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菁华会去哪儿呢?
秦放觉得,应该不会走得太远,毕竟她可能“关心”的两个人,易如还有西竹,都还在这里。
西竹关心的则是另外一个问题:孔菁华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呢?
她推测说,应该是个竹妖,因为之前孔菁华“教育”她的时候,张口闭口不离竹子,什么宁折不弯,是曰正直;什么外直中空,襟怀若谷,甚至给女儿起名字,都非得叫“西竹”,足见孔菁华对竹子执念很深,别有怀抱。
她说话的时候,秦放一直盯着她看,自己也不知道听的什么。
如果是司藤说这番话,必然是冷眉冷眼、面无表情,或者恰到好处地一笑,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但是换了西竹,身量短小、摇头晃脑,偏偏还面色严肃……
秦放忽然疑惑:司藤的性格,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如果当初没有丘山狠狠扇下来的一巴掌,没有后续的种种遭遇,没有所谓的剥离了感情,她会是那副永远充满了距离感的样子吗?
还是因为,精变成了孩子的模样,脱离了绷紧和压抑的环境,有了完整的感情,很多端着架着的东西,就不那么重要了,反而更真实了?
司藤一直说想做回自己,但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模样吧?
“秦放?秦放?”
秦放反应过来。
西竹很不高兴地盯着他看:“你听到我说的没有?”
“说的……什么?”秦放故作镇定地给自己倒水。
西竹只好重复一遍:“我说,孔菁华可能是个竹妖,因为她对竹子……很不一般。”
“喜欢竹子也不一定自己就是竹子,也可能只是单纯地喜欢竹子。”
“比如呢?”西竹觉得秦放说得也不无道理,“有什么东西是特别喜欢竹子的?”
秦放的想象力在此刻空前绝后地天马行空:“比如……熊猫?”
虽然巴蜀这个地方大熊猫的确很多,虽然孔菁华名叫“菁华”,和国之瑰宝的寓意一致,虽然据说大熊猫善于攀爬,胳膊委实很有力量,西竹还是打死都不相信,孔菁华会是熊猫变的。
她说,到时候得照一照才行。
这世上,还真有照妖镜?秦放的好奇心如同小火苗一样簇簇地起来了。
有,不过不是所有的镜子都行,得是老宅子放门楣顶上的那种八卦铜镜,至少也得百年以上,经过风、受过雷、淋过雨、积过雪,斑驳得都没了镜面的那种,才行。
又说,也不单纯是为了照出孔菁华是什么,而是照出之后,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了。这世上事,大都一物降一物,知道了孔菁华的原身,也就等同知道了什么是她的克星。
老的八卦铜镜……
在一个物资丰富的现代城市,只要有钱,这好像也不是难事。反正天也黑了,做不了别的,秦放拍拍她脑袋:“你先刷牙洗脸,我一会儿回来。”
拍完了才发现她一张脸都黑了。秦放只当没看见,出门的时候遇到易如,跟她打了个招呼。易如似乎有些惊讶,顿了顿说了句:“你今天心情很好的样子。”
很好吗?秦放自己都没察觉,他开车出去转了一圈,跑了两家老巷子里的古玩件店,买了两面据说是镇宅的八卦铜镜回来。虽然是老玩意儿,但是搁屋顶风吹雨打的,价格并不十分肉痛。
西竹一脸的狐疑,把镜子翻来覆去地看:“这真的假的啊?”
又说:“我照照你吧。”
照就照吧,反正她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石头变的妖怪;况且,秦放自己也想知道,自己目前,算个什么“物种”。
他拿到的是白英的妖力,而白英原身为藤,会不会他现在,也是个藤妖?
西竹这照法也真稀奇,关了灯、拉实窗帘,一片黑咕隆咚中一手持着一个镜子对着他照。她自己估计也看不见,因为秦放听见几次她磕碰到桌脚的声音,心里止不住为她叫疼。
她还怨言满腹的:“你买的这假的吧?造假的吧?根本看不见嘛……”
秦放心说,那种古玩件店,又不评星等级,淘到真货是运气,假的是活该。
这话没说出口,因为过了一会儿之后,其中的一面镜子,忽然亮起暗淡的、隐隐幽幽的光来。
看来是有戏,秦放有些激动,低声问她:“看到了吗?”
她嘟嘟囔囔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他撒气。
——“看不到,质量不好,当初工匠锤炼的时候肯定掺了别的次料吧。”
——“这影子好模糊,一团一团的……”
——“我看看这形状,如果是树呢,就是树妖;狐呢,就是狐妖;猫呢,就是猫妖……”
也许镜子是真的没那么好,影像太糊,她看得颇为费力。终于辨认出些端倪时,简直是激动了:“秦放,我看出来了,是人!人妖!你是人妖!”
天和地,外加万物,在这一瞬间,分外安静。
几秒钟后,灯亮了,秦放揪住西竹的衣领往洗手间拖,西竹攥住衣领拼命解释:“你听我说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管你什么意思,秦放沉着一张脸,一把把她扔进去,毫不客气地关上门。
西竹在里面把门拍得啪啪的,说得颇为恳切真诚:“我不是那个意思啊。人妖嘛,也可以理解成是人变的妖,秦放,你不要想歪了啊……”
秦放杵在门边,就是不理她。洗手间门的隔音不好,能听到她在里头踱着步子长吁短叹的,过了会儿,她又啪啪啪拍门:“秦放,今晚你要把我关在这里睡觉吗?那你给我拿个枕头进来啊,浴缸里不好睡……”
秦放脑袋抵住门,怎么忍都忍不住笑,顿了顿轻声说了句:“待着吧,小妖怪。”
对比秦放他们,易如很晚才知道孔菁华失踪的消息,还是在孔菁华的小区外头,无意间听到几个老太太闲聊时提起的。
——“听说打孩子……”
——“那不叫打,那叫虐待。如果只是一般打打,幼儿园就睁只眼闭只眼啦。”
——“我还听说,她半夜跑去老师家里了。老师也只是个半大小姑娘,被吓了个半死。今天一早,好几个幼儿园里的老师来拍门呢……”
——“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要我说,也别躲,出来把事情说清楚最好,这种事,越躲越糟,万一人家老师报警,不是越闹越大嘛……”
怎么回事?
这几句可轻可重的话听得易如心惊肉跳。她在楼下逡巡了好久好久,挨到几乎是夜深人静了,才偷偷上了楼。
昏暗的楼道,满目熟稔,比之几年前,只不过是更旧些罢了。
再次站到家门口,尽管知道孔菁华不在,易如还是紧张得一颗心险些跳出来。她强自镇定着吸气呼气,反复几次之后,才打开了门边的配电箱。
孔菁华有将备用的门钥匙放一把在配电箱的习惯——开始时喜欢压门口的地垫下面,后来还是易如提醒说那样不安全,才改到了配电箱。
钥匙塞得很里面,易如小心地避开电线,摸索了好久才拿到。钥匙对准锁孔时,忽然愣了一下,然后耳朵轻轻贴到了门上。
里头分明有声音,沙沙沙的,很轻。
所以,母亲在家?
易如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润,她身体有些发抖,顿了顿,双目一合,下定了决心。
秦放说得没错,虽然自己曾经做过不堪的错事,但孔菁华毕竟是自己的母亲,有哪一个母亲,会对儿女记仇呢?
她压下就快涌出的眼泪,断然把钥匙插进锁孔,然后用力旋开。
“妈!”
想象中的母女泪目相见的场景没有出现。屋里静悄悄的,也并没有亮灯。
易如愣了一下,下意识揿开了墙边的开关。
灯亮了,屋里的陈设几乎没什么变化,客厅、阳台、厨房、洗手间、自己从前的房间、孔菁华的卧室,易如一一看了一遍,确实是空的,没有人。
所以,刚刚那沙沙沙的声音,是自己的……幻听?
易如觉得好笑,又有些疲惫。她坐在卧室的床上怔了好久,茫然地四下张望,目光最终落到了床头柜上。
那里是一排影集,似乎比记忆中又多了几本,其中有一本似乎插放得有些仓促,歪歪斜斜,和整齐划一的排本相比,显得很不协调。
易如站起身,把那本影集推了进去,顿了几秒之后,忽然又把那本抽了出来。
如果没记错,这是自己的专属影集。那个时候,但凡自己有新的照片,母亲总要冲洗了之后认真塞进去,还要拿笔在边上的标注栏写上日期和关键字,比如××年×月×日,于××公园。
易如微笑着翻开,过往的记忆扑面而来,游玩的、校门口的、初中毕业的,再然后,戛然而止。
因为那之后,她就出事了。
易如含泪深吸了一口气,正想合上影集,忽然发现,影集的后半本空白片里的一页,蹭出了一张照片的边角。
翻到时,原来是其中有一张照片,原本被胶封在塑片里的,但是封口的胶带似乎不那么黏了,以至于一有摆弄晃动,原本藏着的照片就往外挪。
易如缓缓抽出了那张照片,她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她其实已经没有手了——是因为连接着义肢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吗?
——“我们已经拍下照片了,报警的话,大家都玩完!你不信?那先给你寄一张,好好欣赏。”
那时候,她赶回家,在邮箱里却没找到所谓寄来的照片,以为是对方空口恫吓,放狠话说一定要报警。回来的路上,路过凤凰山……
沙沙……沙沙沙……
那声音又来了,就在身后,易如缓缓回头。
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关着,拉起的垂帘上,映着无数疏密的影子,茎茎分明。
沙沙,沙沙沙。
西竹还以为,今儿个晚上,真的要在浴缸过夜了。
没想到没过多久,秦放就把她给放出来了。西竹喜滋滋地出来,还发自内心地夸奖秦放:“你真是个好人。”
秦放啼笑皆非。
西竹睡了整个白天,这个时候精神反而好,坐在沙发上揿着电视遥控器翻台。秦放觑着她翻得最热闹的时候,冷不丁问了句:“西西,你听说过司藤吗?”
西竹吓了一跳,也兴许是手小,遥控器滑了一下,险些没拿住:“什么司藤?”
秦放不看她,一脸的“随意问问”:“没什么,就是听说司藤很有名,问问你知不知道。”
这样啊,西竹松了一口气:“听说过。”
哦?秦放做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模样:“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厉害!”
这一脸崇拜的表情和假惺惺的自我贴金是几个意思?秦放正想泼她冷水,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的是易如,接起来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是秦放先生吗?”
易如是被楼里的住客发现的。据说当时,孔菁华家里门户大开、空无一人,易如就晕倒在门外,脸上有细密的血痕。
除此之外,并无大碍。
秦放赶到医院时,易如还没醒。负责的警察约略问了几句就把秦放领了进去,同时颇为疑惑地跟他确认了一下:“你朋友的手脚……”
秦放点头默认,警察露出了颇为同情的神色:“医生说也就是暂时昏迷,等你的朋友醒了,我们还得详细查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说这话的时候,西竹趴在床边,盯着易如布满了血痕的脸若有所思,又想掀起被子去看身体的其他部位。看护的护士过来,微笑着制止她:“小朋友,不好打扰病人的。”
不打扰就不打扰吧,西竹又跑回秦放身边,扯着他的衣角往下拽。秦放抱歉地冲警察笑了笑,屈膝蹲下身子。
西竹附在他耳边说了句:“我要去孔菁华家里看看。”
秦放百思不得其解:易如是遇到孔菁华了吗?如果孔菁华就是在凤凰山杀易如的人,那么今晚上这么好的机会,她为什么反而放过易如了?还有,易如脸上的细密血痕,又是什么意思?
孔菁华家里的门关着,不过这对秦放来说不是什么障碍,况且已经很晚了,即便张灯查看也没什么顾忌——秦放把每一间屋子的灯都打开,仔细搜寻了一回。在西竹的房间,又看到了那个米妮脑袋的小书包,想起那天晚上把睡得呼哈呼哈的西竹送回来,不觉莞尔。
回头一看,西竹还站在大门口,若有所思的。
秦放走过去,摸摸她的脑袋:“西西,想什么呢?”
她或许真是想得入神,对秦放摸她脑袋这样恼火的事也顾不上生气了。她指了指防盗门打开后低低的那一道门槛,又指了指门槛外面那块地方:“易如就晕倒在这里。”
“嗯。”
“易如进了屋吗?”
“进了。”
警察提过,在易如的兜里发现了钥匙——易如不是破门而入,而是打开锁进去的。
“所以她不是自己把自己抓成那样的。她在屋里受到了袭击,假如那个人就是孔菁华——”西竹的眉头蹙得紧紧的,“这里的楼层那么高,她为什么不把易如从楼上扔下去,或者就把她扔在屋里关上门呢?”
确实,房门大开这一点很不寻常,把易如扔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口更加有悖常理,任何一个稍微有点常识的“罪犯”都会避免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吧。
秦放沉吟:“可能是因为……孔菁华是妖,她根本不忌讳被人发现,也不怕留下痕迹。”
“也不全对。”西竹喃喃,“我觉得,倒是像……”
“像什么?”
“像以前,旧时代的扫出门楣、扫地出门。像是孔菁华已经决定不认她这个女儿了,所以易如回来,被她打了出去,打出了门。”
西竹盯着那道低低的门槛:“现代的人不怎么讲究这个了,以前不是的,你配不配做我家的人,配不配踏进这门槛,可讲究呢。”
似乎不无道理。西竹提起过,孔菁华一直保留着易如的那张照片——如此不堪,说是留下以作纪念未免荒唐,倒像是某种仇恨的训诫、丑事的佐证。
秦放脊背发凉:“我一直劝易如要放下包袱和孔菁华相认,现在看来,不是她想认就能认的,孔菁华根本已经不要她了。”
电光石火间,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白天打听的时候,说是孔菁华失踪了,到处都找不着,其实……”
其实她已经回家了,就像司藤当初可以化身藤条,孔菁华完全可以化归原形。
看来她不是熊猫,毕竟屋子里多一只国宝,是相当引人注目的一件事。
莫非真如西竹所说,是竹……妖?
秦放下意识把西竹拉近:“你家里,养了竹子?”
印象中没有,孔菁华并不像是个喜欢养花弄草的人。
那……有没有张贴竹子的画?或者窗帘、床单上,印了竹子的?
搜寻了一圈之后,秦放的目光停在了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上。
玻璃门上挂了帘子,帘子是白色的,但帘身上,映出无数疏密的影子,修节英挺、茎茎分明。
难道……
西竹看出了他的心思:“不是的,玻璃门上的帘子是双层的,第一层白色,第二层是印了竹子的。”
唰地拉开,果然,只是印了竹子的窗帘布而已,外头就是黑洞洞的放杂物的阳台,仔细看,和普通人家的阳台并无不同,墩布、水桶、扫帚。
秦放苦笑着又把布帘拉上,几乎是拉合的瞬间,他忽然心中一动。
回头看西竹时,她似乎有些紧张,用口型向他说了两个字。
扫帚。
没错,扫帚,专门用来打扫阳台的粗制扫帚,那是把……竹扫帚。
易如的伤,脸上细密的血痕,竹扫帚尖细得近乎锋利的扎枝……
西竹近乎蹑手蹑脚地跑过来,秦放把她抱起来,顺手揿灭了就近的灯,然后慢慢退到客厅,逐一灭灯。
屋子里漆黑一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沙沙,沙沙沙。
秦放低声问西竹:“家里有酒吗?”
“酒没有,有油。”
沙沙的声音更近了,秦放打开高处的橱柜,悄声吩咐西竹:“进去。”
黑暗中,西竹手脚并用,尽量往橱柜深处爬。秦放掩上橱柜的门,拎了灶头边的一大桶油,像前一个晚上一样,悄无声息地倒行逆上,后背贴上了厨房的天花板。
沙沙,沙沙沙。
就在这个时候,橱柜的门忽然又推开掌宽。秦放心里一急,正要动怒,忽然发现一个圆不隆冬的物件伸了出来。
秦放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小妖怪,你那照妖镜,能收一收吗?
那奇形怪状的影子终于进了厨房。秦放到底也并不关心是不是扫帚形状,觑着黑影就在身子正底下,手上一个用力,那桶油从中一分为二,尽数浇在那黑影身上。
秦放哈哈一笑,借势从顶上翻下。落地时,手中的打火机已经燃起焰头。
借着火焰微光,他看到了对面油渍淋漓的孔菁华,头发被油结成了块,披住了半张脸。秦放笑了笑,说:“我有个朋友,也是妖怪,我和她初次见面,她就告诉我,她很少抽烟,因为不喜欢火。”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把打火机往前举了举,唬得孔菁华连退两步:“我想,你也不喜欢的。”
孔菁华盯着他看:“我认得你。”
“我也认得你,当初,你险些报废了我一只手。”
长久的沉默之后,秦放先开口:“当初,为什么要杀易如?”
“易如?”
孔菁华疑惑了片刻,旋即反应过来:“哦,你说的是西西,第二个西西。”
“我是在管教孩子啊。”
平淡的声调听得秦放毛骨悚然:“你砍掉她四肢,你管这叫管教孩子?”
“我们竹子,生了病,都是这样的。如果是笋生了虫,就要把害虫病的笋挖掉;如果是叶害了虫,就要把受害的竹株砍了;如果是得了枯梢病,为了防止传染祸害,有时候要把成片的竹林给烧了。易如败行失德,病害浸身,砍了四肢这样的修剪也未必有用,谁知道,那个时候,你把她救走了。你把她带走,教养她就不是我的事了。”
秦放咬牙:“那第一个西西呢?也是你杀的?”
“她生病了啊,痨病,会传染的。我当然要杀掉,否则祸害给别人怎么办?”
把人当作竹子一样修剪吗?
秦放初听好笑,再一细想毛骨悚然:“你入世应该也很多年了,难道不知道,人不是竹子?”
孔菁华说:“道理都是一样的。”
说这话时,目光不觉地看向高处:“西西?”
道理都是一样的?哪家的道理?又是什么狗屁道理?
秦放只觉匪夷所思:“你知不知道,拿修剪竹子的方法来对人,人是会死的。如果当时,我没有及时救护易如,她也会死的。”
“竹子没有被修剪好,也会死的。”
什么意思?她是想说,她修人如修竹,一般地视如己出?反倒格调分外高尚公正?
秦放无话可说。赤伞固然可恨,行的到底还是跟他一样的横平竖直,至少有理可辩有理可通;这孔菁华,简直……多说无益。
说话间,西竹已经打开了橱柜门,探了个脑袋出来。秦放生怕孔菁华会有异动,提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谁知道她只是看着西竹,末了长长叹了口气:“你其实……也是个妖怪吧?”
早该想到的,普通人家的孩子,哪有这么古灵精怪。
西竹答非所问:“你是个妖怪,收养别人的小孩做什么呢?”
这也是秦放想问的。如果孔菁华是个害人的妖怪,或许他感情上更容易接受——一个妖怪,收养别人的小孩,尽管教育方法耸人听闻,但她真真正正是依着“竹有七德”在用心管教……
这算什么?怪癖?
“我老了,快要死了,我总得找个可靠的小辈,交代身后事才好。”
她说得理所当然。世上没有生来可靠,须得一一看在眼里、手把手调教,才能真正放心。
西竹心里打了个突:“妖怪还会老死的?”
孔菁华说:“你也真是个小妖怪,精变没有几年吧?妖怪当然会老死的。这世上的事物,寿数不一样,但都有起有落,活得再长,长着长着,也都要走到终了……如果不是我老了,当初在凤凰山,也不会被他重创。”
说这话时,有意无意,瞥了秦放一眼。
秦放笑了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一手探进孔菁华的胸膛时,真的像破开老迈干裂的竹面。
西竹没吭声,她不知道妖怪还会死这一出,丘山从来没提过,她只知道妖怪会被道士给收了、杀了。
原来妖怪也会死的。想想却也合理,生老病死,世间万物,概莫能免,哪怕是天上的星辰,不同样也会衰亡吗?
秦放觉得事情有点难办。
非但难办,堪称可笑。他一直以为,杀易如的是个心狠手辣的凶手,但现在,这凶手就站在面前,轻描淡写地跟他说:我只是在“管教”孩子啊。
他能怎么办?抓了她?杀了她?
正犹豫的时候,西竹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最初精变的时候,是几岁啊?”
孔菁华有些莫名:“比你现在要小一些,也是个娃娃。”
“那你什么时候长大的?”
孔菁华忽然反应过来:“难怪你那么喜欢去量身高。西西,如果是人,百八十年就经历完生老病死,长大也会很快。但妖不一样,妖的寿命很长,修炼妖力要很久,几十年、几百年,你很难看到外形产生大的变化。”
秦放的心头忽地一颤,似乎突然之间,明白了些什么。
西竹坐在橱柜里,好像突然变了个人。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孔菁华,声音里几乎一丝起伏都没有:“难道就没有例外吗?”
“有啊。”
“曾经,那要接近一百多年前了,西南滇地,白藤成妖。或许你听说过,她叫司藤。”
秦放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孔菁华也在叹气:“那是我唯一听说过的,1910年精变,短短几年时间,就已经声名显赫的妖怪。”
西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有些异样。
孔菁华添了一句:“不过,也是唯一一个,同类相食的妖怪。”
1930年左右,孔菁华被一封加急信函召到了青成山。
若非十万火急,她是不会到这里来的。生而为妖,许多要忌讳的地方,青成、太和、齐云、龙虎,能绕道就绕道,平时哪怕看到类似的字眼都会觉得好生晦气。这种感觉,跟行舟者忌“翻”字,伐木者忌“火”字大概是同一道理。
物以类聚,妖以群分,平日里梅兰竹菊这种自命清高的调调,是断不会跟什么满身腥臭的狐妖獐精为伍的,不过事态非常,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犹记得那晚夜风紧,即便紧闭门户,长条桌上的那盏油灯的灯焰还是飘摇着忽大忽小。
也不知道是怕什么,大家说话的声音都压得很低。
——一直出事,和司藤照过面的妖怪,没有再回来的。
——没有道理,1910年精变,会不会只是放出的幌子?上千年修行的妖怪,都折在她手里。
——听说,她一次厉害过一次,修习妖力,从未听说过有如此精进的。除非是……
说到后来,人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莫名的惊怖,末了,终于有人把大家心头都萦绕着的那句话说出来了:“吞妖元,以妖饲妖,司藤会不会是……同类相食?”
风撼廊檐,吱呀作响,死一样的静默中,梅妖先开口:“这事,指不上那群道士们了,大家也不能坐以待毙。迟一迟,都活不了啦。”
像是歃血为盟,很快有了擒杀的计划,每个人都表态,加放信物。
“我干。”
“我也干。”
她表态时,放下纤细竹枝,上头还挂几枚修叶。梅妖放的是一茎红梅,上头的疏落梅花,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
依计行事,有人自去诱引,其他人守株待兔。也不知为什么,孔菁华越想越怕,缩在藏身处瑟瑟发抖,梅妖说她:“到底是见的世面少,历不了大阵仗。”
一边说一边掩口而笑。她素来妖娆,这一笑极好看的,又说:“你知不知道,梅兰竹菊,人间称四君子,咱们是可以拜把子的。”
一边说一边招呼另外两个,今次也是巧,四个居然正正凑齐,再问方位,东西南北,极对仗的,按班序辈,孔菁华是行三。
几个人笑她胆小,却也照顾她,说菁华这身子抖得,平白让那些畜妖看了笑话。反正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既排了班辈,就给你个好处,你寻个安全的藏身之处,观战就是。
孔菁华羞愧难当,没脸迈开这一步。梅妖宽慰她说:“也不全是这个理儿,万一司藤厉害……”
说到这儿,她脸色渐渐严肃:“万一司藤厉害,得有人知道我们是怎么死的,那些身后事,也总得有人安排。再说了,万一你窥到什么法门,说不定是以后制她的关键;又说不定,我们都落了败,要靠你出来扭转大局。”
明明临阵怯逃,让梅妖那张巧嘴粉饰得光芒万丈。
她寻了个稳妥的藏身之所,刚刚藏定,就听到撕心裂肺般的一声:“来了!”
那是去诱引的獐子精,说第一个字时人尚且囫囵,第二个字时已被活生生撕成了两半。暗色的血在夜色的底幕中抛洒开来,迫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她近距离看到传说中的司藤。
司藤那么年轻,只十八九岁模样,穿男人的戏袍,那种戏台上犯了罪被械压的男人,通身是黑,心口后背处白色大书一个“囚”字。
孔菁华并不知道那时候司藤已经很喜欢看戏,也不知道獐子精去诱引的时候,她一个人在戏台后台穿了戏服正对着镜子勒上抹额、吊起凤眼,一笔一画将眼睛勾得形同鬼魅,更加不知道她忽然暴起的前一瞬,正无比平静地把双唇勾画得鲜红圆润。
只知道她忽然出现的时候,像是斜刺里忽然捅进的一把刀,残忍而不留余地;唇角始终挂一抹笑,比丧心病狂的狰狞更让人胆战心惊。
一场腥风血雨的混战,惨呼声不绝于耳。也亏得孔菁华是在旁观,渐渐从血肉横飞的修罗场间,窥出一丝异样。
有人藏在暗处帮助司藤,不知使的什么手段,帮她挡掉了好多出其不意或是偷袭也似的攻击。
己方渐渐落了下风,梅妖大叫:“走!赶紧走!”
余下人等,分不同方向逃窜。但就在冲出的刹那,似乎碰到了什么,纷纷触壁,跌落在地。
微光隐现,那是道门才能布下的“道印封门”。一个又一个小的八卦印,间错围拢成穹庐形状,又像是个大的、有栅栏的围笼,所有的妖都被围困其中。
孔菁华惊出一身冷汗。
难不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道门也介入其中了?
妖之畏道,跟惧怕司藤怕是不相上下。梅妖大叫:“等一下,司藤,你听我说!”
战局有些微的和缓,每个妖怪都浑身是血、疲惫不堪。司藤在半空,几乎是背倚八卦印而立,问:“你要说什么?”
她还勒着抹额,长发微微垂下,说得漫不经心。
梅妖说:“如果被道门抓了,大家都是个死。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妖,有什么仇怨不谈,先合力出去再说。”
司藤半合着眼睛,似乎在考虑梅妖说的是否可行,顿了顿咯咯笑起来,笑到末了,轻声说了两个字:“好啊。”
她长发如瀑,去势不绝,顿成万千藤枝,瞬间就把猝不及防的梅妖卷上了半空,一口就咬住了她的咽喉。
孔菁华的脑袋轰的一声就炸开了。她眼前渐渐模糊,看到梅妖的身子在半空中不断痉挛挣扎,直至渐渐偃息。然后听到一声闷响,梅妖软塌塌的身子自高处坠地。孔菁华眼前渐渐模糊,却额外清晰地看到司藤转过脸来,伸出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抹掉嘴角残留的血渍。
孔菁华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近乎哽咽地低下头去。再抬头时,那处屠杀的修罗场已经恢复了平静。她看到一个道士的背影,那道士在八卦印围成的穹庐之上,打开了一道门。
司藤从那道门里,出来了。
她没听清道士跟司藤说了什么,只听到司藤近乎恭敬地回了句:“我现在过去,还能赶上下半场戏。”
下半场戏?看戏吗?那是个真的道士吗,如果不是,又怎么可能使得出“道印封门”?
司藤走过来了,脚步声沙沙的,几乎就在她眼前了,孔菁华骇得几乎屏住了呼吸。
然后,司藤在她面前停下来了。
孔菁华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好在没有,司藤并没有发现她,她只是偶尔停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再也没有了和道士说话时突然出现的恭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狠戾和厌恶。
再然后,她随手轻轻一捞,手里多了一朵血红色的梅花。
那是梅妖的妖力,不过,现在都是她的了。
她拈着那朵梅花,凑到鼻端嗅了嗅。指间轻轻转了一圈,随手就丢掉了。
孔菁华的声音里透着空洞的苍凉:“后来我知道,那个道士叫丘山。再后来我听说,丘山就快被奉为天师的时候,司藤向人揭露了他的秘密。最后,好像是1946年,丘山道长镇杀了司藤,终老青成山。
“万物总是循时序的,春夏之后才是秋冬,守过夜晚才有白天。妖怪要修成、要有妖力,总要经过很长的时间。司藤是例外,抢人家的、夺人家的,当然来得快些,不过,总有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