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福瑞觉得,秦放一定是死了。
从那么高,那么高的楼上摔下来,他亲眼看到秦放躺在那么一大摊暗红色的血泊里,甚至嘴里都一直往外漾着血沫。颜福瑞挤进围观的人堆里的时候,脑子里一片杂音,哒哒哒像是打字机一直打字。他听到有人说,这人说不定骨头都摔碎了。
怎么会这样呢,秦放怎么会摔下来呢,颜福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混乱中,有人去探秦放的呼吸,很快拨打急救电话,也有拨110的,还有人问了好多遍“谁认识这人”。不知道重复到第几次时,颜福瑞才大梦初醒一样反应过来,带着哭音回答我我我。
救护车来了,声音一高一平的,像是在磨人的神经。颜福瑞无意间抬头,看到司藤站在大楼的顶层,似乎是在搜寻什么,身形一晃就不见了,跟着担架上车的时候,忽然看见一楼楼道的角落里怯生生地露出一个小女孩的脑袋,扎着羊角小辫,眼神像是被惊扰了的小鹿,扑闪扑闪的。
小孩子怎么能看这么血腥的场面呢,颜福瑞隔着老远挥手撵她,又竖起手去挡,好像这样就能遮住她的视线似的。再然后,车后门就关上了。
救护车的声音又响起来,哔……啵……哔……啵,一高一平的,像是要把人的神经都杀断了。
所有人都觉得秦放会死,连医生都说这种情况急救是没意义的,但是同样的,所有人都说不清楚,为什么秦放一直有一口气。
真的是游丝一样的气,却又韧得有些可怕,一路都没有断绝。
医生过来催颜福瑞缴费的时候,知道他是“朋友”而不是“至亲”,说话也就相对放开了:“你也别嫌我说话难听,这个时候,特护病房没什么意义了。你这朋友,骨头大面积粉碎,脏器也损坏严重,说句大白话,跟摔死的人几乎也没什么两样了,但就是还有口气,可能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吧,要么就是撑着要见什么人……”
颜福瑞没带钱,秦放钱包里现金不多,身上也没找到手机,也许是摔下来的时候掉在哪了——好在钱包里有名片,打到他公司之后,那头一阵惊慌失措,最后是财务的人带钱来了,怕不是把颜福瑞当成什么重要人物,还跟他商量问要不要联系在国外的单总,末了欷歔感慨地说公司今年流年不利,两位老板先后出事,也不知是得罪哪方土地,得好好拜一拜才是。
终于能喘口气,已经是半夜了。特护病房二十四小时都有护士在,颜福瑞一个人坐在病房外头的座椅上盯着墙壁发呆,就这么大病初愈般虚脱地呆愣着,直到突然之间,听到了手机的振响。
颜福瑞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偏头往右看。座椅是一排三格的,手机就在最右边的座椅上振动。
谁的手机?看起来像是秦放的,不过现在太多人用这个款了,实在也不敢确定。颜福瑞茫然地四下去看,刚刚还偶尔有人走动的,现在的走廊里却静悄悄的,两边尽头处的灯也关了,幽幽暗暗像是看不到边的黑洞。
颜福瑞心头有些发瘆,盯了那个手机一会儿之后,谨慎地没有挪手去拿。手机过了一会儿之后停了,但是几秒钟之后,又执拗地响了。
颜福瑞只好拿过来,手机凑到耳边时,他腹稿都想好了,他就说“你好,这可能是你朋友不小心落下的手机,我待会儿会交到医生值班室去”……
接通了,颜福瑞清了清嗓子,依照着之前想好的:“你好,这可能是你朋友不小心……”
他忽然哆嗦了一下,不说话了,压抑的感觉排山倒海——那头有人在笑,明明是小女孩稚嫩的笑声,却又阴鸷风尘得叫人浑身汗毛直竖。
颜福瑞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才听到她开口:“你去跟司藤讲……”
去跟司藤讲?难道她是……白英?
可是,为什么听起来,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声音?颜福瑞的后背凉飕飕的,攥着手机的手心开始微微出汗。
白英讲得很慢,听起来很平静:“今天的事,只是一个教训。我做了那么多,她说不合体就不合体,没有这种好事的。”
教训?把秦放从那么高的地方扔下来,只是为了给司藤一记耳光、一个教训?想到秦放现在僵直的惨相,颜福瑞觉得浑身的血直往脑子上涌:“你知不知道,秦放他是……”
电话挂断了。
颜福瑞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他攥着电话僵在当地,身子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白英知道秦放是她的后代吗?如果她知道,会做何反应?
身后传来高跟鞋的足音,噔,噔,噔,在寂静的走廊里居然有回音。
颜福瑞转过头,看到司藤的刹那,他几乎有想哭的冲动,喉咙里滚着好多话:
——司藤小姐,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秦放马上就要死了。
——司藤小姐,秦放是被白英从楼顶上扔下来的,就是那个白英!
——司藤小姐,白英刚刚打电话来了,她说这只是她给你的一个教训……
司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秦放怎么样了?”
司藤自始至终都没有进病房。她透过探视窗看秦放,静静听着颜福瑞转述的白英的来电,末了居然没有任何对白英的回应或者切齿,只是淡淡说了句:“只要我不死,秦放就不会死的。”
这话在颜福瑞听来,简直是要狂喜了:“司藤小姐,你的意思是,秦放会……活过来?”
司藤摇头:“只是有口气,不会死。可是,如果一个人一辈子就这么躺着,只会吸气、呼气,又有什么意思?”
颜福瑞听懂了,他呆呆地看着司藤,只觉得有一股凉意沿着小腿慢慢地往上走,走到心口附近时,整个人都止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去楼下坐一坐,颜福瑞,给我找根烟。”
颜福瑞是不抽烟的,他关照了病房里的护士之后,跑到医院附近的商店买了烟和打火机,又在医院后头的花坛边找到了司藤。时值半夜,这头的灯都已经关了,放眼看去,影影幢幢地幽暗,颜福瑞咔嗒一声帮司藤点烟的时候,眼前晃出一小片微弱的光明,但是瞬间就暗下去,只能看到烟头猩红的一点。
司藤示意颜福瑞:“坐啊。”
颜福瑞不坐,就那样站在司藤身边:“司藤小姐,秦放会永远这样吗?”
司藤没有说话,她缓缓吐出一口烟气。颜福瑞愣愣地看着她,直到忽然发现,她鬓角的头发,蓦地泛起火光。
颜福瑞失声叫了句:“司藤小姐,你着火了!”
他手忙脚乱,又不敢上去四下扑打,司藤鬓角的头发一根接着一根,忽而泛起小小的火苗,忽而又迅速泛着暗红色的烧透光泽黯下去,甚至有头发烧过的焦灰落在她的睫毛上。
“颜福瑞,你觉得,我比白英,差在哪里?”
差?
颜福瑞承认,很多时候,他是觉得白英要比司藤厉害,但是“厉害”就是好吗?
他嗫嚅着说了句:“司藤小姐,当时你们分体,真的是因为你想做妖而白英想做人吗?我怎么觉得,她才更像妖怪呢……”
司藤轻轻笑起来。
“在你们人的故事里,妖是害人的,狼是吃人的,小猫小狗就是可爱的,力量强于你们的都是威胁,力量弱于你们的就冠以温顺易驯。白英害了人,你就觉得她像妖怪,可她害的人,可远没有人害的人多。自古以来,妖害的人,也远没有人害的人多。”
怎么还为妖怪辩护了呢?颜福瑞张口结舌。
“妖能依山林丘泽而活,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去害人?生而为藤,你以为我喜欢化作人形,把自己塞进这些奇奇怪怪的衣服鞋子里?我长在西南密林,抬首是天,低头是地,风霜雨露,日月精华,想开花就开花,想不开花就不开花,想爱谁就去爱,不爱我我就走,若不是丘山多事,谁想一头扎进人间道,活也活不成,爱也爱不到?”
说完了看颜福瑞:“你不懂。”
颜福瑞确实不大懂,只是指她的头发:“司藤小姐,这样一直烧,没关系吗?”
司藤答非所问:“白英从前,不会这样的。我今天想了很久,白英在人间,比我多待了九年,这九年时间,她要应付多少人,承受多少事,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真正的妖魔鬼怪?她心思缜密到找到了宿体都不放心,都要放一个幌子去掩护真正的自己——我比白英差在哪里?差在这九年她去忍、去谋划的时候,我却在地下安然躺着。
“我之前觉得,既然分体了,我是我她是她,彼此没有关系。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源出一体,任何时候,白英都跟我有关。就好像她造了孽,我也要亲手来收拾。”
说完了,伸手狠狠掐灭烟头,颜福瑞听得似懂非懂,却并不太在意,他只关心一个问题:“司藤小姐,秦放还有救吗?”
司藤笑起来:“你知道秦放最初为什么跟着我吗?”
“为什么?”
“因为我告诉他,我可以让他重新成为人。我说的这个人字,可不是现在这样只会呼吸的一具尸体。”
她转身离开,顺手将手里的烟头高高弹起。颜福瑞的视线随着那个一头焦黑的烟头一直落到地上,忽然抬起头,看着司藤的背影问了句:“司藤小姐,那你要怎么做呢?”
“杀了白英。”
杀了……白英?颜福瑞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又想起先前和白英的通话:白英给人的感觉,怎么像是个……小女孩呢?
丁婆子盯着街角那个小女孩有一段路了。
她确信这个女孩子没大人跟着,白袜子、小皮鞋、花裙子、羊角辫,长得白白净净、漂亮讨喜,年纪也不算大,应该好脱手,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不过,这小女孩在前一道街边时,进了公共电话亭,拼命踮起脚尖在里头打了个电话。这个电话没准是打给家里的大人的,看来,得尽早下手,要是有大人来接的话,就麻烦了。
丁婆子不紧不慢地缀在她后头,尽量低着头,把领子拉了又拉。之前同行给过她提醒:大的街道上有林林总总的摄像头,拍到了脸会很麻烦的。
天公作美,半天上开始掉雨星子了,渐渐地变成了密簇簇的雨线,那个小女孩双手抱着脑袋往旁边的巷子里跑,丁婆子心中暗喜,她总在这一带活动,知道那是条死巷子,尽头处是个垃圾堆,臭气熏天的,连流浪汉都不愿在那儿待。
她紧走两步,跟了进去。
约莫一刻钟之后,丁婆子又出来了。她脸上带着诡异的笑,迈出巷子口时,不舒服似的扭了扭脑袋,顿了顿伸手稳住自己的头,用力往后那么一扳。
咔嗒一声。
很好,骨头对正了,这样就舒服多了。
特护病房确实是没必要了,反正,再怎么“特护”,秦放的情况也不会好起来。同样的,也不会更糟。
秦放被接回了家,颜福瑞顺理成章地留下来“照顾”他。其实,也谈不上照顾,秦放或许是有史以来最轻省的病人了,不用吃也不用喝,唯一的存在感就是若有若无的那一口气。
司藤小姐说了,妖力只能在妖之间流转,所以她拿了沈银灯的妖力之后,只能让渡给白英。她的妖力不能给秦放,但是白英的妖力却可以。
道理很简单,不用解释颜福瑞也明白:秦放是白英的后代啊。
秦放的骨头是碎了,脏器也受损严重,但是没关系,一旦妖力入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该黏合的黏合,该填补的填补。
如此一想,妖力也真是个万用剂,胜过一切灵丹妙药。
客厅的电话响了,是门卫打来的,语气颇为警惕:“有两个道士,是你们家的访客吗?”
颜福瑞嗯了一声,揣上门卡出去接,临出门时,犹豫着要不要跟司藤说一声:透过书房半开的门,司藤小姐看书看得正入神……算了,接来了再说也是一样的。
快走到大门口时,终于看见了那两个熟人,苍鸿观主和王乾坤。
苍鸿观主似乎更苍老些了,毕竟年岁摆在那里,舟车劳顿的颇耗精神;王乾坤则很是愤愤不平,横竖他跟颜福瑞也熟,说话也不用忌讳:“就知道妖怪说话是不讲信用的,说好的以后藤杀都不会发作,现在又拿藤杀来威胁人!”
颜福瑞下意识顶了句:“那我们也不想的啊!”
王乾坤看鬼一样看他:“我们?颜福瑞,你跟谁是我们?你还有没有立场了?你可是丘山道长的徒弟!”
颜福瑞悻悻的:所以他这辈子最讨厌文化人了,仗着肚里有二两墨水就来抓他语病,还升格到立场了!
苍鸿观主示意王乾坤收敛些,不过到底是不放心,还是想先从颜福瑞这里套些话:“颜道长,司藤小姐忽然叫我们来,是不是又要对道门不利啊?”
颜福瑞闷闷回了句:“见到了就知道了。”
秦放的书房很大,书桌也气派,主人家往书桌后头一坐,颇给人以压迫感;访客的坐席就颇为局促,缩手缩脚,一不留神还以为是受审的。
苍鸿观主和王乾坤就在访客的坐席坐下,间或不安地抬眼打量司藤。和上次见面相比,这个司藤似乎更阴郁更深不可测……简言之,更像妖怪就对了。
司藤单刀直入,省略了所有寒暄:“老观主,想从你这打听件事,老观主务必好好地、认真去想。”
话中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当真是一开场就乌云压顶,苍鸿观主心里叹了口气,来都来了,还能怎么着,姑且听她说下去吧。
“当年我东逃,自问躲得也算隐秘,路线七拐八拐,就算是追踪的好手也不难甩掉,但是,丘山永远找得到我。”
说到这儿,她微笑,身子倾向桌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苍鸿观主:“什么原因?”
苍鸿观主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提醒他:“不要骗我,我知道你们道门,一定有追踪妖怪的独到法门。”
有吗?怎么可能有嘛,王乾坤心里直犯嘀咕,无意间瞥到苍鸿观主,忽然发现他的脸色不像想象的那般不屑一顾,心里不觉咯噔了一声,下意识坐直:“师父,真的有……吗?”
苍鸿观主的眼神有些飘忽,他皱着眉头,似乎在极力回想着什么,半晌略有些迟疑地开口:“我记得当年和师父、黄家婆还有丘山道长去镇杀……你的时候,丘山道长的手里,提了一盏灯。”
后来他问师父李正元道长,师父说,那是八卦黄泥灯。
从哪来的,不知道,像是家里的那种老物件,久远得不知道来历,一出生,一睁眼,就已经懒洋洋斜在犄角旮旯的角落里了,市面上也再也买不到。
看上去很不起眼,粗糙的黄泥灯坯,靠下的地方有个方便手持的凹槽,顶上镶着个八卦式样的铜片,铜片中央是一截灯芯。整个灯没有灯油,但是奇怪地,火柴梗子划燃了去点,却总能点着,焰头直直向天,纹丝不动,像个身材板正的人。
苍鸿观主看司藤:“司藤小姐听过或者见过这样的灯吗?”
司藤反问他:“不是你师父的?”
苍鸿观主摇头,那之前和之后,他都再没见过这样的灯了。
司藤沉吟了一下,她在丘山身边也有些年头,确认这东西不属于丘山。不是丘山,也不是李正元的,难道……是黄家门的?
她不动声色:“然后呢,怎么说?”
然后?
苍鸿观主记得有几次,看到丘山道长拿了什么东西往火头上凑,点燃的瞬间,火头会突然弯下,遥遥地指个向。
再后来,他被镇杀而死的司藤吓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的时候,师父李正元道长会给他讲故事,讲道门各种各样的稀奇玩意儿,其间就提到过这八卦黄泥灯。
据说,这世上所有的八卦黄泥灯,都是同一批做出来的。那时候,天下分九州,九州之土,混了五湖四海的水,搅成泥浆,又用五岳之上生长的各种木料作柴火,烧上个三天三夜,烧出了八卦黄泥灯的灯坯来。这灯坯就此有了灵性,那焰头就是它的鼻子。
苍鸿观主记得师父李正元道长当时还逗他说,这焰头可比狗鼻子灵呢。
说完了,也不知道这答复她是否满意,正忐忑间,司藤问了句:“九道街居首的黄门,现在在哪儿?”
“当年黄门的黄玉随丘山道长入蜀,住在蓉城老街。两千年初的时候,黄家后人起了黄玉的骨灰回徽州定居了,黄门技法一向传女不传男,第三代没有女孙,算是将绝了。不过黄玉的女儿还在,叫黄翠兰,八十出头,瘫痪得有十年了……”
苍鸿观主答得顺口,一时也没多想,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戛然住了口,颇有些警惕地看司藤: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又说起黄门?人家老太太一把年纪了,这司藤小姐可别起意去寻老人家的麻烦才好。
“这八卦黄泥灯,应该是黄家的东西。老观主,你是凌霄观的观主,面子大,就劳烦你跑一趟,去向黄老太太借上一借。”
这一出还真在苍鸿观主意料之外,他愣了一下,口齿都有些不清楚了:“那、那也不一定是黄家的东西……”
“当年黄玉同行,八卦黄泥灯既不是李正元的,也不是丘山的,最大的可能就是黄家的。再说了,九道街各有法器,潘祈年是宝葫芦,柳金顶有金钱剑,白金的祖父都有一柄檀木扇骨的收妖扇,黄家有什么,倒一直扑朔迷离。
“我听说当年黄家白天不做生意,日暮时出摊,黄家婆婆推着四轮板车,车上搁一盏油灯一路出街,好事者跟着跟着就失了踪迹;又说每到半夜三更,那深山口、密林东,只要是黄家婆婆卖饼的地方,总能收到妖怪——她有那么灵的鼻子吗,怎么就那么笃定妖怪在哪呢?莫非是……八卦黄泥灯一路给她指向?”
这……
听来居然十分有理,苍鸿观主被她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司藤笑起来,身子朝椅背上靠了靠:“既然黄翠兰受了衣钵,必然会百般珍视黄玉留下的东西,不会像白金一家那么有眼无珠,好好的收妖扇拿来扇凉打蚊子——劳烦老观主这一趟了。”
伶牙俐齿,句句找不到破绽,苍鸿观主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痰急上涌,捂住胸口大声咳嗽起来。王乾坤赶紧过去给苍鸿观主拍背:“我师父身体不好,怎么能跑来跑去的?要不我去吧,我去……”
司藤笑得极美,眼波中透着几分妖媚:“那不行,小道士,我留你有用呢。”
什么意思?王乾坤刹那间就恐慌了,这个时候,即便苍鸿观主要被拽去江边扛麻袋他也无心去管了:这女妖什么意思?那种不怀好意的勾引眼神是什么意思???
颜福瑞送完苍鸿观主回来,只见到司藤一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奇了,王乾坤呢?不是说留他有用吗?颜福瑞心里奇怪,一双眼睛滴溜溜四下去看,不留神和司藤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有事?”
“没……没……有事。”颜福瑞忽然想起了什么:“司藤小姐,你是妖怪,你都找不到白英吗?一定要那个什么黄泥的灯?”
“白英披了人皮,敛了妖气,即便她现在从我面前走过去,她不说,我也不可能知道她就是白英。”
颜福瑞情急:“但是我们知道她的样子啊,实在不行,可以拿那个小姑娘的照片去找啊。”
司藤笑起来,轻声说了句:“颜福瑞,你蠢吗?她就不能换一身衣服?”
颜福瑞开始是真没听懂她的意思,后来慢慢缓过神来,胳膊上一根根汗毛倒竖,正心惊肉跳时,身后的书房门吱呀一声响,吓得他头皮发炸,一个激灵转过了身去。
好吧,面前这个人,才是真正换了一身衣裳。
颜福瑞目瞪口呆地看着穿着束腰风衣和及膝高跟长靴的王乾坤,那么多问题滚在喉咙口,诸如你有病啊你穿这干什么啊你穿了你也不像啊……
但是话到嘴边,鬼使神差地,只汇聚成了一句——
他盯着那双被王乾坤的脚丫子撑得几乎已经变了形的皮靴,很是实在地问了句:“王道长,你脚是几码的?”
王乾坤做梦也没想到,以自己的资质,这辈子还能被拿来施展……
怎么形容好呢?美人计?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颜福瑞嘴巴张得合都合不拢,围着他来回转了一圈,转头向着司藤,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像!像!司藤小姐,根本分不出来!”
王乾坤心里默默骂了一句:叛徒!
骂完之后,心塞的感觉排山倒海,对面就是穿衣镜,打眼看去,分明是一个潜心向道、仪表堂堂、男子汉气质展露无遗的现代道士,括弧,还会简单英语,怎么就能像一个女妖怪了?
妖术,这一定是妖术!颜福瑞起先看到他那身装扮,笑得跟得了绝症似的,后来司藤叫他:“颜福瑞,看我的眼睛。”
王乾坤当时就想阻止来着,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妖怪的窗户,那能随便看吗?
果然,颜福瑞再转过身来的时候,说的就不是人话了。
司藤小姐为什么要让王乾坤看起来像她呢,这是准备干什么?颜福瑞一头雾水的,司藤让他和王乾坤在沙发上坐下,说是要一起想一想,白英接下来会干什么。
颜福瑞真是受宠若惊,司藤小姐什么时候这么瞧得起他的脑子了?虽然他没什么文化,但是受电视熏陶,这种形式他也懂的,不就是几个人一起坐下来,头脑……暴风吗?
“你觉得,白英会去哪儿呢?”
白英?白英是谁?没人给王乾坤普及背景知识,他听得一脸茫然,脑子里只萦绕着一个问题:可以换一双拖鞋吗?
颜福瑞说:“我猜肯定是逃了。她这样对秦放下手,等于是跟你撕破脸了。打又打不过你,当然是逃得越远越好。”
忽然又想到什么,越发觉得自己分析得正确:“司藤小姐也知道她跑了,所以要找八卦黄泥灯,用八卦黄泥灯帮忙一路追踪她是不是?”
司藤摇头:“虽然有些道理,但是不符合白英的性子。她说伤害秦放只是给我一个教训,那么接下来应该会有下一步动作。”
这倒也是,看来,是自己“暴风”得太简单了。颜福瑞又仔细回忆了一下白英打来的那通电话:“她说,你想不合体就不合体,这世上没这样的好事,白英是不是……还想合体?但是她对秦放太过分了,司藤小姐,你可不能屈服啊。”
秦放,秦放,又是秦放,到底算半个熟人,王乾坤按捺不住:“秦放怎么了啊?”
颜福瑞嫌他吵,伸手指了指卧室虚掩的房门:“自己看。”
叛徒!回答一句怎么了,不知道他走路困难吗?王乾坤恨恨的,又架不住好奇,只好咬牙忍痛起来走路,那真是一步一泣血,灰姑娘她姐割了脚指头穿水晶鞋,也未必有他这么痛的。
司藤倒是没分心:“她伤害秦放,不忌惮跟我交恶,等同是绝了和我坐下来谈重新合体的可能性了。那就只剩下……”
那就只剩下……
颜福瑞忽然想起在囊千,谈及“半妖险象”时,司藤说的话。
——如果不能达成一致,那就只能两相对决,武力毁灭异己的一方,收回妖骨,重新为妖。只是,过程中妖力必然大打折扣,绝非首选。
“那……也就是说……”
司藤笑起来:“是啊,现在,不止是我想杀白英,白英也同样想杀我。”
“半妖没有那么长的寿命,一来,白英不可能再去修炼;二来,别说这世上再难找到别的妖怪,就算真的找到,以她的半妖之骨,也承受不了额外的妖力。所以,不能和平解决的话,就只能跟我斗个你死我活,就像当年……”
就像当年,约在华美纺织厂那样。
不过那个时候,双方势均力敌,你要斗,就来斗,没人怯场;这次不同,白英没有那个胆子公然叫阵。
颜福瑞恍然大悟:“我们在明,白英在暗,她肯定会使阴谋诡计。所以你让王乾坤装作你,引白英上钩,你自己其实在暗处,那个什么捕蝉什么在后是不是?”
身后传来王乾坤茫然的声音:“白英是谁啊?”
悲催的是,颜福瑞上次至少搭理了他一句,这一次,连理都不理他了:“司藤小姐,你让王道长看起来像你,用的是沈银灯的妖力吧?就像沈银灯之前对秦放做了手脚,秦放眼里看她,她就是陈宛——但是你得施术啊,你又不知道白英在哪,你怎么对她施术呢?”
司藤笑起来:“白英怎么样都要进到这间屋子里,你进屋之前,会最先看到什么?”
颜福瑞挠了挠脑袋,觉得这个问题必然颇有深意:最先看到什么呢?
被冷落兼脚疼的王乾坤没好气地答了句:“门!墙!窗户!”
太肤浅了,怎么可能是这种简单的答案呢,颜福瑞瞪了王乾坤一眼,就在这个时候,司藤说话了。
“对啊,就是门、墙和窗户。”
当天晚上,颜福瑞和王乾坤睡在客厅,一人盘踞了一边沙发。颜福瑞断断续续地给王乾坤讲发生了什么事,讲得拖三拉四丢前落后,不过始终记得强调一点:司藤小姐确实是妖,但白英才是现在最大的祸患,道门应该站在司藤小姐这边,共同对付白英才是,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难得王乾坤勉强听懂了,他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问颜福瑞:“司藤小姐真在外头画画吗?”
颜福瑞也在听:“是啊,不可能拿笔画的,司藤小姐毕竟是妖怪啊。”
当然不可能是拿笔在画,因为屏息听的时候,能听到外墙簌簌、沙沙的声音。
王乾坤还是有点忐忑:“门、墙和窗户都画上眼睛,密密麻麻的,怪吓人的,白英看到了,会起疑心的吧。”
颜福瑞倒是满不在乎:“只要能诓到她,疑心就疑心呗。”
司藤小姐说,会在外头都画上眼睛,白英要看这间房子,就不能不看那些眼睛,而只要她看了,幻术就会对她起作用——赤伞的迷幻之力,当然不是花花架子。至于她自己,问她会藏在哪儿时,她含糊说了句,秦放屋子后面,不是有自带的花园吗。
沙沙的声音像是淅淅沥沥在下雨,周而复始的居然有了催眠的意味。后半夜时,颜福瑞听到秦放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响,心里一个激灵醒过来,撑着沙发边缘去看时,又没什么动静,秦放还是那么安静地躺着,要看很久很久,才能稍微察觉出那一脉微弱的呼吸。
颜福瑞怪难受的,希望司藤小姐能快点解决白英,帮助秦放早点好起来吧。
第二天早上,两人睡到日上三竿,说来也巧,醒得不分先后。颜福瑞迷迷糊糊睁眼,陡然看到对面沙发上披头散发睡眼惺忪的司藤,唬得目瞪口呆,下一秒才反应过来:这是王乾坤。
王乾坤把颜福瑞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他其实挺好奇的:毕竟自己从镜子里看自己,始终是大大咧咧的道士王乾坤一个,在颜福瑞眼里,他真是跟司藤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两人对视半晌,几乎是同时光着脚往外跑:差点儿忘了,司藤小姐昨晚在外头画眼睛来着,这屋子外墙,到底被画成什么样子了?
确实不是用笔画的,墙上、门上、窗户上,都是暗纹,人只要走近,有意无意地,目光都会沿着纹路搜寻,想弄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装饰纹样。而只要稍一对视,这幻术也就算是成了。
两个人在外头看了很久,直到王乾坤忽然反应过来:“哎,颜福瑞,那我现在去照镜子,看到的就是个女的了?”
颜福瑞深以为然:“那当然,你已经中了幻术了。不过王道长,你要好好注意一下,你的动作一点都不优雅,跟司藤小姐没法比。还有啊,你说话还是个男的声音,你要注意一下,毕竟……”
他警惕性忽然提升,四下看了又看,声音随之压低:“你知道那个白英,她换身体跟换衣服一样,从现在开始,什么小区保安、扫地大妈,还有送快递的,都值得怀疑。”
王乾坤让他说得心头发瘆,就在这个时候,隔壁独栋的户主外出,他先是好奇邻居的外墙怎么突然有了细密的花纹,接着目光停在王乾坤身上,脸色有点奇怪。
王乾坤紧张极了:“他这么看我干什么?他是不是就是白英?是吗?”
颜福瑞也紧张:“有可能。不过也有可能是他看你长得好看,毕竟你现在长了一张司藤小姐的脸啊。”
那人被两个人的目光盯得心头发毛,急匆匆几步绕过了这边,走得远些了才长舒一口气,顺口骂了句:“变态。”
今时不同往日,草木皆兵,两个人都觉得待在门外有些不踏实,赶紧锁门进屋。王乾坤径直去找穿衣镜,颜福瑞则一路直奔后院小花园。
看来秦放也不是个爱养花种草的,这后院拾掇得真心不怎么样,颜福瑞目光炯炯,时而扒栏杆高眺,时而撅屁股低找,终于让他在角落的栏杆处找到了几根挂杆的细藤。
颜福瑞长舒一口气:“司藤小姐,你藏得还真不好找啊……”
“颜福瑞!”
身后传来王乾坤气急败坏的大叫,颜福瑞回头去看,或许是刚起床还穿着拖鞋的关系,王乾坤走得那叫一个昂首阔步、毫无美感:怎么能这么掉以轻心啊,这哪像司藤小姐啊,白英说不定就在一旁窥伺呢……
颜福瑞忧心忡忡的,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他,王乾坤已经到了面前:“什么幻术,我照镜子还是我啊,不是司藤小姐啊。”
“还是你?”颜福瑞皱眉头,“真的?”
“当然是真的!”王乾坤没好气,“我两个眼珠子都看到了!”
颜福瑞想了想:“那可能这种幻术对你自己本身没用,对我们这些看你的人才有用吧,毕竟我看你真的跟看司藤小姐一模一样的。不信你问司藤小姐。”
他一边说一边毕恭毕敬地向那几株细藤发问:“司藤小姐,是这样吗?”
两个人屏息看那几株细藤的反应。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吹来,其中一根藤条动了动。
颜福瑞很是得意:“看见没?司藤小姐点头了。”
接下来的几天异乎寻常地安静。颜福瑞和王乾坤轻易不敢外出,好在秦放的冰箱里多少有些存货,反正现代社会,方寸世界,大门不出也不妨碍吃喝拉撒。
王乾坤大部分时间都静若处子地端坐书房窗边,捧着本书一看就是半天。这基本上算是享受,因为这个时候可以换拖鞋。反正上半身“出镜”,下头随意,想跷腿就跷腿,想打坐就打坐。最烦的就是颜福瑞定点催他去后院花园放风,要穿上皮靴不说,颜福瑞对他的身姿步态总是诸多要求。
——步子小一点,小一点行吗,女人是那样走路吗?
——低头,你就不能嗅一下那个花吗?女人看花都是这样的。
——你现在担心白英的事情,所以你得忧郁,眉头要皱,不要嘴巴咧得跟个水缸似的……
横竖闲着没事,颜福瑞多的是时间帮他提高专业素养。电视频道里不是《精品女人》就是《女人我最大》,王乾坤每次看得要打哈欠的时候颜福瑞就猛拍他一下,或头或胳膊。
“你专心一点行不行?白英精得跟鬼似的,万一有破绽,我们就死定了。”
真是……烦死了!王乾坤怒气冲冲,白英还不如早点来呢,早死早超生。
司藤只在其中一个晚上出现过。事实上,颜福瑞也说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真的,因为,他当时睡得实在是太死了。
那天是半夜,颜福瑞睡得死沉死沉,被司藤推醒的时候,眼都睁不开,当然了,睁不睁也没有太大分别。秦放家的装修设计有点仿酒店风格,窗帘分两层,有一层专门隔光,一旦拉紧,真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颜福瑞迷迷瞪瞪坐起来:“司藤小姐啊。”
“看到花园里的藤条没有?”
看到了啊,不就那几株细藤嘛,颜福瑞打了个哈欠,顺势点了个头。
“八卦黄泥灯之所以能指向某个人,是因为烧的是她本身的东西。如果灯在白英之前到,你可以烧藤条定向。”
颜福瑞又含糊地嗯一声,等着她继续示下。
等了又等,再没声音了。
奇怪,跟她说话时他睡意浓得很,没声音之后,他反倒渐渐清醒了,一个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司藤小姐?司藤小姐?”
摸索着打开灯,王乾坤也被他闹腾醒了:“干什么啊你?”
颜福瑞没理他,先去检查门窗。他和王乾坤两个怕白英破门而入,门后都抵了椅子,一通检查下来毫无异样,颜福瑞愁上心头:妖怪就是妖怪,如果司藤小姐可以这样无声无息地来无影去无踪,白英也可以吧?
旋即又安慰自己:不不不,司藤小姐的妖力多过白英,白英没这么厉害的。
他打开通往后院小花园的门。夜色中,那几株细藤随风而荡,更添几分隐秘。颜福瑞想了想,回屋找了剪刀细绳,吭哧吭哧跑进花园,一通咔嚓咔嚓咔嚓嚓。
跟出来的王乾坤莫名其妙:“你干什么啊?”
颜福瑞把那几株细藤往低处栏杆上拉,又用边上剪下的花草杂七杂八绑扎覆盖住细藤:“司藤小姐这样太随意了,我帮她藏藏好,这样才不会引起白英注意。”
又过了风平浪静的两天,没见白英有什么动静。苍鸿观主那边倒是有了好消息,说是正如司藤小姐所说,黄翠兰老太太对黄玉的遗物保存得很好,也同意出借八卦黄泥灯,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大事,秦放的冰箱终告弹尽粮绝。
王乾坤提议叫外卖,颜福瑞断然拒绝:“万一你把白英招来了呢?反正你师父这两天就回来了,让苍鸿观主给我们带两份外卖好了。”
虽然王乾坤觉得这是个馊主意,但思前想后之下,还是和颜福瑞达成了一致。两人饿得发慌,只好拼命喝水;又嫌水味寡淡,翻箱倒柜地往里加一切能加的佐剂,什么糖水盐水咖啡花茶。几顿喝下来头晕眼花,稍微摇摇身子似乎都能听到水在肚子里来回咣当。
第二天中午,喝多了水的颜福瑞终于醍醐灌顶:“我们到底怕什么呢?白英要是想来,躲在屋里也没用啊!”
王乾坤饿得连翻他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人手忙脚乱地搜外卖电话。正值午市,连打两个,回答都是:“中午点餐人数较多,预计四十分钟之后才能送到……”
于是,颜福瑞揣上钱包出发了,为谨慎起见,他还和王乾坤约定了待会儿开门的暗号。
届时王乾坤开门的时候,要大声喊出口令:“秦放!”
而他必须答出两个字的暗语:“躺着!”
否则,王乾坤是有权不给他开门的:谁知道他是真的颜福瑞还是被白英宿了体的假颜福瑞呢?
颜福瑞走了之后王乾坤就后悔了,他觉得还不如叫外卖:像颜福瑞这样素质不高、道德感不强的,受饥饿感驱使,看到吃的肯定会只顾自己扑上去一通饕餮大吃,吃饱了才会想起他来。天知道,到时候说不定他已经饿死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而事实似乎佐证了他的预测。王乾坤饿得头晕眼花,不知道骂了颜福瑞多少句“叛徒”,到末了眼前都有幻觉了,觉得素鸡、素鱼、素香肠什么的排着队在拜见太上老君,为了分散注意力,他艰难地打开了电视机,电视上赫然一个俏丽窈窕的女人,对着他娇媚一笑:“减肥不是梦,要做瘦女人,就要对自己狠一点……”
王乾坤眼前一黑,谢天谢地,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他连滚带爬地过去开门,面色之狰狞想来也是很吓人的,因为拎着外卖袋子的颜福瑞啊呀一声尖叫,腾腾腾连退好几步:“你你你……”
那面色,活像是见了白英:“口、口令……”
都他妈的人命关天了还口令,王乾坤大怒:“秦放躺着躺着躺着躺着!加个期限的话一万年!”
终于祭上五脏庙了,王乾坤手里捏着包子,心却越来越凉。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刚开门的时候,颜福瑞看见他那么害怕了,因为……
白英……好像出现了。
颜福瑞说,他冲出去买吃食的时候,看到附近的街口那里停着警车、拉着警戒线,还有好多围观的人,但是那时候饿得七荤八素,实在没心思管。回来的时候嘴里嚼着包子,肚子里踏实了,也就有了看热闹嚼舌头的闲心……
说到这时,王乾坤看了他一眼。颜福瑞马上改口说自己知道他在家里等着吃东西,所以自己起初是准备看一眼就走的。
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前头又有维持秩序的人大声呵斥,颜福瑞伸了半天脑袋,只知道死了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悻悻地正想退出来,前头忽然一阵骚动,紧接着新消息就传开了。
——可怜啊,老太婆死得真惨……
——听说是开膛剖肚?
——我听说还要玄乎啊,没骨头啊!
——怎么可能没骨头,我只听说变态杀人狂偷器官的,没听说偷骨头……
——真的,我听说抬的时候,身体软绵绵地打了个对折……
颜福瑞听到一半脑子就炸了,后背上冷汗涔涔地冒,脚上像踩了棉花,还要故作镇定地往小区里走。一路上,不知道是疑神疑鬼还是确凿感觉,总觉得有一双阴森森的眼睛在他后背上打转……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刚刚开门时,颜福瑞被一头冲出来的王乾坤吓得半死了:谁知道你是真的王乾坤,还是被白英宿了体的王乾坤呢?
这可能是王乾坤听过的最糟糕的下饭故事了。他捏着包子食不下咽,看看颜福瑞又看看通往后院小花园的方向:“你要不要去跟司藤小姐说一声?我怎么觉着,她躲在那儿,也不保险啊……”
话还没说完,客厅里的电话叮铃铃响了,两个人同时被吓了一个激灵,颜福瑞嘟囔了一句:“谁啊?”
老实说,自从有了手机,电话的使用率降低不少。颜福瑞是不懂秦放为什么要在房间里装个电话,就没见派上什么用场,一次两次,都是门卫打的。
还真叫他猜准了,这次,真又是门卫。
不过电话的内容让他傻了眼了。
“有个老头子道士,是你们家的朋友吗?叫车给撞了,就在门口。”
王乾坤一听自己太师父出了事就坐不住了,拔腿就往门外冲,亏得颜福瑞眼疾手快把他拦下来了:他这副模样能出去吗,要是让白英看见了,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他拍着胸脯跟王乾坤保证,自己会处理好这事的。
到了门口就傻眼了。可怜苍鸿观主头破血流的,歪在门卫室的台阶上,整个人都有些人事不省了。值班岗亭里两个门卫,一个在喝茶一个在收快递,都不说照顾一下,还有,肇事车辆呢?
颜福瑞想发火,那个喝茶的门卫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你朋友啊?赶紧领回去吧,闹到被抓起来就不好看了。”
什么意思?被车撞还要被抓?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了?
另一个门卫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这个小区,住的都是有素质的人,要不是看你真的是秦放先生的朋友,我们才不帮你把事情给平了。注意一下行不行,杭市是文明城市。”
这是几个意思?他们这些外地口音的就不文明了?还有,自己怎么越来越糊涂了呢?这听起来,怎么像是苍鸿观主开车把别人给撞了呢?
喝茶的门卫见他一脸茫然,怕不是以为他在装傻,干脆把话挑明了说:“都多大年纪了,还出来碰瓷,要真被撞死了也不知道怪谁!”
碰瓷?人家苍鸿观主是太和山德高望重的老观主,简直是污蔑嘛!颜福瑞的火腾腾的,那门卫毫不畏惧:“怎么了,还不服气是不是?我们小区门口有摄像头,拍得真真的。还有,人家车主车上是有行车记录仪的!我们还帮你们说了好话了,事实上就不该帮,助长犯罪这是!”
门卫说得那么理直气壮,颜福瑞心里也开始犯起嘀咕了:说了有摄像,应该不是假的吧,那就是苍鸿观主往人家车上撞的咯?犯得着吗,怎么这么想不开?
正思忖着,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不会是……八卦黄泥灯没拿到,灰心之下,想撞车自尽吧?
一时间顾不上别的,赶紧去翻苍鸿观主的包。里头物件不多,换洗衣裳、洗漱用具,还有一个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圆筒,一层层揭开,心里头打了个突:跟先前描述的一模一样,粗糙的黄泥灯坯、手持的凹槽、顶端八卦式样的铜片,灯芯焦黑焦黑的,也不知道点过多少次了。
不管了,先背苍鸿观主回去吧。老年人不经撞,说不准还得送医院呢。
他把苍鸿观主的包挎上,抓着苍鸿观主两条手臂圈在自己脖子上,最后托住苍鸿观主往上那么一抬……
嗯,上了年纪的人,体重可真轻啊。
秦放家比较靠里,颜福瑞一路小跑,路过邻近一幢住家时,无意间偏头看了看:这户的装修风格是玻璃幕墙,大致能照出路人的影像来。就是那一瞥眼之间,颜福瑞发现,苍鸿观主好像抬了一下头。
这让颜福瑞大喜过望:“苍鸿观主,你醒啦?”
没人搭理他,颜福瑞努力转着脖子扭头去看:苍鸿观主还晕着呢,耷拉着脑袋靠在他肩上,还是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兴许是自己眼花看错了,颜福瑞叹气之余重又忧心忡忡:老年人不经撞啊,回去之后要跟王乾坤合计合计,可能还是送医院来得更保险些。
事关自己的师父,王乾坤望眼欲穿,连大门都没关,站在门口只等随时迎接。颜福瑞大老远地看见他,可气坏了,摸出手机就给王乾坤打电话,劈头盖脸说他:“谁叫你出来的,不是跟你说了白英就在附近吗?你这样的三分钟就被识破了,真正的司藤小姐会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的吗?”
一边说还一边就手把顺着后背往下滑的苍鸿观主往上托了一托。
王乾坤也满肚子气:“司藤小姐这法子,我看就不靠谱,我怎么假扮她?白英又不是傻子,我站不站门口,都会被她识破的。”
反了这是,颜福瑞威胁他:“你进不进去?要是不进去,信不信我把你师父扔这儿?我扔了啊,我真扔!”
僵局持续了约莫半分钟,以王乾坤的妥协告终。
但是进屋之后,王乾坤就没那么配合了。他一边小心翼翼扶着师父躺到沙发上,一边抱怨颜福瑞,大意是他看司藤小姐这主意就行不通,简直是大军未动粮草先霉,白英半个鬼影还没看见,他穿高跟鞋穿得半条命都没了,现在连师父都被撞了,都是为了那个破灯!万一师父有个三长两短,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颜福瑞被他说得噌噌噌火直冒,指着通往后院小花园的门撂狠话:“你再说!我告诉你,我一发狠,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你信不信我去告诉司藤小姐,信不信我让她把你和太师父的藤杀都给启动了?”
简而言之,就是:颜福瑞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王乾坤骂他:“叛徒!”
颜福瑞斜着眼睛往沙发上一坐,还故意颠了几下腿,横竖就是一副不怕骂的架势。王乾坤没办法,想想还是照顾师父要紧,赶紧翻出急救箱,取出纱布酒精什么的给苍鸿观主擦拭伤口。
旁边的颜福瑞坐着坐着就腻了,王乾坤忙着照顾苍鸿观主,自己在边上干坐着也挺没劲的……
他的目光落到了苍鸿观主的行李包上:对啊,自己怎么把八卦黄泥灯给忘了呢。
颜福瑞兴冲冲地冲到小花园里折藤枝,想着以前鬼怪故事里听说的,这藤条什么的指不定就是司藤小姐的手指胳膊,可不能割伤了,挑挑拣拣,惺惺作态装着是赏花弄草,迅速选了根最细的,掐下寸许长的一段,飞似的又跑回去了。
进屋之后又是一通翻箱倒柜找打火机,跑进跑出动静太大,王乾坤忍不住抬头瞪了他一眼。颜福瑞本来就因为之前两人的“交恶”满心不高兴,现在见他还敢翻白眼,就更不乐意了,心说这样稀罕的灯,我才不会点给你看。
他把灯揣在怀里,原本是奔着书房去的,进门看到窗户开着,顿觉有居心叵测的眼睛环伺,寻思了一会儿之后灵机一动:对啊,应该去秦放的房间啊。
书房厨房,哪怕是客厅,都有对外打开的窗户,但是秦放的房间不一样,一来那里本来就是卧房,私密性好;二来秦放受伤之后,司藤小姐交代过,秦放全靠那一口气撑着,不要随便开窗让杂气进来。
颜福瑞折返经过客厅的时候,王乾坤停下手上的动作,很是狐疑地问了句:“刚刚你从我太师父的包里拿了什么?”
颜福瑞凶巴巴回了句:“没什么!”
进屋的时候,原本想把门闩上,回身看到王乾坤目光炯炯的,又改变主意了,故意把门留了一条缝唱空城计,若无其事地说:“我看看秦放。”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帘布遮得严严实实,打眼看过去有让人目眩的昏暗。怕真是环境影响心情,刚踏步进来,颜福瑞就觉得极其压抑,看秦放了无生气地躺着,又有些难受,忽而又想到瓦房:秦放好歹有司藤小姐作保,还有机会活过来,我们瓦房,唉……
他蔫蔫在床边坐下,说秦放:“你就好啦,有司藤小姐罩着;想想我们瓦房,唉,就是命不好。”
又说:“不过呢,你躺着也好。这两天紧张啊,吓也吓死人了,那个白英啊……”
说到这儿,声音下意识低了八度,却又被自己忽然低下来的怪异口气给瘆着了:“那个白英啊,可能就在附近……”
说完了,又发了半天愣,觉得自己跟一个无知无觉的人说话怪没劲的。门缝里隐隐飘进来王乾坤的声音,应该是在跟太和山的师兄弟打电话,声音怪急的:“说是撞着了,擦破了点皮,没大的外伤。但是谁知道呢,师父年纪大了,要么就近在杭市住院,来几个师兄弟照顾一下……”
颜福瑞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八卦黄泥灯点上。
还真跟传说中的一无二致,红黄色的焰头笔直,刚正得像拍不弯的背,又木讷得像是被绳子勒住了往上硬拎起,不带打半分弯折。
颜福瑞的心怦怦跳,慢慢地把那截细短的藤枝凑了过去。烧得细碎的呲呲声伴随着白色的烟气上升,隐隐有说不出的怪味道。而这一切不适很快消弭,焰头轻颤了两下之后,在颜福瑞的眼前,眼睁睁地、明明白白地,分成了两脉。
有一脉,始终黏着那根藤枝的梢头,而另一脉,居然就弯了个腰,指向外间。
颜福瑞激动得连呼吸都屏住了,他眯着眼睛看那个方向,那是东呢还是西呢?
不管了,他把那截藤枝往外移了一截,那脉火焰也像加热的糖丝拉丝一样,随着藤枝延长外移,但另一脉却始终指着外间的方向。颜福瑞又原地转了个身背向,那脉火焰像是有灵性,顿了顿之后自行打折转向,指南针一样一丝不苟。
神奇!太神奇了!颜福瑞激动得很,又无人分享,情急之下去拍秦放:“哎,哎,秦放你看啊!”
秦放是没反应,虚掩着的门却砰的一声开了,王乾坤伸进一个脑袋来。
“喂,我说……”
颜福瑞被他突如其来的一下子吓得手里的灯都滑脱了。他脑袋发炸,心里念叨着这是多么名贵的灯啊可不能摔碎了,所以他几乎是在灯滑脱的同时就整个人往地上扑了下去……
一切发生得突然而又迅速,所以王乾坤完全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在他看来,门打开的一瞬间,颜福瑞就扑倒了下去,同时两只手在地上拍来拍去的像是拍被子掸灰一样……
王乾坤莫名其妙的:“喂,我说……”
颜福瑞大怒:“好端端的你跑进来干什么?”
奇了,他还有理了,王乾坤也不高兴了:“你以为我在外头闻不见味道?你明明在烧东西!你说,你是不是在烧那个灯?我师父带回来的那个灯……”
“别说话!”
别说话?这是几个意思?王乾坤想追问,这才发现颜福瑞的脸色很不对劲,上下两片嘴唇都发白了——他就问了一句是不是在烧东西,这么紧张干吗?
颜福瑞僵了有一两秒,然后僵直地走过来,搡开王乾坤,把门开了一道宽缝。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苍鸿观主侧向躺在沙发上,双目紧闭着,气若游丝。
王乾坤让他搞得紧张起来,不由自主也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了啊?”
颜福瑞不说话,低头看着滚落在床边已经熄灭的八卦黄泥灯,两只垂在身边的手微微打着战栗。
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虽然只是那一瞬间:他扑倒下去的时候,八卦黄泥灯的灯焰还没有立刻熄灭,倒地的刹那,一脉灯焰始终执著地黏着他攥在手里的那根藤枝,但是另一脉灯焰……
另一脉灯焰,是斜向上的。
起初,他还觉得奇怪,如果是直直往上,他可以怀疑白英藏在屋顶上,但是斜向上,角度不算大,如果斜线延伸无穷远,那就是上了天了,难道白英是在天上吗?可是明明第一次的时候,八卦黄泥灯是明确指了一个向外的正常方位啊?
紧接着,他突然生出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念头来,为了佐证,他把门拉开了些,看看外间,又回头看自己跌倒的地方。
如果以摔倒的位置为起点,以八卦黄泥灯指向的角度画一条斜线,那么斜线指向的角度,恰恰是那个沙发所在的位置。
而沙发上躺着的,是他辛辛苦苦背回来的……王乾坤的师父,太和山的苍鸿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