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世界欧美短篇小说之王系列(套装共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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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带泪的微笑

第一个主题选的篇目多是中国读者熟悉的作品,有《麦琪的礼物》《警察与赞美诗》《最后一片叶子》《二十年后》《阿卡迪亚的过客》共五篇,重新诠释“带泪的微笑”这一最为中国读者醉心的主题。能历经岁月洗练的作品多是能直击人心底的作品,因此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不缺乏最动人的情歌和摇篮曲。同理,文学作品里,“带泪的微笑”触动了所有读者的心,不论哪个社会背景、学术背景、心理状态,无不被那欲坠不坠的泪珠儿打动。

欧·亨利的这类作品兼有喜剧的形式与悲剧的内涵,其中的主要角色多为不太幸福的小人物,内心还坚守着一方纯净的美好,读后令人心情终于一松,苦涩之余还有欣慰。

译者认为任何一个社会形态中都有幸与不幸两个群体,且不幸者的不幸未必源于经济状况。佛祖释迦牟尼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炽盛、求不得。生、老、病、死,是生理原因造成的痛苦;其余四者是精神上的痛苦。如果把各国现实主义小说汇集起来分类,估计也就是这八类了。解读“带泪的微笑”这一主题时,我们会发现故事的起点源于一种执念。

《麦琪的礼物》一篇中,黛拉执意要为丈夫吉姆选择一款圣诞节礼物。在她的预期中,这份礼物不仅是丈夫的必需品,还能最大程度上扮美吉姆家传的藏珍;于是,她把自己的长发卖给了假发店。出于同样的心理丈夫将怀表这样承载着家族之爱的必需品卖掉换来了一把梳子。两个人都得到了一件怕是再也用不上的礼物,那种失落和心酸在从不需要思考价格的人眼中也是深刻得入骨。

为了能更好地解读这一则故事,译者建议从象征主义文学分析的角度来看待文中的几个重要元素。其一,长发的文学意象。在西方文学中,人体的所有部分都有一定的象征意义,比如心脏代表爱,手代表权柄,肠子代表勇气,而长发代表永恒的魅力,甚至是魔力,这一点可以参看欧洲童话中《长发公主》的故事。若以现代的装扮为标准,长发则代表了女性外在特征,看各国厕所图标就可略窥一斑,不是小裙子就是束起的马尾辫。因此,长发可以象征柔性的女性之爱,缠绵萦绕,仿佛没有尽头。其实在中国古代的典故中,长发同样是爱的象征,“青丝”谐音“情思”,因此情侣之间赠以长发,是与君相依、矢志不移的意思,在新婚喜房中新婚夫妻要将青丝束在一起,是所谓结发夫妻。此外,中文典籍中还有“发是血之余”的说法,证明头发是生命的象征。既然头发是鲜活而具有生命的,同时也是短暂的物质,反观怀表,这是能够把时间外在化的实体,它代表着时间、历史、传承等意象,因此长发就自然成为怀表的对立。故事中这块怀表是吉姆的家传爱物,父子相承,更强化了generation的概念,世代相传的意象。因此当黛拉割断长发的时候,代表着她舍弃了短期的闺阁温情,而渴望能获得永恒的爱情,超越凡俗的爱情。

其二,主人公姓名的暗示意义。除了解读实体物质的象征意象,读者还可以从两个主角的名字上分析出作者的写作意图。黛拉和吉姆其实都是昵称。在开篇处隐藏着这家户主的全称,Mr.James Dillingham Young。James(詹姆斯)是常用的欧洲男子名字,源自希伯来语,意思是“愿上帝保佑追随者”,在《圣经·新约·雅各书》第一章里有“James,a servant of God and of the Lord Jesus Christ,to the twelve tribes which are scatted abroad,greeting”。他的姓氏就是Young,我们可否认为取名为詹姆斯的是一个受上天眷顾的年轻人。Della(黛拉)是Adela的简称,也是Delia的另一个拼写方式,这个名字源于古希腊神话,是月神兼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的别称,这位女神象征着纯洁、青春活力。如果译者找到的资料没有问题的话,这个名字当真很适合这位对爱坚贞的女性。

回到文首的执念假说,这对小夫妻因为对圣诞节礼物的执念勇敢地放弃了自己最爱、最为之骄傲的东西,但他们之间的爱因此而永恒。因此,“求不得”的是物质的爱的载体,不是爱本身。令译者感慨的是,哪怕带泪的微笑毕竟还是微笑。

《爱的牺牲》与上一篇有异曲同工之妙,除了爱情这个核心元素之外,作者其实还设计了另一个隐喻——谎言。很多熟悉英文的读者都知道“白色的谎言”这种说法,怀着美好善意的初衷的谎言是可爱的。小夫妻俩各自编织了华美的故事,以微薄的体力工酬支撑家庭的开支,支持对方的艺术追求,这样的牺牲无异于《麦琪的礼物》中那对小夫妻的相互奉献。如果说他们原有的执念是对艺术的执着,一种强烈到宁可背井离乡的热爱,那么后来的执念就是对爱人及其前程的支持。

琼茜心中的执念是常春藤上最后一片叶子。她认定了落叶代表着她生命的流逝,在最后一片也凋零时,她的生命也将终结。于是在《最后一片叶子》这篇作品中,“带泪的微笑”与生死的主题彼此交融,为读者唱响生命的强音。第一层,我们可以认为正是内心“生”的信念使得琼茜征服了病魔。她的生命奇迹并非物质的药物或者丰富的经济支撑能够赋予的,那是朋友的关爱照顾,是老贝尔曼的生命力作给了她焕发新生的力量。第二层,我们可以看看不得志的老画家贝尔曼,他在杜松子酒的陪伴下潦倒一生,任由自己对艺术的热爱和迷恋日渐麻木,活在凄风冷雨的物质世界。当他在风雨之夜将叶片画在墙上时,他重新振奋了艺术的生命力,也振作了爱人的能力。在文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两个年轻画家的回护,这不能简单地解读为对晚辈的爱惜,也有对自己曾经的青春和奋斗的留恋。

文中的几个象征主义意象之中,我们的视线往往会集中在叶子上,因为那毕竟是ivy常春藤,它的花语是结合的爱、忠实、友谊和情感。在古希腊神话中,常春藤代表酒神Dionysus,具有欢乐与活力的象征意义,也代表不朽的青春,因此欧式婚礼中常常用它做新娘捧花。译者关注到另一个与主题息息相关的意象是杜松子酒,又称琴酒、金酒。它口感苦涩,为世界第一大类烈酒,常常被比喻为暴躁的美女。老贝尔曼的性格特征和杜松子酒真的很贴合,但他战胜了自我麻醉的低迷心态,用生命绘制出真正的大作。它并非创作于专门的画室中,绘制在画布上,也没有木框或签名;它是超越现实主义框架的创作,不能不说是自我否定到自我认同的真实反映。

《二十年后》反映了西方哲学和文学的二元对立思想,Binary Opposition是欧美哲学源流中最本源的起点。上溯到20世纪80年代以前,西方哲学和社会研究中是基本没有灰色地带的,真正推崇多元哲学思想,拥有大段的非白非黑的灰色地带是中国传统的文化思想,中庸就是其中最典型的表现,百家争鸣是这种包容哲学的兴盛时代。首先两位主人公是一对矛盾对立的社会关系——逃犯和警察。两个人的共性在于共同的记忆和二十年前的许诺。曾经青葱岁月的真诚无伪是两个在现实生活中已经疲惫的中年人都倾心眷恋的感觉,因此,岁月既往,两个人都有践约的诚笃。而社会关系的矛盾对立决定了这篇故事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结束,惋惜和矛盾的读后感受充斥了读者的心。从感性的角度上,我们希望两个人能相见欢,希望警察不要自责,逃犯不要怨恨;从理性的角度上,我们又认为警察做了正确的抉择,他践约并坚守了自己的社会职责。故事的起点是真善美所依赖的真诚、诚信,若非这对矛盾的社会关系,原本可以是一篇催人泪下的大团圆故事。

作者设定的身份矛盾从两个主人公的命名方式上也可窥一斑。鲍勃这个名字是Robert(罗伯特)的昵称,来自日耳曼语,意思是名望、身负盛名;这名逃犯因为自己的恶行确实已经恶名远播。警察Jimmy(杰米)的名字是James的昵称。上文中曾经提到,该名源自希伯来语,意思是“愿上帝保佑追随者”,是十二使徒之一的名字。这个名字的文学形象往往是友善单纯的大男孩,大高个。就好比一个善良博爱的女孩往往要叫玛利亚或者凯瑟琳,孤胆英雄经常叫杰克,这种命名暗示了作者的情绪。事实上罗伯特这个名字是中性的,没有善恶的倾向,正如明明是一个逃犯却仍在内心深处留有一份人性的热情的主人公;而吉米是纯善的。

感性和理性的矛盾同样是这篇小说的潜在线索。在西方文学中心和脑的矛盾对立处处可见。心象征的是爱、是感性;头脑代表智慧、是理性。非常有趣的是,有些文论中认为头脑象征着堕落,因为人类是吃了智慧果之后从天堂堕落人间的。逃犯鲍勃的内心因为对老友的怀念,对旧约的执着,回到故土,因为这一路的艰辛,他的践约之旅是典型的感性战胜理性的代表;同样怀念旧友的巡警吉米在怀旧与职守之间做了艰难的选择,这是理性战胜感性的典型表现。

微观的层面来欣赏的话,我们可以从两人之间的对话中读出二者之间后天形成的对立关系。逃犯的口若悬河与警察的惜言如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如同恋爱关系一样,谁爱得多一些,谁就输了;这一对矛盾的关系中,谁更感性,谁就输了。撇开事件本身的善恶是非,读者能感受到逃犯的感性与诚恳,以及巡警的理性与警惕。也或许正是这种性格的特质决定了一个会因为率性而为成为罪人,而另一个因为谨慎和自律成为大义灭亲的正义卫士。

《阿卡迪亚的过客》讲述的是两个互有好感的年轻人,两个城市里温饱有余、尚不富足的年轻人,他们的共同心理同样是一种执念。正如化名为海洛薇丝·达西·博蒙女士的玛米·西维特姑娘,她对上流社会的优越生活是如此渴望,“我渴望像一位贵妇一样的挥霍,哪怕就一星期也好。”于是她节衣缩食、分期付款购买了奢华的裙服,用阅读丰富自己的谈资,把书上看来的一切都化作唇边的贵族闲谈,感慨千岛群岛这样遥远的度假胜地。哈罗德·法林顿也在最后吐露了自己的真实情况:詹姆斯·麦克曼努斯,奥多德-莱温斯基公司的收款员。这就是欧·亨利的善良之处,他的作品里,所有的詹姆斯(迄今我们已经遇到了三位)都有一个共性,善良真诚是最典型的个性特征,和那位最知名、最圣洁的詹姆斯一样。宗教似乎是欧美文学作品里化不开的情缘,一直浸润着作者的个体情感。恐怕在给角色定位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就出现了一定的范式,就好比中国戏剧中的脸谱,姓名的类型化也是他作品的一个特征。这个论点或许无法取得更多专家的认同,但是我们会发现在众多文学作品中,十二使徒的名字不会送给一个本性恶劣的角色,这样潜意识的类型化命名是宗教意识强烈的作家的共性。

这篇作品还有一个欧美文学作品不肯轻易放弃的暗示,一种文学照应,那就是古希腊、古罗马神话的影子。故事的背景是隐匿于大城市中的Lotus Hotel,一译为莲花,与文章清凉静谧的避暑胜地相吻合;另可译为落拓枣、忘忧果。据古希腊传说,吃了这种水果人会有一种如梦如幻的快感,与文章整体行文更加契合。实则作者有双关所指。早期的译者把这篇故事的篇名译为《阿卡迪亚的过客》,阿卡迪亚在希腊南部,在诗歌与小说作品中常用来指世外桃源,与之呼应的文学符号是荷马史诗。在《奥德赛》第九章,奥德修斯和手下勇士与海岛居民都沉醉于忘忧果带来的美梦,乐而忘返,失去了进军的渴望。有人说过,美国是儿童的天堂,年轻人的战场,老人的地狱。奥德修斯以战争作为自己身为英雄和勇士的事业,城市是两个年轻人的战场,这二者是契合的,或者说,奥德修斯的征服之旅上所有的艰辛与血腥都可以在大城市、上班族的生活中找到相应的事件。忘忧果带来的是美梦,奥德修斯主动挣脱了它的迷惑,而这两个年轻人同样是因为一个意外的事件从美梦中警醒,那就是他们之间萌发的好感,于是两个人都愿意以莫大的勇气重新面对事实,回到苍白的真实世界,这也是主动的回归。

在“带泪的微笑”这个主题中,译者分别介绍了主题分析、象征主义研究、二元对立哲学思想、前文本的文学符号暗示(类似于中文诗歌中的用典)等切入角度,希望能激发读者在阅读中产生更多新的想法。

麦琪的礼物[1]

一块八毛七。凑一块儿就这么多。其中有六毛钱居然都是一分一分的小零钱。这些都是在杂货店、蔬菜摊和肉店买东西的时候跟人家软磨硬泡才一个子儿、两个子儿地攒出来的,每回闹到最后,总有一个小贩气得面红耳赤,无声地谴责她这么斤斤计较当真是小气。黛拉已经数过三回了,终归还是一块八毛七。可是明天,圣诞节就到了。

无可奈何之下,显然除了扑倒在寒酸的小沙发上哀哀地哭,她还能如何呢。于是黛拉就哭了,哭着哭着就不免又想,过日子嘛,肯定是有时呜呜咽咽,有时抽抽搭搭,也有时嘻嘻哈哈,可是还是抽抽搭搭的时候居多。

趁着这家的女主人从呜咽慢慢地向抽抽搭搭过渡的这段时间,我们来打量打量这个家吧。这间房子是有配套家具的公寓房,租金是每周八块钱。非把它说成花子窝也不至于,但是一眼看过去,还真是能萌生丐帮的印象。

楼下的前庭里有个信箱,只是从未收到过一封信,还有一个电钮,也不曾有谁伸手按响它。信箱上还插着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一个名字“詹姆斯·迪灵汉·扬先生”。

这张写着“迪灵汉”三个字的名片还是在此人周薪三十块钱的光辉岁月里随手挂出去的,之后就任它在斜风细雨中飘摇。现如今,他的周薪已经缩水了,只有二十块钱,连“迪灵汉”这几个字也快掉光了,就仿佛这几个字在慎重思考,要不要缩写成一个“迪”字,显得谦抑,不那么出风头。可是,但凡詹姆斯·迪灵汉·扬先生回到家,走进楼上自己的公寓,詹姆斯·迪灵汉·扬太太,也就是文中已经介绍过的那位黛拉,总是叫他“吉姆[2]”,亲热地拥抱他,那感觉真不赖。

哭过之后,黛拉用散碎的香粉给两颊补了补妆。她立在窗前,神思恍惚地向外望,灰扑扑的后院里一只灰扑扑的猫正在一堵灰扑扑的院墙上漫步。明天,圣诞节就要到了,可是能用来给吉姆买礼物的钱只有一块八毛七。她耗费了数月之功,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抠唆才积攒下这点钱。一周二十块钱实在撑不住日子。挑费从来都比她估算的要高,现在也是。能用来买礼物的钱就这么一块八毛七。她的吉姆啊。多少美好时光,她憧憬着要送给他一件好东西,要精细、少见,还得是纯银制成——戴在吉姆身上是它的荣光,它得多少能配得上这份荣光。

房间的两扇窗子之间挂着一面窗间镜,这种窗间镜你也许在周租八块钱的公寓房里见到过。骨瘦如柴、机敏灵活的人只要快速地扫一眼自己在那一连串的窄条镜子里映现出来的样子,就能拼凑出一幅相当精准的外貌。黛拉身材窈窕,已经掌握了这门技术。

蓦然间,她一个转身从窗边扑到窗间镜跟前,双眼熠熠闪光,然而只不过短短的二十秒之后,她的脸色就变得惨白失色。她飞速拆散了头发,让长发彻底披散下来。

詹姆斯·迪灵汉·扬夫妇如今拥有两件引以为傲的东西。其一是吉姆从祖父和父亲那里继承的金表,其二是黛拉的长发。即便示巴女王[3]就住在通风管道那一头的公寓房里,但凡哪天黛拉把秀发探出窗外晒干的时候,那头秀发肯定会让女王陛下的珍宝重器相形失色。即便所罗门王把地下室里都堆满金银财宝,亲自当门卫,每当吉姆路过的时候,也肯定总要把金表掏出来,肯定能看到所罗门王眼红得吹胡子瞪眼。

而正当此时,黛拉美好的秀发都垂落下来,有如褐色的小瀑布,涟漪微荡、光华闪动。这秀发的长度可以过膝,宛然为她披上了一件长袍。之后,她又慌忙将头发挽起。一瞬之间她犹豫了,静立良久,珠泪一滴、两滴滑落在破旧的红地毯上。

她穿上褐色的旧外套,戴上褐色的旧帽子,裙摆轻动,脚步凌乱地出了门。下楼来到街上,她的眼中还闪烁着泪光。

当她站定时,那儿有一块招牌,上写着“索芙琅妮夫人店——经营各种秀发产品”。黛拉一步三级地冲上楼,然后大喘几口气稳了稳心神。索芙琅妮夫人身高体胖、白皙非常、冷若冰霜,怎么看也不像是名叫“索芙琅妮”。

“您肯买我的头发吗?”黛拉问道。

“我是要买头发,”夫人说道。“帽子摘了,我瞧瞧怎么样。”

那褐色的瀑布倾泻而下。

“二十块钱。”夫人用一只训练有素的手拎起一撮儿头发,说道。

“赶紧给我钱。”黛拉说。

啊,此后的那两个小时就如伸展出一对玫瑰色的翅膀一般,匆匆飞逝。这个比喻是我胡拼乱凑出来的,就别追究了。她在店铺之间穿梭,搜索着给吉姆的礼物。

终归还是让她找到了。无可置疑,这东西就是专门为吉姆特制的,没有别人的份儿。她把这么多家店都翻了个底朝天,像它这样的东西再也找不出第二件。那是一条白金表链,式样简约。它的价值在于本身的货色,而不是俗丽的装帧,好东西就是如此。它简直是那块金表的绝配。看到这条表链的那一刻,黛拉就知道这就是吉姆的东西。它跟吉姆的为人相仿,不张扬、有价值——这两个说法用来描述它和吉姆都合适。它花了黛拉二十一块钱,买好了,黛拉就带着所余的七毛八分钱匆匆赶回了家。给金表配上这条链子之后,吉姆无论跟什么人待在一起都会渴望看一看时间。虽说那块表本身金碧辉煌,本该用一条表链与之相配,但是一直用的是一条旧皮绳儿,因而他只敢偷偷摸摸地偶然瞧一下时间。

黛拉到了家,陶醉的心情才稍稍审慎、理智了一点。她把卷发用的烫发钳取出来,点燃了煤气炉,她要把爱恋和慷慨给她造成的损失修补一下。这种工作从来都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亲爱的朋友们——那样的工作量真是有如猛犸象那么庞大。

四十分钟都不到的光景,她的头顶就覆满了紧贴头皮的细小发卷儿,看上去她还真像一个逃学的小学生。她久久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细细打量、满心挑剔。

“要是吉姆没有宰了我的话,”她自言自语道。“不等再看我第二眼就得说,我简直和康尼岛上合唱团的姑娘似的。不过我能有什么法子呢——哦!就有一块八毛七,我能有什么法子呢?”

七点钟的时候,咖啡煮好了,煎锅也坐在炉灶上热了起来,准备煎排骨。

吉姆从来没有迟归的记录。黛拉把表链对折了一下握在手中,然后坐在门边的桌角上,吉姆向来要从这扇门进来。接着,她听到楼梯尽头传来吉姆的脚步声,脸上一时间雪白一片。平日的一丁点小事她也要无声地向天祷告,这都成了习惯,于是此时此刻,她又小声地祈祷说:“上帝啊,行行好,但愿他觉得我依旧美丽吧。”

门开了,吉姆走了进来,又把门带上。他容颜消减,表情格外严肃。可怜的小伙子,刚刚二十二岁就背负起养家糊口的重担!他需要买件新大衣,手套也没有一副。

吉姆踱进屋门之后,就好比赛特犬闻到鹌鹑的气息一样挪不动脚步了。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在黛拉身上,眼中满是黛拉难以读懂的情绪,简直把她吓坏了。那并非怒火,也不是诧异,算不上反感,抑或恐怖,她曾经预想过的任何一种眼神都对不上号。吉姆就用这种非同寻常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

黛拉蹭下了桌子,迎上前去。

“吉姆,亲爱的,”她大声说,“别那样瞧着我。我的头发剪掉卖了,要是没有一件礼物送给你,这个圣诞节我可怎么过。头发还会长出来的……你不在乎的,对不对?我只有这个法子。我的头发长得飞快。跟我说‘圣诞节快乐!’吉姆,我们俩开开心心的。你都不知道我给你买了一件多么精致——多么美丽而精致的礼物。”

“你的头发给剪掉了?”吉姆艰难地问道,就仿佛他挖空心思也没有看清这居然是真的。

“剪掉卖了,”黛拉说,“不管怎么说,难道你就不如以前那么喜欢我了吗?没了长发,我还是我嘛,不是吗?”

吉姆不解地打量着房间。

“你说头发都没有了?”他简直是在说傻话。

“别找了,”黛拉说,“跟你说已经卖了……卖完了,已经没有了。今天是圣诞夜,小伙子。和我好好地过节,因为头发是为了你才卖的。我头上的头发也许可以一根一根地数清楚,”蓦然间,她换了一副庄重的温柔口吻继续说道,“但我对你的感情谁都数不清。要不要把排骨上灶啊,吉姆?”

不多时,吉姆仿佛从这种神魂不属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把他的黛拉拥进怀中。我们来思考个十秒钟,从别的角度审慎地考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事儿。房租究竟是一周八块钱还是一年一百万块钱,二者有什么区别吗?无论数学家还是智者都给不了正确的答案。麦琪虽然带来了无价之宝,可是这样东西却不在其中。这句晦涩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之后再挑明。

吉姆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一个包装好的盒子,扔在桌面上。

“千万别误会我,黛儿,”他说道,“我认为无论剪什么发型、去不去体毛,或者用什么方式洗头,我对我爱的姑娘的感情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减损。不过,但凡你拆开那个盒子,就会明白方才我为什么失了神。”

莹白的五指敏捷地拆开绳子和包装纸。紧接着只听一声喜不自胜的惊叫;再然后,老天爷!一瞬间那惊叫就化作了歇斯底里的泪水和哀号,这屋子的男主人不得不出尽百宝来安抚她。

这都是因为摆在那里的是梳子——成套的梳子,插在两鬓和脑后的排簪也都有,正是黛拉在百老汇大街的一个橱窗里看到过、羡慕了好长时间的那一套。好美的发梳啊,纯玳瑁的质地,还用珠宝镶了边儿——那色调的浓淡最适合戴在她已经不见踪影的秀发之间。这套发梳价值不菲,她心里清楚,所以打心眼儿里只是渴盼着、眷恋着,不曾有过一丝一毫据为己有的念头。可是如今,这些梳子竟然归自己所有了,只可叹那原本能与这么令人垂涎的装饰品相得益彰的秀发却再无踪迹。

不过,她还是把梳子捧在胸前,好久之后才有气力抬起迷离的双眸,漾着微笑说道:“我的头发长得可快了,吉姆!”

接着,黛拉仿佛一只小猫被烫了一下似的猛然一跳,叫道:“哦!哦!”

吉姆还没有见到给他买的礼物呢。她急匆匆地展开五指,递给吉姆。那条无声无息的贵重金属链子仿佛闪着光芒,映照出她心头的喜色与炽热。

“是不是好讲究,吉姆?我在城里找了个遍才找到这个。现在,你每天看上一百次时间都行。把金表给我,真想看看配上去怎么样。”

吉姆并没有顺应黛拉的要求,他一屁股倒在小沙发里,双手垫在后脑下,微微一笑。

“黛儿,”他说,“圣诞节的礼物先搁在一边,留一阵子再说吧。它们太精致了,不适合立即就用起来。金表让我给卖了,所得的钱给你买了梳子。现在,还是把排骨上灶吧。”

大家知道,麦琪都是智者——才智超群的人,他们带着礼物要送给马槽里的那位圣婴。是他们发明了圣诞节送礼物这个趣事儿。他们人聪慧,自然礼物也聪慧,赶巧礼物重样的时候或许还有特权能调换调换。说到这儿,我才笨嘴拙舌地把这件平淡无奇的事情给诸位说明白,这套房子里住着的两个傻孩子极不明智地为了对方牺牲了自己最贵重的宝物。不过,容我对如今的聪明人们说最后一句话,那就是,在送礼物的人里,这两个人是最聪明的。而在所有送了礼物也收到了礼物的人之中,类似他们俩这样的人才是最聪明的。无论什么情况下,他们都是最聪明的人。他们就是智者麦琪。

最后一片叶子

华盛顿广场西侧的一小片区域里,街巷胡同仿佛精神失常了似的,自己就把自己隔断成一条一条的短小的“地段儿”。这些“地段儿”拐弯抹角扭曲成各种奇形怪状的角度和曲线。第一大街怎么也得弯过来和自己交叉个一两次。曾几何时,有位艺术家发现这条街也有它难能可贵的地方。要是收款的人来要颜料、纸张和画布的欠账,走的就是这趟路,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又兜转了回来,居然一文钱也没收到,这有多棒!

于是乎,时隔不久,搞艺术的都跑到这个光怪陆离的格林威治村[4]出出进进,想要找一扇朝阳的窗户,或者18世纪的山墙、荷兰风格的阁楼、低廉的房价。而后,他们还从第六大道引入了一些锡铅合金的杯子和一两只火锅,于是这里形成了一块“艺术家群落”。

苏和琼茜在一座低矮的砖垒三层楼的顶层设立了她们的画室。熟人都把乔安娜唤作“琼茜”。两个姑娘一个来自缅因州,另一个来自加利福尼亚州。当初在第八大街上的那家“德尔莫尼科餐厅”[5]里吃份儿饭的时候她俩不期而遇,发觉彼此的艺术品位、对菊苣沙拉的喜爱、对主教的袖子的看法无不契合,那一处姐妹画室于是应运而生。

那是在五月份。时至十一月,一位冷情而无形的外来客悄然来到这片群落里,用他冰凉的手指东碰碰西碰碰,大夫称之为“肺炎”。这个杀人狂跨过广场,明目张胆地在广场东侧大踏步地闯荡,遇难者总有几十个。不过,当他步入这些有如迷宫一般、苔藓丛生的狭窄“地段儿”的时候,脚步却放慢了。

“肺炎先生”可不是你们称之为具有骑士精神的那种老绅士。他那样一个拳头血红、喘息连连的老东西耍手段的时候哪里瞧得上一个被加利福尼亚的和风摧残得面色惨淡的小女人。可是他居然给了琼茜重重一击;于是琼茜病倒了,卧在那张刷过漆的铁床上,动都动不了,只能透过荷兰式小窗的玻璃,望一望窗外那座砖房空荡荡的墙壁。

一天早上,那位生意繁忙的大夫冲苏扬了扬他那蓬松的灰色眉毛,把她叫到过道上去。

“可以说,她的病只怕就剩下一分希望了,”他一边说,一边把体温计的水银柱甩下去,“这一分希望就在于她得自己渴望活下去。有人非得在殡仪馆那儿排队,就算是世上的药都凑齐了我也无可奈何啊。您家的这个小姑娘满脑子都是活不下去的念头。她心里有什么事吧?”

“她——她希望有一天能把那不勒斯海湾画下来。”苏说。

“画画?——瞎掰吧!她心里就没有什么值得她来来回回盘算的事情——比如说,男人?”

“男人?”苏的声音就好像嘴里含着一个单簧口琴似的,“男人就值得?——可是,没人啊;哪有这种事。”

“好吧,那么就是身体虚弱的缘故了,”大夫说,“但凡我绞尽脑汁能想出来的科学手段,我一定都用上治疗她。可是若是我的病人已经开始计算自己的送葬队伍里能有多少辆马车,药效就得少算一半。假如你能吊起她的兴趣,让她开口问问新款冬季外套的袖子是什么式样的话,我就敢打包票,她的机会就不是一分,而是两分了。”

待到大夫走了,苏走进工作室大哭起来,泪水把日本制的餐巾纸浸透了,成了一摊纸浆。然后,她拿起画板,吹着拉格泰姆[6]音乐的曲子,大踏步走进琼茜的房间。

琼茜脸朝着窗口躺着,被子上连点褶子都没有。苏以为她睡着了,口哨也不吹了。

她把画板安置好,开始动笔给一家杂志的短篇小说画钢笔画插图。青年画家若想铺平通向艺术的道路就只好先给渴望铺平文学道路的青年作家们写的杂志小说画插图。

正当苏给小说里的主人公——一个爱达荷州的牛仔——绘制在马匹评比会上穿的漂亮马裤,再画上一片单眼镜的时候,她听到一个低微的说话声,之后又是几声。她赶紧走到床边。

琼茜大睁着双睛凝望着窗外,口中数着数字——是从大到小数。

“十二,”她说,须臾之间又说,“十一”;接下来数的是“十”、“九”;再接下来是“八”和“七”,这两个数字差不多连在了一起。

苏关切地向窗外望去。那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一数呢?眼中不过一个空空如也、寂寂无声的院落,二十英尺之外则是一栋砖楼的裸墙。一棵老朽的常春藤[7]爬到了砖墙的半高处,可是根底处扭曲结节、已经枯萎了。秋日凄冷的呼吸已然把藤上的叶子摧残殆尽,只剩下几根枯藤还紧贴着墙上碎裂的砖头。

“看什么呢,亲爱的?”苏问道。

“六,”琼茜仿佛耳语一般地说道,“现在掉得更快了。三天前还有将近一百片呢,数起来简直头疼。可是现在多轻松。又掉了一片。只剩下五片了。”

“五片什么,亲爱的?说给苏迪[8]听听。”

“叶子,常春藤上的叶子。待到最后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候,我就该走了。三天前我就知道了。难道大夫没有告诉你吗?”

“哦,这种荒谬的话我从没听人说过,”苏满脸不屑一顾地责怪她,“常春藤的枯叶跟你养病能有什么干系?你过去多喜欢那棵常春藤啊,你这个捣蛋的小丫头。别再这么呆头呆脑地胡思乱想了。对了,早上大夫跟我说,你立马就好转的可能性是——让我想想,他当时的话是怎么说的——他说十有八九!哎哟,那岂不是十拿九稳了,就好比我们在纽约城里多半能搭上电车,或者说走路的时候指定能路过一座新楼一样。现在努力喝点肉汤吧,让苏迪接着画插图,好卖给编辑先生,给得了病的小家伙买点儿波特酒[9]和猪排,解解馋。”

“葡萄酒用不着再买了,”琼茜说,她的双眸瞬也不瞬地望着窗外,“又一片叶子掉了。不,肉汤我不想喝。只剩四片了。但愿在天黑之前我能亲眼瞧着那最后的一片叶子落下来。到时候我也该走了。”

“琼茜,亲爱的,”苏躬下腰说道,“答应我,等我画完之后再睁开眼睛看窗外,行吗?那些图画我明天就必须交出去。我需要亮光,否则我就把窗帘拉下来了。”

“你去另外一间屋子里画画不成吗?”琼茜平静无波地问道。

“我宁可陪着你待在这边,”苏说,“另外,我不愿意让你一直盯着那些呆头呆脑的常春藤叶子不放。”

“一画完马上叫我啊,”琼茜合上双眼说道,她脸色惨白,有如一尊躺倒的雕像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因为我想亲眼瞧着那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我已经厌倦等待了,也厌倦思考。世上的一切我都想放手,就让我像一片筋疲力尽的可怜的叶子一样,掉啊掉下去。”

“尽量睡一会儿吧,”苏说,“我得叫贝尔曼上楼给我当模特儿,我要画离群索居的老矿工。我就出去一分钟都不到。在我回来之前,千万别动。”

老贝尔曼是个画师,正住在她们俩楼下一层。他年过六旬,头似森林之神萨蒂尔[10],身如顽童,颌下一把米开朗基罗雕塑的摩西像上的虬髯,就从这颗头颅上垂落,顺着这具身躯一直拖垂下来。贝尔曼在艺术上一直落拓。画笔在握四十年,他仍然没能切近他的艺术女神,连她那身长袍的褶边都没有摸到。他总是说马上就要画出佳作了,可是回回连影子都没有。这几年他只是偶尔涂涂抹抹,画成了几张商业画、广告画。凭借着给“艺术家群落”里承担不起雇佣职业模特儿的挑费的那些青年艺术家当模特儿,他多少能挣上一点儿。他这人一喝杜松子酒就会喝高,而且没完没了地叨叨他那即将成型的杰作。除了这些情况,这个小老头儿性如烈火,谁软语温存他就疯狂地耻笑谁,可是这样一个人却认定了自己就该是一匹獒犬,专门保卫楼上那间工作室里的两个青年画师。

在楼下那间光线微弱的小窝棚里,苏找到了满身杜松子气息的贝尔曼。屋子的一角是一副画架,上面那张空白的画布在漫漫二十五年之间,始终在那儿等候一幅杰作的第一笔。苏把琼茜的奇思怪论都说给他听,又说琼茜当真轻飘飘、颤悠悠得仿佛一片枯叶似的,她只怕琼茜越来越无力把握这个人世,终归要飘然远逝。

老贝尔曼眼睛血红,平日里总是见光流泪,琼茜的愚蠢念头被他好一阵连消带打地嘲讽。

“蠢材!”他叫唤起来,“世上居然有这种傻子,就因为一棵该死的藤蔓要掉叶子,就觉得自己也该死了?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种事。不,我才不给自己找麻烦,当什么模特让你画那个遁世的傻蛋。你怎么能由着她想出这个鬼念头?哎哟,小琼茜这个小可怜儿。”

“她病弱不堪,”苏说,“因为高烧她的心思都不正常了,满脑子都是古怪的念头。算了,贝尔曼先生,要是你不情愿给我当模特儿,不当就不当吧。不过,我觉得你这个耍贫嘴的老——老家伙真可恶。”

“你真是婆婆妈妈!”贝尔曼嚷嚷起来,“哪个说过我不情愿?走吧。我跟你一起去。我说了半个钟头,就想说明白我已经准备好了。老天爷!像琼茜小姐那么好的人可不该在这种地方病倒。改天我来画一幅杰作,咱们就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老天爷!就这样。”

两人上楼的时候,琼茜正睡着。苏把窗帘拉到窗台上,又示意贝尔曼进了另一间屋子。两人恐惧地凝视着窗外的常春藤,而后又彼此对视了一小会儿,谁也没则声。凄风冷雨夹杂着雪花绵绵而下。贝尔曼身穿一件蓝色的旧褂子,一屁股坐在翻扣着的水壶上,假装是一个离群索居的矿工坐在一块岩石上。

转天一大早,苏只睡了一个钟头,一觉醒来就见琼茜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凝视着已经被拉下来的绿色窗帘。

“把窗帘拉上去,我要看。”她喃喃地下命令。

苏困倦地照着做了。

可是,你瞧!经过了那样一个漫长的风雨之夜的摧残,居然还有一片常春藤叶子紧贴在墙上。这是藤上硕果仅存的一片。叶柄左近的部分依旧保留着几分浓绿,而呈锯齿形的叶片边缘却已经染上了一派腐朽的焦黄色,它无所畏惧地悬在距离地面二十来英尺的一根枝丫上。

“那是最后的一片叶子,”琼茜说,“我原以为昨天夜里它会掉下来。我听见了风声。今天它就要掉了,到那时我也该死了。”

“天哪,天哪!”苏垂下困倦的面庞凑到枕边说,“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你也得替我考虑啊。我该如何是好?”

可是琼茜没有应声。人世间最寂寥难耐的时刻就是当一个灵魂已经做好准备,要踏上那条鬼神莫测的漫漫长程的时候。当她与挚友、与尘世之间的羁绊渐行渐远的时候,那个怪念头仿佛更强有力地钳制住了她。

终于把这一天消磨了过去。暮光之中她们仍然可以看到那片形单影只的常青藤叶子,它还依附在茎上,紧贴着墙壁。而后,夜色欺近,北风随之肆虐起来,雨点也击打着窗子,又沿着荷兰式的低矮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天色隐约放亮的时候,那个无情的姑娘又吩咐苏把窗帘拉上去。

常春藤叶子居然还在。

琼茜躺在床上凝视良久,随后叫着苏的名字,此时苏正在煤气灶上搅动着给她熬的鸡汤。

“以前我真不乖,苏迪,”琼茜说,“是什么莫名的力量让那最后的一片叶子一直待在墙上,告诉我当初我是多么的顽劣。渴望死亡真是罪孽。现在麻烦你盛点汤给我,再倒点牛奶,里面掺上一点波特酒,还有——不对,先给我一柄手把镜,周围摞上几个枕头,我想坐起来,看着你做饭。”

一小时后,她说:

“苏迪,真想有一天能去那不勒斯海湾画画。”

大夫是午后来的。他出门的时候,苏寻了个由头,跟到了过道上。

“五五开的可能性,”握着苏瘦削、颤抖的手,大夫说,“护理得到位,你就旗开得胜了。楼下还有一个病人我现在必须去看看。他姓贝尔曼——据我看来也是画师一类的。得的也是肺炎。可是他年纪不轻,体质也不强,这病可是来势汹汹。他没什么指望了,不过今天还是要把他送进医院,好让他舒服些。”

第二天,大夫对苏说:“她已经脱离危险,你成功了。现在,营养加照顾就足够了。”

当天下午,苏来到琼茜的床前,琼茜正倒在床上,知足地编织一条幽蓝莹莹、可是毫不实用的披肩,苏伸出一条手臂揽住了她,连枕头带人一起抱住。

“有点事我得告诉你,小白鼠儿,”她说,“贝尔曼先生今天在医院里因为肺炎病逝了。他得病后只挨了两天。他病倒后第一天的清晨,看门人在楼下的房间里发现了他,当时他疼得无可奈何。他身上、脚上都湿透了,冷冰冰的。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深更半夜愁煞人的时候,他能跑到哪儿去。后来,他们发现有一盏灯笼,火还没有熄,一把从别处拖来的梯子,还有东一支西一支的几支画笔和一块调色板,上面调好了黄、绿两种颜色。那么——看看窗外,亲爱的,看看墙上那最后一片常春藤叶子。难道你不觉得奇怪,怎么任他风吹雨打,这片叶子却纹丝不动呢?啊,亲爱的,它才是贝尔曼的杰作——那晚最后的一片叶子掉落时,他画在墙上的。”

爱的牺牲

情之所钟就不吝于任何牺牲。

这句话是我们的前提条件。这个故事将基于这个前提得出一个结论,同时证实这句话是个谬论。从逻辑推导上说,这种情况简直是闻所未闻,不过在讲古的时候,这种叙事手法实在是比中国的万里长城还要久远。

乔·拉莱比是从长满老橡树的中西部平原上走出来的,他的血液中澎湃着绘画的天赋。还在六岁稚龄,他就创作了一幅画,描绘的是镇上的抽水机,旁边有位声名显赫的市民匆匆而过。这幅呕心沥血之作配上了画框,被挂在药店的橱窗里,旁边还悬挂了一颗玉米棒子,只是那一排排的玉米粒儿参差不齐。二十岁的时候,他在颈上系了一根飘扬的领带,离别故土直奔纽约而来,随身的路费系得比领带还要紧。

黛莉娅·卡鲁塞斯在南方一座松林村寨里玩的是六声音阶[11]那些东西,很是有前途,于是亲戚们为她的前程投了资,成全她到“北方”去“成就大业”。这些人没有看到她成——,不过这些都写在我们这个故事里了。

乔和黛莉娅是在一个画室里相遇的,好多学美术和学音乐的学生聚在此处讨论明暗对照法、瓦格纳、音乐、伦勃朗的作品、画作、瓦尔特杜弗、墙纸、肖邦,以及乌龙茶。

乔和黛莉娅坠入了爱河,或者说迷上了对方——你愿意怎么说都成——,时隔不久就成了亲——因为(请参见文首)情之所钟就不吝于任何牺牲。

拉莱比先生和拉莱比太太租了一间公寓房,开始自立门户。那间房子冷寂得仿佛钢琴键盘最左端的升A[12],一丝儿人声都不闻。小夫妻俩过得很幸福;因为有艺术为伴,还有彼此相依。我得劝劝有钱的年轻人,你们手头有什么就都卖掉吧,施舍给穷人也成,也好守住和你的艺术以及你的黛莉娅住在公寓里的权利。

我有一句格言,但凡住公寓的人必定会赞同,那就是住在公寓里才能获得唯一真正的幸福。只要家庭美满,房间就不嫌窄小——梳妆台散架了就由它去,可以当弹子桌用;壁炉架还可以改作划船的器械;写字台权且充当临时的卧具,洗脸架充当竖式钢琴。要是四堵墙都往中间挤拢的话,就随它们去,正好把你和你的黛莉娅围在当中。反之,如果家庭不幸福的话,无论如何轩敞辽远——进门就踏上金门大桥[13],帽子搭在哈特勒斯海角[14],披肩挂在合恩角[15],然后穿过拉布拉多半岛[16]出门——也无济于事。

乔在伟大的画家玛吉斯特开设的班儿上学画,玛吉斯特的大名可是尽人皆知。他收费高昂,课程却轻松,因此闻名遐迩。黛莉娅在罗森斯托克旗下学习,此人给钢琴键盘裹乱的名声也很响亮。

但凡有钱撑腰的时候,夫妻俩的日子是美满幸福的。人人都这样——我就别冷嘲热讽了。夫妻俩的志向非常清晰明确。乔渴望不久能推出抢手的画作,招引得那些须髯稀疏、囊中丰实的老先生们都像沙包一样一个又一个堆在他的画室里,来抢购他的作品。黛莉娅则期待能先把音乐吃透、混熟,之后再傲视音乐,要是看到音乐厅里的座席和包厢的票没有全卖光,她就假借喉咙疼的名义,拒绝登台,在私人专用的餐室里吃龙虾。

不过以我个人拙见,最美妙的时刻还是那间狭小公寓中的居家日子:过完了一天的学习生活之后说些如火的缠绵情话;吃上惬意的晚餐,还有新鲜、清淡的早餐;聊聊彼此的雄心,两个人的憧憬其实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否则就不值一提,他们还彼此帮助、彼此激励;然后,恕我坦言,半夜十一点吃点儿夹了橄榄和奶酪的三明治。

然而时隔不久,艺术就树起了白旗。白旗这东西有时候就算没有升旗手来按动开关,它自己也会升起来。俗语说得好,花钱容易挣钱难。该付给玛吉斯特先生和罗森斯托克先生的学费也不足了。情之所钟就不吝于任何牺牲。于是,黛莉娅说,她要开个音乐班,好让家里有米下锅。

她出门奔走了两三天,想找几个学生办个班。有天晚上,她欢欣鼓舞地回到了家。

“乔,亲爱的,”她愉快地说,“我找到一个学生。而且,噢,她的性情可爱极了。是一位将军,艾·比·品克尼将军的闺女,家住在第七十一街。他家的房子金碧辉煌,乔,你真应当亲眼瞧瞧他家的前门!是拜占庭风格的,我觉得你肯定得这么说。再说内部的装潢!噢,乔,那真是我见所未见的。”

“他的女儿克蕾门蒂娜要跟我学音乐。这姑娘让我爱得不得了。小家伙长得真是精致,素来穿着白裙子;待人接物是又可亲又朴素!芳龄刚刚十八岁。我每周上三次课;你想想看,乔!虽说一次课只有五块钱,我根本无所谓;等我再找到两三个学生,罗森斯托克先生的课程就能接续下去了。现在,抚平你眉头的愁容吧,亲爱的,我们来美美地享用一顿晚餐。”

“这个活计对你挺合适,黛莉,”乔一边说,一边拿了一柄切肉刀和一把斧子撬开青豆罐头,“可是我该如何是好?你觉得我有可能任你拼命挣钱,自己却在高雅的艺术殿堂里拈花惹草吗?我以本韦努托·切利尼[17]的骨头起誓,没门!我猜,我去卖报纸或者给马路铺石子还是可以的,怎么也能赚出一两美元回来。”

黛莉娅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脖子。

“乔,亲爱的,你真傻。你的学业千万不能耽搁。我并不是放弃了音乐去干别的事情。我教别人的时候自己也在学习。我和我的音乐时时刻刻不分离。十五美元过一周,我们就可以快活地不亚于百万富翁。离开玛吉斯特先生的念头想都不要想。”

“好吧,”乔一边说,一边伸手取过那只扇形的蓝色蔬菜盘。“不过逼得你去给人上课我可不开心。那不是艺术。只是你这样自我牺牲真是了不起,真窝心。”

“情之所钟就不吝于任何牺牲。”黛莉娅说。

“玛吉斯特夸我在公园里画的那张素描上的天空画得不错,”乔说,“丁克尔答应了,要把其中两张挂在他的橱窗里。要是刚好哪个人傻钱多的家伙瞧上了,兴许能卖掉一张。”

“肯定能卖出去,”黛莉娅甜甜地说,“此时此刻,还是让我们先来感激品克尼将军和这盘烤牛肉吧。”

之后的一周里,拉莱比夫妇每天早早地用饭。乔热衷于在中央公园里捕捉晨曦的光线效果,画到素描上,于是黛莉娅在七点钟就让他用过早餐,一番亲昵、嘉许和亲吻之后,让他整装出门。艺术真是个迷死人的女人。所以他回到家的时候,多半已是晚上七点钟了。

一周过去了,黛莉娅满怀自豪、浑身倦怠,她得意扬扬地掏出三张五块钱的钞票,扔在那间只有8×10英尺的公寓客厅正中那张8×10英寸的桌子上。

“有时候,”她有些厌倦地说,“克蕾门蒂娜真叫人没辙。我估摸着她根本没有充分地练习,我不得不翻过来倒过去地重复同样的话。而且她的装扮从来都是雪白一片,看多了好生单调。不过品克尼将军这个老人真是太可亲了!我盼着你能认识他,乔。他有时候会在我和克蕾门蒂娜弹钢琴的时候进屋来,站在那儿捋他那白色的山羊胡儿。知道吧,他是个鳏夫。‘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的进度如何啊?’他老是问问我们。”

“他家客厅的护壁板,乔,你可得去看看!还有那些俄国阿斯特拉罕省产的羊羔皮门帘。克蕾门蒂娜时不时地总要咳嗽两声。真希望她的体质比看起来强壮一点。噢,我真是越来越离不开她了,那姑娘温婉又有教养。品克尼将军的弟弟当初还做过驻玻利维亚的公使。”

这时候,乔脸上露出基督山伯爵一般的神采,掏出一张十元、一张五元、一张两元和一张一元的钞票放在黛莉娅挣来的钱旁边,每张柔软的纸币都是合法所得。

“那幅方尖碑的水彩画卖给了一个从皮奥瑞亚来的人。”他以坚不可摧的气势宣布说。

“别说笑话啦,”黛莉娅说,“怎么可能是从皮奥瑞亚[18]来的呢!”

“确实是那儿来的。你要是亲眼见到他就好了,黛莉。他身子发福了,脖子上围了一条羊毛围巾,嘴里还叼着刚毛牙签。他在丁克尔的橱窗里瞧见了那幅画,还以为是一架风车呢。不过这个人很有赌性,不由分说就掏钱买了。他另外还预订了另外一幅,是一幅拉克万纳城货运车站的油画,准备带回家去。再加上你的音乐课!啊,我估计艺术还有盼头。”

“真开心你能坚持下来,”黛莉娅由衷地说。“你一定会出人头地,亲爱的。三十三美元啊!以前我们何尝有过这么多钱可以用?今晚我们就吃牡蛎。”

“加上小牛里脊配香草,”乔说,“橄榄叉在哪儿?”

到了下一个周六的晚上,乔先到了家。他先把自己挣的十八美元展开摆在客厅的桌子上,又去洗手,他双手沾着好多仿佛黑色颜料之类的东西。

又过了半个小时,黛莉娅才到家,她的右手用纱布和绷带胡乱地包扎过,连形状都看不出来了。

“手怎么了?”乔如同往日一样问候了妻子之后,问道。黛莉娅大声笑起来,只是那笑声缺了几分欢悦。

“是克蕾门蒂娜弄的,”她解释说,“她上完课之后非要吃威尔士奶酪[19]。这姑娘真是古怪,下午五点钟居然想吃奶酪。将军也在场,你真该看看他当时就跑了出去拿烤盘,乔,仿佛家里没有人可以使唤似的。我知道克蕾门蒂娜体弱,又容易精神紧张。她浇奶酪的时候,不少都洒落出来,滚烫的,烫了我的手和手腕。痛得要命,乔。可爱的小姑娘非常抱歉!还有品克尼将军!乔,那老头儿简直神思不属了。他冲下楼去叫人,他们说那个人是烧锅炉的,或是负责地下室的,他叫人出门,到药房里去买点儿药油,还有包扎伤口的东西。现在已经不怎么疼了。”

“这是什么?”乔动作轻柔地握牵起那只手,拽了拽绷带下面的几缕白线,问道。

“这层纱布质地柔软,”黛莉娅说,“上面浸了药油。噢,乔,又卖出去一幅素描是吗?”桌子上的钱她已经看在了眼里。

“是吗?”乔说,“你去问问那个皮奥瑞亚来客就好。今天他取走了预订的那幅车站画像,他还不曾想好,不过他说还想要一幅公园风景画和一幅哈得逊河风情图。这烫伤是今天下午什么时候弄的,黛莉娅?”

“五点钟吧,我记得,”黛莉娅哀声切切地说,“熨斗,我是说奶酪,是那个时间前后离火的。你真该看到品克尼将军,乔,当时……”

“先来这边儿歇一会儿吧,黛莉,”乔说着,拉着妻子去沙发上,和她并肩坐下,伸展手臂搂住妻子的肩膀。

“这两周你其实都干了什么活儿,黛莉娅?”他问道。

她眼中满含爱恋与固执,不屈地坚持了一小会儿,喃喃地嘟囔着品克尼将军什么的;可是终究熬不住垂下了头,实话伴着泪水涌出来。

“我找不到学生,”她坦白了,“又不忍心由着你搁置自己的学业,因此在第二十四街那家大洗衣店里找了一份熨烫衬衣的活儿。我觉得自己编的品克尼将军和克蕾门蒂娜的故事编得挺圆满呢,是不是,乔?今天下午,洗衣店里有个姑娘把一柄滚烫的熨斗砸在了我手上,于是我回家路上就一边走一边编那个烘奶酪的故事。你不会生我的气吧,乔?而且若非我找到这份工作,或许你就没机会把画卖给那个皮奥瑞亚来客呢。”

“他不是从皮奥瑞亚来的。”乔缓缓地说。

“好了,他是哪里人都无所谓。你真有才,乔,吻我吧。另外,乔,你是如何起了疑心,知道我其实没有教克蕾门蒂娜学音乐的呢?”

“直到今晚我才起了疑心,”乔说,“原本就是今晚也不会起疑的,只不过下午的时候,是我把废布头和油从机器间送到楼上,给一个被熨斗烫伤了手的姑娘。这两周我一直在那家洗衣店烧火,供应发动机。”

“那么你并没有——”

“皮奥瑞亚来的买家,”乔说,“和品克尼将军一样,两个角色是同一种艺术形式的造物——不过你既不会把它称作绘画,也不会称之为音乐。”

至此,夫妻俩都笑了,乔开口说:“情之所钟就不吝于任何牺牲。”可是黛莉娅一把捂住他的嘴阻止他说下去。“不,”她说,“只说‘情之所钟’就够啦。”

二十年后

一位正在值勤的警官沿着街道往前巡视,那姿态很是打动人。这种打动人心的姿态纯粹是他习惯使然,而非作秀,因为得以一见的人寥寥无几。毕竟此时已经接近深夜十点钟了,寒风刺骨、雨意朦胧,街上几乎空无一人。

他一边走,一边推一推路边的门户;他手里拎着一根警棍,耍出的花样是千变万化、妙不可言;他那警觉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静谧的大道上;再加上那挺直的腰板、略宽的步伐,恰恰构成了一幅警官维护治安的图景。这一带还维持着早年的样子。你会时不时地看到一间雪茄店或者一家彻夜营业的快餐店还亮着灯,不过多数店面都早早关了门。

当这位警官来到某个街区的马路当中时,突然缓下了步伐。在一家黑了灯的五金店门口,有个男子斜倚着,嘴里叼着一支雪茄,但是没有点着。当警官向这人走去的时候,这人赶紧说话。

“我不是坏人,警官,”他向警官保证,“我在等一位朋友。我俩二十年前约好今天见面。听起来有点好笑,是吧?好吧,要是您想确定一下,我就跟您详细说说。约莫是二十年前,这家店的位置上是一家餐馆,店名叫乔·布拉迪大饭店。”

“五年前还在呢,”警官说道,“后来拆除了。”

待在门口的那个男子划了根火柴,点燃了雪茄。火柴的光亮映照出一张苍白的面孔,方下巴、眼神热烈,右眼眉附近有一块小小的白色的伤疤。他的丝巾扣镶嵌着一枚大钻石,镶工很古怪。

“整整二十年前的这天夜里,”那个男子说,“我和最要好的朋友杰米·威尔斯在乔·布拉迪大饭店共进晚餐。他可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和他一起在纽约长大的,就在这一带,两个人情如手足。那年我十八岁,杰米二十岁。第二天清晨我就要启程去西部谋生。要想扯着杰米离开纽约那是没门儿;他以为地球上就只有纽约这一个地方呢。哎,那天夜里我们俩约定:二十年后的同一日期、同一时间,无论境况如何、无论路途多远,我们俩都必须来这儿聚会。我们认为二十年里大家的命运应当都已经定型了,该赚的钱肯定也都赚出来了,无论是怎么发财的。”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警官言道,“要我看,两次见面之间的时间段还真是不短啊。分手以后,你就没有收到过你那位朋友的信吗?”

“哎哟,有啊。我们通过一段时间的信,”对方答道,“可是过了一两年就失去了音信。您瞧,西部能做的买卖可是不小。偏偏我又一直欢欢实实地东跑西颠。不过我知道,但凡杰米还活着,肯定会来这儿和我见面,因为在这世上他永远是我最真心、最靠得住的老朋友。我千里迢迢地赶回来,才能赶在今天夜里站在门前,但是只要老朋友露面,我的辛苦就算值了。”

这个等人的男子掏出一块漂亮的怀表,表盖上镶嵌着细小的钻石。

“九点五十七分了,”他郑重说道,“当初在饭店门口分别的时候是十点整。”

“你在西部混得不错,是吧?”警官问道。

“没得说!但愿杰米能混出我的一半身家。不过,他可是个老黄牛,好人哪。我必须跟那些聪明绝顶的人交手,才拗出自己这点身家。在纽约大家都得循规蹈矩,到了西部就得刀头舔血。”

警官转动着警棍,挪了两步。

“我得走了,但愿你的朋友能如期来到。到时间他还不来的话,你打算准点走吗?”

“要我说我不会,”对方答道,“我起码要再等他半个小时。但凡杰米还有一条命在,他肯定按时来。今天就这样吧,再见,警官。”

“晚安,先生。”警官一边说着,一边按照自己的路线走了下去,一路走还一路推推街边的门户。

这时清冷的细雨纷纷滑落,原本偶然才吹起的几股小风,此时也飕飕地刮了起来。经过那个地方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行路人都把大衣的领子高高竖起,双手揣在口袋里,愁眉不展、一声不吭地赶路。五金店的门里,那个千里迢迢赶回来、只为践行与少年时代的朋友之间的约定的男子抽着雪茄继续等着,他现在也没有把握了,甚至觉得自己有点荒谬可笑。

等了约莫二十分钟之后,一个身穿长大衣的高个子男人从对街匆匆赶过来,衣领高高地竖起来遮住了耳朵。他径直走到等人的男子面前。

“是你吗,鲍勃?”他迟疑地问道。

“你是杰米·威尔斯?”站在门口的男子大声地说。

“老天保佑!”刚走来的那个人高声叫起来,握住了男子的双手,“真是鲍勃,命里注定就是你。我早就知道,只要你一息尚存,我准能见到你。好啊,好啊,好啊!二十年真是不短的时间。鲍勃,旧饭馆没了;要是还在,我们俩还能在这家吃个晚饭该多好啊!西部待你怎么样,老伙计?”

“棒极了,要什么有什么。你的模样变化好大呀,杰米。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长得这么高,比我想象的高了两三英寸。”

“噢,过了二十岁我又长高了一点。”

“在纽约混得还行吗,杰米?”

“说好不好,说赖不赖。我在市政府一个部门上班。来吧,鲍勃,有个地方我很熟,咱们去好好叙叙旧。”

两条汉子挽着胳膊沿街走去。西部来客因为事业有成自我高涨,他开始大致介绍自己的发家史。对方缩在大衣里兴趣盎然地倾听着。

这条街转角的位置有一家药店,电灯还亮着,灯火通明。当两个人来到灯火阑珊处,不约而同地转头,端详了一下对方的面容。

西部来客突然间顿住脚步,把自己的胳膊退了出来。

“你不是杰米·威尔斯,”他厉声喝道,“二十年的时间虽然不短,但还不足以让一个罗马高鼻梁长成狮子鼻。”

“不过有时候二十年能把一条好汉变成一个坏蛋,”这位高个子说,“十分钟以前你就被捕了,‘滑不溜手’鲍勃。芝加哥警方认为你可能流窜到我们这一带,还给我们发电报说,想找你聊聊。安安静静跟我走吧,怎么样?那才是明智之举。好了,去警察局之前,有人要我把一张字条转交给你。你可以在窗户边看看。是巡警威尔斯写给你的。”

西部来客接过小纸片展开,刚开始看的时候他的手稳稳当当的,可是不等读完,他的手就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便条上写着:

鲍勃:

我依约准时到达了我们相约的地点。就在你划着火柴点燃雪茄烟的那一刻,我认出来,这张脸就是芝加哥警方正在通缉的人。无论如何,我也不忍心亲自出手,只得回去找了个便衣警官把你抓捕归案。

——杰米

阿卡迪亚的过客

百老汇大街上有家旅社居然逃脱了推销避暑佳选的商人的慧眼。它地处街巷深处,店面宽绰,凉意悠悠。客房采用了色泽黝黑、触手清凉的橡木来装帧。不必费劲巴拉地跑到阿迪朗达克山脉[20],就能享受到店家营造出的轻风缕缕、灌木青青的喜人感受。你完全可以由着制服上钉着黄铜纽扣的向导伺候着,要么登上宽阔的楼梯,要么乘坐直梯上楼,那安然喜悦的心情,攀登阿尔卑斯山的登山者这辈子也体会不到。后厨的大师傅为你烹调的美洲红点鲑,那味道比怀特山[21]的酒店整治的还要美味;而海鲜的味道就是老波因特康福特[22]的饭店也得啧啧称绝,妒忌得脸色发绿;尝过这家的缅因州鹿肉,就是狩猎监管员也无心再公事公办。

七月的曼哈顿有如荒漠,能在这片荒漠之间寻到这片绿洲的人屈指可数。在那一个月里,这家旅社里房客的人数缩水了,于是你就能看到所余的客人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光线朦胧、凉意怡人的奢华餐厅里,你瞧瞧我,我看看你,心底庆幸着。人与人之间隔着好多空桌位,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有如无人的荒原。

侍者的人数多得过分,他们时刻观察着,有如飘萍一般四处徘徊,但凡客人有所要求,不待人家开口就早早把东西送了上来。室内温度常年是四月天。天花板描绘着水粉画,仿佛夏日晴空中有一片轻柔的缕缕浮云飘过,所幸的是这样的云朵不会像天地间的云彩那样令人惋惜地销声匿迹。

百老汇大街上动听的喧哗声自远方传来,入了开心的客人的耳朵里,都化作静谧的轻歌,仿佛瀑布的水声在森林里回响。但凡有陌生的脚步声传来,客人们就赶紧侧耳倾听,唯恐不知餍足的寻游客发现自己寓居的这片乐土,进而侵占它,那些人总是没完没了地四处乱钻,恨不得把最幽深的洞穴都一探到底。就这样,人数不多的几位内行在这个火热的季节入住这家客流锐减的旅社,享用着这片艺术和技术集于一体、奉献给他们的水色山光。

今年七月,旅社里来了一位女士,递给接待员的名片上写的是海洛薇丝·达西·博蒙女士,要他给自己登记入住。

在忘忧果旅社[23],博蒙女士这位客人受到大家的爱戴。她气质娴雅,温婉优美的风度令人如沐春风,于是旅社上下人等无不心甘情愿地为她服务。她按铃的时候,旅社的杂役纷纷抢上前去听她吩咐,视之为荣耀;若非事涉产权的问题,职员们早就把这家旅社连同旅社里的东西全都写进转让合同;其他旅客则认为她的娇美得天独厚、臻至化境,这样的婉约美好将旅社的环境装点成了人间桃源。

这位超凡脱俗的客人鲜少出门。她的生活习性符合寓居在忘忧果旅社的眼光挑剔的老主顾们的惯例。若要体验旅店里怡人的情趣,必先舍弃城市生活,就仿佛这座城市远在千里之遥[24]。趁夜去左近的屋顶花园稍作冶游并无不可;但是灼热的白日里她一向裹足于忘忧果旅社里,享受着这座荫翳遮蔽下的城堡,有如一条鲑鱼在心爱的池塘那一汪的清碧中泰然自若地停留。

博蒙女士是孤身一个人住在忘忧果旅社里,可是那份尊贵却有如女王一般,而女王之所以孤零零的是因为地位超然。女士十点钟用早膳,她清雅而甜美、闲逸而纤弱,宛若薄暮冥冥中一朵茉莉花释放出柔和的光芒。

然而晚餐时,这位女士方才展露出绝代的风华。她那身礼服美如仙袍,宛若山间峡谷里倾泻而出的无形瀑布,水面薄雾蒙蒙,仅以礼服这一个词真是难以尽书其美。礼服的前片装饰的蕾丝花边上永远缀着浅红色的玫瑰。这样一身礼服,侍者领班看到眼里必定会礼敬有加,跑到门口相迎。若是你看到眼里,会想起巴黎,又或者会想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伯爵女士,没说的你必定要想起凡尔赛,想起西洋长剑,还有费斯克女士以及红与黑纸牌游戏。在忘忧果旅社风闻这位女士是一位世界公民,一双纤纤素手在国与国之间牵线搭桥,给俄罗斯帮忙,这话怎么来的已经无从考据。而这位踏遍全球最通畅的道路的世界女公民敏锐地认可了忘忧果旅社优雅有致的周边环境,认为在美国,唯有这里真是仲夏时节稍作逗留的宁静港湾。

就在博蒙女士入住旅社后的第三天,一青年男子走进门来,登记入住。要照常规的顺序来评点他的方方面面,得说他衣着简朴不张扬,相貌好看但不出众,表情泰然自若,果然是经历复杂的人。他告诉登记人员要在这里驻留三四天的时间,又问及欧洲轮船的航班讯息,最后心满意足地投入到这家举世无双的旅社那令人乐不思蜀的静谧之中,出门在外的人在自己最满意的酒家里就是这种情绪。

这位青年男子名叫哈罗德·法林顿,我们权且不去质疑他登记的名字是否属实。他润物细无声地融入了忘忧果旅社的生活,仿佛汇入了一潭绝世而独立的静水,却不曾惊起丝毫漪涟,其他到这里寻求栖息的客人并没有被惊到。他在忘忧果旅社用餐,吃得当真是乐而忘忧,完全被这里的宁和平静所安抚,和其他幸运的海员们一样安静了下来。他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桌位,也有了为自己服务的侍者,于是忧虑也油然而生,唯恐那些让百老汇大街热火朝天、气喘吁吁地跑来想寻求一个栖息地的人,会扑上来毁掉这个近在咫尺却大隐于世的安乐窝。

哈罗德·法林顿入住之后的第二天,博蒙女士用过晚饭,步出餐厅时手中的绢帕落在了地上。法林顿先生捡起来还给她,但是并没有过分地献殷勤、攀交情。

或许这两位眼光好、在忘忧果旅社入住的客人之间原本就有莫名的同病相怜;也许是因为两人都好运爆棚,发现这家位于百老汇大街的旅店里居然是一处顶级的避暑胜地,所以两人彼此吸引。于是两人彬彬有礼地遣词造句,试探着超出礼节性的交谈。而且二者仿佛都沉浸在一处实至名归的度假胜地才拥有的方便交谈的气氛之中,熟稔的情愫就仿佛魔法师手中的奇幻植物一样,在这里萌生、滋长、开花、结果。不多时之后,两人就站在了走廊尽处的阳台上,开始抛绣球一样地交谈。

“那些了无新意的度假地真是让人厌倦,”博蒙女士说道,面上浮现出一丝甜润的微笑,“乘飞机跑到山上或者海滨躲避喧嚣和尘埃能有什么用?反正搅出喧嚣和尘埃的人都跟在我们身后呢。”

“即便在海上,”法林顿怨念地说道,“也躲不开那些俗物。哪怕是最尊贵专享的蒸汽轮船也跟一艘渡轮没有什么两样。老天帮帮我吧,但愿避暑的人觉得这座忘忧果旅社到百老汇大街的距离比去千岛群岛或者麦基诺岛还要遥远。”

“无论如何,但愿这方秘境在一个星期内能够安然无恙,”女士含着笑意叹息道,“若是这些人从天而降,来到这座贴心的忘忧果旅社,天知道我还能去哪儿。就我所知,盛夏里如此悦人心意的地方唯有一处,就是乌拉尔山上波林斯基伯爵的城堡。”

“听说巴登-巴登[25]和戛纳[26]在这个季节几乎见不到人影。”法林顿说道,“这些老旧的度假地一年不如一年。恐怕很多人都跟我们一样在寻觅为多数人忽略的安静角落呢。”

“只盼着这样可心的休假还能再享用三天。”博蒙女士说,“星期一锡德里克号就要出发了。”

哈罗德·法林顿的眸光中透露出惋惜的情绪。“星期一我也得走了,”他说,“只是去的不是国外。”

博蒙女士只用一边肩膀耸动了一下,动作洋气十足。

“虽说这里令人陶醉,可总不能一辈子住在这儿。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城堡里就在筹备着等我回去。那些反正都得筹办的家庭聚会——真烦人!不过,在忘忧果旅社度过的这一个星期我一定终生难忘。”

“我也是,”法林顿沉声说道,“而且我永远不会原谅锡德里克号。”

三天后恰逢星期日,当天晚上,两人又来到这个阳台上,在一张小桌子旁边落座。侍者小心翼翼地送上刨冰和两小杯干红。

博蒙女士身着一套华美的晚礼服,每晚用餐的时候她都要穿上这套礼服。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手边的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手包。吃完自己那份刨冰之后,打开手包,取出一张一元的钞票。

“法林顿先生,”她面带笑意说道,这样的笑容曾经赢得了忘忧果旅社全体人员的欢心,“有件事我想跟你说说。明天早餐前我就走了,因为得回去上班了。我在凯希超级大卖场卖针织品,我的假期到明天上午八点钟结束。这张一元钱的纸币是我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最后一点钱,要等到下星期六我才能领到八元的周薪。你是位真正的绅士,待我一直不错,所以临行之前我想明说了。我节衣缩食,攒了一年工资才省出这个假期的挑费。我渴望像一位贵妇一样地挥霍,哪怕就一星期也好。我渴望在清晨不必天天七点钟就强支撑着爬起来,而是愿意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我渴望着像富贵中人一样过日子事事都求最好,有人桌边听吩咐,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就按铃传唤。如今这事已然经历过了,这辈子梦寐以求的最幸福的日子已经体验过了。我就要回去上班,窝在我那间位于走廊尽头狭小的隔间里度日,可是心里的满足感就是一年也消减不了。这事我得跟你说清,法林顿先生,因为我——我觉得你对我好像多少有几分好感,而我——我喜欢你。可是,哦,我无可奈何只好一直把你蒙在鼓里,到今天才一吐为快,因为这一切对我来说简直是神话故事一般。于是我和你聊欧洲,把书上读来的事都和你谈,让你觉得我这个女人非同凡响。”

“我穿的这套裙子——是我唯一的合穿的衣服——是在奥多德·莱温斯基公司分期付款买的。”

“裙子的价格是七十五美元,是按照我的体形量体裁剪而成。首期花了十元,分期付款每周一元,付清为止。这些话就是我要告诉您的,法林顿先生。另外,我并非博蒙女士,我名叫玛米·西维特,谢谢您注意到我。这一元钱是我明天付裙子钱用的。我想我该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听着忘忧果旅社里可爱至极的房客絮絮讲来,哈罗德·法林顿面上没有动声色。待她打住了话语,才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支票簿似的小本子。他用一根铅笔头儿在一张空白表格填写了几笔,又将那一页扯下来,转手递给身边这位女士,然后收起那张一元纸币。

“明天早晨我也得回去上班了,”他说,“要不从此时此刻就开始工作也不错。那张纸是收到一元分期付款的收据。我在奥多德·莱温斯基公司担任收款员,已经三年了。我们俩在度假问题上居然不谋而合,多有趣,是不是?我一直盼着能在豪华旅社里住上一住,于是把百分之二十的收入都存起来,然后就来住了。我说,玛米,星期六一起坐船夜游科尼岛——你看如何?”

这位假扮的海洛薇丝·达西·博蒙女士的俏脸瑶光曳曳。

“噢,说好了我一定去,法林顿先生。大卖场每逢星期六十二点钟打烊。虽说我们俩已经在这么豪华的地方待了一周的时间,去科尼岛玩玩肯定也很不错。”

七月盛夏时节的夜晚,阳台下面那座城市在闷热中发出轰轰、嗡嗡的抱怨声。而忘忧果旅社之内温凉怡人的树荫说了算,热心肠的侍者在矮窗附近单腿站着,只待这位女士和她身畔的人略略点头示意,立时就能赶上前去侍候。

两人来到电梯门口,法林顿就要离开了,而博蒙女士也是最后一次上楼。还没走进那个悄无声息的笼子,他却说:“忘了‘哈罗德·法林顿’这个名字好吗?——我叫麦克曼努斯——詹姆斯·麦克曼努斯。有人叫我杰米。”

“晚安,杰米。”女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