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吓了一跳,也搞不清颜福瑞是眼睛花了还是真的所言非虚,手里面的藤条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司藤从他手里把藤条接过来,放到鼻端慢慢去闻,颜福瑞见她不怕,心里也踏实了些,过了会儿迟疑着又挪了过来。
见司藤没说话,秦放忍不住问了句:“真有……眼睛?”
司藤点了点头:“只不过这根已经被绞断,等于是死了,也算是闭了眼。颜福瑞看到的,是回光返照吧。”
她口气这么轻松,颜福瑞脸上有点发烫,觉得自己过于大惊小怪:“那个……司藤小姐,你们藤条,还兴长眼睛的啊?”
司藤看了他一眼:“什么长眼睛,不是有两个人下了水吗?两个人,四只眼。”
颜福瑞没反应过来,嘴巴半张着一脸纳闷,边上的秦放却是毛骨悚然:“你的意思是,这藤条上的眼睛,是当时拎着藤箱下水那……两个人的?”
司藤说:“是啊。”
又说:“我不是说了吗,白英的计划里,没有什么偶然,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她自己的埋骨地,当然更要赔上十二万分的小心。”
鬼索当然是有一定的灵性,但是作为本体的白英都已经被镇杀,种在湖底的区区藤条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日子久了,跟腐藤死藤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所以白英要赶在藤条的灵性还没有丧失殆尽之前,给它们打一剂“强心针”以助其妖性。对于妖来说,短期内助长妖性戾气,莫过于……戕害人命。
秦来福不会水,一定会安排水性好的人下水掩埋藤箱,不管他安排了多少人,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那天晚上,不会有活人浮上水面。除夕之夜,阴冷的湖面之下,是看不见的修罗场。
四只眼睛,分别被四根鬼索所夺,这四根独目鬼索,就是她坟冢的守护者,静静贴伏湖底,有异动时骤然暴起,绞杀有意无意靠近或是可能形成威胁的人或者物,顺便用活物的血液浇灌湖底的鬼索,以便其继续生长残喘。
司藤相信,以鬼索的灵性,不可能会在白日显露踪迹。这一次,或许因为是在深夜,所以对付秦放时,才会大意扬升出水面,让颜福瑞看了个正着。
剩下的两具尸体,必然会和白英的尸骨一起,被鬼索深深绞缠于水下:白英的谨慎登峰造极、滴水不漏,即便这世上真有其他人找到了埋骨地,启开坟冢,面对的,会是三具遗骨。
精心安排,算无遗策,万事俱备,含笑撒手。心中终究是得意,临死时,对着丘山道长幽幽道出一句:“我一定会回来的。”
颜福瑞听得心头凉气直冒:“司藤小姐,你的意思是,白英在湖底这么些年,鬼索还杀过其他人?比如像秦放一样无意中靠近的人?如果这样的话,西子湖边应该会有一些传闻啊。”
“你以为鬼索的眼睛是白长的吗?即便害人,也会相当隐秘,真的惊动了人,必然会很长时间偃息不动,不会自找麻烦的。”
秦放一直静静听司藤和颜福瑞对答,直到此时才插了一句:“那,司藤,你还要复活白英吗?”
颜福瑞如被点醒,赶紧附和秦放的话:“是啊司藤小姐,白英死了都会害人,如果活过来的话那还得了啊?要不我们不要复活她了……”
司藤脸一沉,冷冷打断他:“在你心里,我一定斗不过白英是吗?合体之后,我就一定会被她控制吗?”
说完,也不等颜福瑞说话,转身就朝着湖边走去。颜福瑞也没留心她干什么,心里嘀咕着,那人家白英小姐确实是比较厉害一点嘛……
正想着,忽然听到秦放大叫了声:“司藤!”
秦放的语气有些不对,颜福瑞赶紧抬头,这才发现司藤已经在水里了,一漾一漾的水线正齐到她腰。秦放正想迈步过去,司藤厉声喝了句:“不准过来!”
秦放愣了一下,只这片刻的晃神,司藤身子往下一伏,瞬间就消失在水面之下。一行迤逦的水线直向湖心,转瞬就不见了。
颜福瑞结结巴巴道:“司、司藤小姐是、是合体去了吗?”
秦放好久都没说话,末了咬牙说了句:“开船!”
引擎的马达声渐渐隐去,冲锋舟停在漾着些许微光的湖心之上,随着湖水的动向原地轻晃。周围安静得近乎异样,颜福瑞心里越来越慌,明明遥遥就能望见湖岸,却觉得比被扔在辽廖的太平洋中心还生还无望。
他哭丧着脸劝秦放:“秦放,我们还是听司藤小姐的话吧,司藤小姐不是说不准过来吗……”
秦放背对着他盘腿坐在船头,定定地一动不动,过了会儿实在被他唠叨得烦了,伸手从冲锋舟置物格里扯了个瘪了的救生圈扔给他:“要走你走,自己吹气。”
颜福瑞攥着那个救生圈哀怨地看秦放,过了会儿,也不知道他是真想走还是坐在冲锋舟上闲得无聊,居然真的扯着吹气口鼓着腮帮子呼哧呼哧吹气了。
一时间,湖面上只剩单调的吹气漏气声:呼……哧……呼……哧……
秦放脑子里乱得很,盯着船头的湖水一直发呆,脑子里只盘绕着一个念头:待会儿司藤上来,还会是原来的司藤吗?
船身突然剧烈一震。
秦放回过神来,转头不悦地横了颜福瑞一眼。颜福瑞似乎有些紧张,他抱着依然半瘪的救生圈,没敢出声,但口型分明是在说:不是我啊……
船身又是一震。
秦放这回终于察觉出不对了,他和颜福瑞对视了一眼,两人的心都跳得厉害,不约而同从坐着的地方缓缓站起来,动作极轻地挪到了冲锋舟的中心。
颜福瑞上下牙关得得打架,低声问秦放:“是……是司藤小姐吗?”
秦放摇头:“应该是白英。”
话刚说完,船头微微一倾,似乎有一只手扒住了船头。黑暗中看不大真切,秦放忽然又有些不笃定,颜福瑞也一个劲嘀咕:“是不是司藤小姐?是不是和白英小姐打累了,爬不动了?还是……合完体了?”
他一边说一边捡起脚边的手电筒,哆哆嗦嗦地拧亮照了过去。
灯光停在一只黝黑的手骨爪之上。
颜福瑞的脑袋轰一声炸开了,吓得居然连撒手也忘了,后背上的凉气一阵接着一阵,脑子里突突地只有一个念头:白英!是白英!司藤小姐提过,白英的尸骨被烧过,这么焦黑的手骨,除了白英还能是谁?
船头又是重重往下一摁,颜福瑞和秦放几乎站立不稳。伴随着巨大的水花,一具焦黑色的骷髅猛然从水下跃起,稳稳立在了船头,顿了一顿,头骨格格转了两下,深陷的两个眼洞盯向了秦放和颜福瑞的方向。
颜福瑞紧紧抓住秦放的胳膊,连自己都不曾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已经躲到了秦放的后头:“秦、秦放,合体了之后怎么一点司藤小姐的样子都没有了?再、再瘦也得有点肉啊……”
秦放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这么凶险的时刻,思绪居然忽然跳到了初见司藤的时候:那时候,司藤刚刚从地下坐起,和骷髅骨架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一层皮而已。是否因为,白英被丘山镇杀和烧过,所以皮肉无存?但这是否也意味着,司藤并没有和白英合体?颜福瑞说得有道理,如果合体的话,总会有些许中和……
那具骨架的头骨凭空转了一下,像是在嗅什么气息,再然后,缓缓向着两人的方向走了过来。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全身骨节咯噔作响的声音。
秦放和颜福瑞几乎在以和她同样的步幅慢慢后退。颜福瑞紧张得全身汗毛倒竖:“她……她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总不是想来打声招呼握个手。
秦放死死盯住白英,相距约莫两步左右时,那具骨架忽然间直扑了过来。秦放下意识推开颜福瑞,自己还没来得及避开,已经被白英重重扑倒在船上。与此同时,伴随着颜福瑞的怪叫声,船舷边扑通一下落水声响,紧接着冲锋舟四下摇摆,颜福瑞扑腾着想扒住船舷爬上来。
秦放挣扎着想起身,白英的左右骨爪已经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头骨四下摇摆着,牙床处机械地开合了两下。秦放目光所及,居然看到了慢慢凸出的尖利牙齿。
妈的!这是什么鬼?秦放脑子里嗡嗡的,拼命用膝盖和手肘去撞白英的骨架,真是如同撞在钢筋铁架上一般。眼见着白英的牙床张开着向他咬下来,一个游泳圈忽然从背后套上了白英的脖颈骨,再后头是湿漉漉的颜福瑞。估计他也知道情形凶险,索性也豁出去了,一边向后狠拽一边大叫,叽里呱啦什么不准打人不准咬人,想到什么叫什么。
秦放趁势得脱,跌跌撞撞奔到冲锋舟的手舵处,大叫:“颜福瑞,趴下!”
颜福瑞听到引擎拉绳的启动声,居然反应过来秦放的用意了,手一松扑伏在船身里。白英的身子踉跄了一下,还未站稳,冲锋舟一个划边急转,狠狠把她甩下水去之后,向着岸边疾驰而去。
秦放心跳得厉害,几乎把油门拉到最大。游泳圈已经被白英带走了,颜福瑞抓着手电筒权当武器,趴在后头船舷上跟播报员似的:“秦放,快!快!她跳出来了,呀,不对,她好像往那边去了,她跳上岸了,啊!不对,她就在这儿,就在这儿!啊!”
眼见有黑影从船尾侧陡然出水,颜福瑞大吼一声,高举手电筒,以泰山压顶之势全力下砸。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司藤冷冷的声音:“颜福瑞,你想死吗?”
颜福瑞心说坏了,力使到一半赶紧旁偏,一个重心不稳倒栽下去,满心以为又要灌个水满顶,司藤出水时随手一提,倒拎着他的腰带把他扔回到船中。
秦放乍听到司藤的声音,心里蓦地一宽,手上微松,冲锋舟突突突地在湖面上停下来。他回头看,司藤站在船尾之上,像夜色中的剪影,问他:“白英呢?”
远远的高处有车光亮起,似乎是向这边来的。秦放没有立刻说话,颜福瑞答得语无伦次的:“好像在水里,又好像刚刚上岸了,看不大清……”
司藤打断他:“应该还没走远,得马上找到她。她那个样子,如果被人撞见……”
话还没说完,远处轰的一声巨响,像是撞车。三人几乎是同时心中一凛,看向发声的方向。
刚才那行进着的车灯光亮,已经骤然停在一处,被周围的黑暗层层围裹,诡异地没有任何声息。
秦放真是没见过如此惨烈的车祸,警车和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他还有些缓不过神来。驾车的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女人,车上还有她四岁的女儿,车体和车窗都已经严重扭曲变形,救援人员正忙着切割拆解。那女人的老公也到了,据说是个老师,架着金丝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即便遇到这么崩溃的情形,还是没忘基本礼节,擦着眼泪过来给秦放道谢。
秦放隐隐觉得事情跟白英脱不了干系,这道谢受之有愧,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车里那个小女孩忽然醒转的一声痛呼。外头救援的人员几乎是同时精神一振,但紧接着就有人担心那女人伤得更重,还有人絮絮叨叨地说这哪像撞车啊,普通撞车哪能撞成这样。
司藤和颜福瑞没有留在车祸现场,原本说是各自搜寻,颜福瑞不敢,跟在司藤后面亦步亦趋。三人会合的时候,从司藤的脸色看,搜寻显然也没什么结果。
事情发展到这步,实在是出乎先前的意料。秦放起先一直担心的是司藤会不会跟白英合体,谁承想居然有个骨架森森的白英直接从湖底逃掉了。可是,这也不合理啊,白英的骨架总不会自己能跑吧?
面对秦放质询似的目光,司藤也不隐瞒,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我给了白英一半的妖力。”
原来如此,司藤之前从沈银灯那里如愿拿到妖力,非但未能扬眉吐气,反而处处掣肘,甚至好几次因为妄动妖力大伤元气,秦放也猜到她会设法解决,但没想到的是居然分了一半给白英。
秦放约略把车祸那头的情形讲了讲。司藤没什么表情,颜福瑞反而挺激动的,说司藤:“司藤小姐,你看,你这就是放虎归山了。不放白英,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还有啊,那妖力你不要,你分给谁都行,干吗要给白英啊……”
见司藤脸色不大对,秦放揪着颜福瑞的衣领把他拖开了。颜福瑞还不服气,一边跟秦放对拽一边说他:“本来就是啊,人家母女俩多无辜啊……”
觑着离司藤已经有段距离,秦放松了手,沉着脸吩咐他:“不要惹司藤生气,别多话。”
颜福瑞不懂秦放为什么这么小题大做:“说一下都不行啊,那开车的女的多可怜,说不定就死了呢。”
秦放看了看远处的司藤,声音忽然有些奇怪:“颜福瑞,司藤不跟白英合体,你之前看出任何迹象来了吗?”
颜福瑞愣了一下。他对秦放的这句话听得并不十分明白,但是奇怪的,心里忽然隆隆地打起鼓来。转头去看司藤时,居然下意识畏缩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一时间,气氛古怪异常,还是秦放打破了僵局,提议说是不是还要四处找找,万一再有人撞见白英,她那副形象,还是挺……够呛的。
这确实是个问题,颜福瑞赶紧点头附和。没想到的是,司藤反而是反对的那一个:“以白英的智计,即便陡然复生,至多也只有一两分钟的惊慌失措。接下来,她知道怎么隐藏,也知道怎么适应。”
秦放脱口问了句:“那怎么办?”
司藤答非所问:“太晚了,先回去吧。”
当天晚上,秦放没有再睡,一个人坐在客栈的大厅里。后半夜的时候,颜福瑞也下来了,挨着秦放坐下,闷闷说了句:“睡不着。”
秦放问他:“司藤睡了?”
“好像……睡了。”
气氛有些沉闷,秦放没再说话。颜福瑞发了会儿呆,像是自言自语:“你今天没跟我说那句话之前,我都觉得司藤小姐挺好的;你说了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怕她了。”
“哪句?”
“就是那句,你问我之前有没有看出司藤小姐不跟白英合体。”
秦放嗯了一声。他胸口有些发闷,太阳穴突突乱跳,当时,那个念头突然间就冒出来了,想到了之后,心里直冒凉气。和颜福瑞一样,在那之前,他几乎已经把司藤当成亲近的朋友了,但就是刹那之间,司藤整个人,忽然又陌生得遥不可及。
秦放定了定神:“司藤小姐有自己的想法吧,也未必会事事告诉我们,我们也别想太多了。”
颜福瑞没吭声,末了,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秦放,你觉得司藤小姐斗得过白英吗?”
不待秦放回答,他又长叹一口气:“刚才,司藤小姐问我,在我心里,是不是觉得她肯定斗不过白英,当时,我真是那么想的。但是现在吧,我又说不准了。”
天快亮的时候,颜福瑞挨不住,趴在一边的沙发上呼哈大睡。秦放也有些犯困,正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门外敲敲打打吵闹得很。秦放心里烦躁,起身出去想叫他们小点声。
门推开,凉风扑面,接着又是香风满怀,定睛一看,居然一步跨到了个老式的戏台子上。台上咿咿呀呀也不知道唱的哪一出,满头珠翠的小花旦俏脸含羞地过来,牵着秦放的衣袖子合着敲板鼓点把他一步步往台中央拉。秦放正不知所措,一瞥眼看到穿着旗袍的司藤正端坐在台下喝茶。
真奇怪,这么大的戏园子,台下只有那一张桌子、一盏袅袅香茶和一个人。秦放甩开了小花旦跳下台去,气喘吁吁地奔到司藤身边。她像是没看见,自顾自擎起了茶杯掀开了盖碗喝茶,头微低间,如云的秀发之下,隐现一截森森的头颈骨。
这不是司藤,是白英!
秦放大骇,腾腾腾连退几步,后背正抵到戏台,气息尚未喘匀,身后唱念做打声突然退去,台上传来了噔噔噔的高跟鞋的声音。
秦放急回头去看,偌大的戏台子转瞬之间空空荡荡,铺天盖地的云雾缭绕,有个身形窈窕的人影越走越近。仔细一看,正是司藤。
她穿束腰的风衣、及膝的长靴,两手插在兜里,走到戏台边沿时站住,似笑非笑,盯着下头的白英。
台上,台下,一站,一坐,司藤,白英。
秦放拼命挥舞着双手,大声叫司藤的名字。原以为她听不见的,可是慢慢地,她低下头了,也看见他了。她看着他微笑,一字一顿地,说了几个字。
她说:“到此为止了,秦放。”
秦放一个激灵醒转过来,这才发现是撑着沙发扶手的胳膊走空了。身边传来颜福瑞翻身的声音,回头一看,颜福瑞也醒了,正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愣了会儿之后,说:“秦放,我梦见司藤小姐了。”
又是司藤,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秦放随口问了句:“梦见什么了?”
“司藤小姐让我别回青成山了,她说我反正在那没牵挂了,又说我可以留在杭市啊,做点小生意,秦放也在杭市,有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可以帮帮我……”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赶紧给秦放解释:“我可不是借着做梦要讹你钱啊,司藤小姐确实是这么说的。”
秦放失笑,他撑着沙发靠背起身,眼前忽然一眩,伸手遮挡间,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而颜福瑞仍然絮絮叨叨地在身后讲自己的梦:“最后司藤小姐还说,到此为止了,颜福瑞……”
到此为止了?
秦放的动作陡然一僵,猛地转身看颜福瑞。颜福瑞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说话都结巴了:“那、那,梦里就是这么说的,又不是我编的……”
秦放不等颜福瑞说完,拔腿就往楼上跑。司藤的房门虚掩着,秦放也顾不上礼貌了,一把就推开。
不是说睡了吗,床上却没有人,她惯穿的旗袍大衣倒是还搭在床头,高跟鞋也歪歪斜斜倒在床边,床底下还有双丝缎拖鞋。秦放松一口气,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身后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颜福瑞也上来了,挤在他后头看了半天,冒出一句:“咦,衣服鞋子都在,那司藤小姐穿什么?”
一句话登时就点醒了秦放,他一颗心跳得厉害,几步奔到床边去拎几个立着的纸袋子,那是前些日子他在商场买了送过来的风衣靴子,后来一直没见司藤穿,还以为就这么放着了……
果然,手上像是拎了个空,轻飘飘的没有分量。
也不知过了多久,颜福瑞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怎么了啊秦放?怎么了啊?”
原来,到此为止是这个意思。原来,到此为止,真的就是到此为止了。
秦放轻轻把纸袋子放回地上,说:“司藤走了。”
颜福瑞虽然觉得司藤的离开有些突然,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合理。非但合理,他简直是如释重负了。
司藤小姐是妖怪嘛,事情办完了用不着他们了当然就要走了,走了还知道要托梦打个招呼,多有人情味啊。对于妖怪,也实在不能有其他更高的期待了。
而且这么走掉,说明司藤小姐是原谅他的师父丘山了,也不会再找他颜福瑞的麻烦了,这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收尾了,除了瓦房这孩子……
颜福瑞半是高兴半是欷歔难过,想到瓦房稀里糊涂就折在赤伞手里,眼睛几乎都模糊了,又想到司藤的话,其实,他还是回青成山更好吧,毕竟在杭市人生地不熟的……
忽然听到秦放问他:“你觉得,司藤会去哪儿呢?”
怎么还司藤司藤的,人家司藤小姐都说了,到此为止,他虽然没读过太多书,也知道这个“止”就是“结束”的意思……
秦放没等他回答,自顾自说下去:“以司藤的性格,不大可能不管白英的。你觉得,当时她没有再找,是因为她觉得根本找不到呢,还是她已经知道白英在哪了……”
颜福瑞打断他:“哎,哎,秦放,到此为止了。司藤小姐和白英小姐都是妖怪,妖怪!”
他特意强调了“妖怪”这两个字,谁知道秦放看了他一眼,忽然冒出一句:“那我还是妖怪的后代呢。”
颜福瑞没词了,过了会儿,奇怪地看秦放:“那你还想怎么样?难道你还想搅和到妖怪的事情里来?真是奇怪了,哪有人放着自己的安稳日子不过,硬要去掺和妖怪的事的?”
秦放低声说了句:“我觉得这事没完啊。”
颜福瑞很生气,秦放这个人,脑子怎么就有点糨糊呢:“当然没完,司藤小姐说不定还会跟白英小姐决斗呢。但是我们这儿是结束了啊,你又帮不上什么忙,你往上凑什么热闹呢?一个人,人家都跟他说了到此为止了他还硬要去管闲事,这是什么精神?要么是脑子有毛病,要么就是……”
他突然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秦放:“秦放,你不会是对司藤小姐那个吧?啊?你不会是有那种想法吧?”
秦放没好气:“哪种啊?”
颜福瑞的嘴巴张得比瓢还大,心说不会的不会的,她是妖啊,再说了,差辈分啊,也差岁数吧?不过听电视上说过,有一种念……母情结,秦放这得是……念祖情结吧……
他表情古怪、阴晴不定,秦放却全然没有在意,只是仔细回忆着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
开始的时候,司藤说得马上找到白英,她自己也去找了。自己告诉她车祸的事情之后,她马上说不用找了,要回客栈。紧接着,天不亮,她就离开了……
电光石火间,秦放突然反应过来,脱口说了句:“我知道了!”
颜福瑞还沉浸在如何去“委婉”地劝秦放,人和妖是没有好结果的啊,起先想用白蛇传的例子,后来一想,电视里白素贞和许仙的儿子许仕林还考上状元了,这不是变相鼓励秦放吗?不好不好……
正“不好”的时候,被秦放突如其来的一句“我知道了”吓了一跳,茫然抬头:“啊?”
秦放有些激动:“司藤如果早就打定主意不跟白英合体,她就没有理由要给白英一半的妖力;既然给了,就说明不得不给。你记不记得你当时还说,要给也别给白英,给谁都行?我猜她给不了别人,也不能随意丢掉。白英是一个载体,只有跟她同样的妖怪,才能接受她的妖力。”
颜福瑞听得云里雾里,继续茫然:“啊?”
“司藤要做五件事,但是最后两件事的顺序出错了。她其实应该先合体后夺妖力,可她的做法反了,因为赤伞的妖力是全妖妖力,她的半妖妖骨反而承受不住,要解决这种状况,只有两种办法,一是和白英合体为全妖妖骨;二就是两人各分其半。
“司藤当时,已经不想跟白英合体了,但是分体的话也有风险。考虑到白英的为人和智计,司藤在湖底的时候,应该设法制住白英,但是不知道当时出了什么异样,白英比司藤先出了湖底,所以后来司藤上船时,跟我们说务必要马上找到白英。”
颜福瑞终于听懂点了,他想发表意见,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愣愣地听秦放说下去。
“我最初见到司藤的时候,她也几乎是一张人皮包着骷髅骨架,但是滴入了人血、取出尖桩之后,她马上恢复成人的样子——因为她当年只是被白英放干了血,尸首健全。但是白英不行,她被丘山镇杀,烧得只剩骨头,妖力注入只能让她活过来,可是要想混迹在人世,她要一张人的皮囊!颜福瑞,白英好像要穿衣服一样,穿到人的身体里去。”
颜福瑞的脸色渐渐白了:“所以当时在船上,她袭击你……”
秦放点头:“她刚活过来,惊慌失措,不管男女,她要个皮囊,她要给她的妖骨裹个人的身体。那个时候,附近没有别人,除了我们的船,还有……”
颜福瑞心里直冒凉气:“还有那辆正好开过来,后来出车祸的车。”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不说话了。
司藤听说了车祸的事之后,就一反常态要求“不用找了”,是不是因为她也猜到了?
秦放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终于和接治昨晚车祸伤者的负责人员通上话。对方的回答是:“听说车是坏得挺厉害,但是万幸人没什么事,一大一小,简单包扎了一下就出院了。”
万幸人没什么事?车子蜷曲得像一团废铁,自己离开的时候,倒是听见那个小女孩呻吟了一声,但那个开车的女人自始至终没有声息。连救援的人都说那个女的伤得更重,居然“简单包扎了一下就出院了”?
近傍晚的时候,秦放终于拿到那家人的住址,手机号也有,但是出于谨慎没有去拨。开车出发的时候,颜福瑞唉声叹气的:“秦放啊,咱们别去了,如果司藤小姐也在,她总能解决的。可是如果司藤小姐不在……”
如果司藤不在,跟白英正面遭遇,那实在是够呛的。她穿在那个女人的身体里面啊,那种场面,颜福瑞想都不敢想。
秦放心里五味杂陈,也说不清自己的动机,他安慰自己:只是去看一眼,知道司藤在哪儿,知道自己的推测是对的就好。
户主姓万,家境不错,住在挺高档的小区。秦放开了车,门口的保安没有太过盘问就放他进去了,车子在楼下停下,打开车门下车时,秦放忽然有些犹豫:如果遇见司藤,司藤会生气的吧?
正迟疑间,身后有人喊他:“秦先生?”
是个斯斯文文拎着大包小包的中年男人,看着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是谁。见秦放疑惑,那人提醒他:“昨晚上咱们见过的,我太太撞车,还要多谢秦先生路过及时报警啊。”
原来就是昨晚见过的万先生,当时是打了个照面,但是情形混乱,秦放没怎么认脸,想不到居然这么巧遇到。
秦放赶紧推说是过来看朋友,又关心似的明知故问:“你太太和女儿都没事吧?”
说话间,不经意似的看向万先生拎的纸袋子。袋子上烫金色的Logo,是当地蛮有名的品牌“丝之韵”。丝?丝绸?旗袍?
万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很有些喜忧参半:“万幸是人没事,车子是全毁啦,也不知道保险好不好赔。不过那些是身外之物,人没事就好。”
人果然是没事?秦放心里咯噔了一声,下意识地朝楼上瞥了一眼:“那是……都出院了?”
万先生点点头,又有些难掩担忧:“是啊,不过这么大的事,我想总有些心理阴影的……我太太回家之后,一直抱着女儿看电视,她平时也不怎么看的……不过看看也好,可能现在心情还是紧张吧,看看娱乐节目舒缓一下……”
说到这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秦先生,如果有空的话,上去坐坐?”
秦放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颜福瑞在边上又是挤眼睛又是鼓腮的。他心里好笑,故意停了一会儿才找借口谢绝了万先生,眼瞅着万先生进了楼,颜福瑞舒了好大一口气,埋怨秦放:“你犹豫什么啊,当然不能上去坐,多危险啊,那是白英啊。”
一直在看电视,万先生又买了大包小包的丝绸制品,和之前的司藤还真是如出一辙。秦放忽然想到了什么:“如果白英会害人的话,我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万先生,他和女儿待在上面,也很危险啊。”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低头去翻先前存的万先生的号码。颜福瑞在边上大声说他:“你怎么提醒?说他老婆其实是个妖怪?人家会信你吗……”
说到一半突然没下文了,秦放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颜福瑞又在挤眼睛鼓腮,头使劲往边上偏,还拿手去遮脸。秦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实在纳闷得不行:“你有病啊?”
颜福瑞急得不行,脸偏来偏去地躲无可躲,忽然对着秦放身后大叫一声:“不是我要来的,是秦放拉我来的!”
秦放猜到是谁了,一时间有些头皮发麻,却又不得不转过身来。来的果然是司藤,冷冷盯着他看,跟梦里一般无二,束腰的修身风衣,还有黑色及膝长靴。
秦放硬着头皮找话说:“这个衣服……穿着挺好看的,人也很精神……”
颜福瑞心里鄙视了秦放一下:即便自己没演过戏,也知道这该是多糟糕的台词啊……
“你怎么来了?”
“出来溜……溜。”
司藤冷笑了一下,又看颜福瑞:“你也是来溜溜?”
颜福瑞没吭声,而是非常自觉地往旁边移了一下,以便离秦放更远一些,那意思是:我跟他不熟。
秦放实在也编不下去,憋了一会儿之后索性单刀直入:“司藤,白英可能在上面,她是不是……借用了那个万太太的身体啊?”
“是啊,不然呢,就一个晚上,她还能造一个出来?”
这么容易就坐实了先前的猜测,秦放不知道是该舒一口气还是心头一紧:“那……那个万太太是还能活着,还是就……死了?”
司藤没有说话。
这意思很明了了,秦放沉默了一会儿,说:“知道了。”
颜福瑞看看秦放又看看司藤,忍不住冒出一句:“司藤小姐,这是杀人啊,你准备拿白英小姐怎么办啊?如果连你也制不住她,她是不是会害很多人啊?”
司藤说:“我大概还是制得住她的,至少在妖力上,她胜不过我。”
颜福瑞惊讶:“不是分了她一半妖力吗?”
司藤盯着他看,语气中不乏讥诮:“如果是你,你会那么老实,正正好好给她一半的妖力让她能追着你打,而且还一半一半的根本不知道谁能赢吗?”
颜福瑞张口结舌。
明白了,司藤小姐可能承受不了全妖妖力,一定要分一些出去,但是出于对白英的忌惮,她也不可能甘心给自己硬生生造出一个控制不了的敌人。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自己多留一些合情合理。
颜福瑞心里忍不住发牢骚:那还不是你自己之前说“一半”,你要是说一小半,我也不会问来问去的自讨没趣。
司藤还能制得住白英就好,秦放松了口气,下意识抬头看楼上:“那你……见过白英了吗?”
司藤有片刻的恍惚,顿了顿摇摇头:“我也是刚刚找来。白英刚找到宿体,不出变故的话短时间内会小心静养,不会有什么异动。我跟着那位万先生去了店里,假作顾客跟他随便聊了聊,也套了些话。说起来,白英的衣服,还是我帮忙挑的呢。”
秦放有些感慨:“他说白英回来之后,一直在看电视,跟你当初……倒是像的。你准备拿白英怎么办?”
司藤沉默了一下。
要拿白英怎么办呢,这个问题她自己都没想清楚。合体她是不想的,但就此各走各路吗?白英的性情跟多年前似乎很不相同,还真说不准放出去的是不是一个祸害。但是要杀了白英吗?她想都没想过……
或许,在没有下最终的决定之前,白英应该始终在自己的看守之中。
司藤沉吟了一下:“毕竟已经很多年没见了,我不知道白英的反应会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像当年那样,一见面就跟我大打出手。如果真打起来……”
颜福瑞急吼吼接了句:“如果真打起来,不要连累那个男的和小女孩啊。小姑娘多可怜啊,妈已经没了。”
秦放想了想:“稳妥起见,还是先把不相干的人引开吧。我和司藤一起上去。我之前跟那个万先生聊过,找个借口把他和他女儿带出来挺容易的。司藤,就算你跟白英打起来,也不要太大动静,可别把楼都拆了。”
他说完朝楼里走,走了两步之后发觉司藤没跟上来,回头看她:“走啊?”
司藤叹了口气,反而是看着颜福瑞轻声说了句:“都说了到此为止了。”
颜福瑞讷讷的,直到司藤走远了才不甘心似的辩白了一句:“又不是我想的,秦放拉我来的啊。”
门开了,露出万先生狐疑的脸。开门前,他凑在猫眼上看过,男的女的都见过,尤其秦放,还是昨儿晚上报警的好心人。只是,怎么会这么巧凑到一起,来敲自家的门呢?
司藤向着万先生笑了笑:“令夫人在吧?”
令夫人?这应该是在问自己的老婆,只是这称谓怎么听起来这么怪呢?万先生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传来女儿囡囡的声音:“爸爸,爸爸……”
声音戛然而止,回头一看,囡囡毕竟年纪小,看到了陌生人有些怕,怯怯地闭上嘴巴往角落里缩。
万先生朝两人抱歉地笑笑,转身过去抱囡囡:“妈妈呢?囡囡不陪妈妈看电视了?”
“妈妈换衣服,不叫我看,也不抱我。”
她一张小脸委屈得很,说到“也不抱我”的时候,眼睛里几乎是有眼泪了。秦放心里挺难受的:小孩子吧,你觉得她不懂事,其实人情冷暖情绪变化,她们比谁都感知得敏锐——虽然只是一句稀疏平常的“也不抱我”,但是实际上,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的感觉了吧。
不过看万先生的脸色,对他们的来访还是颇有质疑,该怎么样不露痕迹地把这父女两个支开呢?
秦放正头疼,客厅里忽然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万先生家里铺的是瓷砖,尖细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显得尤为刺耳。秦放听得心头发毛,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再抬头时,正撞上一个女人近乎空洞的目光。
这是万太太,不,应该说是白英。
她应该并不满意这副偶然得来的皮囊吧,万太太的身材稍显丰腴,硬挤在布料精简的丝质旗袍之中,非但滑稽,简直称得上是有些臃肿了;而且一时之间也来不及去找和旗袍颜色式样相搭配的鞋子,随意蹬了一双妾粉色的鱼嘴漆皮高跟鞋,说不出的怪异。
万先生显然也觉得这身装扮实在是太跌份了,他张了张嘴,不知是碍于妻子刚出了车祸不好受刺激还是顾及有外人在,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屋子里分外安静,只有囡囡依然欢快,噔噔噔几步跑到白英面前,仰着头去牵白英的手:“妈妈!”
直到这个时候,白英的眼睛里才有了些许波动,她的头颅缓缓转向司藤,说了句:“好久不见啊。”
是因为她的骨头还不大习惯操纵这具陌生的身体吗?语气、动作都生硬得叫人心头发瘆。被冷落的囡囡小嘴一撇,几乎是要哭出来,一行人之中,只有万先生后知后觉,他惊讶地看看司藤,又看看自己的太太:“你们……认识?”
司藤笑起来:“不介意我们单独聊聊吧?”
白英的嘴角慢慢勾起,像是一帧一格的慢动作:“进来吧。”
说完了,自顾自甩脱囡囡的手。囡囡眼巴巴地看着她朝里走,终于忍不住,抽抽搭搭地过来找万先生。万先生拍着她的后背哄她:“囡囡不哭,爸爸一会儿带囡囡下去吃冰激凌。”
既然来客是自己太太的熟人,万先生也就收起了先前的那些狐疑,他抱着囡囡准备出门,听到司藤吩咐秦放:“你也先下去吧。”
秦放嘴上答应着,到底是担心,离开的时候几次忍不住回头去看。等他出来的时候,万先生他们都已经走得没影了。
秦放倒也不在意,他走到电梯对面,挨着边墙的窗户朝下看了看——这里是最高层,楼底下的颜福瑞看起来小不丁丁的,许是等得无趣,正绕着车子百无聊赖地转圈。秦放心中好笑,正想探出身去向他挥个手打个招呼,忽然听到头顶上咚的一声闷响。
秦放下意识抬头,是上头一层发出的声响,只是再上去应该是天台了,他四下环顾了一下,前头角落里是通往楼梯间的门,开了道缝,像是有人刚打开过。走过去推开了看,这才发现还有通往天台的楼梯,天台的防盗门也打开了,被上头的风吹得一晃一晃的。
有人上去了吗?闷响声又是怎么回事?秦放正犹豫着要不要多管闲事上去看看,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噔噔噔从门边迅速跑开了去,白色的长袜、红色带蝴蝶结的小皮鞋、花格呢的小短裙一摆一摆的。
囡囡?万先生呢?这么小的孩子在天台上乱跑多危险啊,秦放不及细想,几步跨了上去:“囡囡?”
天台上除了一间锁着的储物房挡住视线,称得上一览无余,风大起来,阳光很好,白耀耀得有些刺眼,又安静得有些可怕。秦放向着储物房后头慢慢转过去:“囡囡?”
视线里先出现的,是两只脚,躺着的人的脚,四十多鞋码的皮鞋,这是万先生吗?
秦放脑子嗡的一声,心瞬间就沉了下去。他僵在当地,几乎没有勇气再转过去看,时间好像就在这一刻停住了,心跳声越来越大,怦怦的心跳声里,囡囡扎着羊角小辫的脑袋慢慢从墙角探了出来。
白英进屋之后,就一直僵僵地坐在沙发上,眼睛死死盯着电视屏幕,脸颊被电视的光亮打得忽明忽暗。
司藤在距离她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下来,谨慎而又警惕地打量着她。白英这是什么意思?故意的吗?久别重逢,中间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就没什么话要讲吗?
“白英?”
她没有反应,依然木然地看着电视屏幕,脸上甚至连讥诮或者不屑的表情都没有。司藤的心里生起不祥的预感,她慢慢转到白英的对面,目光忽然落到了她的旗袍盘扣上。
白英的前襟处有一块褶皱得厉害,她扣错了一粒盘扣!
司藤的眸光骤然收紧:白英那么一个讲究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失误?她几乎是冲到万太太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提起来:“你是谁?白英呢?”
万太太依然是一脸的茫然和空洞,被她这么一拎,脑袋茫然地耷拉到一边。
司藤的手有些微的颤抖,很多之前的片段瞬间在脑子里闪回:
——在店里遇到万先生,他说他的太太,一直抱着女儿看电视……
——第一眼见到白英时,她眼神空洞,一直没有说话,直到那个小女孩过去牵住她的手,她才转动头颅,对她说了句好久不见……
——那个小女孩离开之后,白英就再也没有任何反应。她像一个提线木偶,有人控制时才会有只言片语,而一旦控制者离开,她就软塌得没有任何知觉……
万太太,根本不是白英!
司藤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头顶。她狠狠搡开万太太,僵立了一两秒之后,忽然反应过来,几乎是冲到窗边去的。向下看,颜福瑞正坐在花坛边发呆,司藤大叫:“颜福瑞,秦放往哪儿去了?”
距离太远,颜福瑞似乎听不清楚,抬头向她比画着手势,司藤急得几乎要从窗口直接下去,一瞥眼看到又有几个小区的住户往这边走,只好又忍住,还是从电梯下去。到楼下时,颜福瑞还在懵懂地仰头,司藤冲过去问他:“秦放往哪个方向去了?”
颜福瑞被她的神情吓住了,说话有点结巴:“秦放……没、没出来啊。”
司藤大怒:“不是跟姓万的那个男人一起下来的吗,你到底有没有注意,你不是一直都在下面吗……”
身后轰的一声震响,像是什么东西从高处砸下,震得地面似乎都颤了一颤。司藤没动,颜福瑞呆呆地看着她身后,嘴唇翕动着越来越白,顿了顿,有住户杂乱的尖叫声响起,高处的窗户里也陆续探出人身来。
身后的嘈杂声越来越大,颜福瑞的身子开始哆嗦。司藤还是没动,问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