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司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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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晚上十点多到的机场,先头那个业务负责人打电话来说单志刚在输液,除了极度虚弱外没什么大碍。秦放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想着已经挺晚了,既然情况挺稳定,明天再去医院看他不迟。

打车回到家已经是半夜,秦放忍着困倦为司藤和颜福瑞安排好住宿,回房之后,几乎是挨着枕头就着。感觉上,这一觉黑甜无比,内急醒转的时候,还以为天亮了。摸过手机一看,才发现刚凌晨四点半。

迷迷糊糊开门去洗手间,路过客厅,看到自书房投射出的狭长的一线光影。司藤原本就是可睡可不睡的,兴许又在看书也说不定,秦放不想打扰她,转身想走时,忽然听到颜福瑞的声音:“就是这间是吧?”

颜福瑞?他也没睡?还和司藤一起?秦放刹那间睡意全无,屏息想再听,声音似乎又低下去了。

听墙角这种事,秦放不愿做,而且司藤那么警醒,万一让她发觉难免尴尬,犹豫了再犹豫,还是悄悄离开。只是这剩下的时间,再也睡不着了。

早上起来,想着家里有客人,要尽地主之谊,秦放去外头打包了早点回来。这早饭场景真是既家常又诡异:司藤坐在沙发里看早新闻,颜福瑞手里抓着包子埋头呼哧呼哧喝粥,至于秦放,吃一口停半天,眼睛脸上都写着疑虑重重。

吃完了,颜福瑞把碗筷一推:“谢谢你啊秦放,我走了啊。”

秦放一时间没能消化“走了啊”的含义,颜福瑞踢踏踢踏回房,把自己的行李包拎出来,还跟司藤摆手:“再见啊司藤小姐。”

司藤头也不抬:“再见,不送。”

她不送,自己不能不送,地主之谊,迎送都不能怠慢。秦放满头雾水地把颜福瑞送下楼:“你要去哪儿啊?”

颜福瑞掷地有声地回了两个字:“打工!”

瓦房死了之后,颜福瑞无亲无故、孑然一身,青成山的那点“家业”也荡然无存,又有麻辣烫和串串香的“特长”,的确身具打工者的标配……

但是,这是当他傻吗?前一天晚上跟一个妖怪窃窃私语了大半夜,就为了第二天去“打工”?

秦放不甘心,还想多套他两句话,但是颜福瑞经过前一轮的卧底历练,显然已经聪明了不少,拦手招了辆出租车就跟他告别:“拜拜,秦放。”

秦放上午准备去医院看单志刚,还想联系一下之前负责安蔓那桩案子的警察张头儿,聊一下这几天收到的怪异短信,看看能不能顺藤摸瓜找到新的突破口——不过做这些之前,得先去一趟单志刚家里。

路上,他给司藤大致讲了个中缘由,司藤也挺奇怪的,问他:“安蔓之前,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了不得的人,不然为什么和她有关系的都有麻烦呢?赵江龙死了,她自己被杀了,再在屋子里关两天,单志刚估计也得没命。现在,对方又明显是在找你……”

也许吧,但是得罪的是什么样的大咖,以至于身边的人都要连坐?

单志刚住在市中心的高档公寓,他家在郊外原本有别墅,但是陈宛去世之后,大概是有风水上的忌讳,再也没去住过,单志刚的父母长居国外,别墅一直空关。之前秦放还劝过他,空关着挺浪费的,不如转手卖掉,单志刚满不在乎地回答:“就放着呗,又不缺这钱。”

好吧,土豪的世界,秦放不大懂,有时候想想也有些纳闷,单志刚家都那么有钱了,还巴巴地跟他一起创业开公司干吗呢?

单志刚的回答是:“这你就不懂了,再有钱那也是父母的,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还是有追求的。”

公司的绝大部分原始启动资金是单志刚家拿出来的,前期的关卡也是单志刚父母辈的人脉关系打通的,如果以上两者铸成的成功就是单志刚口中的“追求”……

不过,秦放也是合伙人,基本的道理他懂,既受其惠反骂其人,就有些人品低劣了。

单志刚家秦放是常来的,登记身份证之后直接在楼下物业取了磁卡上楼开门。单志刚家里,果然是被洗劫一样狼藉,满地扔的衣服鞋子、吃了一半的薯片、歪了半碗的泡面,闷馊食物的味道混着臊臭气。眼见这屋子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司藤是完全不想进去,吩咐秦放:“你赶紧看,看完了就走。”

她在走廊里等秦放,顺便观摩高档公寓的装饰。这里装修得很像酒店,房间和房间之间,都挂了艺术画或者摆了雕塑以彰显风格。这一层的雕塑都是翩翩起舞的芭蕾舞演员,裙子很短,穿着性感,姿势各异,尚算优美;但反其道而行之的是,演员的塑形相当肥胖,露出的两条大腿,像两根肉嘟嘟的火腿。

单志刚整天都在这里进进出出,这审美,得歪到哪里去啊。

等了好大一会儿,都不见秦放出来,司藤有些不耐烦,走到门边催他:“秦放?”

奇怪,秦放站在一个类似家常摆放的神龛面前,一动不动。

又叫了他两声,不见回答。司藤觉得有些异样,索性走到他身边。

这神龛居然是隔层的。前一层是关老爷,不过瓷像被砸得只剩半截了,碎瓷片混在翻倒的香烛之中,鲜红纯白,倒是对比鲜明。

后一层……

后一层的墙面上缀了绿色的小灯泡,可能电源外接,一直在亮,幽碧的颜色一晃一晃,把秦放的脸色衬得有些吓人。最里面的一面有一张年轻女孩儿的照片,诡异的是咽喉和四肢的部位都摁了铜钉,又有细细的锁链拖到里龛的四角,每个角上都挂了铜锁。

这手法……镇妖?压鬼?连个符咒都没有,也不知道是哪路江湖术士的招摇撞骗。司藤皱了皱眉头,又仔细看那张照片,女孩儿年纪不大,眉眼间有些熟悉,她一定是在哪里看过……

想起来了,秦放的钱包里有的,这是……陈宛啊。

秦放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一根根把摁着的铜钉拔出来。每拔一根,神色就森冷一分,最后把照片取下的时候,陈宛咽喉和四肢那几个部位,只剩下了圆形的孔洞。

他伸手去抚那张照片,好像这样,就能把孔洞的边缘抚齐一样。

医院里,公司派了几个业务同事陪着单志刚,笔记本电脑和网线都接进来了,还像模像样地汇报工作:“单总,恒亚这次活动,首先是道具制作周期不够,其次是长途运输,时间不定,不方便我们包线路包月……呀,秦总过来了。”

从进了病房开始,秦放的眼睛就一直盯在单志刚身上,也不去理会其他人:“大家都出去一下,我跟单总有事情要谈。”

这几个人都是前一天去过单志刚家的,约略明白秦放要跟单志刚聊什么事,虽然八卦心思大起,但还都是心领神会地一一离开。出门时看到司藤,都有些愣怔,司藤听到他们低声地窃窃私语。

——“老板新女朋友吗?未婚妻不是刚出事吗?这也太快了吧。”

——“这你就不懂了,谁知道是旧人出了事才有的新人,还是因为有了新人,旧人才出的事啊。”

——“老板就是老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之前那么久都单身,一旦不单身,换得走马灯一样……”

司藤把门关上的时候,觉得似乎有必要跟秦放说一声,陪床的这几个,还是辞了算了——只跟她照了一面就想象力如此丰富,之前在单志刚家看到的那些,才不相信他们会真的“就当没看见”,还不知道被传成什么样子呢。

看到秦放回来,单志刚还挺高兴,但后来发现他脸色不对,又冷言冷语地往外赶人,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但还是找话跟他说:“怎么这么快回来了?这两天出事,安蔓的后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应该火化了吧……对了,他们说是接到你的电话才去我家的,你怎么会知道……”

秦放掏出那张照片,把正面翻向单志刚。

单志刚猛地住口,脸色嘴唇几乎是在瞬间变成苍白,白得那么过分,以至于司藤好想掏出口红,给他的嘴唇上色,然后对他说:“来,笑一个。”

在这件事里,她固然是有些同情秦放,但更多的,是为妖的乖戾和偏激般的幸灾乐祸。她想起七十七年前,在沪上那个倒闭破落的华美纺织厂里,那个女人对她说:“你不懂,你又没有感情。”

感情?你是指人类脆弱的、掺杂太多美好想象的感情吗?秦放和安蔓不真实的爱情,和单志刚迷雾重重的友情,还有你所追求的邵琰宽虚假的真情?

秦放在单志刚面前坐下来,说:“志刚,大家都认识很多年了,不要说假话了,听着累。陈宛,到底是怎么回事?”

单志刚的喉结滚了几下,嘴唇有些发干,他局促地摁了一下手背上输液的胶口,又往后挪了挪身子:“没……没怎么回事。”

他脑子转得飞快,磕磕绊绊地去圆这个故事:“秦放你知道的,出事是在我家里出的,多少是忌讳的,所以就……”

秦放打断他:“心虚吗?”

单志刚紧张得手都在发抖了,吊起的输液滴管被带得一颤一颤,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又闭上了。

秦放冷笑:“连我这种不懂歪门邪道的,看到你神龛里的布置都知道不对。你不心虚,用得着锁着她吗?陈宛已经死了七年多了,你怕什么?你不心虚,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跟我提过,我一直以为她是失足落水,我从来不知道其中还另有隐情,更加不知道事情跟你有关!”

单志刚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顿了会儿定了定神,反而怪笑起来。

“秦放,你这是什么意思,大家这么多年朋友,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如果是我杀的陈宛,当初警察早把我抓起来了。这么多年,我对你怎么样?做朋友,我有没有亏待过你?咱们公司起步,我家里出了多少力,托了多少关系?

“现在凭一张照片,你就怀疑我了?一个活人死在你家里你不怕吗?我爸妈后来都不愿意住那个别墅了你知道吗?我们找了高人求家宅平安不行吗?什么叫事情跟我有关,就一张照片,我就成杀人犯了吗?”

秦放笑起来:“你不提你家里出了多少力,我都差点忘了。你家里人脉铺得广,如果当初真是你,也可能大罪化小、小罪化了吧?”

说到后来,秦放忽然按捺不住,伸手就去攥单志刚衣领:“说真话!单志刚!我要听真话!”

单志刚狠狠搡开秦放的手:“我说的就是真话,你不相信,报警去,让警察来抓我啊!”

气氛一时间凝重至极,秦放的眼睛喷火,拳头攥了又攥。

静默中,一直倚着墙背的司藤长叹一口气:“你们这问来问去,鸡生蛋蛋生鸡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她指着单志刚对秦放说:“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时隔七年,全是他一张嘴。红口白牙,单靠问,就能问出来吗?”

说话间伸出食指,意味深长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嘴里的话不能相信,但这里,是绝不会骗人的……秦放,说起来,还要多谢沈银灯呢。”

她一边说,一边向着单志刚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对着秦放的愤怒质问,单志刚尚能勉强稳住阵脚,看到司藤这样唇角含笑地款款过来,竟然止不住遍体生寒,说话都打磕巴了:“你……你干什么……”

秦放先是愣怔,旋即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拦她:“司藤,你不行……”

司藤听到“不行”这两个字的反应,可比大多数男人都来得强烈,看向秦放的目光几乎是带了冷笑了:“不行?有什么是我不行的?”

秦放无奈,看了单志刚一眼之后压低了声音:“你跟沈银灯的妖力还没有完全相合,只要略有施力就会有反应。沈银灯的窥探之术,你从来没有用过,还是……谨慎些吧。”

司藤犹豫了一下。老实说,这所谓的副作用的确不大好受,但是就因为这个打退堂鼓也未免太小题大做。她提醒秦放:“想清楚了,我是无所谓的,大不了难受一阵子;你就不一样了,你心里这个结,可是一辈子的事。”

秦放的心紧收了一下,恍惚中觉得眼前有个天平在晃晃荡荡,码盘上一边是一阵子,一边是一辈子。

一辈子,一阵子。

一辈子。

拦在司藤面前的手,终于慢慢垂了下去。

司藤笑眯眯地绕过了秦放,一阵子一辈子的对比固然是个理由,但是还有一个原因她没提:当年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她也实在是好奇得很的。再怎么坐实单志刚的罪,那都只是怀疑。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妖怪的好奇心,并不比人少多少,普天之下,也只有佛才真的做得到哈哈一笑置之不理,不惹一物、不染尘埃吧。

单志刚是真吓住了,哆哆嗦嗦往床头缩,想离开又碍于还在输液:人有时候,真会钻了牛角尖。这种时刻,反而被一拔即掉的输液管给将在死局里了。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司藤的笑真是温柔到要把人融在蜜糖里:“别怕啊,也就是加深一下对你的了解。”

她的手竖起来,五指微微内屈。单志刚说不出那一刹那的感觉:似乎那里,是个躲不开也避不了的吸盘,他一头就栽了过去,脑子里轰轰轰轰,像是山崩地裂、天地重组。

司藤的脸色没有任何的起伏变化,只是向着秦放竖起另一只手,没有片言只语的交代,秦放却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一颗心跳得厉害,右手张开了又攥紧,最终还是与她掌心相对着,紧贴过去。

掌心相触的那一刻,秦放忽然有些后悔,想着,或许真相,并不是自己猜想的那样;又或者真相,会带出一些他不想接受的东西。

他问司藤:“是不是我们只能看到单志刚当时看到的?”

“不止,只要是在那个时空里的,我们都能看到。”

鸿蒙初辟一般安静,完全没有声音的世界,铺天盖地,垂上直下,都像是空空一张白纸。

慢慢地颜色晕染,天地分界,远近分层,有了房屋边沿、绿树轮廓,栅栏、泳池,甚至背景音的嬉笑打闹。

秦放的呼吸急促起来,这是七年多前,单志刚家的别墅。

听说每一场记忆都是一层布景,经历的岁月和场景多了,布景就会一层一层摞起,遮盖,落灰,重叠,但永远都在。所以人会选择性遗忘,但永远都不可能真的忘记。

他看见陈宛坐在游泳池边掉眼泪,抽抽搭搭,好不伤心。年轻的女孩子,受了男朋友一句重话就觉得爱情有了裂缝,全天下都是居心叵测的敌人。

单志刚从屋里出来了,低着头边走边接电话,当时是这样吗?哦,对了,是有这出,秦放慢慢想起来,大伙儿闹到一半的时候单志刚的老爸打电话过来,单志刚是偷拿他爸的别墅钥匙待客的,以为是东窗事发,接到电话时脸色都变了,百般作揖示意他们别出声。

大家一开始还挺配合,后来对单志刚在他爸面前的狗腿做派叹为观止,一个个做鬼脸学动作揶揄他,单志刚受不了,跑外头打电话去了。他们这群损友还打了胜仗一样击掌,吆五喝六地嚷嚷:“来来来,继续打牌。”

还有人出馊主意:“音响打开,大家伙儿嗨起来,帮助志刚被老头子赶出去。青春就是要绽放不一样的真我光彩!”

所有人怪笑,真有人过去拧开了音响,咚咚咚咚的重金属音乐,楼上楼下都像是要地震。

所以,事情就出在这段时间?

单志刚捂着手机避在游泳池边的树下打电话,终于搞定太上皇,吹着口哨准备回去,没走几步就撞见了陈宛。

他似乎有些心虚,绕开陈宛想走,陈宛在身后恨恨来了句:“不要脸!”

这句话把单志刚的火给撩起来了,他停下脚步:“我怎么就不要脸了我?”

“也不知道是谁,明知道我跟秦放在一起,还给我写情书,在里头写那种不要脸的话!”

音响咚咚咚的好吵,单志刚气得几乎是喊的了:“我跟你解释过了,那封信是之前写的,塞在你马哲的书里,你那课都逃了多久了?知道秦放对你有意思之后,我就没惦记过你,我们院比你漂亮的多了去了,你真以为你天仙啊。”

“那在他面前说我坏话又怎么解释?别以为我没听见,你们撺掇他,让他对我不好,破坏我们感情。”

单志刚更气了:“妈蛋的开玩笑知不知道,你丫小说看多了被害妄想症啊?你们感情值几个钱啊,花钱请我去破坏我都不去!”

他推开陈宛就走,使的力大了些,陈宛一个踉跄摔在水池子边上。单志刚怒气冲冲,边走边骂:“神经病。”

陈宛摔得好疼,起身时没站住,兴许是酒劲上来,兴许是腿上乏力,忽然脚下一滑,前脚掌在池子边滑出一道浅痕,整个人失去重心,翻进了水池子里。

就是那道浅得几乎看不出的痕迹,成为了陈宛酒后“失足落水”的重要佐证。

水花在骂骂咧咧的单志刚身后翻起,他回头看了一眼,骂了句“活该”,继续往屋子边走。走到楼下时,还对着窗口吼了句:“丫都是不是人?是不是想我被我爸削死?开这么大声!”

说完了,脸色有些不对,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僵硬地回头去看。

水面上翻起了一连串的泡泡,还有一只徒劳地伸出来,但是很快又沉下去的……手。

单志刚的脸色瞬间煞白,他往水池边上跑,蓦地又仓皇止步,慌乱地看向房子的方向,腿一直打战,不住地咽唾沫,然后,忽然向后退缩……

秦放急得五脏六腑都像是有火在烧,他想发狂一样冲上去,狠推单志刚一把:你救人啊,快救人啊,这个时候,陈宛说不定还有救啊……

但是场景突然间就变了。

秦放看见自己,跪在游泳池边拼命地磕头。额头磕破了,嗓子也哭哑了,单志刚和几个朋友似乎是想把他拉起来,拉着拉着,忽然瑟缩地避开。秦放一抬头,猛地就挨了陈宛父亲一个重重的耳光,那个鬓角似乎一夜之间斑白的中年男人对着他拳打脚踢,嘶哑着嗓子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

天旋地转,纷纷扰扰,一明一暗间,忽然就安静下来。

方圆不大的斗室,背墙上供着元始天尊,两枚香头,袅袅青烟,一个着旧式马褂的老头举着陈宛的照片摇头叹气,对面的单志刚面如菜色,眼圈青黑,像是已然呆傻。单志刚的母亲抹着眼泪把面前一厚沓钱往老头身边推,说:“孩子每天晚上都做噩梦、盗汗、吃不下东西……先生想想办法,我问过孩子,绝不是他杀的人,也就是一时糊涂见死不救。再说了,当时也未必能救起来……”

老头把照片往桌面上一搁,食指中指摁住了照片上陈宛的脸:“这样吧,我结个链阵,把人锁在里头,走不出这囫囵之地;再请关老爷看守,也就不会再惊扰到人了。不过我不敢打包票,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最后吩咐一句,老天终究有报应,如果这中间有别人替你受过或者当了替罪羊,一定要想方设法弥补人家……”

剩下的,或许在单志刚的记忆中不是那么重要了,渐渐地什么都听不清了。背景慢慢隐去,最后消失的,是那个人不断开开合合的嘴。

原来,这就是真相吗?

跟想象的并不一样。想象中,很多阴谋、诡诈、复杂人心、见不得人的秘密,加上自己怒气的发酵,吹出一个膨胀的肥皂泡。与这些相比,真相显得简单、晦暗而又粗糙。但是不管你喜不喜欢,接不接受,这就是真相了,冷冰冰横亘在这里,袒露着让你来看。

原来,有些时候,错误的酿成,只是缘于不经意、慌乱、失措,还有那一瞬间鬼使神差的念头。

秦放近乎木然地看着眼前的单志刚,问他:“为什么当时,你不救她?”

单志刚嘴唇翕动着,再开口时,忽然带了哭音:“我不知道,秦放,我也不知道。她落水的时候,我真的以为她会游泳,后来……后来我又害怕,我脑子里一团乱,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跑了……之后我就后悔了,但是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再后来,你被她爸爸打,你很长时间没去学校,我觉得对不起你,我很对不起你,我想方设法弥补……”

原来是想方设法弥补。对,之前跟单志刚只是玩得来的哥们儿,但没那么铁,陈宛出事之后,传闻很多,自己也一度消沉,很多朋友就此疏远,但是单志刚格外照应他,经常开解他。毕业之后,他有创业的想法,随口一提,单志刚无比热络,拍着胸脯说,钱不是问题,秦放,咱们放手去做,有钱大家分!

甚至对他的个人问题都格外上心,几次要给他介绍女朋友。那次在酒吧遇到安蔓,秦放自己漫不经心,带头起哄的反而是单志刚:“愿赌服输啊秦放,别忘了,约会至少两次,至少!”

所以,这都是他所谓的弥补?

司藤在身后叫他:“秦放。”

秦放听见了,但没有在意。他盯着单志刚,奇怪地,没有憎恨,甚至没有被欺骗的愤懑,他说:“志刚,你不觉得你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单志刚木然地喃喃:“是的,我一早后悔了,当时,我应该救她的……”

秦放摇头:“我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去代替陈宛原谅。你觉得对不起她,却锁了她七年,不去补偿她真正的亲人,转而拼命来弥补我,不是很荒唐吗?”

又说:“不是我的东西,尤其还是陈宛的命换的,我接得烫手。以后公司,你自己多费心吧。”

还想再说什么,司藤第二次说话了:“秦放,我不行了。”

秦放心头一紧,赶紧回头。司藤站在原地,脸色倒还如常,身子已经开始摇摇晃晃,说:“我现在,真的有点不行了。”

她扶住病床的一角,慢慢矮下身子。这确实也是她的风格,即便支撑不住,也绝无可能直挺挺硬生生摔倒。不过由她嘴里说出“真的不行”,事态恐怕已经十分严重。秦放急忙趋身过去扶她,听到她说:“马上回去,秦放,马上送我回去。”

她脸色不好,嘴唇开始发暗,指尖微微痉挛,身体有些瘫软,却还强撑着意识不灭。情况出得突然,秦放顾不上单志刚,俯身抱起司藤,冲出门外时,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司藤好轻。

以前没有注意过这一点,认识以来,他和司藤一直保持着身体距离,最多不过路难走时扶她一把,并未觉得异样……她是真的好轻,她的体重,应该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吧……

把她扶进车后座平躺时,秦放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鼻息。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其他,总觉得连呼吸都没了。秦放紧张得心都要跳停了,她却忽然微微蹙了一下眉头,问了句:“就这样算了?”

秦放没反应过来:“什么算了?”

“单志刚啊。”

单志刚?对了,单志刚,自己从医院楼上跑下来,到打开车门,前后不过几分钟的当儿,但是再想起单志刚,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秦放说:“不是的,我准备打他一拳的。台词都想好了……”

他没处理过这种场合,但是电影电视里看过很多,当时,他想着要走上去,狠狠地冲单志刚的下巴打上一拳,然后说:“这一拳,是我替陈宛还给你的。”

司藤笑起来,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轻声说了句:“那不打了啊?”

秦放下意识答了句:“你出事了啊。”

火烧火燎回到家,扶着司藤进卧室休息,下一刻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

如果是普通人,他会让她喝水、加盖毯子、买应急的药、上网搜索家常法子,大不了送医院。可她是妖怪,除了最近因为和沈银灯的妖力相融出现问题、她总是时不时怕冷外,其他的,秦放一无所知。

所有能盖的都被他翻出来了,蚕丝被、鹅绒被、空调毯、珊瑚绒的盖巾、呢大衣,帮司藤盖到第三层时,她终于睁眼了。秦放还以为她是暖和得缓过来了,谁知她没好气地来了句:“快压死了。”

原来是盖多了,秦放笨手笨脚地又把被子往下掀。往常在家住,定点有阿姨收拾房间,他是从来不做这些的,撤下来的被子满满抱在怀里,像一座小山。司藤又闭上眼睛了,胸口没有起伏,秦放紧张地抱着被子不动,呼吸都屏住,似乎生怕自己吸一口气,就把她的生气给夺走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司藤闭着眼睛说了句:“你还不走,我怎么睡觉?”

原来她现在睡觉,就是没有呼吸的,秦放如释重负,但到底还是不放心,犹豫了再犹豫,小心翼翼问她:“司藤,你不会死吧?”

这叫什么话?司藤抬眼看他。

他是真紧张,抱着被子一动不动的,脑袋被团起的被子簇拥着,居然有些笨拙的可爱可笑。司藤真是哭笑不得,好笑之余,又有感动的余味泛起,声音都不觉柔和很多,说他:“你慌什么啊。”

又说:“胃太小了,吃撑着了。”

秦放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是,沈银灯的妖力她有些经受不住——但是对司藤来说,融妖力,并不是第一次啊。

“你以前不是也融过其他的妖怪,那时候,也会有这样的……副作用吗?”

司藤声音很轻,语焉不详:“那时没有……问题在我自己,可能是现在的身体承受不住……早知道,应该先做第五件事。不过,就这样吧,我大概……要睡两天,如果到时候还不行,会试试别的法子……”

她累得很,眼睫慢慢合上。秦放不再吵她,轻手轻脚出去,拉合所有的窗帘,又把大门反锁,挂上挂链。

阳光都被遮挡在外,屋子里暗下来。这暗色温暖而又安全得恰到好处,周遭很静,似乎一根针掉在地上都会发出声响。秦放抱了一大摞的相册和书坐到沙发里,轻轻拧亮沙发边的读书灯。

沙发正对着卧室虚掩的门,从他的位置看过去,可以看到沉睡的司藤。

司藤说,要睡两天。

门户紧闭,内外隔绝,一灯如豆,晕黄色幽暗灯光罩着的这处所在,顿成小小桃花源。偷得浮生两日闲,也很好,可以梳理过往纷纷扰扰许多事,想清楚身边来来往往很多人。

他翻开老相册。

第一页,第一张,是老家老宅,高门大户,青色砖墙上雕着嫘祖始蚕,似乎对外界昭示,这是个以育桑养蚕为业的江南小镇。

风尘仆仆的颜福瑞搭了一路的电动三轮车。风传此地是要开发,邻近镇子的地方大兴土木,但很多项目起了个地基就无限期停工,绿纱网围着工地扬土扬尘,颜福瑞下车的时候,脸上头上,蒙了一层黄,像是刚刚火线穿越了沙尘暴。

他嘴里呸呸吐着土尘,眯缝着眼睛朝安静的镇子里张望:这里,就是司藤小姐说的,秦放的老家?

比起做什么卧底,递什么情报,这件事的确轻省许多。司藤小姐吩咐得也简单:“你去秦放老家,向当地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打听一下秦放家老一辈的事情。越早越好,最好能提供大致的发生时间,事无巨细,哪怕是养了只鸡、宰了条狗,你也一条条记下。”

还给他看了秦放家老宅的照片,他指着照片再三确认:“就是这间是吧?”

怕记性不好认错,还掏出手机,对着照片咔嚓拍了一张。他的手机太老,三十万像素的摄像头远远落后于时代,硬是把秦放家文艺范儿怀旧范儿的老房子拍成了面目模糊的森森鬼宅。

秦放家不难找,出类拔萃的高门大户,连院墙都比周围来得高大气派。黑漆漆的双开门扇上,一把链锁锁住两个怒目圆睁的狰狞兽头。

颜福瑞脑袋抵着门缝往里看:里头是个杂草丛生的大院子,几只野猫在草丛里撅着屁股也不知争抢着什么,听到门响,惊得各自喵呜一声,上墙的上墙、进屋的进屋,还有一只兴许是晕头犯愣,奔着颜福瑞这头的门缝直冲而来,吓得颜福瑞一个趔趄后坐在地,半晌才拍着屁股悻悻爬起来。

司藤小姐交代他干什么来着?哦,对,打听事情,打听秦放家老一辈的事情。

镇子里人少,类似社会新闻上提到的“留守村”,大部分年轻人都已经在城里安家立业,剩下守着的人家,也大多是为了未来的拓展开发。颜福瑞兜兜绕绕了两天,打听到的消息有限。

——秦家?不晓得,老早搬走了。

——秦放?秦放是谁?没听说过。

——秦家老一辈?有钱呗,没看他们家房子都造得比别人大嘛。

——什么时候?解放前?解放前的事鬼晓得,我解放后才出生的。

好不容易打听到点相关的:好几天前,有个中年女人,带了个长络腮胡子的男的,也来打听过。不过人家说了,是秦家的远房亲戚,来打听秦家的年轻一辈搬哪儿去了。

分明南辕北辙,他要打听的,是老一辈,那两个人要打听的,是年轻一辈——

那不就是打听秦放嘛。

不过其他的收获倒是满满,比如镇子后头那块地会用来盖度假村,打造都市近郊游的吃喝玩乐地,未来地价翻十倍不止;比如齐家的孙子考上了国外的大学,拿到了全额奖学金;再比如东头那户最破落的人家,老太太瘫痪好几十年了,听说是年轻时去偷薅人家地里的菜,被追的时候失足摔到沟里去了……

颜福瑞垂头丧气,觉得还不如当卧底来得有成就感。

第二天傍晚,他又在镇子里头穷晃,转到最东头时,一间破屋子前头围了好几个人,伴随着呼天抢地的哭诉。难得见到这镇子里有两个以上的人同时出现的,颜福瑞好奇地凑过去看。

一个穿蓝布老棉袄的老太太趴在自己门槛上哭,哭一阵骂一阵,什么断子绝孙的小畜生,什么狗崽子投胎猪圈养的王八蛋,用词之丰富刁钻,听得颜福瑞叹为观止。早几十年,这老太太一定是三姑六婆长舌骂街的领军先锋。

听了会儿,大致了解了,老太太的孙子不学好,在外头赌钱输了,回来抢了她藏在枕头底下的棺材本。她紧拽着不放,那小畜生连布包带着她一起拖,把她从床边拖到门口,足足两三米远呢。

看得出来,闻风过来的几个人都不怎么待见这老太太,不咸不淡地劝说算了算了,毕竟自己孙子,素日还靠他端茶倒尿的,一边说一边动手把老太太抬到床上。这屋子又破又小,只够摆床和桌子,没什么家什要守,木门也就是个摆设——颜福瑞眼见这老太太“上了年纪”,又动起了打听的心思。有站着的人见他不走,好心使眼色,又低声提醒他:这老太太也不是善茬,煽风点火、造谣生事,人人都烦她。

任务大于一切,颜福瑞动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碰碰运气。

再说这老太太,叫骂哭号这戏码,三天两头上演的,还以为人都走了,躺在床上哼哼骂骂。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媳妇无不中招,反正瘫痪在床长日无聊,骂得几乎出口成章,骂累了翻身,突然看到颜福瑞还杵在门口,登时刺猬样竖起尖刺:“贼啊你,偷东西啊!”

颜福瑞说:“不是的老人家,我想跟你打听个人,那个秦放……”

“什么秦放秦不放,你外乡人吧,偷东西啊!”

她说的当地土话,声音又尖刻难听,颜福瑞听得无比费力,但还是耐心解释:“就是秦家,房子最大的那家,是你们这儿的大户……”

老太太听懂了,但不知怎么的,“大户”这两个字又戳痛她了,跟人较劲一样嚷嚷:“什么大户!他们家是什么大户!还不是抱了城里人的大腿!欠了一个镇子的钱,凭什么就还他们家的!我们家也是有钱人!”

颜福瑞听得云里雾里的:“秦放家欠你家钱啊?”

老太太不理他了,瞪着纸糊的屋顶骂得咬牙切齿的,什么,杀千刀的沪上纺织厂,欠了他们家好多钱,说倒闭就倒闭,一个铜板都没赔;什么姓秦的抱了城里人的大腿,跟那个纺织厂的代表白小姐一定不干不净的,不然为什么只跟他们家把账结了;什么如果当时也跟自己家结清账,她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也会去城里嫁有钱人,怎么会落到如今这地步,让个小畜生抢了棺材本儿……

说着说着又呜呜呜号啕,哭得伤心伤肺的。

颜福瑞只好退了出来,顺手帮她关门。木门豁了口,门面上满满的鞋印,不知道被她嘴里那个“畜生”孙子踹过几次了。

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比起养鸡宰狗的杂事,这个白小姐身上,大有文章可挖。

颜福瑞很严肃地觉得,秦放的太爷爷,当年一定是出轨了。

第二天晚上,秦放正撕开泡面的塑封,卧室里有动静了。

秦放心头一喜,三步并作两步抢进去。司藤躺在床上,脸色很奇怪,吩咐他:“帮我把被子掀起来。”

有不好的预感,这不像是痊愈的节奏。

果然,被子掀开,她的下半身已经有藤化的迹象了。

上次出现类似的情形,是颜福瑞陪在身边的。秦放没有经历过,惊怔到失语,半晌结结巴巴问她:“司、司藤,你是不是要变回去了?”

这情形,倒在司藤意料之中,横竖她也早有准备:如果休息两天不能恢复的话,大不了再埋一次。

不过秦放这一句“变回去”,实在叫人啼笑皆非。她斜了他一眼,懒洋洋说了句:“是啊。”

又说:“我们妖怪变回原形,再要修成人身很难的,怎么着也要百十年。我要变回藤了,秦放,你自己珍重,好自为之吧。”

秦放急了:“那你……第五件事呢?”

他还真当真了,司藤有些好笑,脸上却半点不露:“都要现原形了,还管它什么第五第六件事吗?”

说完了脸色一沉:“我变成藤身,就管不了你了,你不会心存报复,一把火就把我给烧了吧?”

秦放沉默了很久,轻轻摇头:“不会。”

顿了顿,语气恳切,说:“一楼有自带的院子,司藤,你变回原形之后,我把你就埋在……种在那里行吗?”

“埋”字听着好不吉利,“种”字又怪怪的,不管用哪个字,话说出来,都别扭生涩。

司藤嗯了一声:“行。”

她反应这么平淡,秦放觉得既失落又难受。对妖怪来说,打回原身可能很平常吧,百十年也很短;但他不一样,百十年后,他早不在了。

心里头好像堵了什么,说什么都觉得不合适,末了低声冒出一句:“我会给你浇水的。”

浇水?他给她浇水?司藤忍俊不禁,完全忘了话题根本是被自己带偏的,躺在床上险些笑出了眼泪,说他:“人怎么能傻成这样?”

秦放先是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后来终于明白过来是被她耍了,气得真想掉头就走。司藤笑完了问他:“几点了?”

秦放没好气:“十点多。”

“趁着月黑风高,先把我埋了吧。”

秦放一句“为什么”都快到嘴边了,司藤又斜了他一眼:“如果问我为什么,那你比颜福瑞还笨。”

家里没有称手的工具,秦放临时开车去五金店买了把铁锨。店主只是随口问了句“干吗用啊”,秦放居然像是被做贼拿赃一样心跳不停,结结巴巴回了句:“种、种花。”

回去的路上,暗自庆幸司藤没跟着一起出来,若是让她看到自己的窘状,又会笑他小家子气。

回到家里,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左邻右舍大多已经休息,他才在一楼的后院开挖,挖的时候总有些心惊胆战,忍不住要四下看看。司藤坐在边上看着,几次三番之后就有些不耐烦:“秦放,你就当是种花好了,慌什么慌!”

种花!你家种花选夜半十一二点,还得挖一个棺材大小的坑?

抱着司藤放进去的时候,总觉得是要把她活埋,司藤催促他填土,他都不好意思真拿铁锨去铲,自己双手推着把挖出的土覆到她身上。眼见最后一捧推过去,就要盖上她脸了,秦放问她:“真不要浇水?”

浇水浇水,这人是多爱浇水?

司藤没好气:“不要,化肥也不要。还有,你没事也不要在这里乱走,挡着我晒太阳。”

两人互相瞪着,然后,没任何提醒的,秦放忽然就把那一捧土推盖下去了。司藤似乎有被呛到,好像还咳了一下。

当然,秦放那点恶作剧式的幸灾乐祸很快就被随之而来的忧虑给打破了:以司藤斤斤计较的性格,她回来之后,一定会加倍“回报”的。

他用手把挖松的泥土拍实,拍着拍着,目光所及,心头忽然激灵灵打了个突。

屋子里的灯光从背后打过来,他蹲着的身影旁侧,还有一条被无限拉长的、正悄悄靠近的人影。

意识到情况不对的刹那,秦放觉得浑身的血都僵了。身后,传来一个男人似曾相识的冷笑声。

“还在榕榜?妈的,老子多年打雁,险些叫个雁儿崽子给骗了。”

周万东极其恼火。

以自己的江湖手段、老到经历,居然被个毛头小子给骗了,奇耻大辱,贻笑大方。

秦放回说“还在榕榜”,他是真的半点都没怀疑,还对贾桂芝吹嘘说,不着急,这里还很落后,旅馆没有身份证扫描登记验证,他只需要假装入住,一家家住客登记簿翻过来,总能找到秦放那小子的。

说得没错,路数也对,关键是,翻到“秦放”这个名字的时候,后头大剌剌标了两个字:结清。

问起来,店主翻着白眼说:“走了啊,昨儿一早走的。客人还不就是这样,来来去去的,难道还扎根啊。”

风驰电掣往回赶,手臂的伤似乎更疼了,贾桂芝看过来的目光也似乎别有讥诮深意。周万东恼火极了:秦放啊秦放,你别落在老子手上!

秦放慢慢站起来,回头看周万东。

这是个浑身充满戾气的高大男人,满下巴的络腮胡子更显表情狰狞,胳膊上块垒的腱子肉,即便有条手臂缠了纱布,肌肉还是高高鼓起,完全不影响战斗力。

周万东丝毫也不掩饰要狠揍他一顿的意图,一条手臂威慑式地甩了甩,另一只手骨节咔咔响地攥成了拳头。

秦放居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问他:“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周万东哈哈大笑:“现在来跟我攀亲戚了,是不是晚了点?”

语音未落,他狠狠挥出一拳。

打架打惯的人,变招特别快,居然事先就猜出秦放要躲的方向,拳头打出的角度极其刁钻,一出手就把秦放打了个猝不及防,硬生生被掀翻在地。

下巴火辣辣的像是在烧,嘴巴里血腥味泛起,秦放用手背擦了擦嘴,咽了口混了血的唾沫,抬起头死死盯着周万东,重复了一遍:“我们一定见过。”

这个人,一定在哪里见过,最不济,他也一定听过他的声音。

周万东狞笑着过来,一脚踏在他胸前:“可能吧,老子造的孽多,没准儿杀过你全家……”

说到这儿,他忽然住了口,目光在秦放身边刚填上土的地方打了个转。坏事做多,对这个简直太熟悉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对秦放简直刮目相看:“看不出来啊兄弟,斯斯文文跟个上等人似的,也做这事啊,埋的谁啊?”

一边说,一边腾出脚,一脚把铁锨踢起来握住,一铲子就铲挖了下去。

秦放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上,怒吼一声冲过来,两只手死死掰住铁锨的边缘。之前不觉得,原来边缘处的铁片这么锋利,瞬间就深切进肉。

周万东也火了,抬脚想把人踹翻,谁知道秦放不要命一样,红了眼跟他死磕。周万东起了杀心,硬抬起膝盖狠抵他胸口,几乎磕得他吐血才把人甩开,甩开之后狠狠往地上吐了口痰,一铁铲就把土给铲开了。

他朝坑里看了半晌,转过头看秦放,说:“我真就不懂了,你们城里人还挺文艺的,半夜在这儿挖花种草,还拼了命不让人看。”

说完了手里铁锨咣当一扔,自顾自点了支烟,表情特别闲暇地吸了一口之后,脸色忽然又转成讽刺和狠戾:“老子不就挖了你棵树吗?你搞出一副老子挖了你全家祖坟的架势,至于吗你?”

秦放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周万东身后挖开的那个坑。

打眼看过去,里头只是普通的藤根藤条。

秦放暗地里长长嘘了口气,这个时候,他才来得及理清事情的前后关系:“你刚提到榕榜,那短信其实都是你发的?闯进单志刚家的人就是你对吗?你一直在找我,为的什么?”

周万东笑得诡异而又阴鸷,伸手从后腰解下挂着的铁丝圈,裤兜里又掏出把钳子来。

这也是他的惯用手法,捆绑从来不用绳子那么麻烦,铁圈一勒、钳子一拧,简单粗暴,但干脆利落。

秦放没有说话,他看到周万东的背后,晕黄的灯光映射下,已经伸起了张开的细密藤条。

这情形,其实是有几分可怕的。灯光昏暗,幽寂无声,藤条在他身后呈包抄之势,似乎蓄势待发,藤梢锋利,如同磨尖的枪头,让人想起异形进攻时的软体触须。一声令下,万箭穿心。

秦放的眼睛有点发热,他觉得,司藤在保护他。

就在这个时候,周万东的手机响了,他不耐烦地接起来,先说了几句,大意是知道了,很快带人回来,没被人发现,发现了也不怕云云。说到后来,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带着明显的愠怒:“什么囊千?最初你他妈的从来没提过还要去囊千!”

囊千!

电光石火间,秦放忽然想起来他为什么觉得眼前这个人似曾相识了。

在囊千,坠崖的那个晚上,隔着车玻璃,自己模模糊糊看到过他的轮廓,也听过他的声音。

在那个晚上殴打安蔓,又示意将他连人带车踹下悬崖的,原来是他!

秦放牙关紧咬,有一瞬间,居然起了同归于尽的报复念头,但下一刻,他的冲动和愤怒就压了下去。他看到,周万东背后的那些藤条,几乎是在周万东说完那番话的同时,全部无声无息撤回了。

是的,自己怎么会忘了呢,囊千这个地方,跟司藤,也有着莫大的关系。她曾经问过一个问题。

——“当初,到底是谁,不远千里,把我埋到了囊千?”

秦放的心底忽然生出巨大的恐怖来。

囊千,那个自己当初一时兴起要去给先人磕头的地方,那个离开之后暗自庆幸永远不用再回去的倒霉地方,那个已经被抛在脑后逐渐模糊的地方,忽然被重新提起、无限放大,一帧一格都无比清晰地逼到眼前。

难道说,自己、司藤,还有这看似天南地北毫无关联的所有人、所有事,全部都源出囊千?

冥冥中,秦放有一种预感。

他原本以为,囊千是现下所有故事的起点。

也许他想错了,也许囊千,会是一切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