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贾桂芝和周万东悄悄藏进榕榜一户人家堆放柴火和悬挂风干猎物的偏房里。这趟过来找秦放,原本一切顺利,谁知道会半路遇到车祸?好在贾桂芝有藤杀保命,车子都撞成那样了,人倒是没什么大碍。
周万东就没那么幸运了,手臂受伤,还伤到了骨头。两人苏醒之后打晕看护现场的人逃了出来:毕竟周万东是有案底的悍匪惯犯,加上此行见不得人,不想惹其他的麻烦。
所幸黔东多山,他们在密林里躲了一个下午,半夜才偷偷进寨。当地人老旧的挂锁在周万东面前形同儿戏,很快就让他们找到歇脚的地方。
这一路坎坷,周万东已经很多牢骚,又加上受伤,言语中对贾桂芝越发不客气,言下之意是自己同意帮忙都是为了九眼天珠,贾桂芝最好说话算话,否则,管他妖魔鬼怪,大家都讨不了好去。
贾桂芝从前虽然谈不上养尊处优,也是吃穿不愁、日子舒畅,哪里受过这种颠簸奔逃之苦?又被周万东冷嘲热讽、软硬兼施,心里如同吞了苍蝇一样硌硬。周万东都已经大会周公了,她才有了些许睡意。
迷迷糊糊中,忽然发现自己站在野外,四下无人,冷风飒飒,吹得她发根紧扯。面前有一个大门紧锁的货仓,她迟疑着伸手去推,手还没有触到门面,生锈的门轴忽然格楞格楞响,大门沉重而又徐徐向两边张开。
朝里看,偌大的厂房充斥着模糊的殷红色,像是飘满团团的浮雾。浮雾深处,响起了清晰的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
噔,噔,噔……
贾桂芝一个激灵就醒了。不远处,周万东倚着草垛子睡得呼哈呼哈,嘴角还挂了口水。贾桂芝的手捂住心窝:还好,是个噩梦。
不对,外面似乎……真的有什么声音。
贾桂芝紧张起来,她屏着呼吸走到窗边,动作极慢地,把挂了闩钩的木窗抬起了一道缝,眼睛朝着缝隙处凑了过去……
触目所及,如遭雷击,手突然战栗着不听使唤。窗下沿荡摆着叩到木台,咯噔一声轻响。
好像惊动到外头的女人了,又好像没有,贾桂芝脑子里轰轰的,身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耳膜鼓胀得厉害。忽然间,像是回到了太爷爷贾三公临死的时候。
那个干瘦得像个核桃一样的老头,蜷缩在被子里不住地咳嗽,然后,瘦骨嶙峋的手臂掀开被子一角,不住向她招着。
母亲老早吩咐过她,太爷爷是老糊涂,脑子有病的,早些年放着沪上繁华的日子不过,举家搬到囊千来,现在,想回都回不去了。那是大城市,不是想去就去的。
那时,太爷爷已经病了好久,身上又酸又臭的招人嫌。平日里,她只会在门口偷偷看一眼,或者蹲着玩耍,从来不进去,但是那天,太爷爷的手招着,一下又一下,招魂一样,鬼使神差地,就把她给招进去了。
刚走到床头边,太爷爷就死死攥着她的手,说了很多很多话,到最后忽然歇斯底里,双眼翻白面色狰狞。她吓得哇哇大哭,闻声冲进来的母亲生硬地掰开太爷爷的手,抱起她就往外跑。身后,太爷爷沙哑着声音歇斯底里地叫:“就是这孩子,你也看到的,就应在她身上,就应在她身上……”
母亲当时铁青了脸,说:“不要信这些屁话,什么妖魔鬼怪,大住持会保佑我们桂芝的!”
冷风扑面,好像有点冷,周万东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咽了口唾沫之后,眼睛有意无意间眯缝了两下,忽然瞳孔放大,腾一下坐起来,清醒之后气得大骂:“你神经病啊,大半夜不睡觉开窗站着,吓死老子了!”
贾桂芝置若罔闻,两只微颤的手搁在木台上。面前的窗扇大开,夜还很深,不知名的虫子啾啾叫着,时停时歇,面前一条弯弯杳杳、寂寂凉凉的青石板道,悄悄静静,静静悄悄。
妈的,更年期妇女,各种神经各种病。周万东骂骂咧咧地起来关窗,窗子合上时,他听到贾桂芝近乎恐惧般嗫嚅着说了四个字。
白英小姐。
司藤很晚才回到旅馆,秦放还没睡,正坐在楼梯上等她,一见到她就紧张地站起来。司藤在他开口之前先说话:“完事了,没什么,回去睡吧。”
秦放有些不敢相信,再三跟她确认:“不会再有麻烦了对吧?央波他没能真的复活沈银灯是吧?”
司藤觉得他小心翼翼、紧紧张张的样子有些好笑:“没什么事,回去睡吧。”
秦放长舒一口气。这一天有惊无险的,总算是安然度过。他转身回房,刚走了几步,司藤忽然又叫他:“秦放?”
秦放应声回头,晕黄色的灯影下,司藤扶着楼梯的边沿站着,表情有些奇怪,带着安静和疲倦的余味。
很少见到,不,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司藤,不咄咄逼人,不居高临下,不冷眼嘲讽,平和得像是要和他拉家常。秦放居然觉得不习惯了。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吗?”
真不像是司藤会问的问题,秦放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没什么人了。”
司藤似乎有些不相信,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
是没什么人了啊,秦放细想想,自己都觉得空落:父母都是在前几年过世的,亲戚们多半在老家,走动得本来就不多,搬到杭市之后逐渐疏远,到了他这辈,忙东忙西自娱自乐,就更加没联系了。父亲临死前还嘱咐他:秦家多少有点人丁不旺,就盼着他早些结婚生子,别怕交罚款,能多生就多生几个,一大家子才热闹。
秦放说:“现在想想,怪对不起我爸的。那时候忘不了陈宛,总觉得不能接受别人了,我爸的病拖了很久,到死我都没能给他带个儿媳妇来。有了安蔓的时候,我爸已经过世了。我还专门带着安蔓去我爸坟上,给我爸烧纸说,下次再来,没准儿就是一家三口了,运气好点,一家四口也有可能。现在……”
现在?还一家四口呢,又变回一个人了。不,不死不活一口气吊着,连一个真正的“人”都算不上吧。
司藤原意是想起个话头,打听一下秦放家的远年旧事,没想到反变成揭人疮疤了,于是随口劝他:“也用不着难过,以后你遇到合适的,照样可以拖家带口,给你爸个交代。”
秦放摇头:“经过这两次,再也提不起劲了,觉得不想结婚了,一个人就挺好。反正感情这事呢,我也看透了……”
话没说完,后脑勺上挨了司藤一巴掌。亲爹啊,他后脑早上被央波打过一棍子,这一巴掌下去,痛得险些抽搐了。
秦放痛得直吸气,司藤镇定自若地说了句:“忘记你脑袋有伤了,应该照着你脸抽的。”
这说的是人话吗?秦放真是一肚子气:“好好说着话,什么意思啊?还带动手的啊?”
“见不得屁大点人装深沉。我都没看透,你看透什么了?”
“你这个人,是没受过什么挫折,吃喝不愁、事业顺利,嫌生活不够刺激,把感情那点事祭出来反复烧纸上坟,沈银灯窥探你的记忆,陈宛是你最念念不忘、心怀愧疚的人,我想不通,她淹死了,要怪也是游泳池旁边的地砖太滑了,你内疚个什么劲儿啊?”
秦放没想到她开门见山直指陈宛,一时有些愣怔,沉默很久才说:“如果那天我送她回家,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如果那天她妈把她关家里不让她出来,她也就不会死。归根结底,这事怪她妈。”
秦放哭笑不得:“司藤,你讲点道理。”
司藤说:“我挺讲道理的。”
又说:“小时候,丘山对我不好,变着法儿整治我。我那时候就知道,如果没人保护你,你就得站出来护着自己。我拣丘山爱听的话说,他指东我绝不向西,谁还天生下贱,只不过为了少挨一顿打、多吃一顿饭。丘山用火烧过我,我就知道我最好不要碰火,看见了火塘尽量躲远。快死的时候,我先给自己挖好坟,省得暴尸野外,被狗翻我的骨头吃。所以我没法同情你的陈宛,喝多了酒,头晕,就应该找张床好好睡一觉,跑到游泳池边上干什么?失足落水死了,自己要负九成的责任,谁知道平地一声雷炸出你这个圣人过来揽全责。”
秦放下意识想开口分辩,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司藤似乎也没了继续对话的兴致,转身就往楼上走。
秦放目送司藤回房,觉得今晚的对话真是奇怪,怎么说到陈宛了呢?
后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总是反复着司藤的那句话:喝多了酒,头晕,就应该找张床好好睡一觉,跑到游泳池边干什么呢?
一夜无眠,熬得眼睛里布满血丝。第二天一早,居然是颜福瑞过来敲门,门一开就脸色板正地通知他:“司藤小姐让你收拾东西,说是今天要回杭市。”
今天要回杭市?昨儿晚上司藤怎么一句没提?还有,什么时候轮到颜福瑞这个外人来通知他了?秦放站在门边看颜福瑞走远,上了楼,司藤站在走廊里,似乎对他交代着什么。
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有种突然间地位被人取而代之的不适感。就在这个时候,嘀嘀短音,手机上有短信息进来。
单志刚发的:还在榕榜苗寨?
秦放正想编辑回复,蓦地心里一动,退出阅读,回到上一级页面。
略数了数,这几天单志刚发的短信有三四条,有时候是“忙完了吗,还在榕榜苗寨?”,有时候是“还在榕榜啊,什么时候回来?”。
老实说,不像单志刚的风格。一来单志刚习惯打电话,觉得动舌头比动手指打字来得方便;二来哪怕两人是好朋友,单志刚也很少查岗一样追问“在哪儿啊”;第三是,自己离开时,委托他对安蔓的后事多多上心,按说这两天正是办手续、火化和仪式的时候,但是单志刚发来的短信里,一条都没提到安蔓。
不不不,应该是自己想多了,这些日子受司藤影响,难免杯弓蛇影疑神疑鬼,秦放自嘲地笑笑,顺手就揿了单志刚的电话。反正是要回杭市,跟他说一声也好。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应答……”
秦放的眉头皱起来,揿断电话之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另外拨通了公司业务部门经理的电话。
那头显然没想到是上司的电话,以为老板突击查岗,很是一阵手忙脚乱:“哎秦总,我、我在上班路上,今天堵,车子动都不动……单总?哦,单总请假了,好像有点事。不是打电话请假,是发短信给几个部门负责人的。虽然两位老板都不在,但是我们各项工作都很正常,有流程在,没什么大问题……”
周万东天亮之前带着贾桂芝离开落脚的屋子,寨子里人多眼杂,还得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先避一避——好在寨子建在山上,曲里拐弯的,很容易就能找到偏地头。
贾桂芝一路上都恍恍惚惚,就跟没睡醒似的,好几次都是周万东拽着她走的。好不容易在个破屋后头停下来,周万东躁得直拿手扇风,看看时间差不多,掏出手机来给秦放发短信,颠来倒去的还是那句话:在榕榜吗?
昨儿他留意过,榕榜苗寨的确挺偏,估计很少有外人来,只要秦放还在寨子里,打听个一日半日的总会有眉目的。
短信发出去,长长嘘一口气,又低头检视自己胳膊上的伤:以前伤得比这重的都有,拿布条狠狠裹起来,撑个三五天不在话下。对近乎自虐的这一点,他是很有点自豪的,觉得自己吃得苦、下手狠,真汉子。
布条有些松,他一边用胳膊夹住,另一头牙齿咬住拉紧,一边拉一边含混不清地问贾桂芝:“抓到了秦放之后呢?得先回丽县吧,你男人的尸体还在冰柜里冻着,你不赶着处理,指着冻他一辈子吗?”
贾桂芝说:“那是白英小姐。”
什么鸡同鸭讲的,那不明明是赵江龙吗,怎么还后缀了一个小姐?周万东狐疑地看贾桂芝,这才发现她是在自言自语,眼神飘飘的,跟昨晚上站在窗前时一个模样。
这是还没睡醒?周万东拿手在贾桂芝眼前晃了晃。
贾桂芝就像没看见一样,嘴唇微微翕动着:“后来我又开窗看了,没有人,我一定是在做梦。
“白英小姐跟画上长得一模一样,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样,都是旗袍。哦,不对,天冷,旗袍外面加了件大衣。
“白英小姐一定是嫌我太慢了,她等得不耐烦了……”
话还没完,周万东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特嗨的重金属音乐。贾桂芝浑身一震,登时就清醒过来。
来电显示上,“秦放”两个字赫然在目,周万东不耐烦地把手机翻过了面去,骂了句:“打个屁啊。”
又过了几分钟,秦放的短信回过来了。
“嗯,这两天头疼,睡觉呢。不说了。”
周万东的嘴角现出得意的笑来:不着急,你睡吧,慢慢儿睡。这寨子就这么大点地方,睡醒了,老子也就找到你了。
从颜福瑞通知秦放收拾行李到开车离开,前后不过一个半小时。
司藤照例坐后座,颜福瑞坐副驾。颜福瑞上车的时候,秦放一连看了他好几眼,又回头看司藤,那意思是:他怎么也跟我们一起啊?
没道理啊,瓦房的事不是已经结了吗?你颜福瑞不回青成,反而跟着一起去杭市,不觉得说不过去吗?
司藤没有跟他解释的意思:“愣着干吗,开车啊。”
山路寂寂,一路无话,中午停车吃饭时,秦放又给单志刚的手机打了个电话,那头照例不接。挂了电话之后,秦放编辑了条短信发过去:你手机是不是又跟上次似的部件出问题,接不了电话了?哥们儿,咱不缺那点钱,赶紧换台新的呗。
十几分钟之后收到的回信,寥寥几个字:嗯,先凑合用呗。
六个字,秦放盯着看了足有一分钟,然后骂了句脏话。颜福瑞正低头在他对面大口扒饭,闻言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吃饭的动作都文雅了许多。
秦放马上给业务部门的负责人打电话:“你,现在,马上,带两个同事去单总家。对,让物业给钥匙,就说单总都几天没上班了,你们担心会出事,有什么情况马上通知我……”
又想到有人现在还一直假冒单志刚套听自己的消息,秦放后背隐隐有些发凉,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低调一点,先别声张,哪怕要报警,也先问过我。”
他隐隐觉得,这事可能跟之前安蔓的死有关。志刚当时恰好就在现场,而杀人凶手也一直迟迟没有落网,难道说……
秦放不敢再想下去了,暗自祈祷单志刚可别真的出事才好。
机场候机时,单志刚的消息终于来了,据说推测是入室抢劫,因为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人被捆着锁在洗手间里好几天,没吃没喝的,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昏迷,现在送到医院去了。依着秦放的吩咐,暂时没有报警,物业保安那边怕事情声张出去引起住户对安全保障的质疑,也没有胡乱嚷嚷。
也就是说,尚未打草惊蛇,表面上看,依然风平浪静。
秦放觉得,警方介入还是有必要的,只是事情比较复杂,电话里说不清楚,还是自己当面跟警察叙述比较妥当——他吩咐业务部门的负责人尽量不要去动单志刚家的犯罪现场,以免妨碍后续警方的调查取证。对方的反应有些怪怪的,吞吞吐吐了一阵子之后,话里有话:“秦总,我觉得吧,如果真报警,也可能会有麻烦。”
“单总家有些东西,我们也说不清楚,就挺邪门的……秦总,这是单总私事,我们做下属的就当没看到,也不会乱说,你还是……自己去单总家看一看再说吧。”
邪门?秦放心里咯噔一声。
志刚家里他去过不止一次,从来没见过什么异常的东西啊,怎么还跟邪门扯上关系了?
终于登机,颜福瑞举着机票费力地比对座位号,然后被空姐客气地引向后排的时候,心事重重的秦放才想起来:办手续换票的时候,对方说过没有三人连号,有一个人要落单安排在最后。自己当时想都没想,就把颜福瑞给扔出去了。
司藤的位置靠窗,她有些疲倦,入座之后就闭着眼睛小睡。不知道为什么,秦放总觉得,两人之间,好像忽然隔了些什么。
昨晚司藤去黑背山,一定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事情跟她一反常态地起用颜福瑞有直接关系。但是到底是什么事呢?她不说,自己也无从知晓。
飞机带着引擎的轰鸣声冲上天际,机舱里安静得近乎单调。秦放渐渐困乏,上下眼皮一直打架,迷迷糊糊间,听到司藤说了句:“秦放,挺冷的,拿条毯子。”
秦放顿时就清醒了,转头看司藤。她好像又出现了跟那一晚相同的症状,无端怕冷,眉头紧蹙,嘴唇有些发白。秦放有些担心,招手示意空乘取条毛毯过来,空乘彬彬有礼地过来道歉:“不好意思啊先生,飞机上毛毯有限,已经被先要的乘客领完了。”
领完就领完吧,总不能要人家生造一条,秦放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司藤盖上。
外套上,带了他的温度和味道,自然跟毛毯是不一样的。司藤第一时间就察觉了,她眼睫颤了颤,没有睁眼,只是疲倦地说了句:“融了沈银灯的妖力之后,应该再休息两天的。昨天晚上就施用妖力,果然又有些不舒服了。到了杭市之后,要赶紧找个地方静养两天。”
“不住我家吗?”
司藤没有回答,秦放多少猜到她心思:“你不想住我那儿也行,西子湖边不少山上,都有私家开的客栈,装修得都很精致,依山带水,环境也清幽,可以给你包个院子,也不贵,你想歇多久都行。”
说完了,屏息听她回答,好久没声息,还以为她睡着了,谁知道她又开口了。
“刚刚在机场,看到那些时装的店面和广告,觉得你们现在的衣服和穿戴也很好看的。回头再看自己,旗袍、大衣,似乎真的很老式了,也很少有人这么穿了,忽然就觉得格格不入的。”
格格不入吗?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很快接受了七十七年后的生活和审美呢?或者是……
秦放想起很久之前听过的一个说法:很多时候,人的改变和对过去的决然摒弃,是从发型和穿着开始的。
那个喜欢穿最好的丝绸裁剪而成的旗袍,长发永远绾成松散发髻的司藤,说话时不时会带出咬文嚼字调调的司藤,给她罩个框框似乎就能凝成一幅旧时油画的司藤,忽然对他说:“你们的衣服和穿戴也挺好看的,旗袍、大衣,似乎真的很老式了。”
秦放觉得这其实是好事。毕竟,她的那个时代,是再也回不来了,你当然可以在身上穿一件旗袍,但这个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你再也穿不出那个有着独特风土明月的年代。
秦放说:“我也觉得,你如果穿我们现代的衣服,会很好看的。到了杭市之后,我带你去购物中心逛逛,你应该会喜欢那种收腰的风衣、高跟的皮靴,还有墨镜。”
司藤闭着眼睛笑起来:“秦放,你很有钱吗?
“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那次到沪上,重新遇到邵琰宽?
“他花了大力气来追我,我花他的钱,流水一样,从来不心疼,点从来吃不完的西洋菜,一道一道,满汉全席一样,吃了一筷子就撤;又买很多穿不完的衣裳,拎得累了,新衣服连袋子一同扔掉。我是故意糟践他的钱,冷眼看着他还要耍什么花样。
“可是现在,有点心疼你的钱,不想由着心意乱花,怕把你给花穷了。”
秦放哑然失笑,哪有买一两件衣服就把人给花穷了的道理?
还有,她又提到邵琰宽了。司藤数次提到邵琰宽,都给人前后不一、自相矛盾的感觉,忽而像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忽而又像是切齿痛恨的身受者。
耳畔传来司藤的浅浅鼻息,她终于是睡着了。
秦放帮她掖了掖盖着的衣角,忽然就发起愣来。
老话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司藤话里话外,对邵琰宽的嫌恶憎恨是无疑的了,但是,真的一点爱都没有吗?
三万英尺高空,同一架飞机,相隔二十余排,还有一个人跟秦放一样,陷入了深重的犯傻发愣之中。
颜福瑞。
原本,瓦房出事了,自己合该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他是向司藤小姐辞行去的,客客气气絮絮叨叨一大堆,大意是感谢司藤小姐不计较师父丘山道长的错处,感谢她为苦命的瓦房主持了公道,自己笨手笨脚的,也帮不了什么忙,就不打扰了,以后会常常记着司藤小姐的好……
司藤打断他说:“有件事,想来想去,还是你做合适。这事了了之后,你再回青成吧。”
颜福瑞受宠若惊,这世上,居然能有“适合”他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