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久的人,总会藏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的。
故事讲完的时候,孔菁华头发上的淋油渐渐开始板结,顺着发梢往下滴的最后一滴,颤颤巍巍、悬而不落,看得人很是着急。
秦放问她:“你有什么打算?”
孔菁华想了想,居然说得很是认真:“我要收养一个孩子,好好管教她。如果西西想回来继续做我的女儿,也可以。但是西西,你要先改掉说谎的毛病——你身上的伤,不是妈妈打的。”
还要收养?秦放真是怒极反笑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西竹接了句:“我考虑考虑。”
秦放心里咯噔了一声。
考虑考虑?她为什么要考虑?
回去的路上,像极了第一次和西竹见面时的场景。
深夜,空荡荡的街道,相对而立单调而又呆板的街灯,晕黄的光,拉得斜长的影子,像是两场戏,拉了同样的一块背景大幕。
只不过,那时候,他开了车,她背着个小书包走得气冲牛斗;这一次,他在前面走,西竹无精打采地跟在后面,越走越是垂头丧气,步子越来越拖。秦放回头看她时,她怕不是下一刻就想趴到地上去了,脑袋垂在肩膀之间,偶一抬头,一张小脸愁苦得像拧了十八个褶的包子。
“走吗?”
她摇头:“走不动了。”
“要抱吗?”
西竹没说话,过了会儿,有气无力地朝他伸出手臂。
秦放过去抱她。西竹那么小身板,素日里很轻,今天却好像颇有了分量。秦放微笑:“西西今天,好像重了不少啊?”
“让心事压的?嗯?”
西竹不说话,脑袋搭在他肩膀,两只手抱着他的脖子。秦放拍拍她的背心,慢慢地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继续往回走。
这世上的事,其实简单,太阳白天会升起,晚上会落下;水冷了结成了冰,热了沸成气;果子熟时香甜,不熟时青涩。一板一眼、明明白白,就循这条理活着,多么容易。
可是还是有那么多人,因为心事过重,而走不动路。
“秦放,你有梦想吗?”
秦放的心头微微一颤,眼睛陡然酸涩了一下,顿了片刻才说:“有啊。”
还以为接下来她会像从前一样,追问他的梦想是什么,谁知道她沉默了一下,自己喃喃说开了。
“我也有。
“我从前很多事情自己不能做主,也不懂;到后来懂了,知道对错了,事情也做下了,洗也洗不干净——我就想着,这世上这么多人,一定也有人跟我类似的。他们遇到这种事情,都是怎么做的呢?
“我向人打听了很多故事、翻了很多书,发现也有人做过追悔的事情,要么以死谢罪,要么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我想了又想,我还是怕死的,也不想死,也没那个兴趣学佛,改头换面重新来过,骗了天下都骗不了自己,何必呢。”
秦放嗯了一声,问她:“然后呢?”
“然后就破罐子破摔了。老天可能就是安排我来做坏人的,那我就做个风光漂亮的坏人吧。反正都已经破了,再怎么装样,也回不去的。”
秦放没有说话,她这番论调,佛家一定不爱听的。佛家讲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任你江洋大盗、杀人悍匪,只要幡然悔悟,就是身如明镜台。但司藤不是,她身上甚至有一种偏激的悲凉,她背了个名头,就背一辈子,不争不辩的。
如她所说,做过的任何事,都认,反正洗不干净,就不想去洗了。
“但是有些时候,心里忍不住会去想,如果,如果能重新来过一次……”
秦放竖起耳朵听她“如果能重新来过一次”的打算,她却不说话了。
不过,即便她不说,也能猜出一二的。想重新来过,无非是想要弥补、修正。
酒店已经遥遥在望了,秦放下意识放慢了脚步。这条路走不完才好,这样就可以把那些烦心事扔在前头,或者身后,反正永远不在这条路上。
“如果能重新来过,我要做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从小就听话、懂事、对人友爱,人人都喜欢我……”
秦放实在没忍住,噗一声笑出来了。他前面多少了解了她在幼儿园的作为:听话?懂事?对人友爱?据自己了解,她也就差欺男霸女、揭竿造反了。
西竹居然没生气,等他笑完了才说下去。
“后来发现,其实也改不了。你就是你,脾性已经成了,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改得掉。再后来发现,命都改不掉,从前不喜欢做的事情,还要再去做一次……”
秦放心头一震,蓦地停下了步子。西竹却不想再说下去了,她搂紧秦放的脖子,低声说了句:“困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回到房间,秦放照顾着西竹上床睡觉。她整个人小小的,蜷缩在被子里头,眼睛空睁了会儿就闭上了。
秦放不想打扰她,一个人去客厅坐。挂外套时,手感有些不对,展开一看,才发现挨着肩膀的地方湿了一小块。
这意外的发现让秦放怔了许久,点烟的时候,手有些抖,两次都没打着火。
——从前不喜欢做的事情,还要再去做一次。
司藤已经有了决定。
秦放把刚点着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转身折回卧室。西竹睡得很不踏实,眉头皱得像一个疙瘩,被子也踹掉了一半。秦放帮她拉好被子,叫她:“西西?”
没有回答,屋子里好安静,看看时间,凌晨两点多。
这一夜好长啊,易如出事、和孔菁华对峙,觉得已经把好几天的力气都一起用完了,居然才两点多。
秦放坐到床边,轻声又叫她:“司藤?”
还是没有回答,但秦放总觉得,看到她的睫毛,很轻很轻地……颤了一下。
秦放轻轻笑起来。
“司藤,不要去杀孔菁华。”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
“我猜想,妖怪的时间都要很长。长大要很长,修到妖力也要很长。之前你那么短的时间声名鹊起,精变没几年就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女妖司藤,是因为同类相食,你拿走了别人成百上千年修来的妖力妖元,自然见效很快。
“但是打回原形,从头再来,你等不了了。你想像从前对付沈银灯一样对付孔菁华,是不是?
“可是司藤,你自己也说,识字明理,知道自己是妖怪之后,你痛恨做过的那些事情。就是那些事,让你终其一生,都不被同类所容。
“杀沈银灯,还可以说是情势所迫,她原本就想杀你,又害了瓦房,为瓦房报仇无可厚非。可是孔菁华……
“孔菁华到底不一样。她犯下的错,又不能简单归咎于作恶。况且,她真的收养你,对你很好,你们是做过母女的。你可以去杀她,但是杀她之后,你真的心安吗?
“你做了一世司藤,就不开心了一世。这一世,何必再背同样的负累。”
西竹忽然抽出手,不耐烦似的翻了个身,转向了另一面。
秦放的声音低下来:“其实,如果你真的想要妖力,我身上有的。”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想起颜福瑞说的话。
那时候,他昏迷乍醒,颜福瑞给他详述之前发生的事,说到这一节时,一惊一乍:“秦放啊,你知道不知道,你从十几楼掉下来,全身的骨头都碎了啊!一节节地碎!医生说,内脏都摔裂了啊,剩的就只一口气!就一口气!
“司藤小姐说,妖力入体之后,会把你破碎的骨头脏器都黏合起来,我打个比方,这妖力就好像强力胶水一样,你以为你的骨头是一整块,其实不是,其实还是无数的碎块,只不过这妖力太厉害了,黏合得好像一整块一样!”
颜福瑞表达得含糊,他却听明白了。碎了就是碎了,这世上没有真的修补成新,他可以重新站起来,重新呼吸,皆因妖力在体内流转。把妖力比作电,他就是依赖这电而运行的机器,一旦缺失,百样零件同时罢工。
“反正,这妖力,本来也是你给我的。没有你,早在囊千,我就死啦。你先给我一口还阳之气,又引渡给我妖力,我从阎王手里偷了好多日子了,这世上讲究有恩必报,我报答你,也是应该的。
“如果妖力起不了作用,你一定要一个妖怪真正的妖元,那……”
秦放笑起来,他站起身,看了西竹好久,然后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角。
他的声音低得像是在耳语。
“那这个孔菁华,也不应该是由你来杀。”
风有些大,秦放出了酒店,下意识先低头看表,只凌晨三点多。
他知道司藤在听,希望她能听明白。司藤保留了之前的记忆,她的情形,或许不算真正的再世为生,但总是一次机会。
新的机会,新的一天,总值得去珍惜,总该做些不一样的事情。就好像幼时的司藤终日活在丘山的阴影之下,但现在的西竹,总是有快乐自在的时候的。
命运或许还和从前一样,长了一张嘲弄的脸。但这一次,总有人站在你边上,愿意为你做些什么了,不管你在不在乎。
医院和孔菁华的家,两个方向,秦放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医院。
总要跟颜福瑞交代一声的。
笃笃门响,轻得很。
孔菁华还是听到了。她才刚收拾停当,那头被炒菜的油几乎浸透了的头发,耗了她三轮洗发水。站久了发虚,胸口一阵阵地闷疼。
秦放,又是那个秦放。几年前,他险些掏了她的心,那一次,折了她多少寿命,若是用人的寿数来作比,是把她从甫生白发一把推到了雪满白头。
大限将至这话,不是随便说说。从前化归原形,倒都还是碧色修竹,那次之后,竹色逐渐苍黄,枯萎得细小可笑,倒是正合适扎作一把五大三粗的扫帚,蓬头垢面,哪有当年跻身四君子之列的一点风雅?
笃笃,笃笃笃。
孔菁华从恍惚间回过神来,赶紧过去开门。门一开,先还以为是没人,紧接着反应过来,赶紧往下看。
是西竹。
孔菁华先是一怔,继而又惊又喜:“西西,你回来了?”
西竹好困的样子,打了个哈欠,向她抬起手臂。
这是要抱。
孔菁华慌慌地去抱她,直以为是在做梦,又朝门外去看:“秦放送你回来的吗?他人呢?”
又说:“我知道西西是妖怪,也好,以后相处,也容易多了。”
西竹没有说话,她依偎在孔菁华怀里,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脖颈。
当年,她就是那样咬开了梅妖的咽喉。
小妖怪,或许是小,也没有妖力,但是,未必没有好处。
有谁,会提防这样一个……小妖怪呢。
颜福瑞睡得安详。
应该可以称之为“睡”吧,即便永远不能醒来,这样呼吸匀停地躺着,总比天人永隔要容易接受得多了。
更何况,任何事情,只要没有走到死境,总还有希望在的。
秦放陪着颜福瑞抽了支烟,有好多话想说,想想都觉得矫情,到末了只说了两个字。
“走了。”
他没有再去看易如,人一生会认识好多好多人,不是每一个人都用得着告别的。
天还没有亮,不过,用不着多久,第一批早起的人就会三三两两出现在目下还空荡荡的街道上了。
孔菁华住的小区就在眼前。
好像起雾了,好大的雾,缥缥缈缈,裹得街灯都像是罩上了白霜。秦放先还没有在意,顿了顿,突然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向来路。
那里没有雾,一派黎明前的苏醒气象。
或许,整个城市,只有这里,只有他面前有雾。
秦放没有再往前走,他站在当地,定定地看向面前漫天的雾气。慢慢地,模模糊糊间,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么熟悉,无数次,梦里,她又像是从戏台上款款而来了。
秦放忽然就泄了全身的力气,他腿一软,几乎是直接瘫坐了下去。坐倒了又觉得好笑,果真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秦放。”
熟悉的声音,就在面前。秦放长嘘一口气,伸手抹了把脸,笑着站起来。
五年了,恍如隔世。
她穿的应该是孔菁华的衣服,黑呢大衣、中靴,这衣服在穿在孔菁华身上,可以想见的板正老气,在她身上不一样——有些是衣衬人,有些是人衬衣。黑呢大衣的前敛斜交,扣一条围匝的腰带,衣领立起,瀑布一样的长发顺着边侧松松卷卷地垂下去。
司藤穿什么都好看的。
“秦放,好久不见。”
秦放好多话想说,想问她为什么不等自己动手,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可是话到嘴边,什么都说不出来。
五年前的记忆接踵而来,似乎又看见她微侧了头,嘴角眉梢带一丝讥诮,说他:“你能帮到我什么?”
司藤是这样的,永远有自己的决定,也不真的需要谁。
秦放笑起来,声音低得自己都有些恍惚。
他说:“好久不见。”
抬头看向高处,隔着那层大雾,模模糊糊间看到孔菁华的那扇窗,惨淡煞白,像悬挂的丧葬风灯。
“你杀了她吗?”
“不然呢?”
秦放难受极了,忽然有点说不下去:“司藤,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事……”
司藤打断他:“秦放,你是个好人,你跟了我那么久,从来没有害过谁。你觉得我杀了孔菁华会愧疚,那你动手就不会痛苦了吗?
“不如我自己来,我做习惯了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一个干净的人,何必因为我,搞得不干净呢。”
说完了,向着他伸出手去,掌心上翻,满手的血污。
孔菁华的血吗?
暗黑的血污,将明未明的夜色里其实并不能看得很清楚,却还是灼了人的眼。秦放移开目光,顿了顿掏出手绢,轻轻放在她掌心。司藤怔了一下,手指微微蜷起,末了还是握住,笑了笑,然后绕过了秦放。
擦肩而过,并没有挨到,朝向她那一面的肩膀却蓦地冰凉。
面前的雾气上下飘摇,而身后的足音行将消歇。
就这样走了吗?
秦放浑身一震,回身叫了句:“司藤!”
司藤似乎想起了什么,缓缓转过身来。
“秦放,你以人的身体,承接了白英的妖力,活得会比普通人久些,能力也会强些。但你终究不是妖,仍然会有大限,不要在不值得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不值得的事情?说得好像他有很多很值得的事情一样。
“你要去哪儿?”
司藤不回答,只是看着他微笑。秦放也顾不得别的许多,直截了当问她:“我可以陪你一起吗?”
——我可以陪你一起吗?
那时候,颜福瑞想点醒他,说他“你可能是喜欢司藤小姐,但是司藤小姐不喜欢你啊”。
五年里,辗转奔波、求索帮助司藤尽快精变的办法,偶尔也想过这件事,真的希冀她同样的回报吗?
好像也不是,只是想陪在她身边罢了。毕竟偌大世界,俱为孤灯悬盏,比起让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更愿意循着她的亮去的。即便不能靠得再近,时常看到也是好的。
“不用了,我不需要了。”
“那你要去哪儿?我以后能去看你吗?”
司藤没有回答,她抬起头,看向孔菁华亮着灯的窗户。
有异样吗?秦放也抬头朝上看,听到她轻声说了句:“秦放,帮我善后吧。”
秦放没有回答,也没有再回头,他就保持着向上看的姿势,却把她离去的足音听得清清楚楚。
一、二、三、四、五、六、七……
原来一个人要走,前三步还是清晰的,而后就渐渐消音。到七步之后,那步子就轻得再也听不见了。
司藤拒绝了他的一切请求,不要他陪伴,也不要他探望。
只有唯一的一个要求,善后。
秦放的步子好重,上楼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西西走路时的样子。原来心事压下来,真的有千斤重的。几层楼的楼梯,爬了很久。
孔菁华的房门虚掩着,秦放僵在楼梯口,几乎没有力气去推开门。恍惚中,他觉得门里似乎有声音。
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凝神再听,真的是有声音的,啪嗒啪嗒,像是小皮球在地上轻轻地拍打。然后,啪嗒的拍打声忽然没有了,透过房门打开的缝隙,他看到一只小花皮球,骨碌碌向着门口滚了过来。
再然后,是踢踏踢踏追逐也似的脚步声,接着,他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摇摇晃晃地捉到了皮球,抱起起身时,突然透过门缝看到了秦放,欣喜般说了一句话。确切地说,不是一句话,只是一个字。
“噫。”
那是西竹。
秦放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西竹吃力地把防盗门拉开,两只手臂朝他伸过来。
这是要抱吧,秦放下意识就屈身把她抱起来。西竹小小的身子暖暖软软的,哪一刻,都没有觉得她如此珍贵过。
这是怎么回事?秦放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抱着西竹走进屋里。
客厅没有人,沙发边的坐毯上,摆了林林总总好多玩具。看来,那个啪嗒啪嗒的小花皮球,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厨房里隐隐传来水声,哗哗,哗哗哗。
秦放抱着西竹走过去。厨房的毛玻璃门关着,能隐约看到里头那个在水池边忙着什么的身影。秦放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握住把手,轻轻往边上一拧。
门开了,一个佝偻着身子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站在水槽前冲洗着一把刀。水流并不大,但总冲在刀面上发出响声。
听到门口的动静,老太太缓缓转头。
那是一夜之间,老态横生的孔菁华。
西竹似乎很开心,嘴里也不知道是在叨叨啥,两手在秦放肩膀上切啊切啊,见秦放看她,乌溜溜的眼睛登时瞪得滚圆,俄顷又咧嘴笑起来,啪嗒就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秦放搂住西竹,转头看孔菁华,问她:“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孔菁华手里的刀咣当一声落在水槽里,她哆嗦着手出去,把水龙头拧关。
这个晚上的事,现在想起来,还像是一场梦。
那个时候,西西忽然半夜归来,她喜得跟什么似的,慌慌抱起她,问:“秦放送你回来的吗?他人呢?”
半晌不见她回答,孔菁华奇怪地看西竹。目光相触时,心里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那不像是小孩子的目光,也不像是小妖怪的目光。
西竹说:“孔菁华,我们来谈一笔交易吧。
“你快要死了,妖元就像人的魂魄,死了之后撑不了很久,被风一吹就散了。散了之后,也没有用了。
“可是,如果你活着的时候,把妖元让出来,那就是件金贵的东西,可以拿来做很好的交易。”
这是西西吗?孔菁华的手臂一僵,西竹就从她身上滑下来了。不过她似乎早有准备,稳稳妥妥地落地,然后舒服地坐到了沙发上。
孔菁华退后几步看她。以往西竹的确是人小鬼大,但是说话做事时,至少还是小孩子的语气神气,但是今晚不是了。
她心底忽然起了恐慌,觉得是有什么可怕的妖怪,控制了西竹了。是的,一定是这样,毕竟,西竹是个小妖怪啊。
她壮着胆子呵斥她:“你是谁?西西呢?你对她做了什么?”
西竹笑起来:“你做了很多年的妖怪,却愚鲁胆小,连一个怯懦的人都不如,真是像个竹子一样,腹里中空,不知变通。当初自己的朋友们被杀戮的时候,你在哪儿呢?
“他们照顾你,让你躲过了死劫,不是让你平平安安地躲着过活的。梅妖当时,可是有交代的。”
是,梅妖有交代的,虽然那交代听起来,更像是给她台阶下:“万一司藤厉害,得有人知道我们是怎么死的,那些身后事,也总得有人安排。再说了,万一你窥到什么法门,说不定是以后制她的关键;又说不定,我们都落了败,要靠你出来扭转大局。”
西竹盯着她看:“这么多年,就不要做点什么吗,就不想报仇吗?”
孔菁华喉咙发干:“我当然想,但是司藤……她已经死了,丘山镇杀了她了。”
西竹意味深长地看她:“这你都信?丘山的丑事你是听说过的,他监守自盗、养妖纵妖,他的话,可不能尽信啊。”
孔菁华慌得厉害,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不错,丘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聚歼群妖时固然是司藤为刀,但丘山才是真正的幕后主谋啊,听说他从此后为道门所不容,其实她起过要找丘山报仇的念头,但是丘山终老青成山——青成太和龙虎齐云,那是她远远望见都要退后绕道的地方。
西竹说得没错,她是连一个怯懦的人都不如。
“怎么样,孔菁华,一笔合算的交易,给我你的妖元,我还你一个西西,还让你……”
她突然压低声音,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微笑:“还让你找司藤报仇。”
司藤?孔菁华惊得一跳,说话都说不囫囵了:“司、司藤?”
“是啊,司藤被我控制了,但是制伏她也让我受了重伤,妖力不继,需要拿别人的。”说着说着,她又懒洋洋倚回沙发靠背:“你还信不过我吗?取人妖元,只有司藤会的。要不是她在我手里,我怎么会施这种法子啊。”
“不过,也不知道灵不灵……”
她重新看向孔菁华,声音里是浓重的蛊惑之意:“我不逼你,你自己掂量,好好考虑考虑。”
说着理了理衣服,作势要走。孔菁华忽然叫住她:“司……司藤真的在你手里?”
啪嗒,啪嗒。
西竹把小皮球拍得起起落落的,孔菁华呆呆盯着皮球落地时那一点,说:“然后我就同意了。”
秦放问她:“你从来就没想到过她可能就是司藤?”
孔菁华茫然,然后摇头。
像是视觉的盲点、思维的盲区,那个西竹,提了好几次“司藤司藤”,但她居然从未有一丝一毫要将两者联系起来的念头。
“那你也不怕她骗你?不担心她拿走了你的妖元之后不兑现承诺?”
孔菁华继续茫然摇头。
她只知道,经历了妖元离体的巨大痛苦之后,她挣扎着大汗淋漓地抬头,第一眼看见的,是自己濡湿的、垂下的纷乱白发,第二眼看见的……
是那张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脸。
司藤说:“我这个人,说话算话的。我让你找司藤报仇,你看,现在,司藤就在这儿了。”
说完,递了把刀给她。
孔菁华不敢接,瑟缩着往沙发里钻,脑子里无法控制地重复着一个画面——
一声闷响,梅妖软塌塌的身子自高处坠地,而司藤却转过脸来,伸出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抹掉嘴角残留的血渍。
司藤叹气:“你这样的,有什么用。”
她把刀把塞进孔菁华手里,握着她的手,往自己胸口插了一刀,丝毫也不见痛楚,说:“看,我们两清了。”
又说:“接下来的话,你认真听好,我要你带给秦放的。”
西竹一路上都不说话,车子驶进别墅区时,她似乎有些不安,而当车子最终停下,两个面带笑容的中年夫妻急急迎上来时,这不安终于变成了现实。
西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秦放,你是要把我卖了吗?”
对这小屁孩的神脑补,秦放真是啼笑皆非。他先下了车,打开门抱出西竹,西竹两只小胳膊死抱住他的脖子不放手,哭得肝肠寸断的:“秦放啊,你卖了我,我再也不喜欢你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了……”
西竹小朋友这电视剧确实也看得太多了。不过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嘴上说着不喜欢他了,手上还是搂得死紧的,生怕有人把她抱开了去。
秦放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搂着她软语宽慰,又抱歉似的冲着夫妻俩笑了笑。
邢太太很理解地笑笑:“小孩子,认生,正常的。来,来,屋里坐。”
又忍不住夸西竹:“西西长得真好看啊。”
西竹抽抽噎噎的:“好看也不关你的事啊。”
邢先生没忍住笑:“小丫头这张嘴……”
一边说一边看邢太太:“有你受的啊。”
邢先生邢太太夫妇,是秦放为西竹找的新的养父母。
这对夫妇他是认识的,之前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几次往来,极其愉快,对他们的家世、背景、素养都信得过;更重要的是,邢太太极其喜欢女孩,可惜连生两个,都是儿子。一年多前,和秦放闲聊时,就表达过想领养一个女孩的意愿。
——“连家里头那两个儿子,都整天催我,妈妈,什么时候把小妹妹领回来啊。”
所以,一说到领养,秦放头一个就想到邢氏夫妻了。
他低下头,亲了亲西竹的脸:“西西你看,多漂亮的房子,树底下还有秋千呢。西西不开心的时候,可以去荡秋千啊。”
好说歹说,终于哄得她抬起了头,抽抽搭搭地打量门前树下的秋千架。
小丫头终于哭得没那么厉害了,邢太太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地问她:“西西,想看看你的房间吗?”
原本,依着礼数,客人远道而来,总得坐下寒暄喝茶的。不过现在,西西为大,大家伙儿一窝蜂地,先上楼看房间了。
一开门,连秦放都叹为观止了。
这布置得水晶宫一样的女孩儿房间,说是住了个公主也不为过吧。粉色四壁、轻纱帷幔、水晶珠串成的帘子、复古宫廷式的镜子,起居的地方还真矗立了个小小城堡,阳台上各色的芭比娃娃排成了行,衣橱间拉开,那一件件珠光宝气的女孩儿衣裙……邢太太这女儿的梦,做了不止一年两年吧。
西西脸蛋上还挂着泪珠子,但已经不哭了,眨巴着眼睛左看右看的。邢太太问她:“西西,房间好看吗?”
西西下巴搁在秦放肩膀上,手指都要含到嘴里去了:“好看。”
秦放在心里叹气:死土豪,就是这样拼命砸钱赢得无知的少女心的。
还不止这些,下楼的时候,邢太太对秦放说:“小孩儿嘛,到了陌生地方,玩伴是最重要的。”
走到楼下,她拍拍客厅旁边关着的房间的门:“能出来了,见小妹妹。”
又冲秦放眨眨眼:“两个小魔头可憋坏了。我早晨说了,不老实的话,不准见妹妹的。”
门几乎是被从里面撞开的,两个六七岁的小男生从里头争先恐后地往外挤,一个叫:“妹妹,妹妹。”
另一个手里攥着花,也不知道从哪个花瓶里临时抽来的:“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又仰着脸看西竹:“西西,你下来呗,哥哥带你玩儿。”
邢家的基因可真不赖,说是两个小魔头,长得都是小王子的模子。秦放还没来得及去看西西的反应,耳边已经响起了她的声音:“噫!”
秦放脑子里轻轻嗡了一下,心说:完了。
这就是西西对他的喜欢,没架得住邢太太的三板斧。尤其是最后那招,可真狠啊。
秦放心里,有淡淡的失落,那种前浪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失落。
秦放陪着西竹在邢家住了几天,不过,看起来,是没有继续住下去的必要了。西西有时候接连一整天都想不起他这个人来,偶尔撞见,都是头也不抬地跟他打个招呼:“秦放!”
然后噔噔迈着小短腿跟着哥哥们跑得没影儿了。
秦放偶尔会想起刚到邢家那会儿,把她抱下车时她哭哭啼啼说的话:“秦放,我再也不喜欢你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了。”
真是个说话算话的孩子。
走的那天,他特意选的西西和邢家小哥俩玩得最热乎的时候,过去先摸摸她脑袋:“西西,我走了啊。”
她正低头搭着积木,忙得头也不抬,只顾指挥她的小哥哥:“那块!三角形的,递给我!”
秦放笑了笑,低头亲亲她发顶,手里握了把小剪刀,咔嚓一声,剪下她一缕头发,偷偷藏在掌心。
小家伙是一点没注意,倒是她的小哥哥发觉了,指着秦放叫:“哎,哎,你剪西西的……”
秦放看着他笑,食指轻轻竖在唇边。
“嘘……”
吃晚饭的时候,西竹才注意到平时坐满的餐桌少了个人。她挨个数,邢家妈妈在,爸爸在,小哥哥也在。
“咦,秦放呢?”
邢太太正给她夹肉片,闻言紧张了一下,含糊地说:“秦叔叔……他有事走了哎。”
说完了,紧张地看西西。小家伙似乎也没什么过激的反应,脑袋歪了半天,说:“噢。”
吃完饭,邢先生回房处理公务,邢太太在厨房洗碗,忙完了出来,看到哥俩在客厅里看电视,问他们:“妹妹呢?”
他们比她还奇怪:“咦,刚还一起看电视的啊?”
这叫什么哥哥,太没责任心了。邢太太瞪了他们一眼,打开门出去。
一开门就看见她了,她站在车道上,看着车道往外的方向,小小的身影,时不时抬起胳膊,偷偷擦一下脸。
邢太太的眼睛也湿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西西转身往回走,看到她站在门口,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噔噔噔地向她跑过来。
邢太太笑起来,她蹲下身子张开手臂迎接她:“西西,慢点跑。”
时值半夜,秦放的车子在山脚慢慢停下来。
车灯一熄,浓重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山,地图里,喜欢笼统地点出山系山脉的名称,殊不知每一山系,万千山形,行经不同的地、不同的河,都会有不同的名字的。
他不知道这叫什么山,当地的老人也说不清楚,只是说:“哦,你要进深山老林啊。”
深山老林,没有具体的指代,但每个人都了解它隐含的意思。传奇话本里,无数诡异的故事都是在这里发生的,连小孩子都知道,深山有鬼,老林藏妖。
山风凛冽,遥遥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怪异声响,仰头望过去,巨大的山形遮住了大半天空,高处的树影都像是野兽身上附着的皮毛,飘摇得肉眼几不可察。
秦放先想去掏打火机,忽然又觉得似乎与此情此景不符,他摸出车前屉里备着的防潮火柴,哧啦一声划着。
轻微的硫黄气泛起,细长的火柴梗头上,冒起一簇小小的焰头。秦放另一只手笼了罩住,慢慢把燃着的火柴梗移向了什么点着。
八卦黄泥灯。
灯点燃了,直直的一脉火焰向天,风再大都移动不了分毫,只在秦放把手中的细密发丝凑过去时,才忽然跃动了几下,然后火焰慢慢地分成了两脉。
一脉意料之中地向外,那代表西竹;而另一脉,遥遥指向了……面前的深山。
秦放走得很辛苦,这山上少有人来,坑洼不平,地上的落枝积了半尺多厚,又有绕足的藤蔓、露出地面的枝根,稍不留神,就会被绊一个跟头。
走到半山腰时,甚至看到了几座清朝时的土坟。
足够破落,也足够寂寞,的确像是司藤会来的地方。
再往前走,已经没有路。这一片应该被雷击火烧过,到处都是拦腰横断的树,有互相倒在一处的,也有斜搭着靠在邻近树上的,经年累月,都是荒草疯长、绿苔横生,最底下不是积水就是烂泥,感觉连脚都迈不下去。
八卦黄泥灯的两脉火焰,一脉依然向外,另一脉不再指向,颤颤巍巍左右晃动,像极了指南针被磁场干扰,漫无目的地四下乱转。
秦放叫了一声:“司藤?”
起先,并没有动静,也没有回应,但是慢慢地,秦放听到了一种声音。
类似于抽伸根芽,又像是树木舒展筋骨,磔磔萧萧,听来分外清晰。
秦放回过头,夜色里,树影逐渐有了变化,原先拦住了去路、堆积靠拥在一起的,缓缓向两边分了开来。
秦放笑起来,忽然想起当年在榕榜,司藤为了进入沈银灯的老巢,也曾借势周遭的林木。那时候,她额头抵住树身,也不知道喃喃说了些什么,接下来,周围的树和藤蔓,就都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向着一个方向弯斜、延伸,几分钟的工夫,就在悬崖之上搭出了一座藤蔓树枝编成的小桥。
这一块林地的深处,原来还藏着一棵几人合围粗的老树,树冠低垂,像是房屋的顶。司藤就坐在树下,正抬起头看他,眼睛亮得像是揉了碎钻的星。
犹豫忐忑,却又如释重负,秦放原地站了好久,才慢慢走了过去。
司藤说:“听到你的声音,还以为是在做梦。”
秦放在她身边坐下,把那盏八卦黄泥灯放在脚边:“我以为你会想,秦放这么讨厌,又巴巴跟来了。”
司藤笑起来,忽然觉得,在很多事情上,其实挺对不起秦放。
——最初见到时,他并不想跟着她,被她半是恐吓半是利诱,留下来帮她办事。每一桩每一件,都尽心认真,并不敷衍于她,也没有阳奉阴违。
——在榕榜,自己怀疑他跟沈银灯之间有猫腻,一怒之下要赶他走,再后来不了了之,如此反复无常,他也并没有一句抱怨。
——及至后来,和白英两败俱伤,心灰意冷之下化形归山,这世上惦记她、牵挂她,为了她东奔西走的,也不过只有秦放一个罢了。
“西西呢?”
“我找了一对心地很好的夫妻,他们收养了西西。”
司藤没有说话。
秦放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把西西托付给我,一心想让我带着西西,但是……”
那时候,他大致猜到司藤应该是再次分体了,但是孔菁华摇头说:“我也是妖,我知道半妖险象是怎么回事,这并不是半妖分体。”
半妖是两难之下,无法抉择,妖的属性使然,悍然分为几乎势均力敌的两部分,倘若和解不成就只能作生死厮杀,譬如司藤和白英。
但是这一次,司藤控制了一切。
换了是之前的司藤,一心想着复仇,想着重新成为妖,她身上是不会有西竹的。
关于西竹,秦放想了很久。
西竹到底是谁呢?毫无疑问,她是司藤的一部分,是有了感情之后司藤内心深处苏醒的那一部分:失去的无法弥补的童真年代、干干净净的身世,手上没有沾过洗不掉的血,笑容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心事。
秦放,你有理想吗?
西竹就是司藤的理想,是她的美好愿望。或许不止是这一世,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被丘山折磨的时候,掩去本心大肆杀戮的时候,西竹已经在她心底萌生了。
就好像只能站在黑暗里的人,想得最多的反而是在白昼的日光下肆意奔跑。到不了的地方、得不到的人,永远弥笃珍贵。
她让孔菁华给他带话:“秦放,照顾好西西,西西需要你的。”
秦放说得很慢。
“其实西西没那么需要我。你什么都为她安排好了,她那么好,无忧无虑,应该在最幸福和睦的家庭里长大,跟着我做什么呢?我整天不开心,不是好的榜样,西西跟着我,会长成林黛玉的。”
司藤微笑:“那孔菁华呢,她同意你把西西带走?”
秦放也笑:“其实你早就料到了吧,孔菁华看到那个一直被自己当成女儿的西竹其实是司藤,哪里还敢继续抚养她,但是你说了要送她一个女儿,她又不敢把西西给扔了。我带走西西,她就差没给我磕头了。”
“那西西呢?西西舍得离开你?”
秦放叹气:“西西什么都好,就是太没良心了。看到长得周正的小帅哥,就把我忘到脑后去了。”
“那你呢,怎么又跑来找我了?”
“因为你曾经跟我说过,人活在世上,得有个目标,有个奔头。你的梦想是西西,但是你把她留下了。”
司藤没再说话了。
秦放说的没错,囊千复活那一次,她觉得有很多事情要做,一二三四五,每一件都刻不容缓;但是这一次,留下了西竹之后,忽然觉得天地茫茫,哪都可以去,又无处可去。
无欲无求,或许是高人梦寐以求的状态,但对普通人来讲,啻于一场灾难。有句话说得挺贴切,活着就该操心,无欲无求永无烦恼的,那是死人。
秦放说:“你说你不需要我,西西才需要我,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陪在你身边更重要。你把好的都留给西西,自己带了太多负面的东西离开,又跑到这样一个深山老林里,整天这么坐着,长此以往,会精神分裂的,俗称变态。”
司藤看了秦放一眼。
秦放权当没看见:“来之前我想过,你又看到我,或许会烦我。可是有我烦着你,你至少还会皱皱眉头、说说话,我要是再迟点来,你大概要在树底下坐化了。”
“如果我确实烦你,让你走呢?”
秦放一下子愣住了。
八卦黄泥灯的灯焰飘忽了几下,就快要燃尽了。火光映在司藤的脸上,她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
为什么还要这样呢,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为什么还这么不近人情呢?秦放觉得自己真是憋屈得厉害,不止是这一次,从一开始就憋屈,从遇到她开始,就很憋屈。
秦放看着司藤,胸口起伏得厉害。司藤一直盯着他看,到后来,忽然噗地笑出来。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说了句:“好了,我不说了,再说,你要哭了。”
灯焰就在这一刻,扑地灭掉了。
秦放后来觉得奇怪,这个时候,他应该想很多很多事情啊,比如司藤为什么握住了他的手,这里面有什么隐含的意义吗?再比如必须要去分辩,自己没有想要哭,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动不动就哭呢。
但是都没有,那个时候,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以后,大概也再也用不着这盏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