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绾金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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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15. 江无回头浪

……

根据胡卫的描述,魏尊并非死于刺杀,而是为了躲避乱匪,无意中闯入被先帝废弃的地下陵寝,触发了机关,以致最终殒落。

魏帝不动声色地高坐龙案后,听胡卫将濯龙园的情形详细呈报,逐一应对众臣质疑。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刑部如何断定魏尊已经死于非命?

“当晚濯龙园无一人幸免,所以本案并无人证。只能根据露出的衣饰初步判断,石下之人是废太子。”

“刑部共清理出七百九十四具尸首,其中除了乱匪与禁军,还包括数名密卫,以及不少江湖草莽。”胡卫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底下一片窃窃私语。

废太子能驱使一批江湖人,这消息就如同魏帝豢养红瞳,相王留下一笔宝藏,都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传的有鼻子有眼,就是没人见过。

政治讲究含而不露,心照不宣。群臣眼神交会,都是一个意思:连这些神秘江湖人都被剿灭,足见魏尊当时已山穷水尽,被逼到了绝路。

断无幸存之理。

魏帝隔岸观火,任由群臣围讦胡卫。只有他最清楚,这些所谓江湖草莽其实来自“生死簿”,是他雇佣的杀手。

也只有他敢确定,断龙石下那一摊肉酱就是魏尊。“红瞳”信号既出,魏尊必死无疑。

这世上他信赖的东西少之又少,红瞳是其中之一。

……

后方配殿之中,双眼大如骷髅的奈落迦摩提正将一粒元仙丹融入茶汤。

他手边摊着一份打开的案卷,正是刑部关于濯龙园一案新鲜出炉的详细记录。奈落迦摩提对其中关于永生之陵的记载颇感兴趣。

“西北之位,卦位乾,代表天,主紫薇,亦飞太岁。”

事实上,正是他借星象演化说服魏帝,重启金京西北的濯龙园,关押废太子。

也是他提供了金珠女的线索,向魏帝推荐了阎魔问天命。

这和尚一开始打的,本就是永生之陵的主意。

……

可怜胡卫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怎奈按下葫芦起来瓢,廷议依然毫无进展。在他被车轱辘话绕得晕晕乎乎时,左枚出列轻咳了几声。

“启奏陛下,臣斗胆,有一个折中的提议。”

“既然并无确凿证据,不妨对外宣称废太子在濯龙园被匪徒挟持,目前下落不明……”

左枚声音不高,点到为止。

这一点,点得所有人心都活泛了起来。

“下落不明”就是生死皆有可能。对外女帝没了发难的借口,对内也不必争论魏王这谥号究竟是否合宜,退一步,大家都有转身的余地。

“臣附议。”

“左尚书言之有理,臣也附议。”

拓跋氏的党羽急忙反对,可惜他们既拿不出魏尊死亡的证据,更架不住魏、李两党联手发动的猛烈讨伐,在满嘴“仁义道德家国天下”声中,悻悻败下阵来。

这条缓兵之计并非左枚自己的主意,而是来自魏帝事先授意。

魏尊一日不公布死讯,拓跋步这个老畜牲就休想将皇后腹中的傀儡扶上储君之位。

追封之事至此搁浅,剩下便是今天另一半的重头戏,将宜兰宫凶案的真相公布于众,拨乱反正。

洗脱了污名,才能顺理成章给魏尊复位。

“传刑部一干人等进殿听问——”

冯捕头感觉自己踏进南溟殿的第一步就已经原地死亡,两脚不由自主停顿下来。

有人在他背心轻轻一推,低声道:“不要紧,尽管按我教你的说。”

身怀六甲后,拓跋皇后极嗜酸甜。据说建德宫的小厨房能做出整个南魏最好吃、花样最多的小食点心。

小厨房的用料,都是建德宫的人去御膳房亲自挑选,再亲自搬运回去,绝对不过外人手。

今天也一样。

大宫女翠微挑好食材,又特地要了一笼新进的诏安青梅,打算等会儿给皇后做个梅子千层糕。

她盯着四个建德宫的小太监抬上材料出了御膳房,迎面刚好走来一个白净面皮的副房长,他抬头乍见翠微,立刻快步上前。

“……”

不知副房长对翠微低声说了什么,翠微神色忽然一变。

……

“啊……嗯……咳……”

冯捕头把嗓子清了又清清了又清,终于蛋疼似地挤出第一句:“陛下,各位大人,这件案子还要从小公主的双头布老虎说起。”

从太监灵宝住处挖出来的布老虎沾满泥土脏兮兮地放在托盘里,被呈了上来。

“诸位请看,这才是……真正杀死三殿下的凶器!!”

冯捕头自以为能震惊全场。

一片沉寂。

听众一点儿也不震惊。

“……”

冯捕头硬着头皮继续。

“除了这只双头布老虎,从现场消失的,还有三殿下被斩断的右手。凶手为何要拿走它?”

“一种可能是,断手会泄露凶手的身份。但当时尸身并未僵硬,即便三殿下攥住了凶手身上的物品,凶手完全可以轻松取回,用不着把手臂砍下来。”

“另一种可能是,断手会泄露三殿下的死因——其实三殿下真正的死因,是毒。”

“毒?”左枚有些意外。

之前弗四娘只说真凶未明,对进展守口如瓶,而皇帝明知刑部还没查出凶手,依然稳坐南溟殿……左枚觉得,今天两头没准儿都会有意料之外的发展。

“推测是蛇毒。”

殿内一阵窃窃私语。

“推测?刑部这种措辞未免轻浮,陛下面前拿证据说话。”拆台的人面庞圆润宽阔,偏偏生着一个尖而秀气的下巴,仿佛一粒白西瓜子。正是当朝丞相宇文浩。

这位是拓跋步的连襟,两大世家素来同气连枝。左枚却是魏帝亲手提拔,自然跟他们俩不对付。

宇文浩斥道:“三殿下如今正停灵于殡宫,遗容安详一如生前,敢问左大人,中毒的迹象在哪儿?”

左枚也不争辩,只对冯捕头道:“你继续。”

眼见气氛渐渐被带动起来,冯捕头松了一口气,开始进入状态。

“不错,普通毒蛇的确如丞相大人所说,会造成伤口迅速肿胀发硬,剧痛流血,皮肤呈现紫黑色。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毒蛇。”

“还有一些毒蛇,咬人后症状并不明显,出血少,红肿轻微,肤色没有变化。这种毒却能瞬间麻痹五脏六腑,以致心不生血、肺不通息、脾不运化、肝不疏泄、肾不封藏。”

冯捕头说得自己先打了个寒战。

“这种毒蛇,可致猝死。”

宇文浩不信:“危言耸听,宫中怎会有如此险恶的毒物,岂非人人自危?”

冯捕头道:“丞相尽管放心,此蛇已被三殿下斩了。”

“??”

胡卫虽然没忘自己的立场,还是忍不住质疑:“要是三殿下先斩了蛇,又怎么会被咬?要是先被咬,怎么还能砍蛇?”

这种蛇毒不是瞬间猝死吗?

自相矛盾。

冯捕头精神一振——重点来了。

“陛下,诸位大人,毒蛇当初就藏在这只柔贵妃亲手缝制的双头布老虎之中!”

端托盘的小太监情不自禁手抖了一下。

“案发当日,凶手支走下人,哄骗小公主将废太子领到后殿,伺机放蛇。”

“废太子警觉,不曾入内。但凶手要毒杀的目标本就不是他,而是公主。之后再利用太监灵宝,取得废太子的衣物进行构陷。”

“然而,毒杀公主的过程出了意外——三殿下突然来了。而且,他手中还握着陛下刚刚赐予的利剑,绝响。”

冯捕头说着说着找到了感觉,说书般活灵活现,磕绊也不打一个。

“古来英雄出少年,三殿下临危不惧,沉着出手,将此毒物一剑砍断,救下了公主!”

“凶手功败垂成,事情本该到此结束。不料,另一桩意外发生了,三殿下被砍下的蛇头一口咬住,瞬间毒发身亡。”

“什么?!”

“莫非老夫耳朵出了毛病?砍掉的蛇头咬人?”

“闻所未闻……”

“诸位,诸位!”冯捕头拱手四下示意:“且听卑职一言。”

议论声逐渐变小,殿内安静下来。

冯捕头道:“柳州之野降水丰沛单面向山,多产异蛇,入药可医麻风、挛踠、脖肿、瘘疠之症。故此,柳州历来有一年招募两次捕蛇者,以毒蛇充抵税赋的传统。”

“《柳州郡府地方通志》中,有多起断头毒蛇咬死人的记载。蛇头被砍掉后,依然能存活一个时辰以上,并且更加疯狂,一旦咬中,会将所有的毒素都挤出来。”

“因此,柳州府严令捕蛇者对斩下的蛇头不得丢弃,必须砸烂后深埋。各位只需翻阅柳州方志,或问问当地府衙,就会发现这事儿听上去匪夷所思,其实并不稀奇。”

漂亮!

弗四娘心中喝彩。这段不是她教的,全靠冯捕头自己的职场积累和临场发挥。

“三殿下猝死出乎凶手的意料之外,他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干脆出手扼死公主,伪造三殿下被绝响刺死现场,一并栽赃给废太子。”

“他的计划照常进行,只是受害者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等会儿。”

胡卫生怕有人没跟上:“我们捋一捋……所以凶手原本只想杀公主,三殿下的死完全是意外?”

“正是。”

冯捕头一口气说下去:“与此同时,宜兰宫中,废太子吃到有泻药的角黍,腹泻下痢。太监灵宝趁机拿到殿下换下的衣物,埋在花树下。”

胡卫:“那为何陛下与柔妃娘娘也吃到了加料的角黍?”

冯捕头:“因为陛下用过白玉燕窝角黍,娘娘用过八宝蜜枣角黍,刚好都是废太子最喜欢的口味。凶手为了确保废太子中招,将这两种口味的角黍统统下了药。”

胡卫点头示意冯捕头继续,他这一吹一唱是在帮下属捋顺案情,补充细节。

冯捕头道:“凶手清理现场,发现蛇头咬死三殿下不放,他畏惧蛇毒不敢硬掰,索性砍断三殿下的右手,悄然离去。”

“太监灵宝贪功,拿走废太子的佩玉,想放到凶案现场进一步构陷。然而他净身是假,孽根犹存,见公主貌美,竟生出淫亵之心,侵犯了其遗体。”

胡卫沉吟了一下,提出两点疑问。

疑点一:现场并未出现蛇的影子,为何偏偏联想到蛇毒?

疑点二:凶手如何藏匿、放出毒蛇?

冯捕头解释道:“最初是捕快苟匡,他嗅出案发现场的血渍有奇怪的腥臭味,四……似乎不是人血。”

“接着,血渍里又发现了白色线状物,很像某些动物体内的寄生虫类。”

“还有三殿下心口处的血渍,血量太少,不像致命伤,若是毒发身亡后补刺一剑,便说得通了。”

“这些怀疑一直找不到答案,直到双头布老虎出现。”

他一上来就说过这只布老虎是“杀人凶器”,旧话重提,众人的视线重新集中在这只沾满泥土的布偶上。

“普通布老虎大都是布包皮,里面填塞木屑穀糠、或者棉花。而这只,里面除了穀糠,还有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胡卫配合发问。

“鸡冠石。”冯捕头道:“或者我们可以称呼它的另一个名字——雄黄。”

“雄黄?”

胡卫这次是真奇怪:“雄黄不是驱蛇的么?你先前说布老虎里藏着毒蛇,如今又说里边有雄黄?”

这话越发自相矛盾了。

“世人皆知蛇怕雄黄,这只布老虎的穀糠里混入了雄黄,蛇虫本该躁动不安,试图逃窜。此案手法的巧妙就在于——这条蛇暂时动弹不得。”

“因为它在蜕皮。”

“凶手,或者为他制定这条计策的人,对这种蛇的习性一定非常熟悉。听说当蛇眼变白,就表示临近蜕皮,蛇会变得僵硬迟缓,不吃不动。”

“这样一条蛇,被凶手塞进了双头布老虎的一个头。”

“另一个虎头里,则填塞了雄黄。”

“按照凶手的计划,公主将殿下邀至后殿,此时虎头中毒蛇蜕皮结束,正是最警惕、最饥饿的时候。另一个虎头中的雄黄气味驱使这条蛇反向游窜,冲出虎口!”

冯捕头说得兴起,一把抓起托盘中的布老虎——

“这老虎嘴巴里的收口故意没有缝合,正是留给毒蛇的出口!”

众人细看,只见他手中的布老虎嘴巴半张向内凹陷,露出光滑的红绸里衬,上下分别缀有六颗小小的白玉虎牙,模样十分逼真。

这番话慷慨激昂,摄住全场。

这一刻老冯感觉自己的捕快生涯到达了高潮,人生到达了巅峰。他眼不眨心不跳,腰不酸腿不软,整张脸在发光。

背后有人轻声咳了一下。

冯捕头火烫的心突然被浇了一瓢冰水,因为他清楚地摸到,这只布老虎的嘴巴里毫无缝隙,完全是闭合的!

怎么会这样?!

糟了!

他浑身一激灵,这才想起弗四娘的叮嘱。

“……这只布老虎污泥浊土,又沾着死人晦气,殿中那些高贵的大人们不会上手碰它。”

“……你也一样,不要动它,切记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