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司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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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最后是秦放和颜福瑞合力,把吊在半空中的一干人给救了上来。道门没能全身而退,在挣扎和藤条绷断的时候,桃源洞的潘祈年摔了下去,就像沈银灯说的一样,撞上石峰,肠穿肚烂,鲜血都滋养了赤伞的子孙。

这算什么呢?工伤?苍鸿观主他们要怎么去编借口跟潘祈年的家人解释呢?秦放脑子里乱得很,正混沌着,司藤从内洞出来,没理道门,也没理秦放和颜福瑞,自顾自出了洞。

那所谓的吞食赤伞妖元,所谓的第四件事,必然已经大功告成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秦放又去了内洞。被钉死在墙上的沈银灯像极了他第一眼见到时的司藤,人皮包着骷髅,眼洞大突,死不瞑目。

他看了很久,默默退出来。

道门的人很焦灼,议论纷纷,除了没有中过藤杀的白金教授,每个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

——司藤小姐还会为我们解藤杀吗?

秦放和颜福瑞回到旅馆的时候,夜色刚刚笼上半空。司藤已经洗漱完毕,新的旗袍,新的高跟鞋,让店家搬了张摇椅在二楼住处外的走廊下,背对着楼道,摇啊摇地看寨子外头的山景。

两人都不想说话,在楼梯上坐下来,各想各的心事。其间单志刚发来一条短信:还在榕榜吗?

秦放回:在啊。

短信标识的小信封封口送出的时候,颜福瑞忽然腾一下站起来,很急地向司藤走过去。秦放没有回头,听到他说:“司藤小姐,你说沈小姐是妖怪,我也知道她是妖怪,但是她一直是人的样子,像人一样说话。我……我总觉得……我杀了人了。”

他平生小猫小狗都没杀过半只,电视里看降妖除魔,只觉得舒服解气,真正面对,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沈银灯跟人一模一样,像人一样说话,像人一样会害怕,矢箭戳进她心口的时候,那种钝钝的声音叫他浑身发麻。

如果她化作一阵黑烟消散,或者变成一朵蔫巴的毒蝇伞,他都会觉得更好受些,但偏偏又不是,她心口流血、四肢抽搐,死得都跟人一模一样。

颜福瑞觉得,这跟杀人真没什么两样。

秦放屏息听司藤的回答。

她先是淡淡哦了一声,然后问他:“沈银灯是不是杀了瓦房?”

颜福瑞似乎愣了一下:“是啊。”

“杀人该不该偿命?”

“……该。”

“那杀了该杀的人,有什么好想不开的?”

秦放心里五味杂陈,又有些想笑。司藤很会说话,打发颜福瑞这样的,都不需要超过三句话——果然,颜福瑞没声音了,然后吭哧吭哧往回走,坐下时,秦放听到他嘟囔:“也是哦。”

坐了一会儿,他又低声撺掇秦放:“我看你也挺想不开的,你要不要跟司藤小姐聊聊?我觉得司藤小姐是个明白人。”

秦放看了颜福瑞一眼:“我没有什么想不开的。”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苍鸿观主带着道门所有人过来拜访。客栈不大的小院子站了这么七八个人,几乎塞得满满当当,司藤当没看见一样,躺在摇椅里前后晃着,木头交联处的声音咿呀咿呀的。

苍鸿观主很尴尬,求救似的看秦放。

秦放没有落井下石的心思,他提醒司藤:“苍鸿观主来了。”

司藤连摇椅的频率都没变:“有话就在那儿说呗。”

有话就在那儿说呗,这意思,连楼都不让苍鸿观主上的。

高高在上,居高临下,今时今日,她确实有这个资本叫苍鸿观主难堪。

苍鸿观主犹豫再三,口气和缓得近乎迎合:“今天的事是对不住司藤小姐,沈……赤伞这妖怪太过奸猾,把我们骗得团团转……也怪我们自己没有带眼识人,还请司藤小姐大人大量,不要往心里去。说起来,这事总算也告一段落……”

司藤咯咯笑起来,她起身走到栏杆边,两手懒懒一撑,姿态极好看的:“苍鸿观主上过小学吗?写过作文没有?老师怎么评的?”

苍鸿观主莫名其妙,他从小就进的道观,师父教认字,也教念经,没教过写作文。

司藤说:“我没正经念过书,但也知道要中心明确、直切主题。老观主啰里啰唆这么多,又是道歉,又是骂赤伞狡猾,又是让我大人大量,说到底,不就是为了藤杀吗?也罢,为免老观主牵肠挂肚,我也就给个明白话,这藤杀,我不会解的。”

人人都以为她那句“我也就给个明白话”之后,是皆大欢喜,毕竟她自己大事得成,应该心情舒畅不是吗?哪知道换来这晴空霹雳般一句。

起初的惊愕死寂过后,马丘阳道长第一个气急败坏:“凭什么?”

司藤奇道:“凭什么?马道长长得像丸子,这脑子里装的也是猪肉吗?按照沈银灯的安排,昨儿个这一院子的大小道士,不是都应该去喂蘑菇了吗?现在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该谢谢谁啊?”

“我无意之中救了一群要杀我的人,心里已经很不舒服,还敢跟我提藤杀,我一个妖怪,不想做那么多好事。我怕万一立地成佛,生活不适应。”

苍鸿观主尴尬之至。人要脸树要皮的,他怎么会不知道这趟过来是自取其辱?只是与生死相比,面子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幻想着,或许能觍着脸过来争取一下……

果然刚开口就被打脸了。她说,这藤杀,我是不会解的。

一时间人人陷入僵局。也不知过了多久,丁大成梗着脖子来了一句:“走吧,不嫌丢人啊。”

北方人,脾气果然是直且急,他带了个头,其他人无可奈何,也都迟疑地开始挪动步子:一来确实是己方理亏,大家都不是没脸没皮的人,二来又能把司藤怎么样呢?

只有苍鸿观主站着没动。大家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看他,他身子颤抖了两下,忽然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司藤不动声色:“我岁数不算小,加起来百十岁有的,受晚辈这一跪,当得起。”

苍鸿观主嘴唇哆嗦着,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哽咽,说:“司藤小姐要是心里不痛快,一定要找人出气,就把我这个老头子收走吧。我活到七十多了,活不活都不重要。可是我这些道友,司藤小姐就高抬贵手吧。他们是被我召集着蹚进浑水里的,潘道长都已经死在山上了,剩下这些人,丁师傅只是个出租车司机,家里有老婆孩子,我那个小徒弟王乾坤,他是什么都没做……”

说到后来,声音发颤,说不下去,僵了一会儿之后,噔噔噔开始磕头,每一下都重。忘记了磕到第几下时,忽然像被扼住了一般姿势怪异地磕不下去。秦放先还奇怪,下一秒忽然反应过来:是司藤制止他的。

她不需要现藤身或者用藤条了,她从沈银灯那里夺来的妖力起作用了。

司藤说:“妖怪没有人心,老观主声泪俱下的这套,可以收起来。藤杀我绝不可能会解,但是老观主如果配合,诸位有生之年,我可以让它不发作。”

苍鸿观主没听懂,半张着嘴看司藤。白金教授反应得最快,声音近乎激动:“这就像艾滋病一样,在人体的潜伏期一般是十年。十年之内,患者跟普通人毫无差别,除非病发才会不治。司藤小姐可以控制藤杀,如果她在你们有生之年都不会让藤杀发作,那么……”

如果有生之年藤杀都不会发作,在体内潜伏一辈子,与性命又有什么干碍呢。

苍鸿观主激动得声音都抖了:“司藤小姐要我怎么配合?”

司藤看了他很久,说了句:“你上来。”

司藤问了苍鸿观主一个问题。

1946年丘山道长、李正元道长和黄玉在沪上镇杀司藤之后,尸骨埋在哪儿了?

尸骨埋在哪儿了?

苍鸿观主记得,司藤死后,丘山道长神色冷峻,说是为免有变,这妖怪的尸身是一定要烧掉的。

点火时,特意在尸身上淋了火油,唰的一下,焰头蹿起老高。丘山道长往火里一张张地扔符咒,说:“三十多年前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今日总算是了结了。”

苍鸿观主那时还小,被李正元道长赶在边上,字字听得清楚,却字字听不懂。他只记得,火灭的时候,丘山道长的一张脸,像死人一样难看。

所有助燃的木头都烧成了灰,风一吹飘飘洒洒,像绝望中降下的大雪,除了那具烧得焦黑的尸骨。

骨头根根支棱,肋骨森森分明,眼洞似乎深不见底,牙床排列的弧度像讥诮的大笑,似乎下一刻就会开口说话。

——“我会回来的。”

苍鸿观主惊恐地看着那具烧不化的尸骨,师父李正元道长冲上来捂住他的眼睛。眼前黑下来的瞬间,他听见丘山说:“不行,这尸骨我要带回青成,作法镇压,还有她的原身藤根,也要一起挖出来,以防来日有变。”

那时,已经是1946年的最后一个月。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他们带着司藤尸骨离开沪上的那天,天愁地惨,大雾弥漫,可见度只有二三十米,再远一些的人影憧憧,都像是游荡的鬼影。

他们个个走得心事重重,天渐渐黑了,周围有低矮的房屋,走着走着开始下雨,瓢泼一般。苍鸿观主顶着油纸布、咬着馒头坐在板车车尾,他记得当时好像是被噎住了,嘶哑着嗓子朝师父李正元道长要水喝。李正元取下腰间的水袋,正俯身给他倒,半空中一声巨响,一个巨大的赤红火球划破雾霭。

然后眼前亮得吓人,整个地面都在震颤。响声当场就震昏了黄玉,巨大的热力迫面而来,车子被气浪掀翻,苍鸿观主哭号着在地上滚出很远。紧接着黑烟滚滚,呛得他几乎不曾死掉。

清醒过来的时候,四围脚步杂沓、人声鼎沸,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号叫,血腥气和油气扑面而来,大雨如注中,不远处无数的火苗时起时弱。苍鸿观主尖叫着在地上爬躲,直到被黄玉抱了起来。

一直到很久之后,苍鸿观主年届而立,多方求索,才终于查到当日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是1946年12月25日,圣诞夜。当日的沪上浓雾弥漫,黄昏时分开始下雨,渐转瓢泼,晚上八点左右,从山城来沪上的三架飞机在浓雾大雨中同时失事,共计81人遇难,幸免者13人。这三起空难创了当时国民航空史的纪录,被称为轰动中外的“沪上黑色圣诞之夜”空难。

在当时的一片天愁地惨、混乱惊惶之中,难免有人趁火打劫、顺手牵羊,丘山道长一行人聚齐之后,庆幸无人受伤的同时,才发现携带的大部分行李,连同装了司藤尸骨的那口木箱子,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苍鸿观主讲完之后,司藤很久都没有再说话。这异样的沉默一直僵持着,直到突然间,客栈的大钟敲响。

当……当……当……

十二点了。

回去的路上,其他人还好,独马丘阳道长忐忑之至,跟前跟后地追问苍鸿观主:“真的不发作吗?真的有生之年都不发作吗?这司藤的话能信吗?”

这种人怎么还能混到道观的掌教呢?丁大成对他真是说不出的讨厌:“不能信又能怎么样,就算司藤出尔反尔,你还能跟她拼命不成?”

原本就焦头烂额,自己人还到处添乱,苍鸿观主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白金教授想了想说:“我觉得还是可信的,不过司藤小姐不解藤杀,也有防着你们的意思。所谓的你不动,她不动;你一旦有异动,就是性命攸关。”

同行以来,齐云山的刘鹤翔基本上就不讲话,这个时候也点头附和:“说到底,只要咱们以后不跟她过不去,她也不大会来找我们的麻烦。”

说话间就到了旅馆门口,苍鸿观主伸手想去摁门铃,无意间抬头,忽然看到隔壁沈银灯家二楼房灯大亮、窗帘大开,央波就在窗口杵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面目之上都是灯的阴影。

苍鸿观主头皮发麻,凉气瞬间就弥漫了整个胸腔。

出事之后,他先是苦恼该怎么去跟潘祈年的家人解释,继而发愁众人所中的藤杀没个说法,居然把沈银灯这茬忘得干干净净了:不错,他们现在知道了沈银灯是赤伞、是妖怪,非男非女,死不足惜,但是央波不知道啊。

他额头渐渐渗汗,低声问道:“咱们要怎么给他解释啊?”

马丘阳道长先前被丁大成抢白,心里老早憋了气,闻言说不出的怪里怪气:“这要怎么解释?难不成去跟他说,他老婆是个不男不女的妖怪,被另一个女妖怪给杀了?”

张少华真人叹气:“大家得合计个说法,毕竟沈小姐是跟我们一起走的,现在回不来,任谁都会疑心到我们身上。万一这个央波报警,大家伙儿都麻烦。”

这话没错,真追究起来,每个人都有干系的。大家心下都有些惴惴,再抬头去看,这边都说了这么久话了,那头的央波还是那么站着。丁大成下意识就骂了句脏话,瘆得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总不能老搁门口站着,苍鸿观主硬着头皮摁了门铃。店主开门时老大不高兴的,一直叨叨他们回来得太晚了,苍鸿观主他们就在店主的叨叨声中上了二楼。拿钥匙开门时,忍不住又往央波那头看了一眼,触目所及,惊得险些丢了手里的钥匙。

央波的脸已经转向他们这边了,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见苍鸿观主看他,回应似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苍鸿观主一颗心咚咚跳得厉害,只好尴尬地也笑:“还没睡啊?”

寨子里的吊脚楼之间距离都很近,二楼和二楼高度平齐,打招呼递东西极方便的。央波说:“没呢。”

他神情愉悦,似乎很有继续聊的雅兴,苍鸿观主是实在无话可说,僵了半天之后,憋出一句:“沈小姐……还好啊?”

他心下三分奇怪,问这话时存了几分试探的意思:三更半夜,年轻的妻子还未归来,央波不应该是神情焦急地询问吗,怎么会有兴致跟他闲扯呢?

央波说:“你问我们阿银啊,她好着呢。”

苍鸿观主糊涂了。

什么叫“好着呢”?这“好着呢”到底从何说起啊?

秦放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外头摇椅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永远也不会止歇似的。他叹了口气,披上衣服出去,顺手拖了张椅子,就在司藤边上坐下来。

司藤听见声音了,原本懒得理他,但一个大活人杵在身边,总不能真当他是空气,末了还是问了句:“有话说啊?”

秦放犹豫了一下:“没什么话。”

司藤冷笑:“没什么话?你那表情,都恨不得给沈银灯披麻戴孝了。今天在洞里,我对沈银灯动手,你喊我做什么?你觉得她不该死是吗?”

洞里?秦放想起来了,那时候,他确实想阻止她,但只喊出了她的名字,其他的话还没出口就咽下去了。原来司藤觉得,他是在同情沈银灯吗?

秦放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想了很久才说:“沈银灯说你同类相食,骂你下作的时候,你的表现很奇怪,只是笑笑,什么都不分辩,我就想着,你从小就被丘山控制,丘山没有教过你是非善恶,你是不懂,你如果懂了,是不会那么做的。你后来被同类排挤憎恨,自己也一定痛苦挣扎过。但是这一次复活,你又迫切需要得到妖力,不得已之下,必须再次去做不想做的事……我不想让你做为难的事,又觉得好像只能这么做……我也说不清楚,你明白就行了。”

司藤听了之后,很久都没说话。再后来,她做了个奇怪的举动,她伸出手,在秦放的头上拍了一下,说:“秦放啊,真像个体贴人的小孩子。”

秦放苦笑,她是因为今天叫苍鸿观主晚辈叫上瘾了吗?居然叫他小孩子。

司藤的神情有些恍惚,咿咿呀呀的摇椅声忽然就像她的人一样沉默下来。过了会儿她说:“有点冷,秦放,拿条毯子出来。”

秦放依言去屋里取了毯子帮她盖上:“从前不是不怕冷的吗?”

司藤有些疲倦:“到底不是同种同族,沈银灯的妖力跟我不太合,我好像得花些时间去适应。”

说到沈银灯,秦放忽然想起什么:“今天在洞里,她说过用道长的血去滋养她的子孙,后来潘祈年摔死了……那些毒蝇伞个个异形巨大,会不会真的浸了潘祈年的血之后精变?”

司藤失笑:“你以为人的血是化肥吗?浇下去了蘑菇就能成精了?那个洞我是要封掉的,尸身和毒蝇伞也要焚烧,等我歇过这两天之后。”

秦放有些担心:“不怕夜长梦多吗?”

“你都说了是梦了,我不让它成真,它就永远只能是梦。刚才说到哪儿了?”

刚才?哦对,话题是跳开了,说到哪儿来着?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司藤自己想起来了:“哦,说到丘山了。”

又是丘山,她的前一世,永远也绕不开这个如鲠在喉的名字。

秦放说得是没错,丘山从来也没教过她什么。物种趋吉避凶的本性使然,让她觉得,丘山就是天,只要曲意讨好顺从,她的天就是晴的。

然后,意识是如何渐渐苏醒的?

是有人狼奔豕突哭逃着叫她“妖怪”,是有些偶然蹚进浑水来的小道士叫她“孽畜”,是同类临死前挣扎着咒骂她“猪狗不如,沆瀣下流”?

事后想想,世事何其讽刺,小孩子读书,启蒙读物是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她不是,她被四面八方咒骂痛恨,骂到晕头转向时才开始问自己: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于是开始留心,在街头巷尾听人讲鬼怪故事,有意无意向人打听道士和妖怪是不是天生对立,也会故作天真去问:“会有道士养个妖怪吗?”

对方哈哈大笑:“道士怎么会养妖怪,假的吧!”

有时候想想,如果邵琰宽不教她读书认字明理,她永远是个唯命是从、不分青红皂白的孽畜妖怪,也许就没后来的那么多挣扎。

一路向东逃亡,心中的结解不开,像所有陷于困顿的人一样,寄希望于访道、求佛,甚至那些从西方来传教的神父。但他们总说一些玄妙的句子,要她自己悟。

什么万法由缘生,随缘即是福,要她逆来顺受吗?这么说,丘山做的都是对的了?

什么借问安居何处,白云深处是我家。她要有家还会亡命天涯吗?

什么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这是五行缺打吗?

又想到邵琰宽说过,若有不明白的,就去书中找寻。浩瀚书海,充栋典籍,或许能给她指路呢?于是杂七杂八,还真是看了不少,形形色色故事,千奇百怪际遇,无人与她雷同,却也歪打正着,教她一点一滴,悟自己的道。

窦娥是真冤,她若是窦娥,一根藤绞死张驴儿,一根藤吊死逼供的太守,才不傻兮兮引颈就戮。六月飞雪血溅白练又能怎么样呢?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窦娥是个弱女子,只能任人摆布,所以绝不能弱,就是要做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妖怪,道门不敢欺她,妖界也不敢妄动。

还有岳飞,十二道金牌催命,明知道是个死还要回来,换了她不会的,人仁我仁,人义我义,你不仁不义,我就要扯块大旗打自己的江山做自己的皇帝,不受鸟人鸟气……妖怪嘛,没那么多束缚,也不怕什么欺君之罪。

后来到了姑苏渡头,等船过河,来一条说是渡米工的,又一条是载瓦罐的,再一条渡人已满,河道里深深浅浅,水痕交七交八,久久不散。她看着看着,忽然就想明白了。

这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道,莫问前程,各行各道,同道为亲,道不同不相为谋。生如长河,渡船千艘,唯自渡方是真渡。

司藤对秦放说:“你说得没错,知道同类相食大逆不道之后,我确实也不怎么好受,事后也的确没有再做过同样的事——东逃时,我放出风声说自己又连杀三妖,那是为了让丘山怕我。他摸不清我到底有多大能耐,就不敢对我随便下手了。

“但做都做了,我又不想以死谢罪,既然还想活着,我也就原谅我自己了。当然,别人可以不原谅我,可以来找我报仇,尽管来吧,打得过我就把我的人头取走,打不过我就有多远滚多远,别在我面前讨嫌。

“沈银灯这件事,我没什么好为难的。拿不到妖力,以半妖之身活着,不被人杀死也会像人一样老死的。从知道她是赤伞开始,我就下了决心了。我和沈银灯,谁也不是好人,她想我死,我想她死,各凭己力,愿赌服输。这就好像我们藤,为了争阳光水分空气,难免遮掉那些枝干羸弱的——你们人是扶老携幼、帮助弱者,我们妖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

原来如此,让她这么一说,自己先前的那些担心颇有点杞人忧天和自作多情,也许真的是道不同吧。

一时无话,风突然大起来,掀起毯子的一角,秦放低头去帮她掖。司藤看着秦放,心口微微一暖:“其实,你现在即便离开我,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了。

“你之前一旦距离我远些,容貌就会发生变化,那是因为我妖力太弱,不能支撑你血气如常。现在有赤伞的妖力归流,已经没关系了。”

秦放沉默了一下:“不是还有第五件事吗?我听到你问苍鸿观主的话,第五件事,是不是去找……另一个司藤的……尸骨?”

看得出与沈银灯的妖力相融是一件颇为不易的事。司藤渐渐疲倦,不再与秦放讲话,偶尔会拉一下毯子,似乎极冷,有时又眉头皱紧,唇色苍白如纸。

普通人哪怕是输血呢,都要血型相配,她这贸贸然拿走沈银灯妖力,果然也不是即取即用这么简单。秦放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陪她坐着,见她挨得难受,也问了要不要紧。司藤含糊着说了句:“就像高烧吧,挨过去就好了。”

夜色转浓,他扶着椅子,困意渐渐袭上心头,半醒半睡间,忽然听见司藤叫他,似乎是让他回屋去睡。秦放倦极了,只是摇头,又趴着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楼下门响,一个激灵醒转,这才发现天已略白。摇椅上是空的,自己的身上却披着那床毯子,这才省得司藤叫他的场景并不是梦。

他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走到栏杆边。颜福瑞正在院子里收拾手里的提篮,听见动静抬头看他,又怕吵着别人,小声说了句:“我去给瓦房烧纸。”

哦,对,瓦房,那个小鼻子小眼的娃娃,现在也算是大仇得报,可以瞑目了。

秦放心里忽然空落落的,说:“我跟你一起吧。”

颜福瑞的提篮里,装了两刀黄纸、两个馒头、简易包的香、塑料小手枪、玻璃球,还有小孩儿穿的旧衣服。时候还早,寨子里静悄悄的,两个人沿着青石板往高处走,走着走着颜福瑞就伤感起来,絮絮叨叨地一直说话。

——“我们瓦房啊,年纪还小,又没上学,成天跟我出摊,都被小混混们带坏了,张口闭口就骂人,每次都被我扇。早知道他只能活这么久,我说什么都不打他的。”

——“我捡他的时候,他被人扔在房子后头,猫崽儿一样大。你说这做父母的也没良心,养不起就别生,生了怎么着也好好养啊。”

——“司藤小姐说瓦房是叫赤伞给吃了,那得多疼啊。那时候我待在潘祈年道长屋里,他的宝葫芦,忽然摇啊摇的,我看着觉得奇怪,心里还挺乐和的,我都不知道那时候瓦房正遭罪呢……”

说着说着颜福瑞就呜呜哭起来。秦放心里难受得很,他把颜福瑞手上的篮子拿过来帮他提着,一直劝他:“事情都已经了结了,节哀顺变啊颜道长。”

不知道劝到第几次,前头远远的,石板上响起了行李箱滚轮的声音,应该是有谁赶早行路。走得近了,才发现居然是苍鸿观主一群人。

一行七八个人,提行李的提行李,拖滚轮箱的拖滚轮箱,道门的事已经结了,多留也没太大意思,起得这么早,兴许是刻意想避开司藤这边的人?也是巧了,撞个正着。

经过这么多事,秦放对道门也实在谈不上什么好印象,他侧了侧身子让出条路,待苍鸿观主等人都过去了,才示意颜福瑞继续走。

才走了没两步,身后传来喊声:“秦先生……秦放!”

回头一看,是苍鸿观主的那个徒弟王乾坤,跑得气喘吁吁,道士髻歪得跟比萨斜塔似的,到近前拿手撑着腰,缓了好久才说话。

“我师父请你传个话给司藤小姐,一是感谢,谢谢司藤小姐高抬贵手,二是……”

说到这里,他忽然小心起来,警醒地看前后左右,声音都降低了八度:“二是沈银灯的那个老公,叫央波的,司藤小姐要提防一下,那个人怪怪的。昨天我师父随口问了一句沈小姐怎么样了,他说好着呢。今儿早上我们收拾行李,看到那个央波早早就出门了……总之,让司藤小姐当心些吧……”

说完了又赶着去撵苍鸿观主他们,跑得一颠一颠的。秦放到苗寨之后,才知道沈银灯是嫁了人的,但从没见过央波,印象也浅,王乾坤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来,确实应该是有这么一个人。

原先,他和司藤都觉得沈银灯潜伏在麻姑洞是瞒过所有人的,这个央波应该也在受骗者之列,但是依王乾坤的说法,如果央波行为如此颠倒,那即便不是同党,也至少是个知情者。

秦放心里一紧:这事儿得赶紧让司藤知道,还有,司藤身体不舒服,一个人在客栈,如果那个央波跑去找她……

越想越慌,赶紧把篮子塞回给颜福瑞:“你先去吧,我要回去一趟。”

他也顾不上跟颜福瑞解释,撒腿就往回跑。清晨的雾气从木屋子上升起来,又落回青石板上,浸得条石湿漉漉的。他记得从这儿回去要经过好几个岔口,也不知道拐进第几个时,脑后忽然响起风声,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他后脑上……

秦放扑通一声就摔了,头痛得像是要裂开,脑后和脖颈里有温热的液体在流。他挣扎着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中看见一个当地人打扮的高大男人走过来,拽着他的衣领开始往外拖……

哗啦一声,一桶凉水淋在头上,秦放激得一哆嗦,顿时就清醒了。环顾四周,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的屋子里,窗户都用纸糊着,屋里亮着梨形钨丝灯,分不出白天晚上,手和脚都被捆住。

面前蹲了个男人,眉目俊朗中透着几分憨直,但是对视得久了,他的眼神里又会突然掠过一丝愤懑。

秦放知道他是谁了。

他费力地用被捆住的手撑住地面坐起来,又蹭着身子倚住屋子的墙壁:“央波是吧?”

先前一门心思以为央波要去对付司藤,没想到,目标居然是自己。

秦放嘘了一口气,又觉得事情滑稽可笑,问他:“你抓我做什么?用来威胁司藤吗?你要是见过她,就会知道,她不受任何人威胁的。你就算当着她的面把我砍死,也没用。”

央波冷冷打断他:“你们杀了阿银。”

事到如今,也顾不上说话委婉了,秦放承认:“是,但是沈银灯不是人,她是妖怪,妖怪你懂吗?她甚至害死了七八岁的小孩子!”

央波盯着秦放,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心里只转着一个念头:骗子!骗子!

午夜十二点,橱柜右首最下面的抽屉,沈银灯给他留了一封信,还有个打造精美的银首饰盒。首饰盒他认识,是当初两人热恋时,他一凿一錾花了两个晚上做出来的,说是定情信物也不为过。

信的第一句话就是:“央波,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被人杀死了。”

读到这句话,脑子里像是忽然一个炸雷,轰隆隆,又是一道闪电,咔嚓嚓,再然后哗啦啦大雨如注,浇得人透体冰凉。

她动情地回忆两人初恋时的忐忑、热恋时的甜蜜,还有婚后的如胶似漆,她说这辈子只有一件事瞒他,那就是,自己是个妖怪。

信纸上泪痕斑斑的,阿银写的时候,一定流泪了。

央波的眼圈也红了。妖怪具体是什么,他说不清,族人的传说里,他们的始祖妹榜妹留(汉译蝴蝶妈妈)就是枫树干和枫树心生出来的。阿银这样的,是深山里的精灵吧,怎么能被叫作妖怪呢?就算是妖怪,又有什么错呢?阿银对他那么好,那么温柔,怎么会去害人呢?

阿银说得果然没错,她死了之后,这群人会千方百计往她身上泼脏水的。

央波愤怒极了:“我不准你侮辱阿银,她是我的妻子!”

秦放哭笑不得:“央波你醒醒吧,什么妻子,沈银灯她非男非女,什么生孩子,什么母亲难产而死,都是她撒的谎!我没必要骗你,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见司藤,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哦,对,司藤,司藤这个名字,阿银信里也提到过的,吩咐他说“千万不要去见那个司藤”。

央波笑起来:“我不要见什么司藤,我只想救阿银。阿银说了,找你就行了。”

什么叫找他就行了?他是南极仙翁的仙草灵芝吗,还能把沈银灯救活的?

央波的目光忽然变得诡异,声音也随之降低:“阿银提到,你们的司藤小姐,当年是死了的,她是怎么活过来的?”

她是怎么活过来的?秦放的脑子里蒙太奇般闪过在囊千崖底发生的一切,他强自定了定神:“我又不是妖怪,我怎么会知道司藤小姐是怎么复活的。司藤小姐也有上百岁了,你想如法炮制救活沈银灯,去问司藤小姐好了。”

这回答像是早在央波意料之中,他说:“阿银说了,除了司藤之外,就只有你最有可能知道这个秘密了,她也猜到你不会那么容易说的。”

他哈哈大笑,从身后拿出一个造型精巧的银首饰盒子,缓缓掀开盒盖。

一股子怪异的味道充盈了整个屋子,央波再抬头时,眼珠子诡异般发出莹红色的光。他捧着那个小盒子走近秦放,将盒的内面倾给他看。

那是一株很小的毒蝇伞,若仔细看,是从中间裂开的,一半一半。

央波拿起半株大嚼,含混不清地说话:“你当然不会讲实话,但是你脑子里的事骗不了人的。阿银说,一人一半,都吃下去,我就能看到你的秘密了……”

他拿起另一半往秦放嘴里塞,秦放咬紧了牙关不松。一来二去的,央波好生恼火,突然一拳重重砸在他下巴上,趁着他吃痛之际,狠狠把毒蝇伞塞了进去。秦放再想要咬牙,那菌株好像有了生命般忽然里钻,瞬间化作了腥臭的热流。

秦放呛咳着呕吐,蜷缩着身子想把嘴巴里的异物吐出来,脑子忽然剧痛,紧接着一片空白。

秦放提醒自己:不能想,千万不能去想。

没用的,轻微的翻书声,瞬间沙沙沙快如风过,再然后,场景忽然暗下来。

秦放看到,深蓝色的夜空中,他的车玩具般从悬崖跌落……

——靠近谷底的坟堆上,一根尖椎高高竖起,另外两根微微露头……

——那根尖椎瞬间刺透他的胸腔……

——车子被巨大的力量掀开,坟堆裂开处,司藤翻身坐起……

——司藤冷笑着说他:“还不懂吗,尖桩同时刺透了我和你的心脏,你的血,沿着尖桩,一滴滴滴到我的心脏创口……”

——我可能是唯一一个复活的妖怪……

场景渐渐退去,杂音慢慢消失,又回到了身处的小屋。秦放的身子剧烈抽搐着,嘴角泛出黑色的毒汁,央波在旁边失去神志一样哈哈大笑。他再不管秦放如何,砰一声破门而出,大叫着:“阿银,我知道了,你等我啊,我这就来救你了!”

山风吹进屋子里,没有寨中惯常的人声,央波这是把他带到了附近不知名的山上吗?秦放挣扎着往门口爬,扒住门槛艰难抬头。

是在半山,这应该是当地人进山打猎歇脚的小屋,山下就是凿山而建的公路,远远的,寨子的屋角轮廓若隐若现。央波在低处的山道上发了狂一样奔跑,然后跑上了地面的公路,眼见就要拐过山弯……

斜刺里突然蹿出一辆汽车,眼看着就要把央波撞飞,司机兴许是情急打向,整辆车轰一声直直撞在山石上,震得高处的碎石腾着烟土哗啦啦下落。

巨大的震响回荡山谷,央波似乎呆了一下,但紧接着,他又发足奔跑起来,大叫着:“阿银,你等我啊……”

司藤一觉睡到临近中午才醒,起身时感觉已经舒服多了,不似昨夜那么难挨,但脖子肩胛关节处还是酸痛得厉害。她活动着脖颈打开门,客栈里静悄悄的,秦放和颜福瑞都不在,只有店主人捧着盛了腊肉白饭的碗蹲在院子里吃午饭,见她出来,忙笑着向她捧了下碗,那意思是:“吃吗?”

司藤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有个当地人打扮的小伙子进来,用方言急吼吼向着店主说了两句之后拔腿就跑。司藤听不懂,问老板:“怎么了?”

老板解释说,有辆车在山那头出了车祸了,车撞变形,窗门都卡住了。这里离县城好远,救护车一时半会儿过不来,所以回来通知寨子里的壮劳力自发带上家伙去帮忙,连治跌打骨伤的苗医都被叫过去了。

小地方就是这点不好,出了什么事救援不及时,只能靠当地人群策群力。司藤百无聊赖,没那个热情去助人为乐,索性回屋里看电视。

看到一半,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司藤还以为是秦放,进来之后才发现是颜福瑞。

颜福瑞挺惊讶的样子:“秦放不在吗?”

真奇怪,秦放一定要在吗?还不准人家有个私人空间什么的了?司藤盯着电视屏幕,漫不经心回了句:“出去玩儿去了吧。”

颜福瑞更奇怪了:“他说有要事要通知你啊。”

司藤的目光终于从电视上挪开了:“要事?他能有什么要事?”

颜福瑞赶紧把一早遇到苍鸿观主的事讲了一遍:“苍鸿观主提醒司藤小姐提防那个央波,说他很不对劲。秦放听了之后就急着回来告诉你,怎么到现在都不见人呢,会不会……出事了?”

司藤觉得,秦放应该是出事了,不过她也并不怎么着急:反正一命同源,她不死的话,秦放也不会死。既然死不了,就称不上什么大事。

如果央波真的绑架了秦放,末了总是要来找她的吧,耐心等着好了。她连沈银灯都不怕,会怕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

当然了,颜福瑞理解不了这种淡定,三催四请之后生了气,自己跑出去找了,临走前还嘟囔了一番,大意是:司藤小姐怎么这样呢,秦放好歹也是一直跟着你的,太没人情味了!

搁着从前,有人敢在她面前说三道四,她能抽得他找不着北,不过现在,听颜福瑞嘟里嘟囔的,倒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挺憨直的。

不止颜福瑞,秦放也同样。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是这样的性格,也不希望自己是这样的性格,但是坦白说,她挺喜欢的:和这两个人相处不累,他们没那么多弯弯道道,有时候,情绪都写在脸上——司藤小姐,你怎么这样呢?

试想想,如果身边跟着的是另一个自己,或者另一个沈银灯,这白天黑夜,明里暗里,猜忌算计的,该有多累?

正想着,颜福瑞高八度的声音配合着噔噔噔的楼梯声一起响起:“司藤小姐,不好啦……”

颜福瑞沿着秦放可能会走的路仔细查了好几遍,在一个岔路口的石板上发现了血,边上的泥地还有拖拽的痕迹。

他非常笃定是央波揣着木棍躲在墙后,趁秦放不备打晕了他。推理完了之后说:“司藤小姐,你快想个办法啊。”

又说:“司藤小姐,你是妖怪,你快开天眼,看看秦放在哪儿啊。”

还开天眼,这颜福瑞是小说看多了吧,司藤没好气:“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你是妖怪啊!”

妖怪怎么了,司藤气极反笑:“要是什么人不见了我都知道在哪儿,我就不是妖怪,是国宝。什么大小逃犯失踪人口我都能找到,我一个人顶一个警局了。”

颜福瑞没大听懂,但是也知道她是不高兴了,讷讷住了嘴,顿了顿听到司藤说:“大事应该是不会有的,不过挨打挨揍就保不准了。”

颜福瑞插嘴:“已经挨了打了,都流血了。”

司藤说:“再等等吧,到了晚上如果还没消息,我自己出去找。白天运妖力的话,会吓到很多人,反而麻烦。”

颜福瑞的眼睛里露出艳羡的光来,眼前似乎出现了司藤驾着云头在寨子上空飞来飞去,眼神犹如X光在每间屋子嗖嗖嗖扫射搜寻秦放的场景。

有妖力就是好啊。

不过这场景他终究是没有见到,晚饭时分,两个入山打雀的猎户扶着秦放回来了,说是在半山一个屋子边上发现他的。那时候他手脚被捆,爬在门外,脸色黑紫,好像是误食了毒蘑菇的样子。两人赶紧用土法给他灌肠,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真是奇怪,这央波绑架了秦放,要杀要砍的随便,给人喂什么蘑菇嘛,颜福瑞纳闷得不行。

那两个猎户离开的时候,颜福瑞看到店老板追上去问:“是不是那两个逃犯啊?今儿挨家挨户都通知了,说是晚上锁好门,要小心。”

逃犯?这又是什么情况?

颜福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店主解释说,中午的时候有辆车出车祸,叫寨子里的两个人发现了,其中一个就在那儿守着,让另一个回寨子找人帮忙。谁知道一群人赶过去了才发现,守着的那个人被打昏在地,车里的两个人都不见了,这事挺严重的,他们已经往乡里县里报上去了。

有人猜说,这两个人很可能是犯了案子在身上的,或者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所以受伤之后宁愿逃跑也不愿意被送院救治或者登记身份——虽然只是猜测,但小心点总没错的,所以整个寨子里都已经通知下去了。

从秦放口中,司藤得知了整个事件的始末。

沈银灯在死后还能设法安排窥探秦放的记忆,确实在司藤的意料之外。事情比想象的要棘手一些,司藤沉吟着没有说话。秦放内疚极了,说:“都怪我意志不坚定。”

他脸色苍白着,身上沾了好多血迹,在地上爬了那么一程,身上全是灰泥,何其狼狈,却小孩子一样愧疚地说:“都怪我意志不坚定。”

司藤笑了笑,拿毛巾在脸盆里拧了,递给秦放示意他擦把脸:“沈银灯毕竟是妖,妖术又不是严刑拷打,光靠意志坚定就能撑过去的。”

她要是像从前那样,骂他“智商短板”或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秦放只怕还更好受些,忽然这样大度宽和,秦放都有些不适应了:“那……会很麻烦吗?”

司藤淡淡笑了笑:“不麻烦。”

又道:“沈银灯的确为自己安排了后路,但安排仓促,操作拙劣。那个银首饰盒子打开时还有残存的怪异味道,我猜第一次打开时有瘴毒,用来迷幻和控制央波,但她分量没有算好,高估了人对瘴毒的承受程度,以至于央波吸入之后,有些疯疯癫癫,虽然还照着她的要求行事,但是顾前不顾后,破绽百出。”

秦放回想央波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丢三落四,窥探到他的记忆之后哈哈大笑拔腿就跑,甚至没想过把他重新关起来锁好。

——“你算一算,从我复活到现在,我花了多少日子、多少精力,才重新得回妖力。”

——“她沈银灯即便用同样的方法复活,也不可能得回妖力。他们如果躲在附近,我会用妖力去找,如果想逃出苗寨,四面八方,天上地下,哪条路我都会封死。复活了有什么用,后路没有想好,活过来也不过是多死一次罢了。”

秦放愣愣听着,居然无言以对,末了叹了口气:“听你这么说,我忍不住都要觉得沈银灯可怜了,机关算尽,都没能从你掌心翻出去。”

“是她运气不好。其实在青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如果她就对我下手,我早就死了。”

何止是在青成,直到黑背山对阵之前,任何时刻,只要沈银灯敢下那个狠心出手,司藤都必死无疑。

司藤一路险棋,步步惊心,居然最终问鼎棋局,也不能不佩服她那句,富贵险中求。

留颜福瑞看护秦放,司藤独自上了黑背山。

这一晚没有月亮,云气在山头翻滚,四下死寂,风吹过时树动叶摇,嘤嘤嘤像是有鬼夜哭,洞口隐隐流动着若有若无的腥臭之气。赤伞经营千年,从来没有想过会全盘崩在她的手上吧。

她读书时,看了许许多多故事,朝代兴替、兄弟阋墙、后宫争斗、阴谋设计,反复问自己,要做个好人呢,还是坏人?

后来觉得自己是想得太多了,她根本连个人也算不上,撇开道德认知,只有利益权衡。选哪条路,都只不过为趋利避害活得更久而已。

司藤缓步进洞。

不需要光,妖力助她双目视物。越往里走,腥臭之气越盛,巨大的毒蝇伞已经开始萎缩腐烂,探身下望,可以看到潘祈年道长的尸身,面朝下戳在尖利的石峰之上,血迹道道下流,已然紫黑。

司藤长叹一口气,右手微举,洞底骤然起火,毕毕剥剥,黑烟缭绕。她转身继续往内洞走,细细的鞋跟踩在石地之上,声响异乎寻常明显。

然后,她的步声猝然停止。

她看到了沈银灯和央波。

沈银灯的尸身平躺,三根尖桩分别自心口和左右肋下透体而出,尖桩的上方插在俯身向下的央波身上。同样是心口和左右肋下,分毫不差。

尖桩已经被鲜血浸湿了,两人身周地下浸了好大一摊,司藤站了一会儿之后,缓步走到他们身边。

央波的左手兀自捏着那个秦放提过的银首饰盒,右手紧紧握着沈银灯骷髅般的手爪,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

不需要她再去搜寻或者封路,沈银灯根本没有复活。

司藤站了很久,脸上渐渐笼上戾气,顿了顿转身就走。走了不到两三步,沈银灯和央波的尸身开始着火,火势好大,瞬间不分彼此,只剩了一个巨大焰球。

山洞开始撼动摇晃,石块不断落在一步一步往外走的司藤身边,直到她出到洞外,洞里才轰隆隆一阵巨大轰鸣,烟尘腾起,洞口坍塌至完全不见。

沈银灯为什么没能复活?

那时候,她在囊千崖底复生,自己都好生诧异。在她的认知里,死了就是死了,从来就没有复活过的妖怪。赤伞百年后妖踪再现,并非死而复生,只不过因为当年根本没被杀死。

她追问秦放前因后果,一度觉得,或许只是阴差阳错,让她偶然间得知了妖怪复生的秘密:原来人心之血滴入妖心,是可以促成妖怪复活的。

直到今日,她才惊觉,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件事。

或许复活的关键并不在于人的血,而是在于,那是……秦放的血。

时近午夜,司藤回到榕榜,木制的寨门在半空中画割出巨大的圆弧,几乎没有亮灯的人家了,整个寨子和整座山,都安静得像是几乎不存在。

拾级而上,鞋跟叩着条石,发出噔噔噔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出去很远很远。

身后忽然吱呀一声轻响,司藤眼神一凛,瞬间回头,厉声喝了句:“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