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给司藤强调了不下五遍:我们家世代都住杭市,我爸、我爷爷、我爷爷他爸,个个老实本分,最远只去过沪上旅游,从未到过青成。
为了强调,他还来了句英文:Never。
这话当然不是真的。他给司藤讲过自己和安蔓去囊千的原因,太爷爷、太奶奶从西部到杭市,几乎横跨半个国土,怎么可能“最远只去过沪上”,不过他就是不想费这个事儿了,一切可能性,通通never以蔽之。
司藤听得认真,还频频点头,就跟接纳了他的意见一样,秦放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被她抛出的一句给噎了:“何必这么多废话,照片拿来看看。”
还别说,秦放家是真有照片,都在杭市乡下的青瓦老宅里。秦放小时候看过,斑驳的灰墙上高挂着玻璃相框,应该是在照相馆拍的,胖胖的太爷爷穿长袍马褂,拱着手笑呵呵站着,跟尊弥勒佛似的;太奶奶穿改良旗袍,抱着儿子坐在梨木椅子里,特意把戴了两个翡翠镯子的手迎向照相机。
那年月,家境殷实点的人家,应该都拍过这样的照片,连姿势都差不多。
秦放没好气:“照片在老宅里,你要看,跟我去趟杭市。一屋子的老照片,太爷爷太奶奶,七大姑八大姨,随便看。”
他不傻,一个女人用那样的神情和语调打听一个男人,断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往前推年份,司藤青春正好的时候,太爷爷也是风华正茂——可说自己太爷爷跟司藤谈过恋爱,打死他都不信。
虽然无缘和太爷爷照面,但老照片看得不少。中年发福之后的太爷爷体型像个汤圆,笑起来眼睛是两条缝,特适合演电影里的地主老财,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人不错,上孝父母下敬兄弟朋友——难不成司藤当时为了太爷爷的高尚节操而折腰?俩字儿——啊呸。
“你没有亲戚朋友吗,委托一个人去老宅,翻拍几张你太爷爷的照片给我看。对了,顺便也找找他的书信,我看看他的字。”
她还真是不怕麻烦,秦放一万个没好气,老宅已经好多年没去人了,屋里都该积灰张蛛网了吧,麻烦谁去呢?想来想去,也只有单志刚会帮这个忙了。
想到单志刚,秦放蓦地反应过来,糟糕,之前想阻止他去跟踪安蔓的,见到沈银灯之后,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呢。
赶紧打他电话,谢天谢地,单志刚很快就接了,声音有些懊恼,说明明看见安蔓的,但是医院里人太多,拐了几个弯之后,居然跟丢了。
跟丢就跟丢了吧,秦放不想单志刚涉险,想着正好用司藤的要求把他引开,就跟他说安蔓这事暂缓,有更重要的事请他帮忙。
听完这所谓“更重要的事”,单志刚如坠云里雾里:“秦放,翻拍照片这事,我随便安排公司里哪个下属去都行。但安蔓是骗了你,好不容易找到,不盯紧一点,她跑了怎么办?”
秦放犹豫了。
单志刚说的是有道理的,安蔓之前还在囊千,突然又出现在丽县,行踪极为不定,错过这一趟,说不定就再也找不到了。秦放考虑了一会儿,终于同意让别的人去翻拍照片。但还是再三叮嘱单志刚:远远盯住安蔓就好,千万别靠近,她背景有些复杂,万一深究,恐怕会对他不利。
单志刚给他吃定心丸:“咱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二话啊。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这话可真是暖心,这些日子如坠冰窖,事事拂人意,有这么个兄弟雪中送炭,真是让人宽慰不少。放下电话,看到司藤似笑非笑,才想起忘了回避她,心里很不自在,正想找个借口回房睡觉,司藤说了句:“我就说这个安蔓有问题吧。”
是,你神机妙算,言出必中。
秦放没好气,心里翻她一个白眼,谁知她又紧跟一句:“你这朋友也有问题。”
这什么意思啊,秦放不干了:“志刚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兄弟,十几年交情,有什么问题?”
司藤说:“你们俩合办公司,你已经是整天不见人影了,他作为另一个老板,不站出来稳定军心、主持大局,跑到穷乡僻壤帮你找未婚妻,有这样的老板,公司还没倒闭,真是商界耻辱。”
又说:“都告诉他事情复杂,换了普通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反而分外积极,为什么?难不成爱上你了?”
被人这么揣测自己兄弟,换了谁都会心里不快,秦放话里头多少带了点不客气:“司藤,你身边没什么朋友,当然理解不了好朋友过命的交情。我就奇怪了,在你眼里,安蔓有问题,我有问题,连志刚都有问题,这世上,是不是只有你自己是没问题的?”
有好一阵子,司藤没再说话。过了许久,她抬头看秦放,眸光流转,唇角渐渐勾起笑意。
她说:“不不不,在这世上,有些时候,连自己都是不能相信的。”
沈银灯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用赤伞?
苍鸿观主失笑,这还用问吗?
黔东的妖怪中,默默无闻者司藤根本就不屑一顾,至于那些有头有脸、占据篇幅的大妖怪们——拜托,他们为什么能被记录在案?
因为作怪、作乱,引起重视,被收服、被镇压、被打得灰飞烟灭——死了的妖怪,对司藤来说,还不如默默无闻的。
唯有赤伞,声名赫赫,最后的结果是“去一臂,重创,由是妖踪绝”。也就是说,赤伞当年伤重而逃,很可能无声无息地死在荒郊野外,但是因为死不见尸,可以被拿来做文章——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跟司藤说赤伞妖踪再现,就在黔东。而且当年赤伞被砍下的那条胳膊,长几许宽几许、色泽如何、质地怎样,麻姑洞是做过记载的,道门也曾互相传阅,想造假的话有底版可循。如此在情在理,沈小姐还有什么顾虑吗?
沈银灯勉强笑了笑,说:“那就这样吧。”
她脸色不大好看,苍鸿观主看在眼里,并不当众追问,商定之后打发其他人各自回房,只留沈银灯下来问。沈银灯犹豫了很久,才说:“这个赤伞,跟司藤一样,又是个跟麻姑洞有仇的,仇怨之大,只怕还在司藤之上。”
这话没错,赤伞当时是被麻姑洞逼到走投无路的,但是这又怎么样呢?
看来苍鸿观主还是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利害,沈银灯只好把话挑明了说:“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但是世事难料,哪怕只是一个月之前呢,谁能想到死了几十年的司藤会死而复活?这世上的事最是经不住念叨,老观主不要笑我庸人自扰,自从看到赤伞那张图,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冥冥中总觉得……这赤伞好像就活在我们身边一样。”
苍鸿观主宽慰她:“你这是有孕在身,疑神疑鬼得狠了。哪有念叨什么就出现什么的,远的不说,就说我们道门,三句不离太上老君太微天帝……”
接下来的话没说,毕竟是道门中人,不过点到为止。意思是到了,沈银灯尴尬地笑笑:“谁也不知道司藤找妖怪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就怕赤伞真的没死,到时候与司藤联手……也许是我多想了吧,我怀孕以来情绪时好时坏,再加上有诅咒罩顶,难免杯弓蛇影。”
苍鸿观主拍拍她的手背,本意是要安慰她的,但是不知怎么的触动心事,感喟着说了句:“如果这赤伞当真没死,咱们道门迟早会跟它对上。命中注定,该来的总会来的,就像当年……”
就像当年,司藤抱着那个被闷死的小孩哈哈大笑,说,你们记着,我一定会回来的。
赤伞当年,绝路断臂,是否也有过类似的毒誓?
沈银灯没想到苍鸿观主会突然间这么问。她打了个寒噤,沉默良久,才说:“自然也是有的,它那时被众道门围剿,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恨不得生吞了我麻姑洞,确实说过不少让麻姑洞断子绝孙之类的狠话。”
苍鸿观主的心里咯噔一声,电光石火之间,突然想到什么:“沈小姐,你们麻姑洞的诅咒,会不会并非来自司藤,而是源出赤伞?”
沈银灯想也没想,断然否认:“不会!”
说完才发觉自己答得武断,见苍鸿观主神情有些讶异,忙支吾着解释:“诅咒这事,颜福瑞问过司藤,她亲口承认了的。”
单志刚派的下属很得力,照片很快翻拍过来,一面墙的全景、照片单张、正面、反面,分门别类,压缩了发到秦放邮箱。
秦放想办法下载了打印出来,厚厚一沓,拿给司藤。天色已晚,檐下亮灯,两人就坐在桌子旁边,一张张摊开了看。
对秦放来说,这不啻于一部家史。那么多不曾谋面的祖辈亲戚,也曾喜怒嗔愁、鲜明生动,真是搞不懂时间是个什么玩意儿,好像照相机的快门按键,咔嚓一声,那时代就再也回不来了。
而这些人,就这么定格在发黄的老照片上。
而血缘血脉又是多么奇妙的事情,一代一代,没有这些人,就不可能会有他——如此想来,现在走在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上万年的奇迹,因为每个人,都有可以上溯的那条脉络……
秦放一时间感慨万千,眼看就要沉浸在人类繁衍的大课题里了,司藤一句话把他拉了回来。
“你太爷爷,怎么长这么胖啊?”
秦放黑了脸:“那个年代,长得胖,是家境殷实。”
“哪个年代都是皇帝家最殷实,照你这么说,只有猪能当皇帝了。”
什么逻辑!这种没节操的妖怪,放任自流必然越发口没遮拦,秦放唰唰三两下把桌上的打印纸都拨拉到自己胳膊里,一张都没给司藤留:“司藤,你说我没关系,这些都是我长辈,你即便是妖怪,也该有一些优良美德——你要不尊重他们、说三道四的,你就别看了。”
司藤皱着眉头看了秦放半天,勉强同意。她拿回刚刚的那张照片,看了又看,一脸没有点评尽兴的憋闷,过了一会儿看着秦放说:“果然是现在日子好了,营养健全,一代比一代好看。尤其是你,长得就跟基因突变似的。”
这叫人话吗,这还不是变着法儿说他太爷爷长相抱歉吗?
司藤不去理秦放的黑脸,自顾自继续翻检照片,过了会儿拿出两张:“这是一张照片的正反面吗?”
应该是,那个下属给每张照片都编了号。这两张,一张是P4正,一张P4反,代表第四张照片的正反面。
那是秦放的太爷爷和太奶奶,抱着儿子,也就是秦放他爷爷,在西子湖边取断桥残雪为景,照的一张全家福。很多没去过的人以为断桥就是两截的半桥,其实较为准确的说法是冬日雪后,桥的阳面冰雪消融,但是阴面仍有残雪似银,远处望过去这桥似断非断——给秦放太爷爷一家照相的人显然深谙此理,从照片的角度看,的确像是“断”桥。秦放的太爷爷握着儿子的小手腕喜笑颜开的,一副其乐融融的亲子照。
背面题了行字,1946年冬,携妻、子游湖,友白英作陪,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司藤看了半天,终于是彻底绝了对秦放太爷爷的想象力了。
她说:“你太爷爷这字,真是状如鸡爪,形如鬼爬。”
司藤原本给的期限是三天,后来为着多添了一道“取证”,又给宽限了几天。其间苍鸿观主来过一次,秦放听到他提了“赤伞”两个字。
司藤当时愣了一下,说:“哦,那是前辈了。”
苍鸿观主走后,秦放问了司藤。司藤把赤伞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沉吟说:“如果赤伞当年没有死,康熙年到现在,也有三百多年……它潜心修炼,的确是有可能恢复元气的;而且它经历过相当长的乱世,乱世多杀,便于赤伞摄取戾气。只要苍鸿能给出少许证据,黔东确实也没什么可怀疑的。”
据说,赤伞被砍下的那条手臂,深红、白斑、软如绵、烂臭,三日而腐,化为水,水临之处,皆为赤地,寸草不生,蚁虫触而痉挛,既而死。
一干人据此出了个堪称绝妙的点子,一个密封盒里,装黔东山区取的泥土,这泥土务必做得恶臭无比。
时间点要往前移,司藤前脚提出要求,道门后脚就发现赤伞并且拿到证据这种话三岁小孩都不会信。所以发现赤伞的时间,远在好几个月之前,当时沈银灯进山偶然遭遇赤伞,力拼不敌,但逃跑时祭出法器打伤了它,赤伞的血滴到土里,这密封盒里装的,就是浸了赤伞血液的泥土。
果然三个臭皮匠堪抵诸葛亮,一群人居然拼凑出个几乎无懈可击的说法来,自己都想为自己击节叫好。只有白金教授泼大家冷水:“说法是不错,但是恶臭的泥土就是浸了赤伞血液的泥吗?能骗到司藤?我反正是持保留意见的。”
马丘阳道长造假造到兴头上,根本听不进白金的意见:“老一辈说,最难分辨的假话就是掺了九分真的,这事我们给做得真真儿的。沈小姐不是家在黔东吗,就请老家那边的人去山区取了土送过来,要快,坐飞机送。至于恶臭,精变的妖怪脱不了是草木树怪,既然吃人,恶臭里一定也有血肉腐气,多找几种植物动物的腐臭之源拼一拼。别忘了,赤伞在康熙年间就已经妖踪绝,而司藤1910年才精变,这两个妖怪从来就没打过照面。赤伞的血是什么味道,司藤根本不知道!”
白金教授冷笑:“但是你也别忘了,这两个都是妖怪,妖怪与妖怪之间,也许有相通之处。说不定司藤就是能分辨出我们交出去的东西有没有妖气。”
马丘阳道长一时语塞,张少华真人叹气说:“要真这样,也只能听天由命了。除了司藤之外,咱们从来就没见过什么别的妖怪,这事原本也就是一场押注罢了。”
现代社会,不会搞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这种事儿,坐飞机送也已经不合潮流——沈银灯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叫了快递,第二天晚上,这所谓的赤伞臭土就已经送到了。
快递箱不大,胶带缠得一层一层的,沈银灯签收之后,反而没了打开的勇气,苍鸿观主问她什么时候去见司藤,她犹豫了一下说:“明天吧,今晚上大家都缓一缓。”
苍鸿观主通知大家第二天一起去见司藤,颜福瑞自觉这又是一个重大的卧底情报,赶紧打电话通知秦放。秦放一百个没好气:这也能叫情报吗?一起上门拜访能叫情报?
颜福瑞委屈万分:“那你给说说什么叫情报?”
秦放捺着性子给他举了个鱼肠剑的例子,大意是请客吃饭不叫情报,以请客吃饭为名行刺杀之实那才叫情报。
颜福瑞活学活用:“那也许他们是上门拜访为名,行刺杀之实呢?”
这都什么对牛弹琴、鸡同鸭讲的,秦放气得吐血,吼他:“要么就打听些实在的,下次再打电话说这种没用的,信不信我屏蔽你!”
颜福瑞觉得自己是被人瞧不起了,自尊心真是大受打击,寻思着怎么着都要打听出些不一样的——晚上哄瓦房睡着后,他溜出来,琢磨着找谁假聊天之名行刺探之实。
大半夜的,找沈银灯不好,孤男寡女不方便;苍鸿观主和张少华真人是老年人,经不起折腾;白金教授说话太高深了,听不懂;刘鹤翔先生太板正了,一看就知道口风很紧;马丘阳道长总是一副傲慢瞧不起人的样子;柳金顶是个光头,太凶了,生就一副打家劫舍的样子;丁大成是北方汉子,长得太高大了,太给人压迫感了……
欺软怕硬的颜福瑞最终敲定了桃源洞的潘祈年:就他了,他个子最矮,想必也是最好糊弄的!
但是怎么寻个由头呢?有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说自己仰慕桃源洞已久,终于寻到机会,特地前来拜访……然后慢慢地、委婉地,把话题引到刺探秘密上……
颜福瑞兴高采烈地敲响了潘祈年的房门。
一切都按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中,唯有一点计算失误:潘祈年实在是太能讲了!
你不是仰慕桃源洞吗,你知道桃源洞的历史吗?从祖师爷开始讲起,如何出身贫苦,如何一心向道,还引经据典,颜福瑞几次插嘴都插不进去,但大局为重,还得强打精神做认真倾听状,不过眼神已然飘忽……
咦,潘祈年身后柜子上放的那个,是个葫芦?
这个葫芦可真有意思,大肚腩,葫芦腰上系个红绸带,像八仙里铁拐李的酒葫芦,关键它忽然开始晃了,嗡哒嗡哒的声音……
颜福瑞一个没忍住,指着那葫芦问潘祈年:“你那葫芦还会晃的?”
潘祈年下意识转身去看,目光所及,身子突然不动了,僵了一两秒之后大叫:“妖气!有妖气!”
不只是潘祈年,还有几个人的法器在同一时间有了动静——柳金顶金钱剑上的钱币在嗡嗡地弹震;丁大成的铜算盘,摆放时算珠都是平齐齐靠着一边的,被吵醒之后去查看,发现算珠拨得凌乱不堪,每一杆上都无规则显出了数字;张少华真人的雷击木法印,原本是放在桌子靠墙的地方的,没任何人碰,自行往外滑出了好几寸远,有一角还滑出了桌缘。
大家伙儿聚到苍鸿观主房间时,一切都已经恢复了平静。马丘阳道长扯着自己“敕召万神”的令旗左看右看,很紧张地问:“会不会是司藤来过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排除这个可能性:这个妖怪从来也不按常理出牌,表面上等得气定神闲的,暗地里是不是起了疑心,偷偷过来探究竟了?
不过幸好大家的法器也不是吃素的。
苍鸿观主劝大家回去休息:“反正明天就要和她见面了,是吉是凶,见机行事吧。”
颜福瑞乐滋滋回房,自觉今晚终于有所建树:他要去跟司藤讲,你今晚上来道门刺探秘密,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吗?不不不,道长们的法器还是挺厉害的,都已经有所察觉了……
他掏出房卡想开门,这才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自己刚出门时没把门带好吗?太大意了,这幸好还是在正规的宾馆,要是那种黑店,孩子被人抱走了都不知道。
颜福瑞关上门,摸黑上了床,掏出手机给秦放编辑短信。手机屏幕莹莹的光照亮床头那一小块地方,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过了一两秒,颜福瑞忽然反应过来,急忙伸手拧亮床头的灯。
瓦房的那张床上,被子翻开,虚虚搭在床脚,但是人已经不见了。
大半夜的,颜福瑞把宾馆所有人都给叫起来了。他是真害怕,手脚颤抖着语无伦次:“孩子没了,孩子没了啊。”
怎么会没了呢,去前台问,服务员回说根本没看见小孩儿出去,肯定还在宾馆,估计是贪玩儿乱跑,建议餐厅客房配件间都找找。
颜福瑞急得都快哭了,没头苍蝇一样奔进奔出地找,找一处失望一处,最后那句“都没有啊”带着哭音。这么大年纪一男人这样,看得人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大家围着他七嘴八舌地支招,柳金顶眼睛瞪得浑圆,脑门上汗津津的,一口咬定:“内贼,肯定内贼!估计还在宾馆,搜房,一间间房搜。我就不信了,那么大一孩子,还能打窗户飞出去!”
混乱中,白金教授忽然反应过来,指着墙角高处的摄像头提醒大家:“宾馆都有24小时监控,调监控看看就知道了。”
这话一出,颜福瑞直如溺水者抓到了救命稻草。一群人在值班经理的带领下闹哄哄杀到监控室,监控室里只有一个保安,正打盹儿,听了事情原委之后打着哈欠调出颜福瑞房间外走廊摄像头的视频,快退着回倒。也不知倒到哪一帧,屏幕上忽然出现了瓦房的人像,大家几乎是一起叫起来:“就这儿,就这儿。”
保安又往回倒了一会儿,屏幕刺刺跳了一会儿之后正常了。灯光昏暗,夜半的走廊很黑,好像鬼片里的常见场景,看得叫人心里发瘆。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瓦房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出来,茫然地东张西望,看口型,似乎是在叫师父。颜福瑞这才反应过来回房时看到门没关好,不是自己忘了关,是瓦房半夜突然醒了,找不到他,自己开门出来找了——颜福瑞觉得心里冰凉冰凉的,瓦房夜里一般睡得死沉,很少会起夜的啊。
瓦房又走了两步,仰着脸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就在这个时候,屏幕范围内忽然涌起黑雾又迅速散去,时间极短,1到2秒,不注意看,还以为是故障黑屏——而瓦房,就这么凭空不见了。
画面重新变为静悄悄的走廊,颜福瑞目瞪口呆,两眼死死盯着屏幕,嘶声问了句:“人呢?”
似乎是对他问题的回应,又过了几秒钟,监控屏幕上有一间房门猛地打开,身材矮小的潘祈年抱着葫芦冲出来,神情激动地挨个敲门,后面跟着的正是颜福瑞。
颜福瑞呆呆看着屏幕上自己的样子。他记得当时,潘祈年抱着葫芦大叫“有妖气,大家快起来,有妖气”的时候,自己还跟在后头劝说:“潘道长你小声点,大半夜的,其他客人会有意见的。”
原来那时候,距离瓦房的失踪,只有短短几秒钟——不是说亲近的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吗,为什么自己一点异常都没感觉到呢?
随同观看的值班经理和宾馆人员也都惊着了,有个胆小的女服务员胆怯地问了句:“这不是鬼吧?”
值班经理有几分阅历,斥责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世上哪来的鬼,又说这肯定是人贩子新的犯罪手法,估计是施放了一种黑烟,屏蔽了摄像头以掩盖罪行。不行,这个得报警。
颜福瑞脑子里嗡嗡的,失魂落魄地任人带着走,神志稍微恢复些,才发现已经到了苍鸿观主的房间。大家伙儿都在,神情凝重得很,道门看这件事,角度跟常人不同,加上当时,宝葫芦金钱剑铜算盘以及雷击木法印的确有异动——苍鸿观主迟疑着说了一句:“不会真的是妖吧。”
大家都不说话,还是王乾坤提了个问题。他说,司藤小姐之前的确是扣过瓦房当人质,但是大家明天都会去拜访她,她这个时候掳走瓦房有什么意义呢?
一句话提醒了颜福瑞,司藤!
秦放睡到半夜,被砰砰砰的砸门声惊醒,披上衣服出来,看到司藤气定神闲地坐在檐下的椅子里翻书,看得挺入神,秦放示意了一下门的方向,问她:“你怎么不开门呢?”
司藤奇道:“我为什么要开门,我又不是没有仆人,我为什么要做亲自开门这种有失体面的事?”
仆人?得,你说什么是什么,秦放懒得跟她争辩。
门一打开,涕泪交流的颜福瑞几乎是跌进来的。他也是急坏了,压根儿忘了可以给秦放打电话,就那么一口气从宾馆跑过来,两腿一直打战,攥住秦放的胳膊前言不搭后语的:“司藤小姐想要瓦房做人质,跟我说一声我就会送来,何必半夜抓人……瓦房就是个小孩子,他什么都不懂……我知道是我不好,我这段日子没能帮司藤小姐刺探到有用的情报……我会努力……但是跟瓦房没关系啊……”
说到后来近乎崩溃,抓着秦放的胳膊哽咽不成声。秦放听得一头雾水的,司藤也过来,在边上听了会儿,问秦放:“瓦房,就是那个小孩吗?”
听到司藤的声音,颜福瑞赶紧抬头,袖子抹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请司藤把瓦房还给他。
司藤冷眼看他:“我抓他做什么?长得不好看,也不讨人喜欢,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拿个土疙瘩当宝贝蛋吗?”
颜福瑞急了:“司藤小姐,你怎么做了不认呢,我们都知道你今晚上去过宾馆了,不是你,还能是谁呢?”
“你亲眼见到我了?”
这倒把颜福瑞问住了,愣了半天问她:“不是你吗?”
直到这时,他才静下心来去细想。半夜鬼鬼祟祟地抓人,的确也不像司藤的风格,她那么嚣张,要抓人都是明抢的;再说了,抓瓦房干什么呢?自己现在为她做事,都是她的“卧底”了,属于自己人了。可是如果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他皱着眉头苦思冥想,老天没给他聪慧的大脑,想得脑子都疼了还是一锅糨糊。司藤撇下他回房之后,秦放留下陪了他一会儿,想问些具体的关于瓦房的消息,但颜福瑞木木的,问什么都是嗯嗯啊啊,秦放很快也失去了耐性,留他一个人自生自灭。
颜福瑞就那么一直坐着,呆呆看宅子檐角上的天空从墨黑转成鱼肚白,最后转成大亮。周围的人声嘈杂起来,有人拍他肩膀,抬头一看,原来是白金教授。
再一看,所有人都来了,是关心他颜福瑞吗?不不不,今天是他们拜访司藤的大日子。
白金教授说:“你下半夜不在,警察都来了,调了所有的视频,确认瓦房没出宾馆。房间也都一间间查过了,但是……”
他叹着气没有说下去。颜福瑞脑子里只盘旋着一个声音:妖怪,一定是妖怪!
司藤住的是旧式宅子,客厅也是老式风格,正对的墙上挂中堂,两面各有条幅。凭墙梨花木几案,案下就是司藤的主座。客座分列两旁,分前后席位,还真有点旧时聚义的味道,沈银灯捧着那个密封盒走近,停在司藤面前丈许。
司藤示意秦放把盒子接过来:“这就是赤伞的血濡之泥?”
沈银灯说:“当日事情发生得太快,我和它也只是打了个照面。说它是赤伞,都是事后根据一些旧时的记载推测。”
苍鸿观主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心里暗赞沈银灯说话留有余地。任何事情,只要不说死,就是留了退路。利不利人不知道,但一定是利己的。
司藤把盒子接过来,犹豫了一下去解密封扣。秦放先还不觉得,见她忽然犹豫,蓦地想到什么,下意识提醒:“小心啊,万一有……”
万一有毒呢?
司藤看着秦放笑:“万一有毒,就把我和众位道长葬在山清水秀的地方,风景要好,才叫死得其所。”
言笑晏晏,暗流涌动,这是警告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否则触动藤杀,同归于尽,谁也落不了好去。
苍鸿观主尴尬地笑,心里忽然起了少许悔意:万一沈银灯不能如预料地杀掉司藤,那后果真是……不敢想象。
盖子掀开一线,司藤刚一凑近,马上皱眉掩鼻。秦放这样隔着远的,都觉得恶臭难闻,闻之欲吐。
苍鸿观主一干人的心,此刻全部提到了嗓子眼,战战兢兢难以名状。是死是活,单等她一个评判。可恼人的是,她偏偏一言不发。
沈银灯沉不住气:“司藤小姐怎么看?”
司藤把密封盒往案几上随意一推:“难说。”
沈银灯有些激动:“司藤小姐是妖,鉴定同类孰真孰假就这么难吗?这土取自黔东,血若非来自赤伞,也一定是别的妖怪。如果你去黔东,我甚至可以带你去实地看看,这难说二字,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司藤笑笑:“是真是假,我心里自然有数。各位道长回去吧,等我消息就好。”
苍鸿观主他们听到“心里有数”几个字,直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满脑子只萦绕两个字:完了。脚踩云朵样飘飘忽忽,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大门的。马丘阳道长脸色难看到极点,冷笑连连:“这下都满意了?都回去等死好了。”
丁大成看不惯他阴阳怪气的:“马道长,大家伙儿合计时,你也是同意的,现在说什么风凉话。”
马丘阳道长一肚子的气,又往沈银灯身上撒:“都是为了你。一个麻姑洞的家仇,可真是要全道门都陪葬了。”
沈银灯原本一直跟在众人后头,闻言停下脚步,脸色铁青,说了句:“没可能的,我去找司藤问个清楚!”
她性子执拗,掉头就走。众人心事重重,也没谁去拦她,想着: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闹就闹去吧。没准儿闹出个柳暗花明,还能有一线生机。
苍鸿观主等人走后,司藤把密封盒拿过来,隔着透明玻璃对着里头的泥土细看。秦放好奇,问她:“这到底是不是赤伞的什么血什么泥啊?”
“不知道。”
“你不是闻过了吗?”
“我长了个狗鼻子吗?闻了就知道是谁的血?”
秦放被噎住了,半天才又问:“那你怎么鉴别?”
“鉴别不了。”
秦放蒙了:“你这个‘鉴别不了’,是那个‘鉴别不了’的意思吗?”
“这世上的‘鉴别不了’,有很多种意思吗?”
秦放真是吐血的心都有了,司藤还说得泰然自若的:“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妖力不济,不管拿来的是血濡的泥还是血濡的草,我都鉴别不了。”
她早知道自己鉴别不了,还一定要苍鸿观主取证,这是把戏做到十足,端的滴水不漏。秦放叹为观止,正想说些什么,手机里有短信进来,是个陌生的号码。
秦放迟疑地揿了进去,短信内容瞬间就让他心跳漏了半拍。
“我是沈银灯,就在门外,方便出来……聊一下吗?”
上次跟沈银灯见面,已经搞得司藤很不快,秦放也不想瞒她,手机递过去给她看:“我去还是不去?”
司藤接过手机看了看:“她应该是想打听我这边的反应,你想去就去。不过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有数吧?”
秦放看了她一眼:“又不是三岁,你要是出事,我也得紧跟着给你陪葬,你觉得我会不会乱说话?”
这倒是,秦放真是越发上道了,司藤很满意:“那去吧。”
秦放嘘了口气,正想转身离开,司藤又叫住他:“秦放,这些日子你表现不错,投桃报李,我给你个忠告。金玉良言,你要时刻谨记。”
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话,秦放很警惕地看她:“什么话?”
“你死心吧,沈银灯不会喜欢你的。”
秦放气结:“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沈银灯了?”
“你每次见到人家,我都怕你眼珠子掉下来。”
“我只不过多看了两眼,那是因为她跟陈宛长得像。换了是谁,遇到跟自己朋友长得很像的,都会多看两眼吧。”
司藤笑笑:“你怎么说都行啊,快去吧,沈小姐在外头等着呢。我怕她等不及,待会儿翻墙进来,有伤风化。”
秦放气得掉头就走。
秦放一走,院子里显得好生安静。司藤百无聊赖,坐了一会儿之后,转身摆弄几案上的摆设。几案上间错摆了自鸣钟、花瓶和木底座的镜子,取“终生平静(钟声瓶镜)”之意,而但凡女人,摆弄这些到后来,都成了揽镜自照。
老式的镜子,照人多少有些失真,正看得好笑,镜子里有细长条人形贴着墙角挪进屋子。司藤心里一惊,旋即反应过来:这是颜福瑞。
她把镜子放回案上:“你还没走啊。”
颜福瑞小心翼翼地问:“司藤小姐,这世上有没有什么妖怪,出现时驾黑烟黑雾的?”
原来还是为了瓦房。司藤觉得他可悲可笑,却又有可怜的余味叫人于心不忍:“别什么事情都觉得是妖怪,这个时代,就算有妖怪,也不会这么嚣张作怪。宾馆服务员说得不无道理,也许是人为犯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悲伤,颜福瑞说得很慢,他说:“司藤小姐,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潘道长的葫芦晃啊晃啊,他跳起来大叫说有妖气。后来才知道,柳道长、张真人还有丁师傅的法器都有动静。还有啊,今天白金教授也说了,警察每一间房都搜了,也没找到。瓦房一定是被妖怪抓走了。”
司藤沉默了一下,问他:“瓦房是你的亲戚吗?”
“捡的,山上捡的。那时候瘦瘦小小跟小猫崽子似的,人人都说养不活。可是我想着,我不也是师傅捡的吗,我就捡回来了,顿顿米汤,居然挨下来了……”
司藤突然打断他:“也就是说,这孩子没来历?”
颜福瑞说:“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司藤说:“为什么瓦房一丢,你们都觉得是被妖怪掳走的,如果他是自己消失的呢?如果瓦房就是妖怪呢?”
颜福瑞呆呆看着司藤的脸。司藤小姐是聪明的,聪明的人说话都是有道理的,可是瓦房是妖怪吗?像吗?一点都不像啊。
他想起以前出摊卖串串香,瓦房鼓着腮帮子帮他推车;他想起摆摊时,瓦房看着边上的羊肉串摊子拼命咽口水;他想起跟拆迁的那个宋工吵架时,瓦房冲在前头,大叫:“我日你个仙人板板哟……”
颜福瑞流泪了。他哭的时候没有表情,一张脸就那么木着,眼泪流过蜡黄的脸,顺着下巴一滴滴往下滴。
司藤吓了一跳。
——“你哭什么啊,我又没说什么。”
——“你别哭了,你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你别哭了行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不见了你就找啊。”
——“好了好了,他在哪儿丢的,你带我去看看。”
泪眼模糊中,颜福瑞看到司藤一直皱眉头说话,听不清她说什么,但奇怪的,独最后一句话听明白了。他沙哑着嗓子问:“司藤小姐是要去宾馆吗?”
司藤没好气,她被颜福瑞哭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不怕人哭,但是颜福瑞这么哭,瘆得慌。
那就去看看吧,说起来,她自己也好奇得很,夜半的那股妖气,到底从何而来。
临出门前,颜福瑞接了个电话,司藤听到他说:“哦,你是秦放啊……”
说完了手机握在手里,问司藤秦放的房间是哪一个。司藤示意了一下,颜福瑞讲着电话进去,过不了多久,拿了个黑色的钱包出来,跟司藤解释说,秦放忘带钱包了,不过他跟沈小姐走得不太远,自己已经跟他说了,和司藤小姐正要出去,可以顺路带给他。
司藤最初没说什么,过了几秒,忽然心生不快,钱包抽过来往桌上一扔:“不准带。”
颜福瑞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只好跟秦放报备:“司藤小姐说不让带……”
又说了两句,小心翼翼把手机递给司藤:“秦放说要跟你讲话。”
电话那头,秦放无奈之至:“钱包又怎么惹你了,我忘带了啊。”
“按照规矩,是她要见你,她应该请吃饭。”
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啊,秦放哭笑不得:“我是男人,有让女人请吃饭的吗?”
“你们这个时代,男女平等,她请。”
秦放倒吸凉气,好一阵子没说话。听筒里,司藤听到沈银灯温温柔柔的声音:“怎么了,还不走吗?”
司藤冷笑,现在你学会温柔卖乖了,上次怎么就跟个疯狗似的呢。
过了会儿,秦放似乎是走开了些,避开沈银灯以免尴尬,压低声音问她:“你想怎么着吧?”
司藤伸手摆弄着秦放的钱包:“我不想怎么着,我就是烦她沈银灯。你为我做事,钱就是我的,花我的钱请她沈银灯吃饭,休想!”
咔嗒一声轻响,钱包的搭扣开了,掀开半面,入目是张漂亮的女人照片。司藤问:“这谁啊,安蔓吗?”
秦放也猜到她是把钱包打开了,嗯了一声。
司藤把照片抽出来看。这就是安蔓吗?不错,长得挺漂亮,如果不是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跟秦放倒是挺登对的。
“挺长情的,现在还没把她照片丢掉吗?”司藤正要把照片塞回去,忽然发现里面还有一张,不过是正面朝里:“放了两张?”
“别……”秦放想阻止,慢了一步。
很清纯一姑娘,长直发,鹅蛋脸,皮肤特好,眼睛弯弯的透着股俏皮的劲儿。不过,绝不是安蔓。
司藤失笑:“可以啊秦放,安蔓知道你钱包里还有别的女人的照片吗?你这是左右逢源得心应手啊。”
秦放的声音忽然低下来:“那是陈宛。”
陈宛?哦,对,刚一时没想到,确实应该是陈宛。开死人玩笑似乎不怎么地道,司藤也就不再说什么,动手把照片沿着钱包透明塑料膜的缝隙塞回去,才塞到一半时,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
颜福瑞看到,她动作极其缓慢地,又把照片拿出来,手指拈着,举到面前,对着后头的阳光,像是比对百元大钞的真假。
她说:“信号不好,你再说一次,是谁?”
“陈宛……哎……”
断音,司藤挂电话了。
秦放莫名其妙,顿了顿窝着火往回拨——司藤这是怎么了,陈宛的照片又怎么惹到她了?
手机是响铃带振动,在桌面上嗡嗡振响,跟一只要起跳的蛤蟆似的。颜福瑞想接又不敢,只好请示司藤:“司藤小姐……秦放电话……不接吗?”
司藤笑起来,她把照片的正面转向颜福瑞:“美吗?”
美,小姑娘还挺年轻的吧,估计是大学里的校花。但是再美都分不了他颜福瑞惦挂瓦房的心:“司藤小姐,你不是要去宾馆看看吗?”
“不急,”司藤示意那张照片,“认识吗?”
“秦放的朋友,我怎么会认识呢?”
怪了,平平常常一句回话,司藤居然哈哈大笑,笑到后来,连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拿起手机揿了接听键,柔声说:“让沈小姐接电话。”
颜福瑞听到她说:“沈小姐,真是不好意思,秦放不能请你吃饭了。让他回来帮我收拾行李,我明天……就要去黔东。”
果然世事难料、峰回路转,晚间合计后续计划的时候,柳金顶很是感慨:“司藤这个女人,真是鬼精鬼精的,她一早就有了定论,还非要把我们吊上半天,不让人过安生日子。”
又说:“沈小姐的主意是真不错,虚虚实实的,居然真的把司藤瞒过去了。”
马丘阳道长说:“可不嘛,要说妖怪鬼精,咱们道门可谓是更加技高一筹。”
想起马丘阳道长白天还对她冷嘲热讽,沈银灯冷笑一声,很是不屑一顾。
明天就要启程赴黔东,眼见时间差不多了,大家各自回房休息,才打开门,忽然都是一愣。
走廊里站着的,居然是司藤。
她穿旗袍,貂皮大衣闲搭左臂,长发几近及腰,见到众人出来,笑盈盈地神色自若:“各位道长好啊。”
秦放和颜福瑞都陪在边上,颜福瑞跟苍鸿观主解释:“司藤小姐听说瓦房出事,说要来看看,我就带她来了……喏,司藤小姐,这里,拍到的就是这里,摄像头是在那个位置……”
司藤看了一会儿,看到众人都还站在苍鸿观主门口,像是忽然醒悟,忙避让到一边:“是我挡着路了吗?真不好意思,各位道长自便。”
想来她也没有和他们交谈的意思,就这么杵着也确实很傻,诸人对视一眼,都迟疑着从她身边经过。司藤冷眼看诸人各归各房,始终沉默,唯独沈银灯掏出房卡开门时,她说了一句:“原来沈小姐住这儿啊。”
沈银灯回头看她:“我们大家,都住在这条走廊左右。”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早上送去的赤伞血濡之泥,司藤小姐鉴别好了?”
司藤微笑着直视她双眼:“鉴别好了,颇费了……一番力气。”
看也看过了,司藤却什么话都没有,颜福瑞送司藤和秦放出了宾馆,眼巴巴看两人上车。车子发动前一刻,终于克制不住,带了哭音扒住车门:“司藤小姐,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司藤说:“我让秦放跟你说。”
秦放愣了一下,还是偏头过去。司藤附在他耳边低语很久,末了说:“就是这样,要怎么跟颜福瑞讲,你自己决定。”
颜福瑞一脸希冀地看向秦放,秦放犹豫了很久,强笑着向颜福瑞说了句:“只要你继续待在他们身边,为司藤小姐打探消息,司藤小姐一定会告诉你瓦房的下落。”
颜福瑞这一整天,一颗心饱受煎熬,直至此刻,才真正是喜出望外,站在车外对着司藤连连鞠躬,这才佝偻着身子抹着眼泪回宾馆。
颜福瑞走了之后很久,秦放都没发动车子。司藤偏头看他,说了句:“秦放啊秦放,到底是心善。”
秦放忽然难受得要命,低声说:“你不也是吗?要不然,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
司藤笑起来,笑到后来,感喟着说了句:“我怕他哭啊。”
——只要你继续待在他们身边,为司藤小姐打探消息,司藤小姐一定会告诉你瓦房的下落。
司藤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她说的是:“你去告诉颜福瑞,只要他继续待在道门身边,老老实实为我打探消息,我就会帮他替瓦房,报这个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