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府前的道路是以青石铺就。
道路两边是青翠的松柏树,青石道上干净而冷清,渐近韩府,韩漠的心情却愈发地沉闷起来,嘴中低声嘟囔着:“两万两?奶奶的,真不是小数目啊。”
韩青凑近低声道:“少爷,你是不是缺银子?”
韩漠撇了他一眼,道:“我是缺银子,怎么,你能给少爷我变出银子来?”
韩青嘻嘻一笑,低声道:“少爷,您怎么忘了,咱们还有银子!”
韩漠一愣,旋即明白,韩青所指的乃是那批被隐藏起来的官银,微一皱眉,随即沉着脸低声道:“你是说苇明湖的那批银子?”
“是啊,少爷。”韩青点头道。
那批税银,虽然因为时间和人力关系,只运走一部分,却也有将近二十万两银子,隐在野处的苇明湖底,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韩青,你记着,那批银子,你以后一个字也不要蹦出来,否则可别怪少爷不客气。”韩漠森然道。
见少爷脸色冰冷,韩青打了个冷颤,低声道:“是,是小的胡言乱语。”
韩漠轻声道:“那批银子非同小可,一旦泄露出去,那是要将天捅个窟窿。”
“少爷,小的也是一时情急,我知错了。”韩青小心翼翼地道:“那公中的银子,少爷要想拿出来做事,只怕大宗主和长老们不会答应的。”
韩漠皱了皱眉头,终是没有说什么。
韩族公中的银子,来源是地租,部分税收以及韩族分支的一些小商户利润,还有就是朝廷的赏赐。韩族直系旁支一大群人,很大一部分就是依靠这些公中的银子过日子,按照地位和人数,到一定时间下发给各位长老,长老们再依次分发给自己的族人。
这些银子可以说是韩族的共同财产,若是族中大事用银子,那是要召开族中会议,大宗主主持,各位长老共同议定的,可不是任谁说拿就拿,即使大宗主也没有那么大的权限。
想到要从那群老古董手里抠出他们的银子用来从事海上贸易,韩漠心中只有一个字:“难!”
……
韩漠到了东院,韩玄昌尚未回府,韩夫人携着几个小丫鬟正在猜枚子玩,韩漠自然是不屑于参与这种女人家的游戏,随便说了会子话,也就离开东院,回到了后花园。
见过仙人岛的自然美景,此时再看自己花园子的人工加自然美景,韩漠总觉得少了几分味道,沿着青石小道前行,穿过小树林,经过几处花圃,更是经过葡萄架子往里瞅了瞅,没有二宗主的身影,这才上了搭在小溪流上的木桥。
耳畔听到琴音袅袅,宛若天籁,令人悠然神往,他知道这是柳如梦在弹琴了。
琴音虽美,穿透力却不强,只在小筑四周绵延开,院外的人自然是听不到的,韩漠缓步走到小筑的竹门前,往里凝望,只见柳如梦坐在幻凤琴前,生着檀香,正优雅到极致地弹着琴弦,两只手臂皓珠如玉,白皙丰美,弹琴的每一个动作就像经过设计一般,没有丝毫的急促,也不缓慢,而是始终保持着最优雅最唯美的姿态。
韩漠知道,这是经过无数次的习练甚至要加上一部分天赋才能做到的,能够知道幻凤琴的来历,能够弹出如此绝美的音乐,他现在对柳如梦的来历更加感兴趣了。
柳如梦的琴音柔美之中,却带着一丝凄然的感伤,饶是韩漠对音律一窍不通,却也能听出琴音中那淡淡的伤感之意。
韩漠站在门前,静静地聆听着,一曲终了,他才抬步进去,轻叹道:“我心本已杂,又添琴音伤……哎,不如倒头一睡解烦愁!”
他也不客气,径直走到自己的床榻边,倒头便躺了下去。
闭上眼睛,只听柳如梦轻轻道:“五少爷听出琴中的伤感之音?”
韩漠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也不多说。
虽然几日没有见到柳如梦,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孤零零地一个人待在偌大的花园中颇有些冷清,本想抚慰几句,不过想到两万两银子这样庞大的数目,心中就没来由烦闷起来。
迷迷糊糊中听到柳如梦的脚步声离开,片刻之后,又听她脚步声响起,更听她淡淡道:“五少爷,先洗一洗吧!”
韩漠睁开眼,只见柳如梦竟是打了水来,摆放在梳洗台边,连毛巾也备好,而柳如梦咬着嘴唇站在旁边,看起来清雅脱俗。
“多谢如梦姐。”韩漠站起身来,笑了笑。
这样一个大美人给自己打水,虽然是名义上的丫鬟,但是韩漠心中还是很舒坦。
“我是丫鬟,做这些是应该的。”柳如梦轻声道:“而且……而且我生病的时候你也照顾过我!”
韩漠笑眯眯地道:“那我还是要谢谢你,我是个讲礼貌的少爷!”
洗刷干净,韩漠才微笑问道:“如梦姐,这几天过得可好?”这个女子来历太神秘,身份也摸不清,韩漠虽然对她的美貌也很赞叹,心中偶尔也会泛起涟漪,但在这个时候却不会有什么真的想法。
既然同住一屋檐下,柳如梦又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穿越汉子,韩漠还是觉得应该给予一点的关护。
“有韩伯送来的书看,可以消遣。”柳如梦轻声道,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垂下螓首,缓缓道:“听说你进了军营,当官去了?”
韩漠一怔,旋即知道韩伯没将此事瞒她,点头道:“嗯,进了军营。不过也不是当什么官,过去练练而已。”
“那……那你是不是经常不回来?”柳如梦声音低得如同蚊蚁。
开头几日和韩漠相处在一起,虽然发现韩漠与普通的世家子弟大不相同,但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这几日韩漠一直没有回来,长夜孤灯,偌大的花园没有半个人影,说不出的孤寂和冷清,若不是为了那份必须承担起来的责任,柳如梦真的不想过这种不人不鬼偷偷摸摸的日子,她宁可死也不愿意放弃尊严。
她曾经有着傲性,有着尊严,有着无数人的簇拥,但是经过了那些人那些事,她忽然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包括她自己。
她想撑到那一天,为了一份责任。
但是韩漠离去的这几日,她猛地发现,自己外表再坚强,到了孤寂的长夜,终究是红尘历史中毫不起眼的一个女人,独对寒窗,无尽的寂寞和绝望涌上心头。
她觉得自己已经被遗忘,被遗弃,她不知道谁才能真正地保护自己,谁才能助她渡过这道难关。
……
琴音排不去愁伤,但是刚才见到韩漠进来的一刹那,柳如梦内心深处竟然生起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温暖和亲切感。
就像自己丢失的东西忽然回到自己身边,更像猛然发现自己还是有人依靠,甚至说是有人在乎自己。
经过几天的孤单生活,她这种感觉就愈加强烈,这是她自己都想不通的情绪,她自己说不清为何见到韩漠回来自己会欣喜会高兴,内心的伤感似乎消失了不少,或许……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也会是这样的心情吧,柳如梦只能这样想。
韩漠呵呵笑道:“这一阵子不会去军营里,手头上有事儿做。”他忽地明白什么,问道:“如梦姐,你一个人在这里,夜里会不会……感到害怕?”
柳如梦自然不会显示自己心中的懦弱,神色平静,淡淡道:“怕什么?怕你故事里的鬼怪吗?”
韩漠哈哈笑道:“不怕就好。”洗了把脸,感觉清爽不少,看到柳如梦美丽的容颜,也感觉自己本来郁闷的心情好了不少,道:“好几日没有练琴了,来,如梦姐,教我练琴。”
柳如梦微微一笑,道:“你也可有好几日没有做梦了!”
韩漠一愣,旋即明白,她是指《聊斋》故事呢。
很快,小筑内就响起极为诡异的琴声,那琴声时急时慢,没有半分章法,更没有半分美感,更听韩漠笑嘻嘻地道:“如梦姐,我的琴技可是大有长进?”
柳如梦很柔地道:“有,你几日前是一岁孩童的琴技,今日已经有两岁孩童的本事了。”
……
韩漠本来是要等韩玄昌回府,和他商谈海上贸易的事情,只是这一日韩玄昌回来的极晚,韩漠也就没有打扰。
东海郡前任郡守萧幕瓒已经被罢官免职返回燕京,新任郡守也一时没有到任,所以韩玄昌不但要管理东海郡税务之事,东海政事也要暂时管理,这样一来,也就更加辛劳。
连续三日,韩漠都没能与父亲说上话,韩夫人见韩漠几次往东院跑找父亲,问起何事,韩漠也只是打马虎眼过去。
这三日韩漠上午练习八部棍术,下午和柳如梦研讨琴技,倒也过的很充实,其间却也去看过朱小言两次,那小子至少在表面上还是安于现状的,每日里在马房帮助打扫喂料,刷洗骏马,闲来削着馒头片做点心吃,倒也安静的很。
等到第四日深夜时分,韩漠正要就寝,韩伯匆匆过来,只说韩玄昌要他去书房谈话。
韩漠知道这是父亲抽出时间来和自己谈话,也不耽搁,一路小跑到了书房,韩玄昌正在里面写着什么,见到韩漠过来,示意稍等一会儿,等到办完事情,才示意韩漠坐下,道:“为父这几日事情繁杂,你回来也一直没时间和你说话,这会子夜深人静,咱父子好好谈一谈。是了,海匪那边,没有难为你吧?”
他虽然平静,但布满血丝的眼中却满是关切和慈爱之色,这让韩漠心中一暖,当下也不隐瞒,将被劫之后的事儿都细细说了,更将自己准备做海上生意的事情也说了,他知道父亲这几日疲劳过度,身体不好,所以都是捡紧要的说。
韩玄昌微笑道:“我儿能够三思而后行,诱敌而制住冷照,还是不错的。我想也是,这海上朋友与我们韩家是有渊源的,岂会对我们轻易下手,想来是有一些野心勃勃之辈兴风作浪,既然那些凶顽之徒已被解决,而且你也无事,仙人岛其他人我也就不追究了。”旋即皱起眉头,语重心长道:“漠儿,你已成年,有心要做大事,做出一番事业,为父能理解,也很欣慰。但是你知道,咱们韩家是世族,世族不从商,这是规矩,也是脸面,你要做生意,你大爷爷和族中的长老只怕不会应允。而且要从公中支出两万两银子冒险,他们就更不会同意了。”
韩漠站在案前,恭敬却平静地道:“爹爹说的是,只是我韩家坐拥如此地利,若不善加利用,实在是暴敛天物。孩儿也想过,世族不从商,孩儿也就不会出面,会选人开间贸易行,一切生意以贸易行的名义进行,孩儿只在幕后指挥就是。孩儿也知道自己商场经验不足,所以会暗中挑选一些精明的商人来帮助我。”
“若真是让海上朋友都做这件事情,倒也是大大的好事,一来可以让他们有条宽敞的道儿走,二来也可更好地约束他们。”韩玄昌托着下巴思虑着,微一沉吟,才道:“找些懂行的商人帮你,那是自然的,你年纪轻,见识少,如此大事,仅凭你一人指挥,任意而为,那是不行的。不过说到底,此事还需你大爷爷和长老们同意才是。这样吧,此事为父还是做不了主,这两****先去和你大爷爷说一声,看看他能不能召集长老们议上一议!”
“谢谢爹爹!”韩漠鞠了一躬:“爹,夜深了,你早些睡。”
韩玄昌起身过来,拍了拍韩漠的肩膀,温言道:“漠儿,韩家的子弟有志向,那是好事,但是凡事都有波折,你要有心理准备才是,切不可因为一时的挫折而丧失了上进之心。你能从仙人岛那样的恶劣局势下脱身,为父很高兴,这也证明你能够照顾好自己,我很欣慰。”
“爹!”韩漠见韩玄昌神色憔悴,眼内布着血丝,想是事情繁忙,一直都没有休息好,心中微酸,道:“你……你自己保重好身子。”
韩玄昌微笑着拍拍韩漠的脸,柔声道:“去歇息吧!”
韩漠点头退下。
韩玄昌看着韩漠离去的背景,目中闪烁着欣慰之色,喃喃道:“韩家男儿,就该有抱负。”转过身,望着书房墙壁上那一副大字,上面写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不由苦笑道:“取得民心,何其难也,唯有此八字乃是一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