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司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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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西竹早上醒来的时候,恍惚了那么片刻。

床的舒适度很熟悉,枕巾的柔棉度很熟悉,转头看,枕头旁边那只笑得贱嗖贱嗖的泰迪熊也很熟悉。

西竹的脑子里响起了一个尖细的声音。

——我要把秦放给杀了!

她躺在被窝里发狠,两手恨不得把被子抓个窟窿,脑袋拼命往枕头里蹭,直到一声门响,孔菁华温柔的声音响起:“西西,该起床了。”

在孔菁华惊愕的眼神里,西竹淡定地顶着一头在枕头上蹭成了鸟巢状的头发起床了。

自早上开始,孔菁华就特别留意西竹的反应。果然,小孩子家记仇,那口气没那么容易消。孔菁华装着没看见,如常送她上学。西竹进园门的时候,孔菁华冲她挥手:“西西,跟妈妈再见啊。”

西竹没回头,一股脑儿往前走的背影显得特别执拗。孔菁华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又觉得是意料之中,她苦笑着正准备往回走,手机响了。

是个刻意变声压低的女人声音:“西竹昨天晚上离家出走,被我们送回去了,你注意一下。”

这都什么没头没脑的,孔菁华心里咯噔一声,想说些什么,那头已经挂断了,再想回拨,怎么都拨不通了。

离家出走,西西吗?她还那么小,她连离家出走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吧,可是,这通电话也不会是空穴来风,打电话的人又会是谁呢?

孔菁华有些茫然,握着手机在街上站了好大一会儿,路上没有什么异常,只稀疏过了几个人,街尾还缓缓开过一辆随处可见的城市SUV越野车。

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让孔菁华的心沉甸甸的,她顾不上去单位,匆匆赶回家。小区年代比较老了,摄像头指望不上,她在西竹的房间里细细查看了好久,末了,目光落在了床头那个鼓囊囊的米妮头像小书包上。

西竹有好几个小书包,每天轮换着背,但她不常背这个米妮头像的,就她的年龄来讲,这个书包有些偏大。

孔菁华拉开了书包的拉链,几分钟之后,她几乎是一屁股坐倒在床上。

也许单凭书包里的行李还不足以证明西竹曾经真的离家出走过,但回想起西竹的一言一行,孔菁华忽然有点心慌了:西西这个孩子,怎么越来越跟她的年龄不相符了呢?

她翻出最初领养西竹时福利院交给她的那一沓资料,找到了送西竹进孤儿院的那对年轻情侣的联系方式,犹豫了很久之后,还是拨了过去。

对方惊喜得很:“小家伙还好吗?我和我女朋友都挺挂念她的,前些日子还说,要抽空去看看她呢。”

又说:“真是怪了,今天一连接到两个电话,都是问西竹的。”

两个电话?孔菁华心里咯噔一声,除了自己,还有谁?

“是个男人,没说叫什么名字,好像是从孤儿院一路问过来的,问我们最早是在哪见到西竹的,我告诉他了,是在青成山。”

孔菁华打这个电话,其实是想问他们最初捡到西竹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或者任何可以追溯到西竹来历的线索,但是现在,她完全没有兴趣去理这些了。

为什么会有另外的人在找西西?难道说西西并不是无主的孤儿,她有另外的亲人……找上门来了?

西竹回到家,第一眼就发现,门锁换过了。

非但换过,关门的时候,孔菁华还从里头反锁了,钥匙拔下,塞进贴身的口袋里。

西竹没吭声,白天在幼儿园的时候,她的确是想到了那只未及清理的小书包,但转念一想,哪有那么巧就被孔菁华发现了?

没想到,世事就是这么巧,而且巧得近乎蹊跷,巧得像是昨儿晚上,孔菁华跟在自己身后看到了一切似的。

西竹心里直犯嘀咕,吃晚饭的时候,孔菁华帮她夹菜,不经意似的提了一句:“西西,跟妈妈回老家住几天吧。”

老家?之前可从没听孔菁华提过什么老家啊。

西竹忘记了生闷气这回事:“老家在哪儿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

西竹顿生警醒:离家出走不成,还要跟她去什么见鬼的老家?

易如一整天都没见到秦放,心里有些担心,犹豫了再犹豫,还是没有拨他电话:她多少摸清他的秉性喜好,他既然没有交代,自己也该知情识趣,不去讨他的烦才好。

一直到入夜,都没见秦放回来,易如翻来覆去睡不着,几次下床开门去看,只看到他房门紧闭。

夜静更深,易如忽然觉得心冷,想着:自己跟秦放,到底是谈不上什么密切关系,自己总这么巴巴望着,可哪一天,他想要走,还不就是走了?搭救一场,仁至义尽,又不用对她负什么责任。

这个世界上,于她,真正称得上不离不弃的亲人的,就只有母亲孔菁华了吧?

可是现在,这唯一的亲人身边,也有了一个西竹了。

一个不知道好歹,人小心大,任性得叫人恨得牙痒痒的西竹。

易如再也没了睡意,她穿好衣服下楼,开车去往孔菁华住处的时候,脑子里只萦绕着一个念头:如果真像秦放说的那样,跟母亲相认,母亲会高兴还是失望?母亲……会原谅她吗?

易如把车子停在街边,心事重重地进了小区。快走到孔菁华住的那幢楼下时,目光所及,心里蓦地一惊,下意识矮身藏到了花坛后面。

她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过了很久才偷偷探出头来去看。

秦放,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呢?

是秦放,他就站在楼下,正低头点着了一支烟。黑暗中,白色的烟气袅袅上升。有时候,秦放会在原地走上几步,但更多的时候,他站着不动,仰头看着高处透出亮光的窗户,直到烟头的火星灼到手。

看什么呢?易如也抬头去看,夜已经深了,只有寥寥的几扇还亮着灯。

其中一扇,是孔菁华的。

西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眼睛却时不时瞥着孔菁华的动静,耐心挨到她进了洗手间,挨到莲蓬头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才噌地从沙发上跳下来,噔噔跑进了孔菁华的卧房。

倒不是想偷钥匙,反正钥匙她贴身带着,怎么都拿不到的——她记得孔菁华卧房的床头柜高处,有好多本影集,里头,会不会有关于“老家”的照片?

西竹爬上床,站到床上踮起脚尖去够。手指尖勉强碰到一本影集的背脊,蹭啊蹭的,终于取了下来。

顺手翻开,扉页上写着“西竹成长记录”。

成长记录?孔菁华什么时候给她做了一本成长记录?西竹莫名其妙,往后翻了翻,才发现不是自己,是另一个女孩儿的。

从前头三四岁时的照片,到后头十来岁的,满满登登的照片,倒的确是一本成长纪念册,多数是女孩儿的独照,也有孔菁华和她的合影,神色间颇为亲密,典型的母女情态。

所以,孔菁华之前还有一个女儿,也叫西竹?那这个“西竹”人呢,自己怎么从来没见到过?

还有,为什么从来没有孔菁华丈夫的照片呢?

一本翻完,踮着脚尖又送回去,手指在一排影集上点吧点吧的,又随手取下一本。

扉页上写着的,还是“西竹成长记录”。

这位“西竹”,到底需要多少成长记录啊,西竹心里嘀咕着翻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唰唰几页翻完,又回到第一页。

前头还是三四岁时的照片,但是里头的女孩明显和前一本不一样,这本成长记录只有半本,到后面五六岁时就没了,并且照片明显老旧,跟前头看的那本,似乎差了不少年头。

西竹似乎想到了什么,心跳有些加速,她把这本送了回去,目光在那一排影集上来回逡巡,然后又选中了一本。

这一本,跟她第一次看到的那本色泽花纹都成套系。

果然,是紧承上一本的,但是只有半本。开始就是十多岁时的,然后是十二三岁,十五六岁,西竹盯着女孩儿的面容看,眉头慢慢皱起来。

这个女孩儿,她见过的。

——秦放,易如是谁啊?

所以易如,是前一个西竹?

仔细回想,前一天看到的易如大约二十来岁,而这本相册里的易如,只到十五六岁。易如十五岁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也像她一样,离家出走了?

西竹的手摩挲着影集的片页,正想合上,电光石火间,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又翻开。

这本影集后半本的某一页片页,是比其他片页要厚的。

西竹翻到那一页细看,这才发现里头也塞了照片,只不过是背面插入的,封口处用胶封起来了。

难不成,是有什么秘密?

西竹侧耳听了听洗手间的动静,还好,水声依然哗啦啦不绝。她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顺着封口把塑封揭开,抽出了里头的照片。

洗手间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莲蓬头的水声似乎更大了,孔菁华赤着脚,慢慢走向卧房,身上的水滴缓缓滑落,在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水渍的脚印。

“西西,你在看什么啊?”

西竹心里陡然一跳,迅速把那张照片原样塞回,顺手把还有黏性的塑封一撸,说:“看照片儿啊。”

一边说,一边做出翻看照片的模样,抱着半开的影集转过身来。

她看到孔菁华裹着浴巾,头上和身上的水根本未及擦拭,一缕一缕的细流正顺着皮肤往下,站定的脚边慢慢积开一摊水渍。

洗手间的水声依然哗啦不绝,西竹朝声响处看了看,说:“洗完了怎么不关水呢,老师说要节约用水的。”

孔菁华没动:“妈妈刚刚忘记了,西西怎么想起来要看照片儿?”

西竹伸手指了指客厅:“电视里说,翻开老影集,回忆老故事啊。”

她一字一板地,学着电视里的腔调。电视里现在播的是广告,但谁知道呢,也许刚刚播的的确是流金岁月的栏目,西西一贯喜欢学电视的,林绢老师不是也说吗,让西西少看点电视,免得学得怪里怪气的。

孔菁华盯着西竹手中的影集看:“那西西看完了吗?”

西竹适时打了个哈欠:“也没什么好看的啊。”

她一副很没规矩的模样,把影集顺手扔在床上,手脚并用爬下来。孔菁华皱了皱眉头,还是忍住了没去训她,俯身去捡那本影集。

身后的西竹忽然冒出一句:“里头这个姐姐是谁啊?”

孔菁华的身子不易察觉地一颤,然后尽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影集往床头柜高处塞:“西西不认识的。”

西竹拖着长长的调子哦了一声:“这个姐姐我见过的。”

几乎是预料之中的,一声闷响,那本影集从高处砸到了地上。

孔菁华的音调都变了,甚至顾不上先去捡那本影集:“你见过的?在哪儿?”

西竹信口诌了句:“就在幼儿园门口啊,她给我糖吃,夸我的名字好听。”

说完,她又踢踏踢踏地回房去了。如果易如之前真的也叫“西竹”,那么她刚刚的那句“夸我的名字好听”可谓是意味深长了。

关门的时候,西竹偷偷瞥了一眼,孔菁华还站在当地,跟泥塑的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这一晚,西竹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子里闪出的,就是易如的那张照片。

那照片极其不雅,堪称情色——赤身裸体的易如,和一个男人交缠在一起。更荒唐的是,旁边还坐了一个。

如果算上拍照片的,现场除了易如,得有三个人。易如怎么会同意拍这种照片呢?是因为当时年纪小不懂事,还是自愿?被强迫?被下了药?

更蹊跷的是,孔菁华作为易如的母亲,怎么会保留这样一张不堪的照片呢?

还有,秦放跟易如在一起,秦放知道易如的这些事吗?还是同当年安蔓的事情一样,他是被蒙在鼓里的?

第二天的孔菁华显得精神恍惚、心事重重,送西竹去幼儿园的路上,时不时神经质地东张西望。西竹故意问她:“什么时候回老家去住啊?”

回老家?孔菁华怔了一下,自己倒是把这茬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勉强笑了笑:“妈妈还要收拾东西,过两天吧。”

过两天?西竹垂下眼皮,顺势踢飞了一颗小石子。

中午休息的时候,小胖墩高全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班主任办公室,惊慌失措地嚷嚷:“老师老师,西西哭啦!”

全办公室的老师都没动,难以置信的那种没动,林绢跟高全安确认:“是西西哭了,还是西西把别人打哭了?”

高全安非常肯定:“是西西哭了!”

整个办公室都轰动了,以先前被西竹引吭一歌吓到的那位男老师最为激动:“这怎么可能嘛!”

他还顺手抓起了手机,表示如果西西真哭了,他一定要拍下来上传朋友圈。

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明明是一桩兴致勃勃看热闹的事情,到最后,居然演变得有几分沉重。

林绢把西竹抱在怀里,一边哄一边帮着撸起西竹的袖子让那个男老师拍照:“这里,还有这里。”

都是伤,淤青或者指痕,横七竖八交错着,看着很有些触目惊心。那个男老师气得手都抖了,嘴里一迭声的过分过分。

林绢叹气,又掀开西竹的后衣领往里瞧:“后背上还有呢。”

其他几个老师聚在一处,议论纷纷的。

——“这要怎么办?我们管得着吗?”

——“要管,这是虐童啊。亲生的都不允许,何况西西还是被领养的,性质更敏感。小高老师,你上网搜一下,这种是不是直接都可以不让她继续抚养孩子了?”

——“我就知道,这世上能有几个人是视如己出的?领养的孩子可怜啊。”

难得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听说西西一贯不听话,会不会是孩子自己也过分……”

“什么叫一贯不听话!”那个男老师激动了,他伸手指向西竹,“你看看西西,她才几岁?这么小的孩子,就算她不听话,那也是孩子的天性,怎么可能是恶意为之!”

看来,他是彻底忘记自己被西西装鬼唱歌吓的那回事了。

西竹窝在林绢的怀里,眼睛里滚着泪,可怜巴巴去拽林绢的袖子:“老师,我不想回家。”

林绢摸摸她脑袋:“西西不怕,不回家。”

说得容易,面对愤怒的孔菁华时,林绢几乎招架不住。她尽量心平气和地和孔菁华讲道理:“不是我们要带走孩子,我们也没这个权利,只是西西现在很害怕,抱着我哭了好久,怎么劝都没用。你看这样好不好,西西今晚跟我住,我是院里的正规老师,不可能拐了西西跑了的。等孩子情绪恢复些了,你再把她带回去。”

孔菁华听不进去:“我没打过西西,你们拍那些照片是什么意思?你把西西叫出来,我要问个清楚。”

男老师看不过去了,刚才他手机险些让孔菁华给摔了,本来就一肚子的没好气:“我们也关心西西,西西自己不想回家,哭得要死要活的,你把她一路拖回去,多难看啊。小林老师也是好心照顾西西一晚,大家都是想解决问题。”

说是这么说,他越看孔菁华越觉得心里犯嘀咕,有九成笃定了就是她打的西西:这要让她带回去了还得了?不得把西竹打残了?

其他老师也在边上劝,好说歹说地,终于把孔菁华劝得松动了。为表示诚意,林绢还主动把自己的地址写给了孔菁华:“只一晚,你就当西西是住校,放一百个心。”

孔菁华接了字条没说话,她往前走了两步,几个老师看似随意地挡在办公室门口。里头灯火通明的,西竹正由另一个女老师照顾着,偶尔大哭,就是不愿意出来见她。

孔菁华忽然提高了声音:“西西,是妈妈打的你吗?”

林绢带着西竹回到了家。

她租住在老的小区,类似从前的职工宿舍,一梯好多户,不过很多人家都已经搬离了,一到夜晚就分外安静。

林绢住的是一室一厅,窗子还是双开的木窗,木头缝有些漏风,连西竹这样的小孩儿都知道这房子旧:“老师,这房子好老啊。”

林绢笑着捏捏她的脸颊:“老师穷啊,西西以后长大了挣钱,给老师买大房子。”

带西西离开幼儿园的时候,她脑子里一直萦绕着孔菁华问的那句话,觉得似乎整件事跟孔菁华没什么关系。但是现在,跟西西一问一答的,又觉得西竹分外可爱,应该不会撒谎的。

她还只是小孩子呢,小孩子都简单,一是一二是二,没那么多机心,要有问题也是孔菁华有问题,掩饰得那么好,愤怒的样子像是真的,想想真是让人心寒。

十点多时,天上哗啦啦下起雨来,还滚了几声雷,楼身似乎都被震得发颤。林绢帮西竹洗了澡,带着她一起睡觉,临睡前还帮她削了一个苹果。

床不宽,但是多挤一个小孩儿足够,林绢白天工作累,很快就睡着了。她鼻音很重,一呼一吸,混在哗啦的雨声里,倒是分外有节律。

西竹睡不着,盯着天花板想心事。这么些日子,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临走还给人摆了一道,似乎的确不那么地道……

但是……

她的心很快又硬起来:不这么做的话,谁知道孔菁华会不会又突然起意带她回什么见鬼的“老家”?她现在跟一个三四岁的小孩没什么两样,打打不过,跑跑不了,再不狠心一点,就只剩下任人摆布的份儿了。

说到底,都是秦放不好,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那么多离家出走的人他不管,偏偏上赶着把她物归原主,还学人做好事不留名,还回去也还得无声无息的。

就你能耐!

西竹越想越生气,外头的雨也像是要应和她的气恼,越发地大了。一阵对冲的风吹过,撼得木窗子嗡嗡地响。冷风从缝隙中钻进来,把窗帘掀开了一角。

被大雨砸得直溅水珠子的水泥窗台上,缓缓扒上一只煞白的手。

西竹的脑子有瞬间的空白:林绢老师住的,好像是……六楼?

只是这片刻工夫,窗帘又飘回去了。半空斜过一道闪电,外头好亮,映衬得屋内越发地暗,还有那个窗帘上的人影越发阴森。

细微的拨窗闩的声音,被雨声遮掩得几乎听不见。西竹伸手在床头摸索,努力了很久,才终于摸到那把水果刀的刀柄。就在她偷偷握着刀往回挪的时候,窗扇忽然洞开,窗帘被冷风掀得高高飘起,露出了孔菁华被雨浇得透湿的身子。

西竹的脑子嗡嗡的,她闭上眼睛装睡,握着刀柄的手越攥越紧。一直到现在,她才忽然转过一个念头。

孔菁华……是人吗?

身边有响动了,好像是林绢老师醒了,她睡眼惺忪地撑起身子,迷糊着自言自语了句:“风怎么这么大啊?”

西竹没睁眼,她听到林绢尖叫了一声,又瘫倒在床上。

应该只是吓晕了吧?希望只是吓晕了。

西竹还是不动,哗啦的雨声忽然清晰起来,阴森的凉气几乎是停在面前。她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在摸她的脸颊,伴随着孔菁华幽幽的声音:“西西,是妈妈打的你吗?”

西竹猛地睁眼,几乎是使尽浑身的力气,一刀扎了过去。

好像扎到了孔菁华的手臂,但是刀尖没能刺下去。

西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孔菁华的手臂,好硬啊。

但她没时间想这么多了,几乎是在刀子扎出的同时,她整个身子从床上蹿了下来。小孩儿也有身形小的优势,她一口气冲到门厅,拨开门锁冲了出去。

楼道里黑洞洞的,西竹赤着脚往走廊尽头处的楼梯口跑,气喘吁吁,一颗心跳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快到楼梯口时,她匆忙回头看了一眼,孔菁华黑色的身形几乎是要把楼道仅有的光给遮住,嘴里还幽幽叫着她的名字:“西西……西西……”

西竹咬了咬牙,一脚迈下楼梯。她步子跨得太大,脚下踩了个空,心说坏了,要像个球一样砸下去,摔得鼻青脸肿了。

居然没有,她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或者说,是那人把她抱住了,他竖起手指在她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秦放?

西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孔菁华的脚步声几乎已经到了身后了,随之而来的是那叫人听了头皮发麻的声音。

“西西……西西……”

秦放皱了皱眉头,眼眸中闪过一丝对阵前的凝重。就在这个时候,西竹突然拉了他一下,耳语般说了句:“别让她发现。”

别让她发现?这意思是,避免正面冲突?

借着仅有的微光,秦放看到孔菁华拉得斜长的身影已经快绕过楼梯口的拐角了,他不及细想,蹬住身后的墙借力,倒行逆上,几乎是瞬间后背就贴上了楼层的顶板。

虽然早预料到了,西竹心里还是酸溜溜的:搁着从前她也行的好吗,做得可是比秦放要好得多了。

她搂住秦放的脖子,拼命转了头往下看。正下方就是孔菁华的头顶,有时光亮盛些,可以看到她顶心稀疏的白发,她的影子和身体都那么瘦伶伶的,慢慢地顺着楼梯一步步往下走。

西竹屏住气,直到她走得看不见了,才如释重负地回过头来。

咦?

秦放正看着她。

西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跟他打招呼:“你好啊。”

忽然又想起什么:“呀!我老师!”

林绢没什么大碍,确实只是吓晕了。秦放关上窗子,又给林绢盖好被子,尽量恢复得一切如常——虽然她明早醒来之后,如果回忆起什么,免不了一通鸡飞狗跳,但是管它呢,那就不是他的问题了。

做这些的时候,西竹倚在门边等他,好像有点困,连着打了两个哈欠。

秦放故意没有理她,自顾自关上门出来,走廊里走了一会儿,听到身后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果然,她一直跟在后面。

快走到楼梯口时,秦放停下来,转身看了她一会儿,缓缓蹲下身子:“其实你不是一个小孩,对吧?”

经历过刚刚的事情,再装成一个小孩,未免有些牵强了,西竹点头:“其实我是一个妖怪。”

说完了,还套近乎一样补一句:“你也是吧?”

秦放盯着她看:“你是什么妖怪?”

“妖怪……石头妖怪,你呢?”

“我也是石头妖怪。”

西竹眼睛里掠过一丝愤然,像是在说:骗子!

秦放只当是没看见:“你为什么长这么小?”

“因为我是……小妖怪。”

真是毫无诚意的对话,秦放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了句:“那小妖怪,你爱去哪玩就去哪玩吧。”

说完了转身就走。西竹先是一愣,继之气恼,最后权衡再三,不得不追上去:“哎,哎……”

识时务者为俊杰,当然不能在秦放面前暴露,但也不能放跑了他。

秦放回头,看到她迈着小短腿儿跑得气喘吁吁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西竹跑到近前,喘着粗气叉着腰,跟刚跑完八百里地的小老太太似的:“你……弯腰,我……有话说。”

秦放不弯腰:“有话就说。”

西竹只好仰着脑袋看他,脖子都支棱酸了:“这世上,妖怪本来就少,大家交个朋友呗,互相帮助。”

说到这,脸色忽然严肃,声音中掺了些许恫吓:“刚刚那个,可能也是妖怪。”

这是什么好日子,妖怪聚齐了开会吗?秦放失笑,一语戳破:“你其实是怕她,所以找人保护你,是不是?”

怕?笑话,她怎么会怕?她只不过是暂时打不过孔菁华罢了。

秦放真是越来越讨厌了,以前自己说一,他都不敢讲二的。西竹心里的火腾腾的,喉咙里那句“你知道我是谁吗”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了……

忽然又警醒,不行不行,以前秦放对她恭敬,是因为她占绝对优势,现在两个人的处境几乎是掉了个个儿。所谓的凤凰落架不如鸡,虎落平阳遭犬欺,西竹可以被人欺负嘲笑,司藤不可以的。反正,等她变回司藤之后,谁会知道西竹这档子事啊。

她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看在大家都是石头的分儿上……”

秦放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西竹眼巴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简直是垂头丧气到沮丧了:就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秦放整天跟易如待在一块儿,能好到哪儿去?要么去找颜福瑞吧,实在不行,王乾坤也行啊,好歹是熟人……

正胡思乱想,前面忽然飘过来一句:“还不走?”

咦?秦放这是……同意了?

冒雨回到车上,秦放拿了毛巾给西竹。西竹接过来在脸上一通抹,抹着抹着,心里陡然一动:这个晚上,秦放怎么会在这里呢?

说是一路跟着自己,好像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莫非是跟着……孔菁华的?

“你是不是觉得……孔菁华有问题?”

秦放没看她,启动了雨刷:“她当然有问题,她没问题的话,能徒手爬到六楼的墙边吗?还有,你刚刚跟我说‘别让她发现’,她很厉害吗?”

西竹没有说话,雨刷有节律地左右摆动着,刚把前挡玻璃擦干净,新一轮的雨渍就下来了。

孔菁华很厉害吗?未必,虽然笃定她是个妖,虽然连续几次孔菁华都有让人毛骨悚然的表现,但西竹就是有一种直觉:即便她是个妖怪,比起沈银灯或者白英,那也是差得远了。

至于为什么“别让她发现”,那是因为,她忽然有了个打算。

她没有正面回答秦放的问题:“那个易如,是孔菁华的女儿吗?”

“是,她从前也叫西竹。”

西竹噌地坐直了身子:“你跟她怎么认识的?”

雨还大,秦放一时半会儿也不急着走,大致把易如的事情说了说。反正她也并不真是三四岁的孩子,秦放也就不隐瞒那些血腥的情节和沆瀣的勾当。

西竹眼睛越瞪越大:“她被人拍了照片吗?她说要报警吗?会是那几个人动的手吗?你和他打过?胳膊很硬吗?还有呢,还发现了什么?”

还发现了什么?当时动手也只是很短的时间,没有发现太多的异样了。

秦放还没来得及说话,西竹忽然冒出一句:“凶手会不会是孔菁华?”

——“我见过她藏着的易如的照片。起先我还奇怪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照片,现在想想,既然是那几个小混混拍的,他们听说易如要报警,可能拿照片威胁她,然后不知怎么的,落到孔菁华手里了。”

——“孔菁华的胳膊也很硬啊,刚刚我拿刀子扎她,扎在她胳膊上,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秦放下意识反驳:“可是那天晚上,和我交手的人身材高大,分明是个男人……”

说到一半,他自己止住了,心头生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分明是个男人?

他还曾经一度怀疑过孔菁华那个夫妻感情不好的“丈夫”,但是就在这刹那,电光石火的点醒,他忽然反应过来了。

当初的沈银灯,不就是非男非女吗?如果这个孔菁华,是可男可女,但是偏女人多些呢?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有一个几乎不露面但是从未离婚的老公了,毕竟在现代这样的社会,正常的夫妻形态做事会更方便些,比如……领养孩子。

那么,只剩下一个疑问了:“易如跟我说过,她妈妈对她一直很好,从来就没舍得打过她一下,是出于什么原因,忽然间一反常态,要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呢?”

西竹说:“你不要想着是杀掉啊。”

“杀掉是多简单的事儿,拿着把刀,喉咙那里一抹,人就死啦。她不是把易如杀掉,她一下下砍掉了她的手脚,如果当初你没有出现,谁知道她是要杀掉易如,还是砍断她的手脚就算了呢?”

杀掉一个人跟砍掉四肢,有分别吗?从某种意义上讲,秦放甚至觉得后者更残忍些:一刀毙命好过生不如死地活着吧?

西竹的眼睛里闪过奇异的光,她说:“再让我知道两件事就好了。”

“一是,孔菁华到底是什么妖怪。”

“二是,她至少收养过三个西竹。我是第三个,易如是第二个,我想知道,第一个西竹,发生了什么事。”

回到酒店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西竹困得不行,眼皮掀都掀不开,进了房间就爬上了沙发,张牙舞爪地趴住了倒头就睡。秦放问她:“妖怪也会困吗?”

西竹含混不清地说了句:“小妖怪啊。”

说完就不吭气了,睡得呼哈呼哈的,像只蜷缩的小狗似的。秦放帮她脱掉鞋袜,抱起了放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沉默着看了她好久。

小妖怪吗,总会长大的。

西竹这一觉一直睡到日暮西山,打着哈欠起来时,几乎是一点时间概念都没了。依着早晨起床的步骤先去洗手间,爬下床的时候,看到秦放就坐在边上的沙发上看书,还跟他寒暄了一句:“起这么早啊?”

秦放笑起来:“这一天已经发生很多有意思的事了。”

有意思……的事?

西竹登时就清醒了。

这一天确实发生了几件事,是否真的那么有意思就不好说了。

——林绢醒了之后,先是打电话报警,尖叫着孩子丢了,反应过来之后又打电话过去道歉,说是自己记错了,应该是孩子家长半夜把孩子抱走了。

——幼儿园的几个老师找去了孔菁华家,怎么都敲不开孔家的门:孔菁华没有回家,但同时也没有不依不饶地跑到幼儿园去讨要西竹。

——秦放利用白天的时间,去打听了一下孔菁华的情况。果不其然,在易如之前,孔菁华的确曾领养过一个孩子:只是那孩子五六岁时就夭折了,据说是得了肺结核。

肺结核?西竹对这个病不大清楚:“这种病很严重吗?”

“会传染,以前医疗水平不高,得了这种病很严重,但是现在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病了。不过那个孩子死的时候,是一九八几年,那时候生活水平普遍不高,也是可能的。”

说到这时,秦放顿了顿:“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如果那个孩子不是正常得病死的,极有可能,还是孔菁华动的手脚。”

如果说孔菁华当初杀易如,是因为易如行径秽乱不听话,导致她急怒攻心,一时昏了头,倒还说得过去;但是第一个西竹,只五六岁年纪,又不像眼前的这个西竹人小鬼大,她能做出什么忤逆了孔菁华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