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炕上坐起来之后,人还没醒。我看到蓝漆的木条把玻璃隔成九块儿,院子、葛根湖和云朵都在各自的块儿里;玻璃上跑来一群马,鬃尾飘散,蹄腿杂沓。我一怔,马怎么没穿衣裳?
从梦境刚出来的人,没有观念的覆盖,有时连常识也没有。
无衣的马群踏踏跑过,像躲避什么。(躲避衣裳?)马无衣,人有衣,房屋有的有衣(瓷砖),有的无衣……思绪开始转入反面,马无衣就是马的衣,红马的颜色,在人眼里就是它们的衣。如果衣——这是人类创造的概念,有腿有袖有色——穿在马上,真是大侮辱。我哥把一件黑胶的军用雨衣披在系桩的马上遮夜雨,那匹马一下子变得不好看了。它腰背垂下胶皮的布,疲惫潦倒。人类多好的服装——Gucci、CHANEL、CD-古奇、香奈尔、CD就是CD,穿在马身上,都配不上它灵慧的眼睛和矫健的四肢。如果让人为马设计时装,按照马体工程学、马装面料学弄出一套秀,比不上天然的马好看。不关人们习不习惯,而说人的作品在上帝的作品面前何等单薄。在自然、动物(包括微生物)和人一体共生的环境里,人说“以人为本”很好笑。(狼说以狼为本,驴说以驴为本,卡他病毒说以卡他病毒为本,俱说“以我为本”)人或可是人的榜样,怎么可能是万物的主体与主宰呢?成了本?马、小鸟、蛇、桦树和石砌的水井都无衣裳,带着先天的优越。人没办法才穿衣,不光遮羞,人裸露的皮肤已经不能够适应环境。我设想堂兄朝克巴特尔裸身放马、割玉米、背柴火、执猎枪和我姐夫金山斗殴。没法想,一定是遍体鳞伤。人的皮肤那么脆,碰在榆木上、车轭上、羊圈的树枝上,到处留下斑斑血迹。人如果裸体从事各种劳作,还须脱了衣服再进化一万年:肤色变黑,抵抗紫外线的灼伤,皮肤进化到牛皮那么厚,头发之外的地方都长出绒和毛。人不穿衣服也不好看。虽然有人穿得严严实实,其实脱了也没人看,告诉他(她)“快穿上”。人体的情况离上帝的图纸差得太远,上帝不想再验收。孩子刚会走路的时候,有多么可爱,大人甚至不愿让他多穿衣裳。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儿的身体多么好看。人生只在童年和青春两个阶段没走样,其余的时间走下坡路。穿上吧,用随便什么衣裳遮着吧,这跟背不背柴火没什么关系。
既然不是马,就要感谢衣服的好,遮住了自己的丑,又保暖防晒。没有衣服,所有的会晤都将取消,人跟人基本上没法见面,不能上班和领工资,人越捂越白,生病。而借助服装生存的戏剧、TV新闻综艺以及联合国的各种会议全部打烊。大街上没人了,什么事业、产业都不发达,只有体育人像古希腊分子一样忙碌。赛场上,一群不穿衣裳的人拼命奔跑,决出第一第二。不光人有衣,自然界还有着衣的伴侣,鸟是一;植物中,所有的花朵都有好看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