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伤得很重，需要手术紧急处理……”
派克的周围站了一群医生，他却不肯放娜美离开。他不相信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他不能让娜美离开他的视线。
“先救她。”
“但是先生您的烧伤很严重，手臂也有感染的风险，必须马上进行手术！”
派克坐在椅子上，鱼叉静静地插在一旁。
“救她。”
医生拗不过，只能先把娜美带进手术室。然而派克也要跟进去，被医护拦下了。
“您不能进去。”
派克拿起了鱼叉，锐利的尖头擦着护士的耳朵，把墙皮都打脱落，一片片白色落在地面，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让我进去。我要看着她。”
护士只能让他进入了手术室。不过既然进来了，他也要被当做病人处理。他绷紧神经，看着娜美，对着一旁胆战心惊的护士伸出了手：
“我不上手术台，不打麻药，处理吧。”
“可是会很疼的，先生。”
派克默不作声，盯着娜美，一条手臂直直地悬在半空，另一只手还死死握着鱼叉。娜美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一群医生围着她给把处理伤口，却没有一个人敢触及她破损的心脏。偶有医生对她露出不善的目光，派克手中的鱼叉就会敲击地板，把大理石敲碎，对着不良居心发出警告。
高浓度的酒精进入伤口，锋利的手术刀扎进血肉，剜出碎骨。医生的每一次动刀都是常人难以容忍的痛，一下一下几乎要让派克昏过去。但他还是顽强地睁着眼，痛到极处他就拿起鱼叉刺进已经伤痕累累的焦黑的腿，用新鲜的疼痛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而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娜美的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左手处理好了，而娜美仍然紧闭着眼，没有半点要苏醒的意思。医生们焦头烂额，却又迫于派克的压力，谁也不敢说话，拿着手术刀干瞪眼。
“先生，可以处理另一只手了。”
派克却拒绝了。
“腿。”
“但您的手骨暴露在外太久，会有感染的危险！”
派克才不管什么感染不感染，就算因为感染他会死他也不在乎——只要不是现在会立刻死亡，他就不会松开右手。
因为那裸露的手骨，是他最后能握住鱼叉的东西。
他不想自己松开能保护她的唯一武器。
五个小时过去了，手术室里的空气早就又闷又臭。苍白的灯光打在所有人的脸上，死气沉沉，没有一点儿生气。
然而娜美迟迟未醒。
“先生，我们已经把这位小姐的所有外伤处理好，伤口也缝合了，但是这位小姐的伤我们只能处理到此了。”
派克的眼皮已经很沉了，但他还是紧绷着，努力朝着医生投去一个威胁的眼神。
“心脏呢？”
“这位小姐并不是人类，我推测应该是大海深处的鲛人族，而关于鲛人族的记载十分稀少，我们不敢妄然动手，能救治她的也许只有鲛人族，或者更远的瓦斯塔亚。”
“所以你是什么意思？”
医生叹口气，放下了手术刀。
“她也许只能存活三天了。三天之内，她必须得到鲛人族或者瓦斯塔亚的救助，否则就会……”
“会死？”
“是的。”
派克下意识地握紧拳，却发现左臂空空荡荡，而右手早已麻木不堪。他不顾自己刚刚处理好还不能下地行走的腿，猛然起身，走到了娜美身边，把娜美抱了起来。
伤口撕裂，一行血迹随着他的步伐缓缓出现，宛如没有拧紧瓶盖时漏出的水。
鱼叉被他留在了手术室，在灯下闪着阴冷的光。
“福斯特商行有医药费，如果有人阻拦你们，给他们看这把鱼叉就行了。”
医生们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派克步履艰难，娜美却在他的怀里安稳沉睡。
打开门，夜晚早已悄然降临。
……
夏天晚上的海风吹得人很舒服，尤其是乘着小船在海面上的时候。抬头有满天的星星，伸出手就能捞起浅水处的鱼。
但派克却完全没有兴致享受这些。他认准了夜空的北斗星，用血迹斑斑的手骨拼命划着船桨。
这样的动作已经持续了两天零十五个小时。两天零十五个小时，派克不眠不休，右手不断滴下的血引来了鲨鱼。
而鲛人族仍然不知在何处。
娜美就是在这时醒过来的。她一睁眼就想去找法杖，钢铁的声音让派克一激灵。他见她醒了，有一瞬间想停下划船的手，却还是没有这样做。
毕竟娜美的时间不多了。
装着月石的小布袋就绑在他的左胳膊上，此时透过布袋，亮着温柔的光。
“泊克……”
派克听到娜美的声音，感觉有一口气涌到了胸口。
这是两天十五个小时以来，寂静第一次被打破。而他也知道，有一个词美好又残酷，叫做回光返照。
“嗯。”
娜美挣扎着坐了起来，伸出手去触碰派克的右手。至于月石，娜美此刻竟然没有放在第一位。
她只看到了派克那让她心疼的右手。
“疼吗？”
“不疼。”
“你又骗我。”娜美叹口气，拿起了法杖，派克却一下就把法杖抢了过来，不让她碰。
“我不需要你帮我，你只要指路就行了。”
“朝着北斗星，一直到大海深处就好。”
“要多久？”
娜美摇摇头，轻笑：“我不知道。”
“你连你家都不知道在哪儿吗？”
“我总是会游着游着就迷路啦……”
“真是不知道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嘿嘿。”
娜美凑近派克，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小布袋：“这里面是月石吗？”
“是啊，你要的月石。”
娜美松了口气，手指顺着派克的手臂，一直向下滑落到凄凉的手骨。她慢慢地、轻轻地握住了派克的手，派克有一瞬间的僵硬。
船桨在安静的海面里搅起了一阵涟漪。
“很累了，明天再划吧。”
派克冷哼一声：“如果你想死的话，我可以考虑不划。”
“可是你再不止血的话，鲨鱼就要把我们掀翻了。”
派克这才慢慢地收回了手。娜美笑了笑，趴在船边，伸出手逗弄着鲨鱼。鲨鱼的影子就着星光，在海里忽远忽近。派克就在她身后，静静地凝望着她。看她对着海面笑，让鲨鱼亲吻她纤细的手，看她皓腕轻转勾起鱼群，乌黑的头发垂到海面，沾湿发梢。
不知道看了多久，娜美收回了手，胳膊枕在船边，转过头托着腮望向了派克。
“泊克？”
“怎么了。”
“没事，就叫叫你。”
“……”
“想吃黑树林。”
“等你好了，带你去吃。”
“唔……可是我现在就想吃。”
派克捏紧了拳头，忽然想起了那艘被蓝囊鱼袭击的轮船。那艘船的甲板上还有很多黑森林蛋糕。
“不说这个了，总有机会吃到的，对不对？”
“嗯。”
“喂，泊克。”
“怎么了。”
“我算是你的同伴吗？”
氤氲水汽中，娜美如是问道。
派克低下头，抚摸着自己的手骨。
“不算。”
“那我是你的什么？朋友？同伴都不是，朋友肯定也不可能啦……”
“你可以是除了同伴之外的任何人。”
“嗯……过路人也无所谓吗？”
“同伴是肮脏的，你不一样。哪怕只是一个过路人。”
娜美愣了愣，美艳的脸上就像一时不知道该有什么表情。但很快，她就闭上了眼睛，眼睫微颤，靠向了派克。
温热的唇碰到派克的脸，像是蝴蝶落上了荒芜的沙漠。
“你会和过路人亲吻吗？”
派克的身体里瞬间烧起了一团火。他抓住娜美的手，把娜美扣进了怀里。
鱼尾轻轻甩动，而后归于沉静。派克感觉得到，娜美被缝起来的胸膛之中，有心脏微弱的跳动。他低下头，沾着血迹的脸贴着娜美的头发，声音沙哑而热烈：
“你想做什么。”
“泊克帮我找到了月石，我很感谢泊克。”
“如果只是想感谢的话，这不是人类表达感谢的方式。”
“如果只是想感谢泊克的话，我也不会这么做。”
尾音刚落，娜美便被派克轻轻放倒在船，躺回了派克血迹斑驳的衣服里。他的气息沉重而急促，携来巨大的压迫感，就像一座被迷雾笼罩的森林。而娜美欣然接受，任这危险的气息将她裹挟、包围，将她卷进未知的漩涡。
“泊克……”
“嗯。”
“我觉得我可能……”娜美有些难为情地转过了头：“我可能叫不对你的名字了……”
“时间还很长，你可以慢慢学。”
娜美一下羞红了脸。
“可是姥姥说，这种时候叫不对对方的名字是很不好的……”
派克轻轻捏住娜美的下巴，把她的脸转了过来。两人四目相对，头顶星河摇摇欲坠。
“既然知道不好的话，就看着我吧。看着我，就够了。”
……
日出之时，海豚跃出了海面。小船向着地平线上一道道弧线而去，鸥鸟自派克头顶一掠而过。
海面从来都这么宽广，宽广地容得下天地万物。
派克胳膊上的月石发出了光芒，照亮了娜美的脸。娜美窝在衣服里安睡，面容沉静，就像派克见过的人鱼姬画像。
小布袋被破开，月石碎片浮了出来。它们飞到海面上空，聚成宝石模样，光亮四射，阳光都逊色半分。派克停了船，仰起头看向远处的太阳。
海底涌起了波涛，波涛上人影伫立，逐渐朝他而来，带着他熟悉的气息。
那是娜美的气息，却又不是娜美的气息。
北斗星隐匿了踪迹，波涛缓缓而来，数不清的人鱼出现在了派克面前。他们和娜美一样，有些精致的面庞，有着透亮明丽的眼眸，有着华丽许多的王冠，有着比娜美强大许多的法力。他们有娜美有或者没有的一切，但他们都不是娜美。
“尊敬的勇士啊，是你将月石带回了鲛人族，是你让月光的恩泽普照每一片土地。请允许我们，向你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尊敬的勇士，请和我们回到家乡，安眠吧，以唤潮者的身份沉睡吧……”
人鱼们的颂唱肃穆庄严，宛若天神下凡到了人间。
可是派克只感觉心被揪紧，喘不过一丝气来。
他是让娜美回来被救治的，而不是让娜美回来听这毫无意义的诵经。
为首的人鱼老者走了过来，朝着派克鞠了一个深深的躬。
“感谢您将娜美送回鲛人族。”
派克抓紧了娜美的手，没有把娜美交给他们的意思。
“她已经死了吗？”
“娜美是我们的勇士。”
“我在问你，她已经死了吗？”
老者表情沉痛，转过了头。
“带这位勇士回族疗伤。”
……
再醒过来的时候，派克身上的伤都痊愈了。不知道鲛人族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让他本来折断的手重新生长了回来。可是他摸了摸自己完好的右手，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的身边没有一条人鱼，于是他走出了房间，却也只看到一片空空荡荡。他抬起头，头顶是清澈的海，有鱼群，有海龟。
还有她喜欢的海星。
远处盛大的呼声传来，派克循声而去，来到了鲛人族的圣坛。圣坛恢宏壮丽，一座巨大的人鱼雕像坐落其上。此时娜美就睡在雕像前的水晶棺中，接受着人鱼们的供奉。
“唤潮者，伟大的唤潮者……请以唤潮者的身份死去吧。”
水晶棺上铺了一层阳光，光束之中，灰尘尽显。
就像世间的千姿百态，无处可遁藏。
派克站着看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走到了人群之中。他穿越摩肩接踵的人海，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直到人鱼老者身边。
娜美的法杖就放在她身边。他走到水晶棺旁，拿过法杖，用力砸碎了水晶棺。人群骚动，他却兀自抱起娜美，神情温柔。
“你在做什么！这是我们的唤潮者！”
“让她孤军奋战的人不配做她的族人，这里也不配成为她的归处。她已经作为你们的唤潮者死去了，但她在我心里还活着，作为她自己，在我心里活着。”派克静静地站在雕像下、光束中，看向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如果要杀我，悉听尊便。”
“来人，把他拿下！”
可此时，老者悠悠开了口。
“放他们走吧。”
“可是长老！”
老者叹口气，摇了摇头，看向派克：“您说的对，是我们错了。我们太过懦弱自私，让娜美独自远走，付出了生命。若是……若是她在某处仍能活着，我们便放她去某处便是了。”
长老弯下腰，再次对着派克鞠躬，苍老的声音难掩疲惫。
“感谢您，给了娜美安身之地。我们将永远铭记。”
派克没有再说话，他甚至不想听长老的“肺腑之言”。他讨厌眼前的人鱼，讨厌眼前的一切。他们明明与她那么相像，却没有一个与她相同。
“走吧，带你去吃黑树林。”
……
比尔吉沃特的街道仍旧繁华，高级香水的味道与书页气息混杂，平凡小路上人来人往，食物香气随风而散。
听服装店的店员说，今天有一个男人抱着一条人鱼来买走了橱窗里来自东方大陆的衣服。那衣服一直没有一个人能穿得十分合适，就连顶尖的模特都没办法十全十美，但是那条人鱼却做到了。她躺在那个男人怀里一动不动，紫纱裙却衬得她活色生香，眉间一点朱砂痣将她缀得好似神仙。还有那一直被诟病的王冠，在她的头上也成了绝世珍宝。
因为她实在太美丽，许多人都关注了她的行踪。但很快他们就发现，那个抱着她的男人去了一家糕点店。令人惊奇的是，男人爽快地买下了店里所有的黑森林蛋糕，并且给了远超于蛋糕价值的海妖币。
“你们做的黑树林很好吃，她很喜欢。”男人如是说。
而后两人便不知行踪。
……
港口停着很多船，傍晚的灯在海岸边点起了一条线。海滩旁有一个小房子，木屋年久失修，海风一吹，门就吱呀吱呀地响。屋檐下挂着一盏油灯，像是万圣节的南瓜头一样诡异。
木屋外烧着一团火，火上烤着海星，有盐焗有麻辣。派克正吃着麻辣大快朵颐，而把三个盐焗海星留了出来。
“你这小家伙，一顿也就吃三个，每次还要我抓那么多。”
没有人听到他的自言自语。娜美靠在他肩膀上，紫纱裙铺开，黑色的长发垂在沙滩上，恬静而美好。
头顶仍然是满天星星。派克吃完，把残骸随手一扔，回到屋里，抱出了一床厚厚的被子。他把脸埋在被子里几秒钟，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而后松开，将被子扔进了火里。
当晚，他抱着娜美上了一艘小船，向着海洋中心进发。小船航行了三天三夜，到达了派克也不知是何处的地方。
海面下没有光，也许是不可测的深渊。
派克叹口气，擦干了娜美脸上的灰尘，而后揽过娜美的腰，纵身一跃。
“海洋给了我两次生命。第一次，让我拿起了锋利的鱼叉，向世人诉说我的仇恨。而第二次，它让我放下了仇恨，让我抱着爱人，得以安眠。”
“爱人？也许是爱人吧。总之，不是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