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世界欧美短篇小说之王系列(套装共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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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西部的心

美国西部在地理定义上包括加利福尼亚、俄勒冈、内华达等十一个州,西部的意象往往是广袤的草场、纵马驰骋的红番与牛仔、套马索和匕首、打群架、热辣辣的酒、直白冲人的骂骂咧咧,真汉子的气息浓重而张扬。作者显然是热爱西部的,它几乎成为城市主题的对立面,所幸者,欧·亨利不肯从俗,他笔下的西部没有被模式化。

《索利托牧场的许革亚》旧译多作《索利托牧场卫生学》,也不算错。译者认为欧美作品中无处不皴染着欧洲两个文明源流的痕迹——古希腊、古罗马神话和犹太教、基督教文明,因此许革亚的神话元素是不能忽视的。她是神话中的健康女神,而女神的形象往往更多代表着爱、包容和原谅。这篇故事的主体情节恰好是治愈一个垂危病人,所以译者认为译为《索利托牧场的许革亚》更契合小说内涵中隐含的文化因素和暗示,篇名有如伏线千里,和故事的末尾遥相映照。

文中力挽狂澜的良药是土地,当然还有把他带回牧场的牧场主雷德勒。后者的博爱是西部故事的典型代表,但作者又增加了一个要素,就是自然的治愈力。土地是古代西方哲学中四大要素(地、火、水、风)之一,因此也是自然的代表。当人类死亡时要埋葬于土地之中,中西方文明中都有这样的理解,埋葬意味着回归和重生的开始。因此当城市生活的纷繁压力与恶疾将麦圭尔击倒后,大自然和西部人的博爱又赋予他新生,而且他的战斗力依旧,这是他的生命力的象征,也是作为职业人才的骄傲的基点。

《红发酋长的赎金》更像是一个闹剧,两个绑架勒索的恶贼不得不倒贴孩子的父亲才能脱身。其间双方的斗智斗勇充分说明了孩子的战斗力,一个憧憬着成为印第安勇士的孩子满怀都是战争梦想,试想那过路的临时绑匪怎么能斗得过他。所有的男孩子都对战斗、刀剑、火器、骑射怀有梦想,或许这也是作者的内心冲动。所以可否这样理解,被绑架的男孩子代表了西部的活力,他宁可在山间与绑匪游戏,也不愿意回到城镇里做乖孩子,这种叛逆性恰恰隐喻着美国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说,作者对西部生活怀有无限的向往。而且作者在景物描写的瞬间也会透露出对宁静的田园的渴望,“视线所及之处只有平和静好的山山水水,其间只有一个人驾着一匹青骡在耕田。”

《公主与美洲狮》绝不能简单地解读为青葱小伙儿找碴儿搭讪姑娘的故事。再读一遍题目,是不是有《美女与野兽》的既视感?力与柔、爱与征服的矛盾并存,是西部故事的另一种范式。作者的设计充满了戏谑,美洲狮成了道具,一出镜就被一枪撂倒,所谓力和征服几乎瞬间土崩瓦解,而柔美有爱的代表人物玥瑟珐·奥唐奈则不仅是征服了美洲狮的女汉子,还是窥破了春心萌动的小伙子瑞普利·吉文斯的谎言的女智者,于是成为有勇有谋的西部女青年代表。反观城市为背景的故事里,女性形象大多柔弱、贫困,对爱情忠贞但缺乏应对谋略,因此美丽的西部女神更能赢得读者的敬佩和喜爱。

公主与美洲狮

故事里必然少不了国王和王后这两个角色。这段故事里的国王是个吓人的老头子,腰里别着几支手枪,个个配六发子弹,靴子上还带着马刺。他一声大吼声震八荒,草原上的响尾蛇听到了也会哧溜躲进刺梨树下的蛇洞。在他还没有建立王室以前,人家把他称作“说悄悄话的本恩”。待到他富有五万英亩的疆土、牛头攒动无法计数的时候,人家便改口尊称他为“万牛之王”奥唐奈。

王后出身于拉雷多[111]城,是位墨西哥姑娘。她性情温存,是个科罗拉多-克拉罗雪茄型[112]的好妻子,她甚至成功地说服了本恩,要他在室内的时候务必调整一下音量,免得把碟子都震碎。本恩即将称王还没有当上的时候,她还坐在埃斯匹诺萨牧场的回廊上编织草垫。到后来,财富纷至沓来、简直让人头疼,连软垫椅子和大圆桌都要用马车从圣安东尼运来的时候,她只好垂下头颅,披着那一头润泽的乌发,和达娜厄[113]共命运了。

在此先行介绍了国王和王后是为了免得冒犯君主的龙威。其实这段故事中并没有他们的戏份儿;我们的故事兴许可以起名叫作“公主、开心思想和一团糟的狮子大事记”。

玥瑟珐·奥唐奈[114]是父母生育的孩子中硕果仅存的一个,是位公主。她性情温婉、肤色黝黑,富于亚热带风情,这都是从母亲那里继承的美好。她胆略过人、见多识广、具有驭下之能,这都是从父王本恩·奥唐奈那儿获得的本领。如此一个才貌双全的佳人真是值得人家千山万水地来见识见识。在一根绳子末端摇摇晃晃地吊上一个西红柿罐头,而后玥瑟珐纵马射击,六发子弹中总能击中五发。她跟自己养的一只白色小猫一玩儿就是几个小时,给它穿上各式各样可笑的衣服。一千五百四十五头两岁的小牛不宰杀的话,每头价值八块五毛钱,总共可以卖多少钱,这种小题她转转脑筋就能报出数来,用铅笔来算的话还笑死她了。埃斯匹诺萨牧场的占地面积约莫四十英里长、三十英里宽——不过这片土地大多是租来的。玥瑟珐早已策马踏遍了牧场的每一分土地。牧场里能瞧见她的牛仔个个都认识她,人人都效忠她。瑞普利·吉文斯是埃斯匹诺萨牧场里一个牛仔队的头目,对她一见钟情,打定主意要同皇室联姻。这算不算冒昧呢?还真说不上。那时候,纽埃西斯河畔[115]的汉子就是真汉子。再说回来,万牛之王的名号终归说不上代表着王室血统。通常而言,头戴这么一顶冠冕顶多说明此人在偷牛方面手段非凡。

这一天,瑞普利·吉文斯策马直奔双榆牧场而去,有一群牛犊子不见了,他得去探听一番。往回转的时候已然不早了,于是堪堪行至纽埃西斯河的白马渡口,已经是夕阳西下。渡口距离他自己的营帐十六英里之遥,而距离埃斯匹诺萨牧场也有十二英里之远。吉文斯疲乏之际,决定权且在渡口过一宿。

河床上有一洼水,水质清冽。河道两岸上巨木森森,树下则满是灌木。距离水洼五十码之外是一片草地,满是藤蔓卷曲的豆科植物——于是座下马匹的晚饭有了着落,他本人的卧榻也有了着落。吉文斯把马拴在树上,展开鞍毯,去去湿气。他背靠着大树坐了下来,卷了一支纸烟。沿河的那片密林中突如其来地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怒吼。系着缰绳的小马惊跳了起来,喷着响鼻,透露出内心的恐惧。吉文斯“噗”地吞吐着香烟,信手从草地上把枪套皮带拿了过来,转了转子弹缸试试。一条大雀鳝腾起身跃入水洼,溅起好大一声水响。一只棕色的小兔子蹦蹦跳跳地绕过一丛猫爪草,胡子抽搐着蹲坐下来,滑稽地瞅着吉文斯。小马接着吃草。

当一头墨西哥狮子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来到干涸的沟壑旁边唱起女高音,适当提防一点还是应该的。那一曲的内涵只怕是在说:嫩牛肥羊,难得一见;欲求血肉,与君亲近。

一瓶水果罐头只余一个空罐子摊在草丛里,是当初有过路的人扔在那儿的。吉文斯一眼就看到了它,不禁惬意地“嗯”了一声。他的外套就绑在马鞍的后面,口袋里装着一两把碎咖啡豆。黑咖啡加香烟!在牧场里谋生的人有了这两样东西,还图什么呢?

不出两分钟,他就生起一小堆火,火苗清清楚楚地燎着了。他拿着罐头瓶朝水洼走去。走到离水洼不足十五码的距离时,他发现自己的左边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有一匹配了横坐女鞍的小马在啃草,缰绳低垂下来。而四肢着地趴在水洼边、这时爬起身来的正是玥瑟珐·奥唐奈。她刚才喝了水,这时正在拂拭掌心的泥沙。吉文斯还看到在姑娘的右边十码远的荆棘丛中,蜷伏着一头墨西哥狮子,它的身形掩映在荆棘丛里。琥珀色的狮目中闪耀着饥渴的光芒,从双眼到尾巴尖总共六英尺,此时那尾巴尖笔直地伸展着,好像猎狗在捕猎之前一样。它后半截身子一颠一颠地,那是猫科动物在起跳前的准备动作。

吉文斯的反应已经是竭尽了所能。他的六弹手枪远在三十五码之外的草地上。于是他高声断喝,一个箭步跳到狮子和公主之间。

这场“摇滚舞会”——事后吉文斯是这么说的——转瞬间就结束了,现场有点混乱。就在他冲到对阵的战线上时,却见空中划过一道模糊的身影,耳际隐约听到“当当”两响。紧接着,一百多磅重的墨西哥狮子“扑通”一声砸到他头顶上,把他猛地砸倒在地。他还记得自己大声叫了起来:“让我起来,赶紧的——你敢使诈!”喊完了才像一条蠕虫似的从狮子的身下扭动着出来,烂草泥土塞了一嘴,脑后还鼓着一个大包,那是倒在一棵水榆树根上的时候磕出来的。然而狮子趴在地上纹丝不动。吉文斯满腹的委屈,怀疑狮子违反了规则,于是对狮子晃了晃拳头,吼着:“我跟你再来二十回合——”说完他就晃过神来。

玥瑟珐还站在自己来时的路上没有动,平心静气地给自己那把镶银把柄的三八口径手枪填充子弹。刚才开的这一枪根本没有难度。一颗狮子脑袋跟绳子上晃悠着的西红柿罐头相比,更容易瞄准。她那朱唇和黑眸之间含着一丝戏弄的、令人恼火的笑意。这位险些救了美的英雄只觉得这番挫败好比一团烈火简直要把自己的灵魂都烧成灰了。今天原本是他的良机,梦寐以求的良机啊;怎知把握他命运的居然是万事挑剔的莫摩斯[116],而不是爱神丘比特。而丛林里的森林之神萨蒂尔[117]肯定在捧着肚子、无声地狂笑。刚才这一幕简直跟杂耍一样——应当说是吉文斯阁下伙同一头放荡可笑、脑满肠肥的狮子演了一出闹剧。

“是你吗,吉文斯先生?”玥瑟珐说,声音如低吟浅唱,甜腻而做作,“你的那一声大吼险些害得我打偏。摔了这么一下是不是伤着脑袋了?”

“哦,没事,”吉文斯心平气静地说,“没怎么着。”他含羞忍辱地弯下腰,从狮子胸膛下面把自己那顶斯特森帽子揪了出来,这可是他最拿得出手的一顶帽子了,而今却被压得又扁又皱,简直富于喜剧效果。紧接着,他跪倒在地,轻手轻脚地抚摩着已经丢了性命的狮子那颗头颅,狮子嘴巴大张着,吓死个人。

“可怜的老比尔!”他痛心地号哭起来。

“怎么了?”玥瑟珐声音尖厉地问道。

“不消说,您原本也不知情,玥瑟珐小姐,”吉文斯说,脸上扮出一副尽量克制住伤悲、宽宏大量的样子,“这事也怪不着您。我原本想救它一命,却还是没能及时说清原委。”

“救谁一命?”

“怎么说呢,就是比尔呗。这一整天我都在找它。要明白,这两年我们营地一直养着它。可怜的老家伙,哪怕是白尾灰兔它都不曾伤过。要是营地里的小伙子们听说了这个噩耗,肯定心都碎了。不过您肯定是没法分辨出来,比尔其实就想跟您闹着玩儿。”

玥瑟珐那黝黑的双眸如灼烧的火焰一般炙烤着他。瑞普利·吉文斯还是成功地挺住了这烈火的考验。他挺立在那里,愁肠百转地揉乱了自己那一头黄褐色卷发。他的眼神里满是悔恨,可又不是一丁点责怪的意味都没有。起伏平滑的五官定格成一副理直气壮的哀怨表情。玥瑟珐心下惴惴起来。

“既是你们的宠物,它跑到这儿来干吗?”她问起来,还想最后挣扎一番,“白马渡口周围哪来的营地。”

“这个赖皮鬼昨天蹿出营地了。”吉文斯胸有成竹地说,“它居然没有被丛林狼吓坏还真是不可思议。您瞧,在我们营地里管马的吉姆·韦伯斯特上礼拜找来一头小猎狗放在营地里。有了这只小狗,比尔的日子就不妙了——小狗曾经接连好几个钟头紧追着比尔,咬它的后腿。每晚入夜的时候,该睡觉了,比尔就得钻进一个小伙子的毯子里,免得小狗找到它。要我猜,它肯定是无可奈何了,否则哪里会逃跑呢。以前它要是瞧不见我们的营帐就胆战心惊的。”

玥瑟珐瞅了瞅那头猛兽的尸身。吉文斯轻柔地拍了拍狮子的一只狰狞的爪子,这只爪子要是挥出去,只一掌就能宰了一头小牛犊。姑娘的脸色本是深橄榄色的,此时也浮起了红晕,慢慢荡漾开来。这是否意味着这位名副其实的猎人居然撂倒了让自己不光彩的猎物时,心中羞愧呢?她的眼神愈发柔和了,眼帘也低垂下来,之前眼中那些明晃晃的讥讽神色一扫而空。

“真是对不住,”她低声下气地说,“可是它块头好大,一蹦老高,所以——”

“可怜的老比尔肚子饿啦,”吉文斯赶紧替逝者辩护说,“在我们的营地里,给它喂食的时候总是要它蹦一蹦。为了吃上一块肉,它还肯躺在地下打滚呢。它见到您的时候肯定是以为能从您这儿求点吃的东西呢。”

蓦然间,玥瑟珐大瞪起双眼。

“刚才我险些伤到你!”她喊出了声,“你刚才跑到了我和狮子之间。你居然肯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宠物的性命!你的心眼儿真好,吉文斯先生。善待动物的男人我喜欢。”

此话不虚;如今她凝视的双眸中甚至染上了深情。总之,一段虎头蛇尾的救美故事最终出现了英雄形象。只看吉文斯的表情,就准保能让他在“保护动物协会”里占据一个高管的职位。

“我无时无刻都热爱着动物们,”他说,“马呀,狗呀,墨西哥狮子呀,牛呀,鳄鱼呀——”

“我不喜欢鳄鱼,”玥瑟珐立即提出了不同意见,“那玩意儿满身泥汤,仿佛在你身上爬似的膈应人!”

“我说过鳄鱼吗?”吉文斯说,“我想说的准是羚羊。”

玥瑟珐良心不安,于是只得再谋划补救的措施。她伸出一只手以求悔过,双眸之中泪珠儿闪闪欲坠不坠。

“求您宽恕我吧,吉文斯先生,行不行?要知道,我不过是个小丫头,最初的时候我吓坏了。比尔被我打死了,真是非常、非常对不住您。我心里有多么愧疚,您是不知道。要是早知道事情是这样,我无论如何不会下毒手的。”

吉文斯接住姑娘的手,握了好一会儿,他本性宽容,借这段时间好歹压抑住因为失去老比尔而萌生的悲哀。很显然,他终归是原谅了玥瑟珐。

“这事千万别再提了,玥瑟珐小姐。无论哪个年轻姑娘见了比尔的相貌举动都难免恐惧。我会向弟兄们好好解释的。”

“您真的不恨我吗?”玥瑟珐心动神摇地又近前了一点。她的眼神漾着甜意——噢,有甜蜜,有求肯,还有几分优雅的忏悔,“要是有人害死我的小猫咪,我肯定恨他入骨。可是您居然冒着被射杀的危险出手救它,真是勇敢善良!能做到这一步的人真是凤毛麟角!”终于扳回一局!闹剧也摇身一变成了正剧!好样的,瑞普利·吉文斯!

此时已经日渐黄昏。哪能让玥瑟珐小姐孤身一个人骑马回牧场。虽说吉文斯的马匹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吉文斯还是重新整顿了鞍韂,陪她一同回去。公主和这位善待动物的男士肩并着肩在柔软的草地上飞驰而过。草原上浓郁的沃土气息伴着甜润的细腻花香环绕在他们俩的周围。远处小山之巅有丛林狼在嗥叫!不用怕。可是——

玥瑟珐贴紧了几步,伸出一只小手仿佛在摸索什么东西。吉文斯伸出自己的手一把抓住。两匹小马步履协调地走着。两只手没有松开,其中一只手的主人解释说:

“我从来不曾怕过什么事,可是想想看!倘若碰上一头真正的野生狮子该有多么可怕!可怜的比尔!我真开心您能陪我回来!”

奥唐奈此时正坐在农场的回廊上。

“你好,瑞普!”他大声喊道——“是你吗?”

“他陪我来的。”玥瑟珐说,“我找不见路,天又晚了。”

“多谢你。”万牛之王喊道,“别走了,瑞普,明天一早再回营地吧。”

不过吉文斯没应下,还是要赶回营地去。破晓的时候有一批阉过的小公牛要上路。他道了晚安,骑着马离开了。

过了一个钟头,灯都熄了之后,玥瑟珐穿着睡衣走到卧室的门口,对着隔了一条砖石过道、对面房间里的万牛之王说:“说起来,老爹,你认得那头绰号叫‘豁耳朵魔头’的墨西哥老狮子吗?——马丁先生手下的牧羊人冈萨勒斯,还有萨拉多牧场五十来头小牛都毁在它手里。嘿,今天下午在白马渡口我把它给撂倒了。它扑过来的那一刻,我用三八口径手枪给它的脑袋上敲了两颗子弹。它的左耳朵被老冈萨勒斯用砍刀削去一片,所以我一看到就认识。就是你自己动手也未必打得这么准,爸爸。”

“你真牛!”在黑漆漆的寝宫里,“说悄悄话的本恩”那雷鸣般的大嗓门响了起来。

红发酋长的赎金

这个主意好似不错:不过,还是等我把话说完。比尔·德利斯库和我,我们俩一路向南走,堪堪走到亚拉巴马州的时候,这个绑架的主意砸中了我们俩。要照比尔后来的说法,这是“瞬间中了邪”,不过那是时过境迁之后我们才明白的。

那个地方一马平川,简直平得像一张烤饼,有一座小镇,当然,名字偏偏叫高峰镇。镇上住的都是些跟聚在五朔节花柱[118]周围舞蹈的那些人一样纯良而满足的农民。

我和比尔的全部资产加起来才六百大洋,要想在伊利诺伊州西部赢得一块地皮,怎么也得再添两千块钱。我俩坐在旅馆门口的台阶上讨论这件事。我们说到在这种城乡交界的地方,各家各户都特别疼爱子女,再加上别的一些缘故,那么在这里绑架的计划比较容易得手,强似那种在报社关注的半径之内的地方,但凡出了这种状况报社就派记者穿着便服把事情炒作得沸反盈天。我们知道高峰镇顶多派几个巡警追捕,也许再加上几条懒洋洋的警犬,而后在《农民预算周报》上登上一两篇骂骂咧咧的文章。所以说,这个主意当真不错。

我们俩选中了镇上的杰出人士艾本尼泽·多塞特的独生子,准备下手。孩子的爹地位高、出手紧,他经营着抵押贷款的业务,可是路上碰到捐款箱从来不回头,跟取消抵押品赎回权的时候一样态度严谨、一丝不苟。那个小男孩十岁了,脸上长着微微凸起的雀斑,头发的色泽就跟你在赶火车的时候在报摊上买的杂志封面一个颜色。照我和比尔算来,两千块钱的赎金在艾本尼泽那里也就跟一文钱似的。不过,还是等我把话说完。

距离高峰镇大约两英里的地方有座小山,山上覆满郁郁葱葱的雪松。山后有个山洞,我们把给养都存在那里。

有一天在日落之后,我们俩赶着一辆轻便马车从老多塞特家门前过。却见那个孩子正在街上朝对面人家的栅栏上的一只小猫扔石子。

“嘿,小伙子!”比尔说道,“想不想坐上车吃着糖果兜兜风?”

那孩子一颗石子准准地击中了比尔的眼睛。

“你家老头子得为此多掏五百块钱才行。”比尔一边说,一边跨过车轮下了车。

那孩子好比一头中量级的棕熊一样和我们扭打起来;不过,终究还是被我们逮住丢进马车的底座,驾车带走了。我们把他带到山洞,我把马拴在雪松树林里。夜幕降临以后,我又赶着马车跑到三英里以外的一个小村庄,马车是从那里租来的,而后徒步走回了小山。

比尔正在往脸上的抓伤和擦伤上面贴膏药。洞口那块大石头的后面已经点了一堆火,那孩子正盯着一壶煮开的咖啡,他的红头发上还插了两根秃鹰尾巴上的羽毛。我一走进来,他就用一根木棍指着我,说:“哈哈!该死的白脸贼[119],居然胆敢闯进平原杀神红发酋长的营寨?”

“现在他不闹了,”比尔一边说着,一边卷起裤腿检查皮肤上的擦伤,“我们在玩印第安人的游戏。我们把水牛比尔的表演弄得好像是在市政大厅摆了个巴勒斯坦神灯[120]展。我扮演猎人老汉克,是红发酋长的俘虏,破晓的时候他要砍了我的脑袋。杰罗尼莫[121]在上!那小子可是个硬茬子。”

没错,先生,那小子好像这辈子也没有这么乐过。跑到山洞里露营的乐趣让他把自己其实才是肉票的事忘了个干净。他还马上给我起了个绰号叫蛇眼密探,还号称只等他的勇士们打完仗回来,就把我绑在火刑柱上在太阳升起的时候烧死我。

然后,我们几个用了晚餐,培根、面包、肉汁填满他的嘴之后,他又开口了。他发表了一番席间演说,内容大概是这样:

“我挺喜欢这个游戏的。以前我从来没有在外边野营过,不过我以前养过一只鼠貂,上回过生日的时候我就满九岁了。我痛恨上学校。吉米·塔尔博特的姨妈家那些花点母鸡下的蛋让老鼠吃了十六个。这片树林里有没有真正的印第安人啊?我还要肉汁。是不是树动了才刮起了风?我们家有五只小狗崽。你的鼻子为什么这么红,汉克?我爸爸钱巨多。星星是热乎乎的吗?礼拜六的时候我把艾德·沃克打败了两回。我不喜欢女生。没有绳子你逮不着癞蛤蟆。公牛也会叫吗?橘子为什么是圆的?山洞里有床没有,能让我睡觉?阿莫斯·莫里长了六个脚趾头。鹦鹉会说话,可是猴子跟鱼就都不会。多少加多少等于十二?”

每隔几分钟,他都会想起自己其实是一个讨厌的红发酋长,于是捡起那根木棍做的来复枪,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到洞口观望,抻长了脖子看有没有可恶的白脸贼派来的尖兵。他时不时“呵呵”地呐喊着,猎人老汉克每每听到这叫声就是一哆嗦。那小子从最开始就让比尔吓破了胆。

“红发酋长,”我对那孩子说,“愿意回家吗?”

“嗷,回家干什么?”他说,“家里一点意思都没有。我痛恨上学校。我愿意野外露营。你不是想要把我送回家吧,蛇眼,是吗?”

“目前不会,”我说,“我们要在这个山洞里住一阵子。”

“好吧!”他说,“那就好。这辈子我还从来没有玩得这么开心呢。”

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大家都睡觉了。我们展开几条宽大的毯子和被子,让红发酋长睡在我俩之间。我们用不着担心他会逃走。之后三个钟头里,我俩谁也没睡着,但凡树枝嘎啦一声脆响或者有树叶婆娑声起,这小家伙就想象着是有歹徒团伙偷偷来犯,必定要跳起身抄起来复枪,在我和比尔的耳边尖叫:“嘘!伙计。”到后来,我好不容易才睡着,梦里却见自己被人绑架,还被一个心狠手辣的红头发海盗捆在一棵树上。

天际刚刚破晓,我就被比尔发出的一连串恐怖的尖叫惊醒了。那叫声既不是嘶吼,也不是咆哮,既不是呼喝,也不是呐喊,更不是聒噪的声音,全然不是你料想之中男人的发音器官能发出的任何声音——简直就是女人在见了鬼或者菜青虫的时候才会发出、丢人现眼的尖叫,让人听了又惶恐又难堪。天刚亮就听见这么一个膘肥体壮的大男人没命地尖叫真是倒霉。

我爬起来想看看他们在闹哪样。却见红发酋长骑坐在比尔的胸口上,一只手薅住了比尔的头发,另一只手还拎着我们用来切熏肉的快刀,这时正好生辛苦地琢磨着怎么才能执行昨夜判决的刑罚,把比尔的头皮剥下来。

我从小家伙手里夺过刀子,逼着他重新躺下。可是从那一刻开始,比尔简直吓破了胆。他在自己的铺位那一侧躺了下来,可是但凡那孩子跟我们躺在一起,他就再也没有合上眼。我打了个小盹儿,不过将要日出的时候,我回想起红发酋长说过要在日出时把我烧死在火刑柱上。我没觉得紧张,也无所畏惧,不过还是坐了起来,背靠着一块岩石把烟斗点着了。

“起这么早干什么,山姆?”比尔问道。

“问我吗?”我说,“哦,我的肩膀好像有点疼。我觉得坐起来兴许能缓解一点。”

“你说瞎话!”比尔说,“你其实害怕了。日出的时候要把你烧死,所以你怕他真的动手。要是他能找到一根火柴,准会动刑的。多倒霉啊,不是吗,山姆?你觉得还有人愿意掏钱把这么一个小皮蛋赎回家吗?”

“没问题,”我说,“父母那里最得宠的就是淘气到这步田地的孩子。现在,你跟酋长起床做早点,我去山顶上侦查一下。”

我登上了小山的顶端,眼观六路,把周边都打量了一番。朝高峰镇的方向瞭望时,以我预料,应当看到村里的农民扛着镰刀、草耙击打着镇外的土地搜寻卑鄙的绑匪;可是视线所及之处只有平和静好的山山水水,其间只有一个人驾着一匹青骡在耕田。没有谁在山溪里打捞;也不见一个信使往返奔波,把孩子还没有下落的噩耗通知给魂飞魄散的父母。昏昏欲睡的乡村景物弥漫在亚拉巴马州的旷野上,映入我的眼底。“也许,”我自言自语道,“还没有人发现狼已经把小绵羊从羊圈里叼走了。老天保佑狼!”说完我就下山吃早点去了。

进来山洞我才发现比尔后背抵着山壁,艰难地喘息着,那个小子正威胁他要用一块半颗椰子大小的石头砸烂他。

“他居然把一个烧得通红的土豆塞进我的后脖领子,烫伤我的后背,”比尔解释道,“后来还用脚把土豆碾碎了,我就给了他两巴掌。你身上有枪没有,山姆?”

我从那小子手里抢过石头,好歹解决了一场争执。“迟早收拾你。”孩子对比尔说,“但凡打了红发酋长的人都得付出代价。你最好当心着我。”

饭后,孩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皮革,上面绑着几根绳索,而后一边把绳索绕下来,一边走出洞口。

“他又要耍什么花招?”比尔迫不及待地说,“你觉得他是不是要跑啊,山姆?”

“踏实你的,”我说,“他可不像是在家待得住的人。不过赎金的事还是得制订个方案。虽说他不见踪影,高峰镇并没有因此鸡飞狗跳。当然也许人家还没发现丢了孩子。兴许家里人还想着孩子是跑到珍妮姨妈或者左近谁家里睡了一宿呢。今天他们无论怎么说也得知道孩子丢了。今天夜里我们必须给他爹送个信儿,就说要想把孩子要回去就得交两千块钱。”

说话间,耳边听到一阵“嚯嚯”的呼喝声,大卫用弹弓砸死巨人歌利亚[122]的时候恐怕就是这样大吼着来的。早先红发酋长从口袋里掏出来的皮革其实是个投石索,现在他把投石索举过头顶呼呼作响地挥动着。

我闪展腾挪,而后听到“砰”的一声巨响,还听到比尔的哀鸣,好比卸下马鞍的时候马匹发出的那种叹息。鸟蛋大小的一块黑石头正中比尔左耳后面。他全身好像散了架似的,一头摔在火堆上的热锅上,那一锅的热水是烧来刷碗的。我把他拖出去,往他的脑袋上猛浇凉水,足足忙了半个钟头。

过了一会儿,比尔才坐起来,摸索着耳朵说:“山姆,你知道《圣经》里的人物我最喜欢的是哪一个吗?”

“不碍事,”我说,“现在你的脑子已经正常了。”

“是希律王[123],”他说,“你绝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自己离开吧,是不是,山姆?”

我出了山洞,逮住那个小子狠狠晃着他,到后来他的雀斑都吱吱嘎嘎地响起来。

“假如你再耍弄我们,”我说,“我就直接把你送回家。你说,你是想表现好点呢,还是糟糕点呢?”

“我跟他闹着玩呢。”他闷闷不乐地说,“我又不是故意要伤了老汉克。可是他还打过我呢,又怎么说?只要不把我送回家,今天还跟我一起玩黑人侦查员的游戏,以后我一定乖乖地,蛇眼密探。”

“我不知道那个游戏怎么玩,”我说,“那件事你跟比尔先生自己决定。今天他当你的玩伴儿。我得出去一会儿,有正事。现在你要不就进来跟人家友好相处,去跟人家道个歉,就说不该伤了他,要不你就给我滚回去,一刻都不能等。”

我押着他跟比尔握了握手,而后把比尔带到一边,告诉他我得去趟杨树湾,那个小村子离这个山洞三英里远,我得去尽可能打探一下高峰镇对这起绑架事件究竟怎么看。还有,我觉得最好给老多塞特递个信儿去,语气要强硬,跟他要赎金,还得说清楚怎么交割。

“要知道,山姆,”比尔说,“要说打扑克牌、埋炸药包、躲警察、抢火车、挡飓风,天塌地陷我都不惧,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肯定跟你并肩上,眼睛都不眨。可是自打劫持了这么个两条腿的小火炮,我就吓破了胆。他把我逼疯了。你不会把他丢给我一个人,好久不回来吧,是不是,山姆?”

“今天下午我指定回来了。”我说,“我要是没回来你就一直陪他玩,逗他开心、让他安安静静地待着。现在我们来写封信给老多塞特吧。”

就在我和比尔掏出纸笔筹划这封信的时候,红发酋长裹了一条毯子,在洞口来来回回、趾高气扬地保卫安全。比尔鼻涕眼泪直流,求我赎金还是别写成两千美金了,就写一千五百美金算了。他说:“我没有那个意思,非得小瞧父母对儿女的感情,那种爱是众所周知的,可是我们毕竟是跟人打交道,哪个人情愿花两千美金赎回这么一个浑身上下就四十磅重、满脸长雀斑的小野猫呢。我情愿少要五百块钱多个成算。缺了多少钱都算在我这份儿里。”

于是,为了缓解比尔的情绪,我答应了,然后两人联手写了这么一封信:

艾本尼泽·多塞特阁下:

你的儿子在我们手里,藏在离高峰镇不近的一个地方。无论是你还是最有经验的侦探都甭想把他找着。要想找回儿子就得听我们的:我们要一千五百美金才能把他放回去,票面得大;钱得和你的回信一起在今晚午夜时分放在同一个盒子里,放在同一个地方,交割方式如下。如果你同意这些条件,就把回信写好,送信的孤身一人在今晚八点半送来。在通向杨树湾的路上,过了猫头鹰小溪之后,马路的右边有三棵大树,彼此距离一百码远,挨着麦田周围的篱笆。就在第三棵树对面的篱笆桩底下,你能找到一个纸板做的小纸盒。

送信的把回信放进盒子里以后,一刻不停返回高峰镇去。

你要是敢把这事抖搂出去,或者不按我们说的办,就甭想再见到儿子。

要是你按我们说的交了钱,三个钟头以内他就能平平安安、好端端地回到家。这些条件没商量,要是不答应,也就不用再联系了。

两个不怕死的人

我在信封上注明这封信是给多塞特的,而后把信揣在口袋里。还没等我出发,那小子走过来说:

“哦,蛇眼密探,你说过你出门以后我可以玩黑人侦查员的游戏。”

“没问题,玩吧。”我说,“比尔先生跟你一起玩。这个游戏怎么玩儿?”

“我扮演黑人侦察兵,”红发酋长说道,“我得骑马赶回寨子里报警,提醒大伙印第安人要来了。我已经不耐烦再扮演印第安人了。我想当黑人侦察兵。”

“没问题,”我说,“听起来对我来说不疼不痒的。要我猜,比尔先生愿意辅佐你击退那些惹事的蛮族。”

“还有我什么事?”比尔疑心重重地盯着那个小子问道。

“你扮演马。”黑人侦察兵说道,“四蹄着地给我趴下,要是没有马,我骑什么回寨子里呢?”

“最好让他的兴致一直都在玩游戏上。”我说,“等我们的计划铺开了再说。放松点吧。”

比尔的四肢都着了地,目光中露出的情绪就和你从陷阱里逮着的兔子那眼神一样。

“从这到寨子有多远啊,孩子?”他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九十英里,”黑人侦察兵说道,“你可得马不停蹄地赶路才能准时赶回去。驾,驾,出发!”

黑人侦察兵跳上了比尔的后背,两个脚后跟踹在他的腰眼里。

“看在老天爷面上,”比尔说,“你可得尽早回来啊,山姆。真是悔不当初,要是赎金别定到一千块钱以上就好了。我说,你别踢我好不好?要不然我就爬起来给你吃顿好果子。”

我一路步行来到了杨树湾,闲坐在那家兼营邮政和买卖的铺子里,村里有人来买东西,我就和人家聊两句。有个长着连鬓胡子的老乡说,听说艾本尼泽·多塞特大哥的儿子也许失踪了,也许是让人拐走了,为此高峰镇闹得是人仰马翻。这就是我想打听的。我买了一些烟丝,又随口问了问豇豆的价钱,悄没声地把信投进了邮筒,然后就出了门。邮局的局长告诉过我,邮车在一个钟头之内就能到,把邮件运到高峰镇去。

待到返回山洞的时候,比尔和那个孩子却踪迹全无。我在山洞周围寻觅了一番,还乍着胆子用假嗓子喊了一两声,也不见有人应声。

于是,我只好点燃了烟斗,在一堆长满苔藓的土堆上坐下来等着看有什么下文。

约莫半个钟头之后,灌木丛里传出“沙沙”的响动,但见比尔步履蹒跚地钻了出来,来到山洞前的那一小块空地上。那小子像个侦察兵似的蹑手蹑脚地随在他身后,脸上笑得都咧到耳根了。比尔停住脚步,摘下帽子,还用一块红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那小子在他身后约莫八英尺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山姆,”比尔说,“兴许你得把我当成叛徒,不过我也是实在没辙了。我这人天生一副大男人的习气,从来都有自我防卫的习惯,可是谁都有个禁受不住的时候。那小子已经走了,我把他送回家了。彻底走了。旧年间有烈士,”比尔接着说,“宁可一死也不放弃自己钟情的信仰。可是那些烈士谁也不曾遭遇过我这样非人的折磨。就为了信守咱俩约定好的事我是咬紧了后槽牙,可是我已经忍到底线了。”

“闹出什么乱子了,比尔?”我问。

“他拿我当马骑往那个寨子跑,”比尔道,“足足跑了九十英里,他是一步也没着地。后来,等所有定居的百姓都得救了,才给了我燕麦。拿沙子顶替饲料我咽不下去。再后来,我无可奈何回答了一个钟头的问题,给他解释为什么洞里什么都没有,大马路怎么会两头,青草又因为什么发绿。我跟你说,山姆,无论谁也就顶多支撑到这一步。我拎着他的领口把他拽下了山。他一路上踢腾得我两条腿从膝盖以下全都是青紫的瘀伤;大拇指还被他咬了两三口,整只手都得火疗消毒[124]。”

“不过他终归走人了,”比尔接着说道,“回家去了。我给他指了路,告诉他去高峰镇该怎么走,然后飞出一脚把他踹出去八英尺。那笔赎金是要不到了,我很遗憾,不过反正不是把他哄走,就是把我比尔·德利斯库送进疯人院。”

比尔一边说,一边呼哧带喘,可是潮红的面庞上透出难以言喻的平和之意,而且益发地心满意足。

“比尔,”我说,“你家里人谁都没得过心脏病吧,是不是?”

“没有,”比尔说,“没人得过慢性病,只有人犯过疟疾,或者出过意外。怎么了?”

“既然这样,转身瞧瞧吧,”我说,“看看后面是谁。”

比尔一转身瞅见那个孩子,立时面色苍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双手无意识地薅着地上的草叶和小树枝。这一坐就坐了一个钟头,我都揪心他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只好跟他说我已经计划要立即了结整个事情,还说但凡老多塞特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拿完赎金连夜就跑。听了这话比尔方才强打精神,挤出一丝笑意给孩子,并许愿说等身子缓解一点就陪他玩俄国人打日本人的游戏。

我制订了一个计划,可以推荐给专业的绑匪咨鉴,保管能收取赎金,还不至于被人家将计就计逮个正着。要对方留下回信之后放赎金的那棵大树离路边的篱笆不远,四下里都是空荡荡的野地。但凡有一伙警察在那里提防着,看有谁来取信,那么来人离着老远还在穿过田野或者还在路上的时候就能被发现。可是没那回事,警官!才八点半我就已经好比一只雨蛙一样藏在树上了,只等送信的人来。

时间卡得一丝都不错,有个半大的男孩骑着自行车沿着马路过来了。他在那篱笆桩子底下找着了纸盒,飞快地把一张折叠好的信纸塞了进去,而后扭身踩着自行车回高峰镇去了。

我又观望了一个钟头,最后确信一切如常,这才溜下树取了信,悄没声地沿着篱笆钻进树林,又奔波了半个钟头才回到山洞。我打开信,凑到灯前念给比尔听。信是用钢笔写的,那字迹好像螃蟹爬出来的一样张牙舞爪,归结起来主要内容是这样的:

致两个不怕死的人

两位好汉:

你们勒索赎金要我赎回儿子的这封信今天邮局送到了。我觉得你们的要价着实高了一点,因此上还个价,我坚信二位绝对能接受。二位把约翰尼给我送回家,还要反过来给我二百五十元现金,这样我才同意接手这个孩子。二位最好趁夜送来,因为左邻右居都觉得孩子已经丢了,要是让他们看到有人把他送回来,大家能干出什么来,我可担当不起。

此致

敬礼!

艾本尼泽·多塞特上

“简直是彭赞斯[125]的大海盗!”我说,“卑鄙无耻之极——”

可是一见比尔的可怜相,我又踌躇不决。他眼中的哀苦着实惹人怜,这样的表情我从来没有见过,不会说人话的牲畜也罢、会说人话的野人也罢,脸上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哀怨。

“山姆,”他说,“说到底二百五十块钱能算什么大事呢?这钱我们有。要是再留这小子一晚上,你就得送我去疯人院里度日了。多塞特先生居然这么慷慨,只要了这个数,要我看他不光是个顶天立地的绅士,简直太大手大脚了。你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对吧?”

“说实话,比尔,”我说,“这个小瘪犊子也挤兑得我有点心烦。我们这就送他回家,把赎金给完就跑路。”

当天夜间我们俩就送他回了家。我们是花言巧语地把他骗上路的,说他爹给他买了一支嵌银的来复枪,以及一双印第安人的软皮平底鞋,还说我们转天要去捕熊。

当我们终于叩响艾本尼泽家的大门时,正值午夜十二点。要照当初的设计,此时此刻我正好从树下的纸盒子里取出一千五百元赎金,可是实际上这一刻反而是比尔点出二百五十元钱交到多塞特的手里。

那小子明白了原来我俩要丢下他,号啕大哭起来,那嗓门就像汽笛尖声叫起来一样。他好比一条蚂蟥似的摽紧了比尔的大腿死也不放。他父亲一点一点地把孩子揭了下来,好比揭膏药一样。

“你能拖住他多久?”比尔问。

“我也不如当年了,没有那么大的劲儿,”老多塞特说,“不过拖住他十分钟我还是能应下的。”

“这就够了。”比尔说,“给我十分钟,我就能把中部、南部和西部的所有州都跑遍了,一路飞到美加边境去。”

虽然夜色有如墨染,比尔体魄庞大,而我跑起步来跟跑步运动员有一拼,可是等我追上比尔时,他已经跑出高峰镇足足有一英里半远的路程了。

索利托牧场的许革亚[126]

拳击场上的那些事儿如果你还算清楚的话,肯定还记得九十年代早几年间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当时有一位拳击冠军和一位准冠军隔着一条国界河面对面对峙了一分钟零几秒。原本板上钉钉的一场真正的对决居然一瞬间就打完了。新闻记者们是铆足了劲,竭尽了所能,然而对战的时间实在短暂得可怜,即便想赘述几句都无能为力。冠军一拳重创了那个倒霉蛋,然而转过身说:“我知道这一记老拳够那个傻蛋喝一壶的。”随后就举起一条胳臂,笔直地像桅杆似的,而后让助手替他脱掉手套。

于是乎,这一战之后的第二天一清早,满满一列火车被这场比赛恶心着了的绅士们外套花哨的坎肩、系着鲜丽的领结,从豪华的普式火车[127]里涌了出来,在圣安东尼奥车站出了站。于是乎,同样是因为这件令人不快的懊丧事,“蛐蛐儿”麦圭尔跌跌撞撞地钻出火车的车厢,一屁股坐在月台上,而后撕心裂肺地、“咔咔”地好一阵咳嗽,圣安东尼奥的居民对这样的咳嗽声实在太熟悉了。正当此时,纽西斯县的牧场主柯蒂斯·雷德勒正巧踏着朦胧的晨光由他身边走过,这位的身高从来没有低于六英尺二英寸的时候。

牧场主一大早就出了门,来赶南下的火车,准备回自己的牧场去。他在这位灰心丧气的拳击运动赞助商[128]的身边站住了脚步,用他那典型的地方口音拉长了声,善意地问道:“咳得这么凶啊,伙计?”

一听有人出口不逊,居然称自己为“伙计”,“蛐蛐儿”麦圭尔当即挑衅似的扬起头来。他当年可是位次轻量级的职业拳击手,现在兼任着赛马情报员、骑师,追着“小马驹儿们”满世界飞,就没有他不会的勾当,他一出手之后警车的顶灯就得闪闪亮,有人就得急得乱扔胡桃壳。

“滚,”他的声音像木锉一般,“电线杆,我可没叫你来。”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巨咳之后,他无力地斜倚在近旁的一辆行李车上。雷德勒一边不慌不忙地候在旁边,一边打量着那些头戴白色礼帽、身披短大衣、手擎一支雪茄的绅士们涌上月台。“北方来的吧,是不是,伙计?”待到对方稍稍喘过气来,他这才问道,“来南方看那场搏击比赛的,对吗?”

“搏击!”麦圭尔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抢壁角游戏罢了!简直是一招毙命。总共挨了一拳,就好比挨了一记迷醉枪,立马睡死过去了,都不用往门口遮块皮子当门帘。那也算搏击!”他喋喋不休地说了几句,又咳了起来,然后又继续说;说来他并不是对这位牧场主有什么抱怨,不过是诉诉苦,心里宽松些罢了。“事到这步田地其实我早就心知肚明。要是拉塞·塞奇[129]早知道结局肯定会抓住这么个机会。五赔一,我押的是那个从科克来的小伙子撑不住三个回合。我一个大子儿都没剩全都押上去了。我本来打算把吉米·德莱尼在三十七大街开的那家通宵咖啡馆连锁店买下来,原本我已经闻到充填酒瓶箱的锯木屑的气味了。可是后来——要说吧,电线杆,把全副家当都赌进去玩一把,这人得多傻呀!”

“这话说得在理,”高大的牧场主说道,“特别是赌输了之后说这话别提多正确了。小子,你还是起来去找一家旅馆吧。你这咳嗽实在是够呛啊。拖了好久吧?”

“肺上的毛病。”麦圭尔对自己的病情心知肚明,“有个蒙古大夫说六个月以后我就撑不过去了——要是控制得好兴许能再熬一年。我要安顿下来,调养一下身体。兴许就是因为有了这个念头我才买了五赔一的赌注。真金白银的我也攒足了一千。要是赌赢了,我就把德莱尼的咖啡馆买下来。哪承想那个鬼家伙居然在第一个回合就打盹了呢——这话怎么说的?”

“这买卖太不上算了。”雷德勒一边点评,一边俯瞰着倚在行李车上的瘦小身躯,“不过还是得找家旅馆歇歇脚吧。这儿有门格尔旅馆,马弗里克旅馆,还有——”

“还有第五大道[130],还有华尔道夫-阿斯托里亚酒店[131]。”麦圭尔模仿着对方的口吻说道,“已经告诉你我破产啦。我就是个流浪汉,身上还剩下一毛钱。跑欧洲玩一圈,要不乘私家游艇到海上转转兴许能让我好转——来份儿报纸!”

仅剩的那一毛钱被他抛给了报童,他取了一份《快报》,背靠行李车开始阅读。新闻里已经报道了这段滑铁卢之战的始末,当然巧言令色的报纸对该事件已经夸大其词了,他立时就读得入了迷。

柯蒂斯·雷德勒抬手瞅了瞅硕大的金表,而后把手按在了麦圭尔的肩膀上。

“来吧,伙计。”他说,“要想赶上火车,咱们还剩三分钟。”

冷嘲热讽的性子似乎已经融入了麦圭尔的血液。

“打一分钟以前我就明说了我已经破产了,到目前为止,你没瞧见我捞进筹码,也没有发现我时来运转,对吧?朋友,你还是赶快上车走人吧。”

“到我的牧场去吧,”牧场主说,“等病好了再说。养上六个月,你还是一条好汉。”他一只手抄起麦圭尔,半拉半拖地直奔火车的方向而去。

“挑费怎么算?”麦圭尔问道,他无力地挣扎了几下想挣脱对方。

“什么挑费?”雷德勒摸不着头脑地问道。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因为他们俩就好比一条传动装置上的两个齿轮,角度都安装对了,但是各自绕着自己的轴转动。

这趟南下火车上的旅客眼瞅着两个如此大相径庭的人物居然共坐一席,真是好生纳闷。麦圭尔的小身板儿只有五英尺一英寸,看相貌也许是横滨人,也许是都柏林人。眼珠子滴溜圆、冒金光,面颊和下巴见棱见角,疤痕累累,表情僵硬,明明被打破了偏偏还要板起脸来,好像坚不可摧似的,像一只大黄蜂那样好勇斗狠。他这类人算不上新奇,也算不上罕见。反观雷德勒,那简直是另一块田里结出来的瓜。单说身材就高达六英尺二英寸,两臂膀怕有一英里宽,可那心思却有如晶莹剔透的小溪,清澈见底。他算得上是西部和南部相结合的典型代表。能精确地再现他这种类型的画像寥寥无几,因为得克萨斯州的画廊规模都不大,电影放映机更是闻所未闻。总之,给雷德勒这种类型的人画肖像唯有动用壁画这种形式——因为壁画形式高端且简约,形式新颖且不用配镜框。

他们乘上了国际铁路公司的火车,车轮滚滚一路向南。如碧海一般的绿野尽处,树木森森结成一片又一片斑驳的浓绿。诸多牧场就坐落在这里;畜牧之王的疆土就坐落在这里。

麦圭尔瘫坐在座席的一角,忖度着这位牧场主的话不禁满心怀疑。这个大块头儿非要把他带走,到底要搞什么鬼?麦圭尔怎么猜也猜不到大公无私这上面去。“他不是种地的,”这个俘虏想道,“可也肯定不是招摇撞骗的。这是怎么一个状况呢?走着瞧吧,蛐蛐儿,且看看他究竟想打什么牌。甭管怎么样你也只好接招了。反正兜里只有五分钱,还得了奔马痨[132],老实巴交地躺着得了。且躺着,端看他搞什么鬼。”

从圣安东尼奥开出一百英里,他们在林康站下了车,一架四轮平板马车正在站上等着雷德勒,两人换乘了马车。他们乘坐着这辆车走了三十英里,才从火车站来到他们的目的地。要说是什么事居然把尖酸刻薄的麦圭尔也折腾地感觉自己成了肉票,就得说是这段旅程了。马车轻快流畅地穿越了一脉入目生春的稀树草原。那对西班牙种的小马驹踏着欢腾的小碎步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偶然兴起又撒着欢跑上几步。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宛如美酒、恰似灵泉,间杂着几丝草原花朵的馥郁。道路走到了尽头,于是四轮马车就仿佛一艘在一片没有航标的草海中游弋的孤舟,进退全在雷德勒那只动作娴熟的手里。在他的眼底,远方那每一丛渺小的树影都是一块路标;每一脉低矮的山峦都能标记一段路程和距离。反观麦圭尔,他仰倒在车上,眼中的图景除了一片荒野一无所有,看着这位牧场主马不停蹄地赶路,不禁心生怨怒,疑虑重重。“他这是要干吗?”这个疑惑于是成了心病,“这个大块头儿究竟有什么宝可以献?”

麦圭尔用来丈量这片由地平线和第四维[133]圈划起来的广袤原野的标尺,其实不过是他当初踏足过的那些城市街道的标准。

一星期以前,雷德勒策马奔驰在草场上的时候曾经偶遇一头病歪歪的小牛犊在哀哀号哭,它被人丢在那里自生自灭。他连马都没下,就一把拎起那头伤心的小牛横搭在马鞍上,之后就丢给牧场的小伙子们去照顾。照这位牧场主看来,麦圭尔如今的情况无异于当初那头小牛犊,都招了他的眼,也都需要他出手相助,然而这事麦圭尔哪里知道,也不可能理解。有一条性命身子不好,无依无靠;而自己明明有能力出手相救——有这两条就足够让这位牧场主采取行动了。他的思维逻辑和行为准则就这两条。跑到圣安东尼奥来呼吸新鲜空气的病人恐怕得有好几千人,据传说,这座城市里狭窄的大街小巷到处都弥漫着臭氧。像这样子被雷德勒随手从圣安东尼奥捎回牧场的病人,麦圭尔排名第七。七个人之中有五个人留在索利托牧场做客,待到康复或者病情好转之后,感恩戴德的话都说尽了才辞别离去。还有一个来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最终在园子里一株枝叶葱茏的树下安息了。

于是乎,当四轮马车滚滚而来,停在门前,雷德勒有如拎起一团破布似的将那个虚弱的被保护人提起来,安顿到走廊上的时候,谁都没有大惊小怪。

麦圭尔打量着这些对自己而言陌生的一切。庄园的房舍是乡下最精美的,方砖都是从一百英里以外用货车运来的,可惜只建了一层,四间屋子周围环绕着一道走廊,不过是泥土铺地。马具、狗具、马鞍、货车、枪支、牛仔装备都杂乱无章地散落着,看在这位落魄的都市运动家眼里真是刺目。

“行了,咱们到家啦。”雷德勒欢快地说道。

“这个鬼地方。”麦圭尔张口就来,同时滚落在走廊的泥地上,好一顿咳嗽。

“我们会尽力让你好受点儿,伙计。”牧场主温言道,“房间里面虽说不怎么样,毕竟户外的环境对你有好处。这间屋子以后归你住,在这边。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他引着麦圭尔来到东头的那间屋子里。地表面光板没铺地毯,挺干净。海湾吹来的风从敞开的窗子钻进来,撩动了白色的窗帘。屋子中央摆放着一把大号的柳条摇椅、两把直背椅子和一张长桌,报纸、烟斗、烟草、马刺和子弹夹把桌面糊了个严实。板壁上稳稳地镶嵌着几颗鹿头和一颗硕大的黑野猪头。一张凉爽的宽面帆布床摆在屋子的一角。在纽西斯县的人眼里,这间待客的屋子哪怕招待王子都配得上。可麦圭尔却不以为然地龇了龇牙。他掏出他那五分钱的镍币,往天花板上一扔。

“我说我没钱,你觉得是诳你吧,是不是?好吧,要是你乐意就搜我腰包。那大子儿是我兜里最后一个钱。住这谁掏钱呀?”

牧场主两弯灰白的眉毛下,一双清澈的灰色眼睛定定地望进客人那双黑莓一样的眼睛。片刻之后,他言简意赅却不失分寸地说:“小伙子,要是你别再说钱啊钱的,我就太感激了。说一回就满够的了。我请到牧场上的人一个大子儿都不用掏,人家也从来不提这段。再过半小时晚饭就做好了。罐子里有水,走廊里挂着的红瓦罐里的水比较凉,可以喝。”

“铃在哪儿?”麦圭尔四下里看了看,说。

“干什么用的铃?”

“要东西的时候按的铃。我没法——你瞧,”突然间,他无力地发作起来,“我从来没有求你带我来这里。我也从来没有拦住你讨过一分钱。要不是你问我,我哪里会跟你说自己的霉运。听铃声伺候的侍者还有鸡尾酒都离我五十英里远。我得着病呢,动弹不得。天哪!我怎么就撞上这种事了!”麦圭尔扑到床上,抖动着身子抽泣起来。

雷德勒走到门口喊了一声。不多时就来了一位二十上下、身材瘦削、脸上放光的墨西哥小伙子。雷德勒用西班牙语和他说了几句话。

“伊拉里奥,我许诺过,等到秋天牛仔竞技表演的时候在圣卡洛斯山脉给你个牛仔的职位,这事我还记在心里。”

“是的,先生,您有此美意。”

“听着,这位是我的朋友。他得了重病。你就陪在他身边,随时照顾他。多给他点耐性,还得多留心。等他好了,或者——唔,等他好了,我就让你当石头堆牧区的总管,不用当牛仔了,怎么样?”

“好的,好的——万分感激,先生。”伊拉里奥感恩戴德地恨不得下跪致谢,可是牧场主亲切地踹了他一脚,喝道:“装什么熊样。”

过了十分钟,伊拉里奥出了麦圭尔的房间,跑到雷德勒面前。

“那位小个子先生,”他禀告说,“向您致敬。(伊拉里奥说了这句开场白,让雷德勒大为赞赏)他想要点碎冰块儿,洗个热水澡,还要来一杯掺有柠檬汽水的杜松子酒,后来让我把窗子全都关上,又要了吐司,又要刮胡子,要了一份《纽约先驱报》,香烟,还想发一个电报。”

雷德勒从药品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瓶子的容量是一夸脱的。“来,把这瓶酒带给他。”他说。

于是,在索利托牧场这位恐怖君主开始执政了。头几周的时候,牧牛的牛仔纷纷骑着马赶了好几英里的路跑来看看雷德勒新近引入的门客;麦圭尔对着他们大呼小叫、吹牛皮,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麦圭尔在他们的心目中绝对是人生新体验。拳击对抗中那些精妙入微的诀窍以及训练和防卫过程中的花招儿他都解释给大家听。一个靠追随职业比赛为生的人过着怎样不成规矩的生活全都被他展现在大家的眼前。他随口而出的行话听得大家惊喜连连。他的手势、非同寻常的姿态,以及毫不掩饰的黄色笑话和下流本质,把大家都迷住了。他仿佛是从一个新大陆来的。

要说也是怪了,他明明置身于一块新大陆,可对他而言,这块新大陆仿佛不存在似的。他见天围着自己转,九头牛都拉不走。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一时间掉进了一个轩敞的空间,这里面满都是人,个个都倾听他回忆往昔。在草原上白日里是那么无拘无束,入夜时低垂下来、熠熠闪光的星空是那么宁寂庄严,可是他对这些全然无动于衷。曙色霞光的万千华彩根本拼不过体育杂志上的粉红纸张,根本无法赢得他的关注。他今生以“空手套白狼”为己任;以三十七大街为前进的方向。

来到牧场快满两个月的时候,他开始发牢骚,说是感觉病情加重了。从那时起,他就化身为梦中恶魔、掠夺成性的哈比老妖、海中的恶老汉[134]。他有如一个恶毒的妖精或者不负责任的长舌妇,闭门不出,怨气冲天地发牢骚、破口大骂,挑刺儿、找毛病。在他的指责中主要的内容都是说,来到这个欣嫩子谷一样的炼狱[135]根本不是自己情愿的,他是被骗来的;没人关照、处处不舒服,他眼看就要死了。虽说在他的抱怨里,他的病情是惨到家了,可是照其他人看来,他的情形一丝变化都没有。他那双葡萄干似的双眼贼亮贼亮、狠辣如初;他那粗糙的嗓音还是那么刺耳;他冷漠的脸皮紧绷绷的好比鼓面上绷的鼓皮,脸上一点儿肉也没有,也就没有肉可以掉。高耸的颧骨上一到下午必然红彤彤的,看来拿一支体温计测测体温兴许能查出点毛病,再加上胸部叩诊也有可能证实麦圭尔呼吸的时候只用了一边的肺,不过从外表上看,他没有什么变化。

见天在他身边照顾的是伊拉里奥,雷德勒许诺日后提拔他当牧场的总管作为对他的奖励,这话极大地振作了他的斗志,毕竟守在麦圭尔身边当真是个苦差事。空气是这个家伙求生存的唯一机会了,可是麦圭尔吩咐关上窗子,拉下窗帘,千万别通风。室内一时不断缭绕着蓝瓦瓦、臭烘烘的烟气;无论谁进屋来,都得坐下屏住呼吸,然后听这个老妖怪没完没了地吹嘘自己那点没皮没脸的事业。

最古怪的是麦圭尔同救助自己的这位恩人之间的关系。这位伤患对那位牧场主的态度多少有点像一个任性嚣张的小孩儿对待溺爱的父母的态度。但凡雷德勒要出门,麦圭尔就满肚子坏心思,阴沉沉地一声也不吭。待到雷德勒回了牧场,劈头盖脸而来的肯定是好一顿刺耳的臭骂。再说雷德勒对客人的态度也是相当地费解。这位牧场主貌似当真相信自己的品行就是麦圭尔破口大骂的那副德行,简直就是个暴君,是个恶贯满盈、欺压良善的恶棍,似乎他自己也觉得就是如此。貌似他已经承担起责任,要为那家伙的病情负责,于是无论对方如何抨击自己,总是平心静气、耐心十足,连因为自责而生出的善意都丝毫未改。

有一天,雷德勒对他说:“试试看,小伙子,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吧。要是乐意出门,你可以天天坐我的马车,再用一个车夫替你赶车。找一个牧牛的营区吧,先跑上一两个礼拜试试看。桩桩件件我都给你打点得顺顺当当。土地,加上贴地皮的新鲜空气——这两样儿东西才是治病的良药。我认识一个费城来的人,他的病可比你沉重,这个人在瓜达卢佩迷失了方向,跑到牧羊的营区里睡在光秃秃的草地上,睡了两个礼拜。好家伙,先生,这一来他居然开始好转起来,最终还真让他痊愈了。千万得贴紧土地——空气里能治病的药其实都在那儿。从现在开始试着骑骑马也好。有一匹小马性子不错——”

“我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麦圭尔叫喊起来,“是我诳了你吗?是我央告着你非要你带我上这儿来吗?只要你乐意,随你把我轰到哪块营区吧,要不就一刀捅死我,万事皆消。骑马!我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哪怕是五六岁的小伢子给我一拳,我都躲闪不过去。你这个倒霉催的牧场把我坑苦了。能吃的东西也没有,能看的东西也没有,除了一大群土老帽儿,我想聊聊天连能聊的人都没有,这群人连拳击沙袋和龙虾色拉都分不清。”

“确实,这地方人烟稀少。”雷德勒有些窘迫地表示歉意,“我们物产不少,可是日子过得不细致。想起来要什么东西的话,小伙子们可以骑马出门给你弄回来。”

头一个认为麦圭尔其实在装病的是查德·默奇森,他是身着圆圈加横条制服的那一队的队员。他紧贴着马背长途跋涉了三十英里路,又绕了四英里的弯路,这才替麦圭尔弄来一篮子葡萄。在那间香烟缭绕的屋子里不过略略待了一小会儿,他就钻出门来,而后一五一十地向雷德勒吐露了自己的猜疑。

“他的胳臂,”查德说,“硬得超过金刚石。他跟我说那块地方叫心窝儿,挨着一拳头就好比被野马尥了两蹶子。他耍着你玩儿呢,老柯。要说有病的话,他跟我有的比。我本来不乐意明说的,不过实话说那家伙怕是给你下了套,骗吃骗喝骗住处呢。”

这位牧场主心思淳朴,因此查德对这种情况的见解他还真难以接受,而且即便是后来给麦圭尔检查身体,也绝不是因为生了疑心病。

有一天,大约是正午,有两个人驾着马车来到牧场,下了车,把马拴好,进门就吃饭;见了外来客就起身相邀是乡下的习惯。这两位当中有一位是圣安东尼奥来的名医,他的出诊费要价很高,这趟是应一位富有的牧场主之邀出诊的,有人子弹走火把牧场主撂倒了。现在人家驾车送大夫去火车站,准备乘火车回城。用饭已毕,雷德勒把大夫拉到一边,把一张二十块钱的钞票塞进对方手里,说道:

“大夫,有个年轻人就住在那间屋子里,我估摸着恐怕是得了肺病,病情还不轻。请您给瞧瞧,他这病究竟病到了几分,能不能给他想点辙治治。”

“刚才我还吃了你一顿饭,算多少钱,雷德勒先生?”医生直愣愣地说道,双眼从眼镜的上缘瞟着他。于是雷德勒收起了钞票塞进腰包。大夫马上进了麦圭尔的房间,而牧场主一屁股坐在走廊上的一堆马鞍子上,若是检查结果不妙,他简直要自责了。

大夫进去不足十分钟就脚步轻快地走了出来。“你介绍的那个人,”他的话说得嘎嘣脆,“跟新出厂的银圆一样一丝儿毛病没有。他的两个肺比我的还要胜一筹。呼吸、体温和脉搏一律正常。吸气时胸部扩张能达到英寸。哪儿也找不到一丁点儿虚弱的地方。当然啦,我还没有做结核杆菌的检测,不过肯定没有。我下的诊断,我敢签字负责。抽烟抽得那么狠,还关门闭户地不透气,也没伤了他一丝一毫。有点咳嗽,是吗?好吧,你就告诉他犯不上。你刚才问能不能给他想点辙治治。那好,奉劝你派他去挖坑埋拴马桩,或者去驯服几匹野马。我的人预备出发了。保重,先生。”大夫有如旋风一般呼啸着离去。

雷德勒伸手从栏杆近旁的牧豆树上揪下一片叶子,一边嚼,一边入了神。

给牛身上烫烙印的日子转眼就到。转天一大早,牛仔队的头目罗斯·哈吉斯把手下大约二十五个人召集到牧场上,准备出发去圣卡洛斯牧区,打烙印的工作在那边动手。不到六点钟,坐骑上的鞍韂就都齐备,粮草车也备办齐整,牛仔们翻身上了马,就在此时雷德勒叫大家稍等片刻。一个小伙子牵了一匹已经把鞍辔都整饬好了的小马驹来到门口。雷德勒迈步直奔麦圭尔的房间,扯开房门。但见麦圭尔此时正躺在简易小床上吞云吐雾,连衣服都没打理好。

“起来。”牧场主说,嗓门像军号一般清晰嘹亮。

“这是怎么了?”麦圭尔微微有些怔忪地问道。

“起来穿好衣服。响尾蛇我都容得下,可是骗子我恨之入骨。还要我重复一遍吗?”他一把薅住麦圭尔的脖子,让他立在地面上。

“我说,朋友,”麦圭尔嘶声号叫起来,“你中了疯病吗?我还病着呢——你瞧瞧看?你这么推搡我能要了我的小命。我怎么你了?”——他又把那套陈谷子烂芝麻都翻腾出来——“我从没有求你——”

“穿好衣服。”雷德勒扬起嗓门吼道。

麦圭尔满嘴里骂骂咧咧,脚步跌跌撞撞,浑身颤颤巍巍,一双眼贼亮贼亮地盯着此时情绪激动的牧场主那副穷凶极恶的架势,终归是胡乱穿上了衣服。雷德勒揪住他的衣领,推搡着他出了门、穿过天井,一直走到拴在门口的那匹富余出来的小马驹旁边。牛仔们都闲散地坐在鞍子上,嘴巴张得老大。

“带上这家伙,”雷德勒对罗斯·哈吉斯说,“给他找点活儿干。让他好好干活、好好睡觉、好好吃饭。你手下的小伙子们都清楚但凡我能替他做的全都做到了,真心实意地欢迎他来。可就在昨天,可着圣安东尼奥最出色的大夫给他做过体检了,说他的肺赛过头驴,那体格壮得好比阉过的公牛。该怎么整治他,罗斯你清楚。”

罗斯·哈吉斯表情狰狞,但笑不语。

“噢,”麦圭尔急切地盯着雷德勒说,脸上露出一副古怪的表情,“那个江湖郎中居然说我一切都正常,对不对?说我装病,对不对?是你把他叫来的。你早就想着我是没病装病吧。你还说我诓骗你。要说,朋友,我说话是糙了点儿,这我也清楚,不过多半儿时候不是成心的。要是你也能亲身体会体会我当初的感受——噢,我忘啦——照那个江湖郎中说我是没病装病。行啊,朋友,我这就给你卖力气去。这样就跟你扯平了。”

他轻若飞燕一般跃上马背,从马鞍桥上摘下皮鞭,给了胯下马一鞭子。曾在霍桑城驾驭着宝马“好孩子”以一个马颈的优势获胜(当时的盘口是十赔一)的“蛐蛐儿”麦圭尔,如今他的双脚再次套上了马镫。

车辚辚、马萧萧,大队人马直奔圣卡洛斯而去,麦圭尔一骑绝尘冲在队伍最前面,追随其后的牛仔们不由得齐声喝彩。

可是还没有跑出一英里,他就拖沓到了队尾,待到抵达马圈下方的那片高大的橡树林时,已经成了队伍里的最后一名。他在橡树丛背后勒住缰绳,掏出一方手绢捂在口唇上。把手绢拿开时,猩红的血色已经浸透了手绢,那是动脉血。他小心翼翼地把手绢丢弃到一丛梨果仙人掌里面,随后再次挥起马鞭,冲自己的坐骑嘶声喊道“冲啊”,追着队伍飞奔而去。

当天夜里,雷德勒收到亚拉巴马老家的来信。家族里有人去世了,留下一座房产要分,家里人要他回去。黎明时分,就见他驾着马车在草原上穿梭,直奔车站而去。两个月过去了,他才打道回府。抵达牧场的庄园大屋时,却发现庄园里几乎空无一人,只留下了伊拉里奥。他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伊拉里奥扮演着负责人的角色。年轻人把他出门的这段日子里的工作巨细无遗地叙说了一遍。据他报告,给牛身上烫烙印的营区如今仍然在忙着。因为好几场疾风骤雨把牛群冲散了,所以活儿干是干了,就是进度慢。这个营区目前驻扎在二十英里外的瓜达卢佩山谷。

“顺便问一句,”雷德勒猛然间想起一件事,“我派去跟着他们队伍一起出发的那个家伙——麦圭尔——现在干活了没有?”

“我不清楚。”伊拉里奥说,“那个营区的人很少来牧场。打理小牛犊子的事可多得是。他们什么都没说。噢,我估摸着麦圭尔那家伙怕是死了不短时候了。”

“死啦!”雷德勒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病得很重,麦圭尔。”伊拉里奥耸了耸肩回禀说,“他离开牧场的时候,我就想这人怕是撑不住一两个月了。”

“瞎掰!”雷德勒说,“连你也给他诳进去了,是不是?大夫给他体检以后说他好比牧豆树上的树瘤一样硬实。”

“那位大夫啊,”伊拉里奥微微一笑,说道,“他是这么说的?那位大夫根本就没见过麦圭尔。”

“有话都给我说出来。”雷德勒命令说,“见鬼的你想说什么?”

“偏巧在麦圭尔出门去打点水来喝的时候大夫进了屋,”那小伙子心平气和地说,“大夫一把按住我,然后就用手指在我这块儿敲了个遍,”他用手抚着胸口,“我也不明白这是干什么。他把耳朵贴在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听了听——究竟要干什么我哪里懂得。他拿着一根儿小玻璃棒塞进我嘴里。他捏着我手臂这段儿。他指使着我像说悄悄话似的数数——二十、三十、四十。谁知道,”伊拉里奥满心的不以为然,摊开两手,最后又说,“那大夫究竟想干什么,非得做这么多诡异的举动?”

“哪匹马在家?”雷德勒言简意赅地问道。

“‘乡巴佬’现在就在畜栏后边吃草,先生。”

“马上替我把鞍子上好。”

不过几分钟的工夫,这位牧场主已经上马出发了。“乡巴佬”就是因为外貌土气、偏偏健步如飞才起了这么个名字。这一拉开步子跑起来,就好比吃面条似的,把漫漫长途吞了下去。跑了两小时零十五分钟之后,雷德勒来到一个缓坡之上,从那里可以遥望到打烙印的营帐,此时营区就驻扎在瓜达卢佩的一个水坑旁边。他料想着恐怕要听到一个坏消息,于是心下惴惴不安地骑马上前,到了营地下了马,丢下马缰。他是个内心高尚的人,所以在那一时刻他甚至想认下谋害了麦圭尔的罪过。

留在营区的除了伙夫别无他人,此时正忙着安顿晚饭,摆放烤好的大块牛肉以及锡制的咖啡杯。雷德勒并没有直入话题,过问悬在心头的那件事。

“营区没什么事吧,彼得?”他思谋着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还行吧。”彼得的答话没什么新鲜的,“有两回给养断了。牛群被风刮得都跑散了,我们只好把方圆四十英里之内的林子都耙了一遍。咖啡壶必须买一把新的。这里的蚊子也比别处闹唤得凶。”

“那些小伙子——都好吗?”

彼得的性情不算开朗。再说,雷德勒居然要过问牛仔们的健康状况,这样的问话简直多此一举,近乎婆婆妈妈。头儿竟然问出这种话来,真不似他的为人。

“现存的人喊他们吃饭的时候,哪个都不会听不到。”伙夫应声答道。

“现存的人?”雷德勒嗓音嘶哑地重复着这个词。他不自觉地开始四顾寻找,看麦圭尔的坟茔在哪里。他的脑海里已经竖起了一块白色石板,就跟他在亚拉巴马的教堂墓地里看到的那种一样。不过他转瞬间就回了神,明白这样的心思蠢透了。

“对啊,”彼得说,“现存的人。放牛的几个营队在这两个月里换地方来着。有的走了。”

雷德勒壮起胆子问道:

“我送过来的——那个——家伙——叫麦圭尔的——他——是不是——”

“要说他呀,”彼得一手拿了一大块玉米面包站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真是羞死我了,那么一个可怜的病秧子竟然也给送到牧牛营来。大夫居然没瞧出来这孩子已经离死不远了,这种大夫真该戳他的脊梁骨。虽说他病得那么惨——牛仔队里居然出了这种事简直是丑闻——我来告诉你他都干了些什么吧。头天夜里,营里的小伙子们就开始教他穿皮裤、当牛仔该有什么规矩。罗斯·哈吉斯狠狠抽了他一下子,你猜猜看,那小可怜儿怎么应对的?那小家伙噌地蹿起来,把罗斯揍趴下了。罗斯·哈吉斯让他给揍趴下了。好一顿收拾。一顿老拳揍得那个狠哪,浑身上下没一处落下的。罗斯勉强爬起来,堪堪走出几步就又倒下了。”

“然后,麦圭尔自己也突然跌倒在地上,脑袋埋进草里,血都吐出来了。牛仔们说是内出血。他倒在那里足足躺了十八个小时,牛仔们想给他挪挪地方都不行。罗斯·哈吉斯这家伙谁要是能把他打趴下他就稀罕谁,所以后来他破口大骂,把从格陵兰到波兰希尼[136]的大夫们个个骂了一遍,还动手照顾他;他跟‘嫩树枝儿’约翰逊俩人把麦圭尔抬到一个帐篷里,倒班儿给他喂食生肉末儿和威士忌。”

“可是,好像那小家伙儿没心思养病,黑天半夜地跑出了帐篷,找到他的时候他陷在草丛里,小雨还下着呢。‘滚开,’他说,‘随我的便,让我死了算了。他说我瞎扯,说我鬼话连篇,说我没病装病。别来理睬我。’”

“躺了两个星期,”伙夫接着说道,“他一直躺在那儿,谁都不看,再后来——”

这时仿佛空中炸响了一个暴雷似的,二十来个骑手贯穿了树丛地带,撞进营地。

“这群野小子!”彼得大叫一声,赶紧东奔西走地忙起来,“是小伙子们回来啦,要是三分钟之内还没把晚饭整治好,我就死定了。”

可在雷德勒眼里只看到了一个人。明晃晃的篝火映照下,一个面色黝黑、龇着牙笑的小个子男人跳下马。怎么看也不像麦圭尔,可是——

顷刻之后,牧场主就握住了他的手和肩膀。

“孩子,孩子,这是怎么回事?”他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亲近土地,是你说的。”麦圭尔扬声说道,他的手钢凝铁铸一般,雷德勒的手指简直要被捏碎了,“我就在那儿找回了健康和力量,真是醍醐灌顶一样,我这才明白当初自己有多卑劣。多谢你把我一脚踹出去,老兄。还有——说起来!那个江湖郎中是跟我开玩笑呢,对吧?我从窗外瞧见他在那个说西班牙语的小子的心窝儿上敲来敲去。”

“你这个小流浪汉,”牧场主大吼大叫起来,“那天你怎么不说明白,告诉我大夫检查的人不是你?”

“啊——无所谓!”麦圭尔说道,当初的粗野性子一闪而逝,“谁也吓唬不了我。你问也没问。你那话滔滔不绝,然后就把我赶了出去,那就随你吧。再说,朋友,赶牛的这帮伙计真是入我的眼。我东跑西颠一起玩儿过的人里,数这帮家伙心眼儿最好。你还会允许我留在这儿的吧,好不好,老兄?”

雷德勒看了看罗斯·哈吉斯,看他是什么意思。

“那个浑小子,”罗斯和气地评价道,“到哪个牧牛营也得算是胆子最肥的骗子——论打架也最生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