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们在小时候往往都是有真性情的。就像小王子所说的:“只有孩子们知道他们在寻找些什么,他们会为了一个破布娃娃而不惜让时光流逝,于是那布娃娃就变得十分重要,一旦有人把它们拿走,他们就哭了。”孩子并不问破布娃娃值多少钱,它当然不值钱啦,可是,他们天天抱着它,和它说话,便对它有了感情,它就比一切值钱的东西更有价值了。一个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时,看重的是它们在自己生活中的意义,而不是它们在市场上能卖多少钱,这样一种生活态度就是真性情。你们长大了当然不会再抱着一个破布娃娃不放,但是我希望你们不要丢掉小时候对待破布娃娃的这种态度,不要丢掉真性情,不要丢掉自己真正的爱好。
小王子十分幸运,他在地球上终于遇见了一个能够理解他的大人,那就是这篇童话的作者。他和小王子特别谈得来,不过,正因为如此,他在大人们中间真是非常孤独。他和大人们谈什么都谈不通,就只好和他们谈桥牌、高尔夫球、政治、领带什么的,而他们也就很高兴自己结识了一个正经人。后来,小王子因为想念他的玫瑰花,回到那个小星球上去了。那么,现在这位圣埃克絮佩里在哪里呢?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法国最出色的飞行员,在一次飞行中失踪了。我相信,他一定是去寻找他的小王子了。
幸福是灵魂的事
在世上一切东西中,好像只有幸福是人人都想要的东西。你去问人们,想不想结婚、生孩子,或者想不想上大学、经商、出国,肯定会得到不同的回答。可是,如果你问想不想幸福,大约没有人会拒绝。而且,之所以有些人不想生孩子或经商等等,原因正在于他们认为这些东西并不能使他们幸福,想要这些东西的人则认为它们能够带来幸福,或至少是获得幸福的手段之一。也就是说,在相异的选择背后似乎藏着相同的动机,即都是为了幸福。而这同时也表明,人们对幸福的理解有多么不同。
幸福的确是一个极含糊的概念。人们往往把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实现自己最衷心的愿望称作幸福。然而,愿望不仅是因人而异的,而且同一个人的愿望也会发生变化。真的实现了愿望,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是否幸福也还难说,这要看它们是否确实带来了内心的满足和愉悦。费尽力气争取某种东西,争到了手却发现远不如想象的好,乃是常事。幸福与主观的愿望和心情如此紧相纠缠,当然就很难给它订一个客观的标准了。
我们由此倒可以确定一点:幸福不是一种纯粹客观的状态。我们不能仅仅根据一个人的外在遭遇来断定他是否幸福。他有很多钱,有别墅、汽车和漂亮的妻子,也许令别人羡慕,可是,如果他自己不感到幸福,你就不能硬说他幸福。既然他不感到幸福,事实上他也就的确不幸福。外在的财富和遭遇仅是条件,如果不转化为内在的体验和心情,便不成其为幸福。
如此看来,幸福似乎主要是一种内心快乐的状态。不过,它不是一般的快乐,而是非常强烈和深刻的快乐,以至于我们此时此刻会由衷地觉得活着是多么有意思,人生是多么美好。正是这样,幸福的体验最直接地包含着我们对生命意义的肯定评价。感到幸福,也就是感到自己的生命意义得到了实现。不管拥有这种体验的时间多么短暂,这种体验却总是指向整个一生的,所包含的是对生命意义的总体评价。当人感受到幸福时,心中仿佛响着一个声音:“为了这个时刻,我这一生值了!”若没有这种感觉,说“幸福”就是滥用了大字眼。人身上必有一种整体的东西,是它在寻求、面对、体悟、评价整体的生命意义,我们只能把这种东西叫作灵魂。所以,幸福不是零碎和表面的情绪,而是灵魂的愉悦。正因为此,人一旦有过这种时刻和体验,便终身难忘了。
可以把人的生活分为三个部分:肉体生活,不外乎饮食男女;社会生活,包括在社会上做事以及与他人的交往;灵魂生活,即心灵对生命意义的沉思和体验。必须承认,前两个部分对于幸福也不是无关紧要的。如果不能维持正常的肉体生活,饥寒交迫,幸福未免是奢谈。在社会生活的领域内,做事成功带来的成就感,爱情和友谊的经历,都尤能使人发觉人生的意义,从而转化为幸福的体验。不过,亚里士多德认为,对于幸福来说,灵魂生活具有头等的重要性,因为其余的生活都要依赖外部条件,而它却是自足的。同时,它又是人身上最接近神的部分,从沉思中获得的快乐几乎相当于神的快乐。这意见从一个哲学家口中说出,我们很可怀疑是否带有职业偏见。但我们至少应该承认,既然一切美好的经历必须转化为内心的体验才成其为幸福,那么,内心体验的敏感和丰富与否就的确是重要的,它决定了一个人感受幸福的能力。对于内心世界不同的人来说,相同的经历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因而事实上他们也就并不拥有相同的经历了。另一方面,一个习于沉思的智者,由于他透彻地思考了人生的意义和限度,便与自己的身外遭遇保持了一个距离,他的心境也就比较不易受尘世祸福沉浮的扰乱。而他从沉思和智慧中获得的快乐,也的确是任何外在的变故不能将它剥夺的。考虑到天有不测风云,你不能说一种宽阔的哲人胸怀对于幸福是不重要的。
有爱心的人有福了
在与幸福相关的各种因素中,爱无疑是幸福的最重要源泉之一。然而,什么是爱呢?
当我们说到爱的时候,我们往往更多想到的是被爱。这并不奇怪。我们从小就生活在父母的宠爱之下,因而太习惯于被爱了。从小到大,我们渴望得到许多的爱。当我们遇到困难时,我们希望有人一伸援助之手。当我们经受痛苦时,我们希望有人与我们分担。我们希望我们的亲人和朋友常常惦记着我们,有福与我们同享。在恋爱和婚姻中,我们也非常在乎被爱,对于自己在爱人心目中的地位十分敏感。我们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幸福系于被他人所爱的程度,一旦在这方面受挫,就觉得自己非常不幸。
的确,对于我们的幸福来说,被爱是重要的。如果我们得到的爱太少,我们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很冷酷,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很孤单。然而,与是否被爱相比,有无爱心却是更重要的。一个缺少被爱的人是一个孤独的人,一个没有爱心的人则是一个冷漠的人。孤独的人只要具有爱心,他仍会有孤独中的幸福,如雪莱所说,当他的爱心在不理解他的人群中无可寄托时,便会投向花朵、小草、河流和天空,并因此而感受到心灵的愉悦。可是,倘若一个人没有爱心,则无论他表面上的生活多么热闹,幸福的源泉已经枯竭,他那颗冷漠的心是决不可能真正快乐的。
一个只想被人爱而没有爱人之心的人,其实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他真正在乎的也不是被爱,而是占有。爱心是与占有欲正相反对的东西。爱本质上是一种给予,而爱的幸福就在这给予之中。许多贤哲都指出,给予比得到更幸福。一个明显的证据是亲子之爱,有爱心的父母在照料和抚育孩子的过程中便感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爱情中,也是当你体会到你给你所爱的人带来了幸福之时,你自己才最感到幸福。爱的给予既不是谦卑的奉献,也不是傲慢的施舍,它是出于内在的丰盈的自然而然的流溢,因而是超越于道德和功利的考虑的。尼采说得好:“凡出于爱心所为,皆与善恶无关。”爱心如同光源,爱者的幸福就在于光照万物。爱心又如同甘泉,爱者的幸福就在于泽被大地。丰盈的爱心使人像神一样博大,所以,《圣经》里说:“神就是爱。”
对于个人来说,最可悲的事情不是在被爱方面受挫,例如失恋、朋友反目等等,而是爱心的丧失,从而失去了感受和创造幸福的能力。对于一个社会来说,爱心的普遍丧失则是可怕的,它的确会使世界变得冷如冰窟,荒凉如沙漠。在这样的环境中,善良的人们不免寒心,但我希望他们不要因此也趋于冷漠,而是要在学会保护自己的同时,仍葆有一颗爱心。应该相信,世上善良的人总是多数,爱心必能唤起爱心。不论个人还是社会,只要爱心犹存,就有希望。
第一重要的是做人
人活世上,除吃睡之外,不外乎做事情和与人交往,它们构成了生活的主要内容。做事情,包括为谋生需要而做的,即所谓职业,也包括出于兴趣、爱好、志向、野心、使命感等等而做的,即所谓事业。与人交往,包括同事、邻里、朋友关系以及一般所谓的公共关系,也包括由性和血缘所联结的爱情、婚姻、家庭等关系。这两者都是人的看得见的行为,并且都有一个是否成功的问题,而其成功与否也都是看得见的。如果你在这两方面都顺利,譬如说,一方面事业兴旺,功成名就,另一方面婚姻美满,朋友众多,就可以说你在社会上是成功的,甚至可以说你的生活是幸福的。在别人眼里,你便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幸运儿。如果相反,你在自己和别人心目中就都会是一个倒霉蛋。这么说来,做事和交人的成功似乎应该是衡量生活质量的主要标准了。
然而,在看得见的行为之外,还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依我之见,那是比做事和交人更重要的,是人生第一重要的东西,这就是做人。当然,实际上做人并不是做事和交人之外的一个独立的行为,而是蕴涵在两者之中的,是透过做事和交人体现出来的一种总体的生活态度。
就做人与做事的关系来说,做人主要并不表现于做的什么事和做了多少事,例如是做学问还是做生意,学问或者生意做得多大,而是表现在做事的方式和态度上。一个人无论做学问还是做生意,无论做得大还是做得小,他做人都可能做得很好,也都可能做得很坏,关键就看他是怎么做事的。学界有些人很贬薄别人下海经商,而因为自己仍在做学问就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气势。其实呢,无论商人还是学者中都有君子,也都有小人,实在不可一概而论。有些所谓的学者,在学术上没有自己真正的追求和建树,一味赶时髦,抢风头,唯利是图,骨子里比一般商人更是一个市侩。
从一个人如何与人交往,尤能见出他的做人。这倒不在于人缘好不好,朋友多不多,各种人际关系是否和睦。人缘好可能是因为性格随和,也可能是因为做人圆滑,本身不能说明问题。在与人交往上,孔子最强调一个“信”字,我认为是对的。待人是否诚实无欺,最能反映一个人的人品是否光明磊落。一个人哪怕朋友遍天下,只要他对其中一个朋友有背信弃义的行径,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是否真爱朋友,因为一旦他认为必要,他同样会背叛其他的朋友。“与朋友交而不信”,只能得逞一时之私欲,却是做人的大失败。
做事和交人是否顺利,包括地位、财产、名声方面的遭际,也包括爱情、婚姻、家庭方面的遭际,往往受制于外在的因素,非自己所能支配,所以不应该成为人生的主要目标。一个人当然不应该把非自己所能支配的东西当作人生的主要目标。一个人真正能支配的唯有对这一切外在遭际的态度,简言之,就是如何做人。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幸福或不幸,而是不论幸福还是不幸都保持做人的正直和尊严。我确实认为,做人比事业和爱情都更重要。不管你在名利场和情场上多么春风得意,如果你做人失败了,你的人生就在总体上失败了。最重要的不是在世人心目中占据什么位置,和谁一起过日子,而是你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面对苦难
人生在世,免不了要遭受苦难。所谓苦难,是指那种造成了巨大痛苦的事件和境遇。它包括个人不能抗拒的天灾人祸,例如遭遇乱世或灾荒,患危及生命的重病乃至绝症,挚爱的亲人死亡。也包括个人在社会生活中的重大挫折,例如失恋,婚姻破裂,事业失败。有些人即使在这两方面运气都好,未尝吃大苦,却也无法避免那个一切人迟早要承受的苦难—死亡。因此,如何面对苦难,便是摆在每个人面前的重大人生课题。
人们往往把苦难看作人生中纯粹消极的、应该完全否定的东西。当然,苦难不同于主动的冒险,冒险有一种挑战的快感,而我们忍受苦难总是迫不得已的。但是,作为人生的消极面的苦难,它在人生中的意义也是完全消极的吗?
苦难与幸福是相反的东西,但它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直接和灵魂有关,并且都牵涉到对生命意义的评价。在通常情况下,我们的灵魂是沉睡着的,一旦我们感到幸福或遭到苦难时,它便醒来了。如果说幸福是灵魂的巨大愉悦,这愉悦源自对生命的美好意义的强烈感受,那么,苦难之为苦难,正在于它撼动了生命的根基,打击了人对生命意义的信心,因而使灵魂陷入了巨大痛苦。生命意义仅是灵魂的对象,对它无论是肯定还是怀疑、否定,只要是真切的,就必定是灵魂在出场。外部的事件再悲惨,如果它没有震撼灵魂,也成为一个精神事件,就称不上是苦难。一种东西能够把灵魂震醒,使之处于虽然痛苦却富有生机的紧张状态,应当说必具有某种精神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