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的滋味不同于船上、车上、轿上、压悠板上、CT上、水床上、浪木上、跳伞上、洒农药小飞机上、楼上、水牛上、猪上——有的顽童骑猪,猪疯了,像箭一样飞奔,沼泽上、装西瓜的驴车上、阿帕奇直升机上、和妇女挤在一起的拖拉机上、担架上、屋顶上、秋千上、按摩椅上、大象上、骆驼上、运可口可乐的板车上、桅杆上、地铁上、磁悬浮列车上、热气球上、滑梯上、舷梯上、电梯上以及傣族吊脚楼梯上的滋味,和一般人没经历过的载人飞船上、地雷上、地震上、老虎凳上、电椅上、方程式赛车上、花样滑冰上的滋味都应该不一样。
初春,散滑的草遮住了所有的泥土,沙丘露出干燥的白色。天上的云不多,很久没雨了。黑头蜡嘴和大山雀在飘洒榆钱儿的榆树上一高一低地叫,互相问候,空气中传来赛璐珞的气味。马驮着我往公社方向走,它昂着头,一路上踩了不知多少小黄花瓣的矢车菊。
在马上,人顶算比平常高出二尺。人站着,约与马头同高,上马就高出二尺,得到了姚明的视野。我扭转脖子四外看,原来王治郅、巴特尔看东西就这样,多少有一点眩晕。晕,跟起颠也有关。蒙古人骑的马都是走马,我相信一切以马为交通工具的人骑的都是走马,包括布琼尼和朱总司令的坐骑。它碎步平衡。而电影中像狼一般飞奔的马,很少有人骑。极少数时候,如那达慕大会上的赛马或什么人来拍电影,马与人才那么搞一下。走马是驯出来的,以相同的节奏走一天。但骑在上面仍然不能叫做舒服,马并没有请你骑,是你以马代步。在马上,人不能实实惠惠“骑”在鞍子上,人的屁股与会阴的结构和马背不配套。人臀要欠起一点,用腿侧夹马肚子,足尖儿(一定是尖儿)点蹬。如果把全脚放进蹬里,不通马性的人跌下来会被拖死。这么一个姿势与走马的碎步合作一体,或快或慢,跟着颠儿。
骑马很累(当然没有马累),不然怎么有髀肉复生之说。不会骑的人,马上一天,连马都下不来了,散架子了。他们的骨骼、韧带和肌肉都不适应这么一种颠。缺少技术是一方面,大原因是不放松。人那套骨骼肌肉跟马的骨骼肌肉较劲,马也累人也累。用公家话说,“形不成合力”。放松是什么?像水随波逐流,像花瓣在晚风里打旋儿,像孩子在母亲胳膊肘弯儿熟睡并流出哈喇子。不放松,如死尸一样在马上撑着,必惫。不光骑马,何事不需要放松?唱美声的方法不论多少流派,保加利亚的、那不勒斯的,都讲全面的放松,而后打开一个个的门。唱歌找到打哈欠的感觉之后,胸与脑才通。我练习时不断追求哈欠,终于倒在床上睡去。跑步也要放松,看一看大师的比赛,刘易斯、德洛尔,多么放松,全身几百块肌肉在放松中协调一致。而不会跑的人,除了呼吸不行、力量不行,剩下的是不会放松。他们以为跑步是一个竭尽全力的事情。如果一个人为做好一件事而竭尽全力,证明他连事情的一半都没做好。其他的呢?下棋、喝酒、写字、演出、开汽车,都得放松。
我不知道公社还有多远,马知道。它比我去的次数多。到了有红砖房和商店的地方,杨树绕院子栽了一圈儿,那就是公社,政权名称叫“苏木”。我在马上高出来二尺,觉着多看到许多东西。沙丘后面包红头巾的女人,是丹巴的老婆,撅着屁股薅草;单薄的电线像马肚带一样一个弧一个弧地在空中挂着;南迪的父亲在房子后面解手,叼在嘴里的烟袋锅指向天空。邵燕祥的文章说,他坐在飞机上目睹一个完全圆形的彩虹。这是在一万米高空,全圆的虹,谁看到谁就会长命百岁(这是我说的)。站(坐)得高看得远(圆),没错。而马上,看到的就这么多了。
马的竖耳沁出了汗珠,竹签子一样直立。耳背棕红色的毛在边缘变成黑色,耳边是柔软的白绒。马鬃和宽大的颈部的肉愉快地跳着,这是在马上。汉语里,“马上”是表达时速的副词,“别急,马上给你发E-mail”。意思是快,显见这是从古代传过来的词,受到北方骑马民族的影响。古代“快”的东西还有:“箭上”,快则快,不诚恳;“刀上”,凶险。其他快的东西,如飞眼,如流星,如饥民喝粥,古代虽然有,都不作时态副词,怕把人弄糊涂了。现在的“马上”,意如文人前一阵爱说的“当下”,即时之意,跟“马”没关系,跟“上”也没关系。
马上的人,眼光落在远处。蒙古人进城,眼睛也望着远方,这是马上的习惯。天天上网聊天的人,习惯像耗子一样盯在一尺距离内。公社为什么还没到?搬了吗?马不识途吗?随它去吧,我在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