一步步向他走来,老人唱着歌谣一步步向他走来,那老人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树求菩提,如同觅兔角,孩子,你现在懂了吗?

于是,他一步步向山下走去,向那个坎烟升起的地方走去,向那片无边的绿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