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鲁迅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杂文,叫作《发誓与赌咒》,大意是说因为师出无名而又政治腐败,出师前的庄严的发誓变成了滑稽的赌咒。其实,封建官场上更是如此,本来是庄严无比的事情,有时却变得十分滑稽,具有浓厚的讽刺意味。何以如此?或因官场上的有些事情本来就是滑稽的,即使想用庄严的外衣去包装,也并不一定能够完全包装得住。
【事典】
明朝的正德年间(公元1506~1521年),武宗皇帝昏庸无道,十分宠幸佞臣江彬,他不理朝政,经常外出巡游。江彬等人借跟随皇帝巡游机会,大肆劫掠民财,他们强迫地方官员进贡,稍有怠慢,便轻则削职、重则下狱,弄得州郡百官诚惶诚恐,争相进献。这年,武宗心血来潮,带着江彬等一班人马去南方巡游。皇帝高兴,江彬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指使党羽四处索贿,珍宝奇玩收罗了无数。江南一时谈“江”色变,老百姓敢怒不敢言。
到了扬州地界以后,风物繁华,令人垂涎欲滴。江彬等人本想要好好捞上一把。
扬州知府蒋瑶,曾做过两京御史,为官清正廉洁,爱民如子,有口皆碑。他一见江彬等狐群狗党,想伺机掠夺扬州财富,便决心舍身保护,救民于水火。
蒋瑶见驾以后,只派人送去一些御用器具,供皇帝享用,别的一概不馈赠。面对江彬手下人的几次暗示,蒋瑶都佯作不知搪塞过去。江彬提出要占一所富民的住宅来修威武副将军府,也被蒋瑶一口回绝。气得江彬等人七窍冒烟,找了个借口,把蒋瑶关进一所空屋子里百般羞辱,甚至拿出皇帝所赐的铜瓜,威胁要打死他。但蒋瑶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嬉皮笑脸地说:“打死了我,谁去伺候皇上?”江彬实际上也不敢打死他,只好寻机再报复。
一天,武宗在泛光湖上游玩,见湖光如镜,游鱼可数,不禁大喜道:“好一个捕鱼的地方!”便让宫人和侍从下网捕鱼,并以捕到的鱼的多寡进行赏赐。这一来,大家争相撒网捕鱼,把捞到的大鱼纷纷进献皇上,以邀功请赏。在向皇帝进献的鱼中,有一条长数尺、暴睛巨口的大鱼,十分奇特,武宗见了,欣喜异常,便随意开了一句玩笑,说:“这鱼大而奇,足值五百金”。江彬听到了这话,灵机一动,连忙说:“陛下圣明,这鱼果真值五百金。此鱼产于此地,应该卖给此地的地方官,还是以此价卖给蒋知府吧!”武宗一听“哈哈”大笑,说:“就依卿言,让蒋瑶买这条价值连城的‘金’鱼吧!”
蒋瑶回到府中,郁郁不乐,心想:江彬老贼是想让我变相行贿。但是,“天子无戏言”,如果我不拿出五百金,就是抗拒皇命,性命难保;如果拿出此金,坏我一世清名不说,怎对得起扬州百姓呢?左思右想,显得踌躇万分。后来,他想出一条妙计。第二天觐见皇帝的时候,他戴着女人的头饰,身披绸缎女服,怀里还揣满各类女人的首饰,一言不发,只是对着武宗连连叩拜。在座的诸位官员看到他这副滑稽的样子,都大惑不解,连武宗也惊异地问:“爱卿,你这是何意?”只见蒋瑶故作羞愧的样子,低声说道:“微臣该死!本应奉上五百金来赎陛下的鱼,但府中库银已空,臣的私蓄不多,裹空如洗,只好将拙妻的首饰、衣服拿来,换回陛下手中的大鱼,不知可否?”武宗听后,不觉大笑,忙说:“朕说的本是戏言,不必当真!你所带来各物,朕留下无用,仍赏与你妻去罢。此鱼也归你了,还给你扬州人。快快退下吧!”
后来,扬州人见蒋瑶,无不感激涕零,称他是爱民如子的好官。中国古来就有“优孟衣冠”的做法,却没有妻子衣冠的先例。蒋瑶为了自己的清廉和治下的百姓,只好出此下策。在这滑稽之中,难道没有一些意味深长的东西吗?
明正德十四年(公元1519年),明武宗不顾群臣劝谏,执意要到南方巡游,诏书下达后,朝廷内外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翰林院庶吉士汪应轸等人坚决阻止,使得武宗大为震怒,在佞臣江彬的唆使下,他让汪应轸等人在午门外罚跪廷杖,几乎毙命。汪应轸后来被外放到泗州,出任知府。
泗州在当时是十分贫穷落后的地方,土地贫瘠,民情懒惰,不懂得种植、养桑一类的生计。汪应轸上任初始,就立志要改变当地这种刀耕火种的境况。他劝人开垦土地,种植适合的农作物,先解决温饱的问题。接着,他从府库中拿出银两,从湖南购买桑树种子,在当地栽种,并招募了许多江南女工,把养蚕缫丝的技艺在当地广为传布。没有多久,泗州百姓的生产就发展起来,人们的生活也慢慢变好了。
这年七月,明武宗借着讨伐宁王叛乱之机,兴师动众,前来南方巡视。一路旌旗招展,鼓乐喧天,车马队排列数里,使人应接不暇。地方属官更是不敢怠慢,惟恐接驾不及,惹来杀身之祸,纷纷献上珍宝、美女,倾其地方所有,尽逢迎巴结之能事。江南百姓不堪重负,叫苦连天,有的闭门不出,有的干脆举家逃离。
一日,邮亭士卒快马来报,说皇帝车驾已临近泗州地界,不久将至,要当地的官员做好迎接的准备。附近州县闻风而动,如临大敌一般,老百姓吓得紧锁门户,四处藏匿;官员们更是惶恐不安,到处搜罗奇珍异宝,献给皇帝以邀其宠。只有汪应轸安稳如常,除了处理日常公务以外,并不见他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别人很奇怪,也很替他担心,就问他是何缘故,汪应轸淡淡一笑,说:“我平素里与官民相交甚厚,彼此信任。假如皇上真的来到此地,只需花费一日,就可把所贡物品筹备齐全。何况我们这穷乡僻壤,也没什么可多敬献给皇上的,皇上也不会挑剔。再说皇上什么时候驾临,尚未有期,如果现在就大张旗鼓地筹措,四处摊派,百姓无法安生,也会给不法之吏以搜刮民脂民膏的可乘之机。倘若皇上没有驾临此地,劳民伤财,将何以对得起一州百姓?”大家听后,很是赞佩汪应轸的胆识。
武宗顺河而下,在此地逗留了近一个月,各州县仅派出执火炬在河上照明的劳役,就不下千余人次,不光耗费巨大,还不时出现冻死饿死者。汪应轸对此感到十分忧虑,便急中生智,想出一个办法:在榆树柳树之间,不远就系上一个火炬,派专人看管。这样,差不多等于一个人执十个火炬,大大地节省了人力和财力。等到武宗驾临泗州境内时,火炬“队伍”排列的整齐及明亮度,反倒超过了其他的地方。
当时,随皇帝出行的宦官借机恣意索要,贪得无厌,深为地方之患。汪应轸又急又恨,心想:这些宦官依仗皇上的宠幸,才敢胡作非为,实际上是色厉内荏,因为他们久居宫中,心理阴暗,想借此机会发泄一下。只有想办法威震他们一下,才能减轻地方的祸害。于是,他挑选了一百名壮士,沿着河岸依次排列,这些壮士个个威武彪悍,还不时发出雷鸣般的呼号声,使人为之震惊。等有船通过时,只见汪应轸亲自带领这些壮士,用绳索牵动巨舟,逆水而行,顷刻就是百里,一直送出泗州境外才罢休。宦官于一旁看到此情此景,无不心惊胆寒,吓得面如土色。从这以后,宦官便收敛了许多,不敢再随意索取财物了,汪应轸与官员们也尽量以礼相待,这样一来,竟然给地方带来一点难得的安宁。
但武宗到了南京以后,又下一道谕旨,这是因宦官们在泗州受了惊吓,出于报复,向武宗谎说泗州有美女,怂恿皇帝让泗州进献善于歌舞弹唱的美女数十名。汪应轸先是很为难,如果不从,就是抗旨不尊,有杀头之罪;但如果献了美女,又使这些民女遭殃,对不起泗州百姓。他最后想出一计,奏疏道:“泗州妇女皆荒蛮丑陋,献上有惊圣驾,实在无法使陛下满意,恐怕吃罪不起。所幸的是泗州招募到了一批养蚕织丝的巧妇,不知能否将其纳入宫中,到宫中传授技艺?如陛下恩准,即刻进献数十名桑妇入宫。”
武宗见到奏折,觉得十分滑稽,不禁笑出声来,连说“好个汪应轸,真是拿你没有办法!”于是进献美女一事,也就作罢了。
明初,孝武帝所宠爱的殷贵妃突然病死。孝武帝因思念贵妃,常与群臣前往殷贵妃墓祭祀。
一日,群臣又随孝武帝来到殷贵妃墓前。在祭祀中,孝武帝忽生奇想,遂对秦郡太守说:“卿如很悲伤地哭祭贵妃,朕当重赏。”秦郡太守为人粗率,常受孝武戏弄,闻言,便大声号哭,泪涕横流。孝武帝见后,甚悦,当即改拜他为豫州刺史。在他哭罢之后,孝武帝环顾左右,又令御医羊志哭祭。羊志走到墓前,想哭又哭不出泪来,不哭就是违命。正在为难之时,忽然思念起自己刚死不久的爱妾,引起内心伤感,于是悲从中来,眼泪如泉涌,情不自禁地呜咽起来,越哭越悲,一时号啕。哭了一阵,猛然想起这是奉旨哭贵妃,这才渐收泪水,转身复命。孝武帝哪知其中缘由,见羊志满脸泪水,哭得如此伤心,以为是对自己的忠诚,心中大悦,当即赏赐给了羊志许多黄金、财物。数日后,一位素与羊志相善的同僚遇到羊志,问他道:“卿的泪水怎么来得那样快?”羊志苦笑了数声,回道:“那日奉命,欲哭不痛,忽然想起我那刚死不久的爱妾,这才痛哭起来。我哪里是在哭贵妃,实是哭爱妾!”同僚听后,不得不暗赞羊志的机敏。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事情,让别人去哭自己的老婆,而且哭得越悲痛越好,实在是有悖中国人行事的常理,这不是明摆着要自己的妃子和别人有私情吗?而这种甘愿戴绿帽子的愚蠢皇帝其实并不少见。
【评议】
皇帝可以为所欲为,是荒唐与滑稽产生的根本原因和政治基础。而为民请命的正直臣子的巧妙对策,又使这种荒唐与滑稽平添了一层悲壮的色彩。滑稽的政治与正直臣子的悲酸无奈本来就是一对孪生兄弟,这正是中国传统社会的独特的产物,而且还会在一定意义上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