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各自的朝圣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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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自叙和访谈(2)

答:这好像是自然形成的,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在许多人眼里,我会是一个散文作家。分析起来,大约和我既喜欢哲学、又喜欢文学有关。我读大学时上的是哲学系,那时候就不是一个用功的哲学学生,主要精力都用来读闲书了,也就是小说、诗歌之类。不过,我一点也不觉得哲学和文学是冲突的。我从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歌德、卡夫卡的作品中学到的哲学,决不比专门的哲学书中少。搞哲学大致上有三种方式。一是创建新的哲学学说、体系、流派,像康德、黑格尔那样,现在也有一些人试图这样做,我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二是当作学问、学术来搞,研究哲学史上的某个人、某个问题,或哲学中的某个小领域、某个范畴,我是吃这碗饭的,这方面的工作总是要做一些的。三是把哲学当作对人生一些根本问题的感悟和思考,并以合适的方式把这所悟所思表达出来。在这方面,我觉得散文对于我是一种很好的方式。

2. 你在书中谈到,《人与永恒》是你自己最偏爱的一部作品。听说你写它花了十年时间,是这样吗?你为什么偏爱这部作品?

答:《人与永恒》是我的一个随感集。在时间跨度上,这些随感的确是在十年里写下的,不过我并没有当作一本书那样专门去写它,十年里还做了许多别的事。花十年时间写这么一本小书,好像也太笨了。另一方面呢,这种书是很难专门写出来的,反正我没有这么聪明。我写这些随感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有一天它们会发表,会变成一本书。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我这是在写作,这使我有一种完全自由的心态。现在我无论写什么,都知道写的东西总归会发表,就没有那样自由的心态了。我常常说要为自己写作,可是在我的全部作品中,能够完全无愧于这一宗旨的,当推这一本书,所以我对它有一种偏爱。

3. 这本书类似于格言集,你是否受了培根、蒙田的影响?

答:我刚才说了,我写的时候只是记录自己的随感,没有想到要写格言。我现在也不把它们看作格言。至于文字风格,我一向喜欢凝练质朴的,从这方面看,蒙田、托尔斯泰、尼采、纪伯伦等都有影响,不过这种影响多半是下意识的,而不是自觉的、直接的。培根的影响要小一些,他太精雕细刻,我不是很喜欢。

4. 你在书中谈论了生与死、爱与孤独、女人与男人等有关人生的永恒话题。千百年来,哲人和作家们已经太多地论及这些话题,你在写时是否担心过会流于老生常谈?

答:不怎么担心,这倒不是因为我多么自信,而是由我的写作目的决定的。我并不想标新立异,说出前人或今人从未说过的话。我只想写出我自己的感受,只要这感受是我的真实感受,并且我准确地表达了这感受,我就满足了,不在乎别人是否写过类似的东西。事实上,在这些所谓的永恒话题上,人类的感悟有共通之处,说不出多少新奇的话来。不过,只要你的感受的确是你自己的,是活生生的,你把它写出来,别人读了就会有新鲜之感。可贵的是新鲜而非新奇,真实的、活的就是新鲜的。

5. 涉及你的随感中的一个具体话题。你说:“女人搞哲学,对于女人和哲学两方面都是损害。”我很想问一下,女人给哲学带来了什么损害,哲学又怎样损害了女人?

答:你这是将我一军。因为这句话,我已经得罪了不少女读者。其实这是一句俏皮话,不能认真追究的。当然,片面的道理总是有一些的。哲学有两个特点,作为概念的逻辑体系,它是很枯燥的,作为对生呀死呀这类问题的思考,它又是很让人痛苦的,我可不喜欢看到一个女人被哲学弄得枯燥而又痛苦。

6. 那么,女人又怎么损害哲学了?

答:我不认为女人从事哲学工作会比大多数男同行差,我反对的是把哲学女性化,譬如说,使哲学太感性而削弱它的逻辑力度,太实际而削弱它的形而上学深度,这样哲学就不成其为哲学了。不过,这个问题好像很敏感,你还是饶了我吧。

7. 这些年里,你还写了相当多的随笔和散文。我注意到,在你的散文中,除了你一贯关心的对人生重大问题的思考外,现代人精神生活的问题也受到了越来越强烈的关注。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是什么?

答:这当然与现在的社会状况有关。在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精神生活平庸化的趋势,这是一个世界性的老问题,19世纪下半叶以来的许多思想家都很关注这个问题。在我们国家,随着市场化进程的加快,这个问题也越来越突出了。信仰空白,传统道德崩溃,文化趣味粗俗,规模广泛的社会腐败,这些现象有目共睹,引起了许多普通善良人的忧虑。我也只是站在我的立场上对此作出了反应而已。

8. 你在书中谈到救世和自救,好像更主张自救,不太赞成那种救世的态度。是这样吗?

答:是的,不过我是就精神生活而言的。我认为现在不可能人为地树立一种信仰,诸如新儒家之类,用它来规整世风人心。但是同时,我又相信多数人内心对于自己一生活得有没有意义是关心的,至少是在乎的,应该鼓励这种关心,每个人都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有自救的觉悟,这个世界就能得救。

9. 文集的“出版说明”把你的散文的特点归纳为“集哲学和文学于一身,融理性和感情为一体”,这好像也是多数读者的印象。但也有人认为你的哲理散文虽然文字准确优美,可是思想的力度和深度不够,你自己怎么看?

答:我自己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评价自己是最困难的事情。说句玩笑话:如果我是深刻的,我就不应该承认自己肤浅;如果我是肤浅的,我就不可能发现自己肤浅。当然,我相信,凡我所具有的弱点,也必定会反映在我的作品中,想掩饰也掩饰不了。譬如说,如果我本来不是一个很有力量、很深刻的人,我就不要在作品中刻意追求力量和深刻,那样只会欲盖弥彰。关于力量和深刻,我比较喜欢含蓄的、平易的那种,不喜欢咄咄逼人的、艰涩的那种。

10. 你的作品好像尤其受女性读者喜爱,这是否说明你的作品有女性气呢?

答:据我所知,屈尊看我的文章的先生还是不少的,在比例上差不多。至于太太小姐,我相信她们的本能会作出正确的判断,她们是不会喜欢一个缺乏内在的男性力度的男作家的。

11. 提到你的文学创作,不能忽视这本《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你在文集最后附的《自传》中称它是属于你的生命本质的作品,在你的价值表上排在第一。为什么呢?

答:我在《自传》里是这样说的:“在我的价值表上,排在第一的是我切身的生命经历和体验,其次是我对它们的理性思考,再其次才是离它们比较远的学术上或艺术形式上的探索。”因为我想:就某一课题写出材料详尽的专著,以填补学术史的空白,这样的事别人也能够做;可是,表达我生命中那些最重要的经历和体验,以完成我的生命史,这是任何人都不能代替我做的,只能靠我自己做。《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就是这样一本书。

12. 我觉得这是一本私人性很强的书,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发表呢?

答:我想,总还是有人愿意读吧。不过,的确完全可以不发表的。写了东西就要发表,这也是毛病。

13. 谈谈你今后的打算,好吗?你是准备把主要精力继续用在写散文和其它文学作品呢,还是搞你的专业,从事哲学的学术研究?

答:我想我从来不是一个纯粹学者型的哲学家,人生问题始终是我关注的中心,我的全部著述都围绕着这个中心,至于表达方式则既可以是学术,也可以是文学,不必拘于一格,它们在我眼里都是我的“正业”。当然,就某一个时期来说,我会有所侧重。最近若干年内,我打算侧重于学术的方式。

1997年3月

为孩子们写书

“画说哲学”丛书迄今已出九种,其中我执笔了两种。这两种的题目都很抽象,一是谈认识论,一是谈精神生活。和孩子们谈这样抽象的东西,会不会徒劳呢?我相信不会。我的信心的根据是,在孩子时期,人的好奇心和上进心都最为纯粹而且炽烈,而我所谈的两个话题恰好是与这两个特征相对应的。

对于我们这些惯于面向大人甚至本专业同行写作的人来说,为孩子们写书是一个考验。我们往往对孩子估计过低,以为他们什么也不懂,所以只需写得浅,教给他们一些常识性的东西就可以了。其实,孩子的心灵是向本质开放的,他们本能地排斥一切老生常谈、辞藻堆砌、故弄玄虚等等,决没有大人们的那种文化虚荣心,不会逆来顺受或者附庸风雅。所以,在面向孩子们时,我们必须戒除种种文化陋习,回到事物的本质。

我希望自己今后在写任何书时,都像给孩子们写书一样诚实,不写自己也不懂的东西去骗人。说到底,这世界上谁不是天地间一个孩子,哪个读者心中不保留着一点能辨真伪的童心?

1997年8月

答《时代青年》杂志

1. 你成功的经验和秘诀是什么?

答:把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尽量做好,让自己满意,不要管别人和社会怎样评价。

2. 你最喜欢读什么书?

答:文史哲经典名著。

3. 你最大的嗜好是什么?

答:读书和写作。

4. 你最大的烦恼是什么?

答:被迫为自己的合法权益进行徒劳的奔波。

5. 你是怎样看待金钱和名利的?

答:可有可无,永远只是副产品。

6. 你是如何处理周围人际关系的?

答:尊重他人,亲疏随缘。

7. 你向往什么样的生活?

答:安静而丰富。

8. 你喜欢和什么样的异性相处?

答:美貌,聪慧,善良。

9. 请你对想成名的人说几句话。

答:凭真性情做事,不要在乎能否成名。

1997年10月

我的北大岁月

作为哲学系的一名学生,我在北大生活过六年。在校期间,我既不活跃,也不很用功,与老师的接触仅限于听课,以至于许多老师并不记得当年有过我这个学生。在北大百年的历史上,我是绝对留不下一丝痕迹的。可是,在我自己的精神生长史上,北大求学的经历却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位置。所以,现在我也来庆祝北大的百年校庆,更多的是为了寄托一种个人的情怀。

我进北大时刚满17岁,正是拜仑所说天空布满彩虹的年龄。从上海的亭子间和石库门房子来到未名湖畔,第一个感觉是北大的大和美丽,像一个大公园。上天仿佛钟爱青春的心情,便用旖旎的燕园风光来助兴,仿佛欣赏勃发的求知欲,便把盛名的学府做了奖励。虽然后来的实际情形打破了我入学时怀抱着的学者梦,但我至今觉得,一个人能够在北大开始自己的青年时代,乃是一种幸运。

60年代正是政治斗争激烈的年代,在全国狠抓阶级斗争的氛围中,北大也不平静。事实上,我在校六年,真正上课只有两年,第三学年就被放到郊县去参加“四清”运动了,一连参加了两期,接着便开始了“文化革命”。即使在有课可上的两年里,以“反修”为主题的政治学习也占据了大量时间。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们今日津津乐道的北大传统,例如蔡元培当校长时所倡导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校风,当然就不可能成为学校的正统。然而,传统之为传统,就在于它是禁止不了的,在人为的破除之下仍会以曲折的方式延续着。“文革”拿北大开第一刀,宣布北大是教育界“修正主义”的最大“黑窝”,在一定意义上并非冤枉。在“文革”中,北大被揪出的“反动学术权威”和“反动学生”远比一般大学要多得多,恰好证明了北大终究是北大。一批学有所宗、未被“改造”好的老学者的存在,教师和学生对学问的普遍看重,一代代学生中虽则人数有限、却始终压抑不住的思想突围的努力,也许就是北大传统在那个专制年代的延续方式。

所以,当我回忆我的北大岁月时,我脑中出现的决非只是那些政治运动。不论政治如何强大,生活永远大于政治。当时我在社会阅历和思想判断力方面还非常幼稚,谈不上自觉抵制。北大岁月在我的记忆中充满魅力,是因为那时候我那样年轻,年轻得无法喜欢那些武断的教条和枯燥的课程,于是常常逃课,即使去上课也总是偷看课外书。在我的记忆里,这些逃课的经历富有童趣的意味。正是在北大上学期间,我的眼前打开了一个世界文学和哲学的宝库。对于我来说,读这些书是一次精神的启蒙,它们培育了我的鉴赏力,使我本能地排斥一切平庸的书籍和人云亦云的见解。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候的读书十分零乱,仅仅停留在一个自学者的水平上。由于政治运动的干扰和课程设置的片面,我在北大期间未能在学术上受到应有的严格训练,知识结构的缺陷是明显的。不过,我相信,即使在教学正规的条件下,自学能力的培养仍是最重要的,一切有创造力的学者在本质上都是自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