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熊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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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节

四十九

九月份,叶林意外地接到了久已失联的黄县长的电话,那时黄县长已荣升至江南一个县级市任市长。叶林心里虽憎恨黄市长,但他是生意人,憎恨是一回事,赚钱是另一回事,只要能帮他赚钱的人都是好朋友。叶林放了几车响屁,将黄市长送上海市蜃楼。其实这只是叶林的幻想,市长根本就没拿他的屁话当真,中国的空气污染正是这班人造成的。但那是环境部长的事,与市长不相干。市长也希望利用他搞些钱,故扮童稚状,做出一副很陶醉,很享受的模样来哄骗叶林。热情邀请老朋友游江南,说有个小水电站,工程投资一千二百万,问他是否愿意做。工程量的确很小,但黄市长所辖之地是个三省通瞿的交通要道。现在地产业在小城市已现苗头,先把这条线拉起来,布下一个点。有苗才有树,有树才有林嘛,看看今后能不能找到发财的机会。叶林连声道谢,说明天就去拜望老领导。

第二天叶林带上韩青跨过滚滚长江,沿长江大堤顺流而下,黄市长早已恭候在市政府大门口。两位老朋友已有两年多未见面,但都混得非常出色。叶老总最后一次陪市长玩牌时虽然脾气大,脖子粗,但旗下不过千人,座驾是部破摩托。比村长是要大一点,还没乡长大,如果不是熊菲,他将被乡长活活吊死。今日不同了,旗下数万人,部属的座驾都是一级豪车,按照官方的行政级别比照,自己都该是副省级了。另外叶老总这两年抽空完成了博士学业,拥有建筑学博士学位。叶林在省城商界是很有声望的,大家见到他都不泛溢美之词。黄市长也是直上五层楼,虽然行政上仅升一级,但他从前所管的是个交通闭塞的山区小县,没有工业基础,搞钱不容易。现在所治的虽是小市,但经济发达,财政收入是从前的五倍还多,所辖官员是从前的三倍多,不可同日而语。

好朋友相聚只宜表谦虚,道仰慕、叙思念、不能说职务说钱,那太俗气了!让人瞧不起。两位老朋友握手,拥抱的同时响屁放个不停,晕晕乎乎地牵手进入了市长府。今日的叶林对市长府不再羡慕了,他儿子长期住在市长府里做小老板,而且所住的还是本省首府。黄市长的住房面积不小,应该是两套房子拼起来的。共有多少个房间叶林懒怠数,反正没有他家的房间四分之一多。叶林不再送礼给黄市长了,真论级别他比黄市长要高不少,历史上从来也没有上级官员给下级官员送礼的。韩青送了一万元给市长夫人作见面礼,钱是少了点,但工程也小嘛!黄市长并未计较这些,工程还在自己手里,工程款还在计划书里,先钓条小鱼吃个新鲜。老交情是新交情的基础,两位老朋友坐定后都把基础搬了出来进行认真擦拭,认真装饰。两人都有意用这个基础做平台,建一栋号称“友谊”的赚钱大厦。当时满大街都是帽子,人们踩来踩去,不值半文钱。叶林很有心计,将这些帽子捡了好几车回家,擦过屁股后扔在那里,便于今后送人做人情。现在他将这类帽子送了好几顶给黄市长,市长清正廉明,领导有方,H县人民的福星,家乡父老多么多么的想念。他干的活儿市长也照样干,只是市长送出的帽子要少很多。叶林不过是个农民,最多不过是个卖私盐的暴发户。不能和官员相比,历史上只有官员称爷,没有农民称爷的。自己是六品正堂,说话要有分寸。“叶老总为松山的经济作出了贡献,这一点黄某是知道的。”

午宴的菜肴很丰盛,有不少江南名菜,烟酒是叶林带来的。推杯换盏间宾主热情满满,相谈甚欢,市长给了叶林绝对保证,今后有工程都会留给他做。赚钱的事敲定之后,叶林想起了许丽丽的遗孤,这时的叶林已生后悔之心,对那个漂漂亮亮的小幼儿颇为挂念,便向市长打听起孩子的下落。叶林的问话恰逢其时,当时许丽丽的妹妹许琳,女儿许峥生活得惨不忍睹,只可惜他敲错了门。黄市长恨透了那个孩子,正是那个天不盖,地不载的倒霉孩子把自己弄得倾家荡产。就让苦难天天陪伴着她,让死神天天折磨她,以此来赎回她母亲的罪孽。高科长虽给许琳留下了十万元,但他刚刚离去,黄县长便授意五岭镇派出所长复搜许家,看看除日记外是否还有别的文字。所长没搜到文字却搜走了这笔钱。黄市长听了叶林的问话有些得意地笑道:“孩子现在是姨妈在扶养,许琳——就是许丽丽的妹妹在大学附近租了房子,雇了保姆,一边读书一边照看她。许丽丽依靠贩毒赚了不少钱。政府虽没收了她的财产,但肯定藏起了不少。孩子生活很舒服,虽是孤儿不缺钱花。”黄市长的话让叶林放下心来,他也认为许琳会藏些钱,高科长又为她留下了十万元,许琳可以舒舒服服地读完大学。另外当时叶林工作也繁巨,没有认真去关注孩子。事实是当年许琳还不满十七岁,生长于一个家教十分严格的传统家庭,心地过度单纯,根本就不知道藏钱。同时顷刻之间亲人纷纷惨死,她悲不胜悲哪里还会想到藏钱。许丽丽在世时给过乡亲们一些好处,山里人很朴实,许家出事后众人基本上如数归还了这些钱。许琳正是依靠这点钱埋葬了父母和姐姐,抱着许峥走进了大学。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楼梯房,上课时把孩子锁在屋里。因有孩子在后面拖着,想读书根本就无法赚钱,不要说学费、生活费都无法维持,大一未读完便离开了学校。将孩子绑在背上捡垃圾,擦皮鞋。她后来嫁给了一个农民,自己的孩子达到学龄时,因家庭经济紧张,丈夫坚决反对许峥读书。许琳离婚后带上许峥飘泊到省城,拼死拼活地挣钱,节衣缩食的供孩子读书。二十年后叶林与许琳见面时忆起了今日之事仍然恨恨不已,如果不是黄市长的谎言,以叶林的经济实力和为人处世必然会拯救这两个不幸的孩子。

午饭结束后,市长陪同叶林,韩青来到水利局。局长出差了,市长让人将图纸找出来交给叶老总,约好两天后来订合同。韩青接过图纸,两位老朋友紧紧握手,依依惜别,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从此再无联系。

叶、韩二人驾车路过水电站建址,停车察看现场。当时江水已经下落,堤内一片浅滩,上面零零落落的几株柳树。这片不起眼的浅滩对巩固长江大堤有着绝对的保护作用,而要建水电站就必须将它挖开。堤外是一望无际的棉田,一望无际的村庄。叶林站在大堤上心中隐隐不安,语气很认真地对韩青道:“这个工程你要用点心,一旦出事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一切都将淹没在洪水之中,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啊!宁可少赚点,纵然赔本都不能出事。”叶林的博士学位虽是拿钱买的,但并非虚拿,他在土建方面属于顶尖级大行家。高层建筑一个接一个的拿,那不但要精通图纸,有时还得和专家们一起论证。但与江水打交道还是第一次,心里有些不安稳。为稳妥起见,他把图纸带回家连夜详推预算。关键是砂子,如用砂质纯净的河砂,运输成本就要四百多万。虽钢筋,水泥是出厂价,但整个工程做下来难赚一百万,这笔钱只够开销。要是就地取材,用泥土混合的江沙可节省四百万,但用江沙太危险。

熊菲见叶林深夜还坐在那里翻图纸,按计算器便笑道:“怎么还不休息啊?明天没有太阳了吗?”

“老黄调江南了,要在江边建个小水电站,邀我去做,过两天要订合同。”

“在江边建水电站?那可不能偷工减料哦!一出事满世界都知道。不但是引发无数灾民,你自己的声誉也一旦毁尽。”熊菲笑道:“虽然现在大政策是保护官员和企业,但民愤太大了肯定不是好事。”

“我知道,跟小韩打过招呼。”

“要把图纸搞搞清楚,江水!洪峰下来那是很厉害的。不要撞上个瞎眼设计师,到时不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责任。”

“我这也是第一次接触长江,要不明天去问问水利工程学院的教授。”

两天后教授告诉叶林:“这份图纸应该是位门内秀才设计的,保险系数非常高。但他不了解江堤土质,基础有些薄弱。这个工程你若做,必须确保基础质量。”

任何工程的关键就是基础,偏偏这份图纸基础有问题。“你能不能交个底给我,如果我们确保了质量,会不会出事?”

“那不会,保险系数非常高,只要基础质量到位就行。”

叶林决定接下这个小工程,就算不赚钱,拉起老黄这条线也是必要的,便让韩青去订合同。中午十二点多,韩青满面阴沉地推门而入,叶林大惊,起身迎住她问道:“怎么了?”

“那个王八蛋开口就要一百万!我去找老黄,小娘养的竟然要剥我的衣服!”

“这还得了!”叶林双眼喷火,新仇旧恨一齐迸发,在室内窜了几个来回,止步时咬牙对韩青道:“不用生气了,明天我让卫平陪你过去——但要注意点,出了气也就够了,打死一个市长不是玩儿的。”

“工程不做了吗?”韩青有些惊讶地望着叶林小声问。

“不做了。”叶林阴着脸摇头道:“我们又不是没钱吃饭,他是个什么东西?受他的气!那份图纸本身就有问题,认真做仅能赚四五十万,这点钱根本就不够你开销。一百万!他现在就要一百万,到结帐时还不知要多少。那个局长根本就没有胆量张这样大的口,这是他们事先串通好的,上次所谓出差就是等着我们送钱。”叶林的语气逐渐平静下来。“我是想看看能不能在那里做点地产业,不跟这个无赖打交道了。你也用不上生气,他连猪狗都不如!”

“既然不做——我来想办法把他搞到牢里去好不好?”韩青咬牙切齿。

“不行。”叶林摇头道:“与我们打交道的都是官员,搞了他别人会怎么想?大家都躲着你什么事都干不成。打他一顿他不敢声张,说出来对他没有好处。就是说出来也不怕,他骚扰你妹妹,你妹妹年轻不懂事推了他一掌。这样说别人都能理解,我们从未将妹妹许给任何人。他能算个什么官,那么点点小工程——你还没吃饭吧?”见韩青摇头,叶林喊来陶斌,让他去酒店炒了四个菜,开了瓶茅台酒陪韩青一起吃了饭。

隔年六月份,长江第一次洪峰下来推倒了这个新建的水电站。无数灾民不得不含泪忍痛,弃家别舍各逃生路。跑得快的赤手空拳的逃上山丘,跑得慢的为洪水所包围。棉田没有了!村庄没有了!举目到处一片泽国,浮木上、枝上到处攀扯着命在倾刻的人们。电视里滚动报道着这一新闻,省长、省军区司令员不时露面,他们心系灾民、心急如焚,无数士兵在江堤决口处与洪水苦战。“这个水电站我们幸亏没有做,你看看、我说江水的洪峰很厉害吧!”熊菲看着电视笑向叶林道。

“这完全是人为的!”叶林摇头道:“你对混凝土建筑不太懂,若用五百号水泥兑河砂浇灌,凭洪水的撞击力混凝土不可能散架。这样倒成一片烂泥!显然是用四百号水泥兑江沙浇灌的,而且配比还没达标。这个包工头只知道要钱不知道要命,他将江边工程当作农村茅房来建。害惨了这些灾民,农民生活本来就很艰难,哪堪这一击!”

“你去年送了多少钱给老黄?”

“细算起来有一万五千多,也只够他吃补药的!听说他后来出了车祸。”

“他吃补药是用不上花钱的,他出车祸只会赚钱!”熊菲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