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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今儿早上,丽妃那边的小太监给副房长带了句话。”
四下无人,翠微猫在拓跋皇后耳边轻声道:“丽妃让他问一问副房长,他给陛下最爱吃的炙白肉里加了什么好料?”
皇后“蹭”一下站起来。
她起身太猛,吓得翠微赶紧扶住一叠声地道:“娘娘慢些,慢些,仔细龙胎!”
拓跋皇后面色凝重,在翠微搀扶下缓缓重新坐回椅中:“好丽妃,倒是本宫小瞧你了!”
这位面皮白净的副房长不是别人,正是被拓跋家收买,暗中给魏帝投放元仙丹粉末的下药人,之一。
兹事体大,拓跋皇后问翠微:“人控制住了?”
翠微为难地道:“奴婢让血影去抓人,副房长反咬一口……说是早知会有今天,已经留下信和证物,要求立刻送他出宫离京,否则……”
皇后大怒:“他不顾全家老小的性命了吗!”
翠微轻声道:“他说,他活一天反倒能保家人一天,不如博一博。”
拓拔皇后狠狠地捏着椅子:“立刻通知家主。”
翠微道:“已经派人去了。娘娘且宽心,或许副房长一时不慎,引丽妃的人捕风捉影起了疑心。这话奴婢听着模棱两可,更像试探,丽妃未必真知道什么。”
“知道就晚了。”
这事儿不能存一丝侥幸,拓拔皇后思忖片刻道:“今日惠风和畅,翠微,随本宫到琼林走动走动。”
翠微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提醒:“娘娘,家主要您闭门养胎,万万不可参与废太子一案。”
拓跋皇后抬起左手,语气略沉了些:“副房长之事与废太子的案子无关。翠微,认清你的主子!”
翠微是拓跋皇后从娘家带进宫的,胆大心细样样都好,就是忠心的对象没拎拎清,有时把家族摆在她这个娘娘前头,让皇后十分不爽。
“奴婢知错。”
翠微温顺地应了一声,扶住皇后伸出的手。
……
冯捕头强装镇定,迅速将布老虎摁回托盘里。可惜他这一抓已经露了马脚,说来奇怪,每当你想掩盖什么,旁人总是格外心明眼亮。
宇文丞相忽然悠悠道:“且慢——”
冯捕头眼皮一跳。
“诸位,老夫依稀瞧这只老虎布皮完整,包裹严实,莫不是老眼昏花?”
托盘的小太监立马动手给布老虎翻了个儿。
这下没遮没拦,众人都看出布老虎肚皮上并没有拆缝过的痕迹。小太监又特意掰开两头的虎嘴,证实嘴里缝合完好,压根不像冯捕头所说“留有豁口”。
“咳……”
弗四娘教的这套说辞本来还剩几句,冯捕头兴奋过头儿烂了尾,只好强辩道:“这些东西都是缝制时放入,缝合后当然不留痕迹。”
“那你说的豁口又在何处?这只布老虎嘴里分明缝得死死的!”直臣鲁大人也插了一嘴。
“那是……”冯捕头语塞。
“因为……”
“因为冯捕头方才的推断中有一个明显的漏洞。”
关键时刻,弗四娘从冯捕头背后站出来,低头垂手,恭谨地道。
“——柔贵妃怎么会缝制这样一只布老虎,来毒杀自己的亲生女儿?”
众人恍然大悟,他们先前一直沉浸在冯捕头的话里,此刻跳出来看,果然是一个很明显的漏洞。
弗四娘自问自答:“因为老虎被人掉了包,小公主怀抱的,并不是柔妃娘娘缝的那一只。”
她回头对老狗道:“来。”
苟捕快挎着个小包袱,是弗四娘上殿前临门一脚塞给他的。里边儿是啥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敢问。
包袱打开,里面赫然又是一只布老虎!
除了托盘里那只肮脏不堪,包袱里这只洁净如新,两者几乎一模一样。
弗四娘看着那肮脏的、嘴巴缝合的布老虎道:“这一只从太监灵宝住处挖出来的,是柔贵妃亲手缝制。”
又指着包袱里干净的布老虎道:“这一只,才是凶手精心设计,用来毒杀公主的凶器!”
她对小太监道:“剖开来。”
小太监见无人反对,战战兢兢地取来一把剪刀,不知从何下手。
弗四娘指着一个虎头道:“剪掉。”
小太监壮着胆一剪子下去,虎头掉在地上滚了几圈,里面的穀糠洒出来,夹杂着许多橘黄色的颗粒,正是雄黄。
另一个虎头也没让人失望。小太监扒开虎嘴,旁人立刻看到了一个手指般粗细,让人发毛的黑洞。
沿着虎嘴剪开才发现,这一头填的不是穀糠,而是团紧的刨花。小太监将刨花团儿抖落地上用翦刀拨拨开……一条扭曲、干瘪、半透明的绿色薄蜕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鲁大人第一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质疑道:“你说是谁的就谁的?证据何在?”
弗四娘微微一笑:“贵妃喜欢针线活儿,宜兰宫中存有不少作品,叫秀娘对比辨认一下并不难。”
胡卫嫌他问的没水平,不在点上,抓紧问出了一个大家最想知道的问题:“——凶手到底是谁?”
来了,冯捕心尖一颤,开始准备自己的墓志铭。
何止冯捕快,整个南溟殿在这一刻鸦雀无声。
弗四娘轻巧地答:“大人不妨问问安辰。”
“安什么?”
“安辰。”
弗四娘抢在胡卫问出“什么辰”之前道:“她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
瘦嘟嘟的那个。
左枚见皇帝的眼色深藏在长长的冕十二旒后,既不赞同也不反对:“陛下,是否带安辰上殿?”
“……陛下?”
魏帝纹丝不动,充耳不闻。
底下群臣偷偷交换视线,暗自揣测……小捕快说错话了?就在气氛逐渐凝重萧杀时,王开心很有眼色地递上一盏茶来:“陛下,润润喉。”
魏帝就着王开心的手啜了几口。茶汤里溶解的元仙丹迅速发挥了效用,皇帝藏在袖袍中、几乎把手心抠出血的指甲缓缓松开,憋出一后背冷汗。
他缓缓吐出一个字:“传。”
王开心狂跳的心落回了肚子里,不露声色地退了下去。
陛下发病的时间隔得越来越短了。
多亏仙师早有准备。
鲁大人朝弗四娘这边迈了一步,似乎想说什么,胡卫护短,急忙自己先岔进来问:“为什么要问这宫女安辰?”
“调包布老虎也好,在案发时配合凶手,支开公主身边的下人也好,都需要一个贵妃身边能摆上话的人——安辰是最符合条件的。”
鲁大人不知道是不是眼睛出了毛病,横竖看弗四娘不顺眼,强硬地道:“符合条件也未必就是。”
“说的对。”
弗四娘清风拂山岗地顺着他道:“大人不妨问问安辰,是谁指使她给贵妃强灌烈酒?翻箱倒柜找布老虎,是不是想毁灭证据?”
鲁大人愣了一下。
“灌酒是怎么回事?”左枚也忍不住出声:“你如何知晓?”
“贵妃亲笔为证。”
弗四娘从袖中掏出一张叠过的字条递给左枚:“大人请过目。”
字迹又小又密,经过比对证实是柔贵妃亲笔。
原来昨夜柔贵妃病中偶然清醒,发现宫女安辰竟然在翻箱倒柜,不由起了疑心。
果然,安辰遍寻不获,拿出事先备好的糜子酿,一边诱哄着问:“娘娘……你记不记得小公主有只布老虎?”一边上手要给她灌酒。柔贵妃奋起挣扎,推搡中安辰头部撞上了桌角,磕晕过去。
柔贵妃慢慢回忆起,她在案发现场晕厥,被医正救醒后,一睁眼刚巧对上了地上扔着的双头布老虎。
她摆弄针线是大行家,一打眼立刻察觉出异常——这根本不是她缝的那只!
当时魏帝情绪激动,场面一度混乱,柔贵妃假装头晕踉跄,将这只冒牌货踢进了自己的裙摆底下。
柔贵妃知道,安辰背后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凶手,找不到这只冒牌货,他们不会放过她。于是她写下这张小纸条,塞进布老虎嘴里,再把布老虎藏在纱帐顶上。
做完这一切,她留下一封半真半假的绝笔,吞金自尽了。
“你怎么知道布老虎藏在纱帐顶上?”左枚问。
弗四娘拢起鬓角的散发,慢声细气地道:“贵妃娘娘死不瞑目,双眼睁得老大。安辰或许心虚不敢多看,又或许觉得死人不会泄密,所以放下心来,不再细查。”
“即使娘娘的视线没有落在纱帐顶上,属下们也会将每个角落仔细检查一番,找到布老虎是迟早的事儿。”
就连最耿直的鲁大人一下子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殿内暂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宫女安辰的到来。
……
“你一天到晚到底有没有哪句话是真的?”
郭丹岩曾经这么问。
当时弗四娘答:“有啊,比如饿了,困了……”
事实上,这只最最关键的布老虎,是柔贵妃亲手交给弗四娘的。
揭露安辰的小纸条,也是柔贵妃与弗四娘商议后,一字一字写下的。
真实的情况是——拓跋皇后通过安辰的嘴命令柔贵妃,要她在端午家宴这天,哄圆圆公主将太子领去后殿。
至于后殿会发生什么?圆圆有没有危险?不知道。
柔贵妃父兄都是坚定的保皇党人,与皇后从来势不两立,怎么可能轻易就范,任皇后搓圆捏扁?
柔贵妃也很绝望。
每个短暂的瞬间都有丰腴的过去。皇后掌握了她致命的秘密——三皇子李豐并不是魏帝的亲骨肉。
为了九族性命,为了她真正的爱人,为了豐儿,柔贵妃屈服了。
她没想到更深的厄运还在前方等着。
端午家宴,她亲自遣开了乳娘秦氏、宫女幺儿和燕儿,又骗公主去找太子。女儿香香软软的小胖手松开她的衣襟,背影消失的瞬间,柔贵妃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终究放心不下。
她假借如厕离开宴席,想偷偷去后殿看个究竟。半路上,心神不宁的柔贵妃遇到了面沉如水、独自伫立的魏帝。
魏帝劈头就问:“豐儿是谁的种?”
晴天霹雳。
柔贵妃觉得自己就像守株待兔里的兔子,一头撞死在自己的命运上。
魏帝却没有龙颜大怒,反而心平气和地道:“豐儿是朕看大的,几个皇子里最讨朕欢心。贵妃父兄又是朕倚重的左膀右臂,朕也不想寒了他们的心。只要贵妃日后恪守本分,朕可以认下豐儿。”
柔贵妃浑身哆嗦,一时不知冷热悲喜,如在梦中。
她尚未谢恩,魏帝又道:“但,贵妃也需像父兄一般忠勇才好。”
“今日拓跋皇后谋害太子,动摇国本。贵妃选择助纣为虐,还是迷途知返,勇敢揭露这惊天阴谋?”
柔贵妃骨髓里都凉透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魏帝已经洞悉了一切,他要借皇后的刀除去太子,再用为太子复仇的名义将拓跋氏连根拔起!
她的圆圆、她的豐儿、甚至她自己,在权术争斗的滚滚车轮下都是惶恐的螳螂,徒劳挥舞双臂,却什么都挡不住。
柔贵妃除了再次屈服,别无选择。
弗四娘听到这里曾忍不住问:“娘娘后悔么?”
柔贵妃凄然一笑:“悔有何用?”
怎能不悔?
谁能料想她付出的代价如此惨烈——圆圆被扼杀玷污,豐儿死无全尸,魏帝轻飘的承诺转眼变得毫无意义。
柔贵妃又怕又恨,她不愿裹挟在魏帝与拓跋氏之间遭人利用,更怕魏帝追究豐儿的生父是谁,干脆选择了装疯卖傻。
所以魏帝会派左枚漏夜前来试探、逼迫。左枚一刀剪坏绣品,是来自魏帝的最后通牒——柔贵妃若不出来指证拓跋皇后,魏帝就会对她的“贤士梁鸿”下手!
柔贵妃正心乱如麻,小捕快出现了。
弗四娘无意中的那句“濯龙园匪寇作乱,禁军全军覆没,废太子已薨了”击中了她。
这句话是压垮柔贵妃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的“贤士梁鸿”,已经死了。
至此,柔贵妃所有的软肋都变成了伤口。她再无顾忌,向小捕快淋漓尽致地倾诉了一场。
把自己偷偷绑在小腿上、藏在裙裾里的布老虎也交给了弗四娘。
除了“贤士梁鸿”的真名。
即使到了最后,她依然想保护他的家人。
至于魏帝和拓跋氏,两只疯狗无论最后谁咬死了谁,她已经不在乎了……
——柔贵妃仰望着朱纱帐顶,目光穿透层层殿台楼阁,穿透宫中日夜相思的华年,依稀又看见当年那一场雨。
风雨西来一片山。
乌云脉脉马铃铛儿闲。
阿妹歇呀嘛歇歇脚。
阿哥就在那山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