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世界欧美短篇小说之王系列(套装共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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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城市悖论

关于悖论Paradox,译者的理解是“矛盾共存”,两个彼此矛盾的语素或意象杂糅在一起,读者在常规的阅读中或生活实践中找不到同样的表达,就会感到新奇,而且因为读者未必认同这种组合,语言本身会产生不确定性,文学上认为这是诗性的起点。John Donne在情诗中用圆规来比喻爱情就是一种新鲜的喻体,所以无可置疑地引起争议和兴趣。

“城市悖论”这个主题下“城市”本身构成矛盾共存的一个元素,基于读者的常规认识,城市的意象通常缺乏生机,冷漠的人际和繁忙的社会生活构成城市生活的主旋律。那么自然而然地对立元素应当是“爱”和“人情”。基于译者本人的认知,这一主题下选取了《警察与赞美诗》《繁忙的证券经纪人的浪漫史》《财神和爱神》《装备齐全的出租房》《钻进钱眼里的情人》《回合之间》等几篇。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发生于大城市的故事,无论结局如何,读者可以看出主人公内心的真善美,只是说在特定的环境里,这份真善美未必能安全地保持下去。

《警察与赞美诗》讲述的是一个苦心孤诣要犯个轻罪,在隆冬时节就能到监狱里度过最艰难的时光的流浪汉。麦迪逊广场是为了纪念美国宪法之父詹姆斯·麦迪逊而建的花园广场,位于全美最大的火车站上方,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也是纽约的门面。一个流离失所、无所凭恃的流浪汉在詹姆斯·麦迪逊的纪念广场上谋划违法,也是一种矛盾共存吧。按照故事的设定,苏比是个惯犯,“多年来,气候宜人的布莱克威尔岛一直是他的避寒山庄。”这一设定被后面因为一曲宗教吟唱获得心灵的救赎做了反衬。教堂不可能是新建的,只是他的内心从来没有安定下来聆听,于是在他躁动不安的心绪下,对这样的赞美诗充耳不闻。记得研究生时代的哲学课上,老师说这就是“非对象性”,置身市集之中仍然可以静心阅读的人是不凡的,因为他的心独立于周围环境。苏比在以前的谋划中一直是成功的,因为他的内心全部用于构思“度寒假”的事,他几乎是五感关闭的状态,与这件事无关的环境都被屏蔽了。今年的不同在于他一再失败的情况下,内心打开了,于是“悦耳的音调从窗口飘出来,落入苏比的耳朵里,一下子攫住了他,紧紧地扣在铁栏杆上,贴紧在螺旋花纹上”。从声音的感知,他的视觉也因此打开,接纳了隆冬即临时的美好,“素月当空,明媚宁和;车辆行人寥寥无几;屋檐间栖息的麻雀困倦地嘟囔了几声——此情此景一时之间化作了乡村教堂的墓地。”他的心也因此触动,“易感的心灵与古老教堂的感染力弥合交融,蓦然间他的灵魂深处发生了奇妙的嬗变。而反观自己当前的处境,日日堕落、念念肮脏,想望尽灭、才华全毁,心头都是卑劣的念头,自己居然深陷其中,他的心中突如其来地生出一股厌憎。”偏偏在这样的救赎中,他再次被逮捕了,读者可以从积极的一面思考,苏比至少解决了温饱,这是唯一令人安慰的地方,但是一切回到了原点,下一次重新振作精神又要到三个月之后了。城市和海岛、死寂的五感和内心触动后的救赎、警察见到苏比时的几次矛盾反应,都构成了本文的矛盾元素,这些也是本文触动心灵的诗性基础。

《繁忙的证券经纪人的浪漫史》是一篇轻喜剧,一位曼哈顿的证券经纪人终于百忙之余向姑娘求婚,却原来早就是亲密眷属。曼哈顿是公认的世界金融中心,当年在学习finance这个字的时候,老师说所谓金融就是money affair,由此又引申到cold money这个概念,可以想见,故事的社会背景设定在城市、金融、人形机器这一场景中;而爱情、婚姻是粉红泡泡、温情款款、如胶似漆的场景。因此这篇故事的矛盾夸张就给读者带来了深度的开心,要怎样的敬业和忘我才能忘记“昨天晚上八点,我们已经在拐角那里的小教堂结过婚了”。

同样把金钱和爱情设定为矛盾共存的故事还有《财神和爱神》和《钻进钱眼里的情人》。前者是个喜剧,钱买不来爱情和圈子,但是能创造交通堵塞,让无望的少年倾诉爱意。其实潜伏在这对矛盾之下的还有美国典型的旧贵族和新贵族之间的对立。兰特丽小姐属于一个排外的圈子,也就是旧贵族的代表人物,他们动辄回到欧洲度假,听音乐会的时候要包厢,有钱并不能打入这个圈子,他们习惯于斜睨着他人、俯瞰众生;而安东尼·洛克沃尔是金钱万能观念的信徒,也是新贵族的典型代表。故事的趣味在于,由于金钱的妙用和精心的筹备,儿子理查德得以一诉情肠。在一个唯金钱论的大社会环境和小家庭环境里,儿子的纯情真是奇葩,而爱子心切的父亲那不择手段的手笔也让读者心生理解。

《钻进钱眼里的情人》设定为商场环境Biggest Store,文字表面的意思是最大的商场,译者直觉地认为它影射了整个城市的意象,这里是等价交换为基础的环境,温婉的微笑、柔声的对话都是交易的构成部分。只是卖手套而已,却选取了最美好的售货员,“当你伸出手让她用卷尺给你量尺寸的时候,心头一动,这不就是女神赫柏;再看时,却又想,这姑娘怎么还长了一双密涅瓦的眼睛。”译者认为设定了卖手套的柜台,作者也是有意为之,因为在文学意象中手代表着权利,字典里就有“人手,帮助”的意思,也就是说,代表着能力和权柄。美丽的售货员在卖手套的时候给权利套上了一层包裹,你能看到的都不是真实的情况。所以当欧文·卡特这样一位真正的金龟婿来到面前时,她眼中看到的不是真实。或许读者可以解释为日常就有很多年轻人借口试戴手套和姑娘套亲热,她的戒心是天然的反应。那么译者又要介绍手的另一个象征,“Will you give me your hand?”其实是在求婚,所以卖手套原本可以暗示买卖婚姻,金钱为基础的爱情,那么这段爱情最终破产也就在预料之中了。

《装备齐全的出租房》是个悲剧故事,读过小旅馆的场景描写后会产生鬼片的联想,“红色的危房”,“铃声宛在庭园深处,遥远而空旷,细若游丝”,“毯子破烂得即便是织毯机也要赌咒发誓非扔了它不可”,文中还有很多对房间内布置的细节描写,无不透露出腐败、死寂、无情、破灭的意象。主人公是来寻找爱侣的,以故事的结局看来,姑娘早就绝望而逝,于是小伙子“希望有如潮水一般退去,他的信念也随之消沉”,两个人采用了同样的安静的永诀。悲剧就是悲剧,当坚持许久的信念找到悲剧答案的时候就必然是悲剧的结局。他们自杀的方式恐怕也是特地设定的,因为这种方式不仅安静,还最大程度上保有死者的尊严与美丽。在充满死寂的城市中,寻梦的小人物如果不能及早离开就必然永远地离开,他们的死亡对于一座庞大的城市而言有如点滴的水花,而后再无声息。

《回合之间》故事里最精彩的部分是两口子打架,篇幅之大不容译者随时引用,有趣之处在于他们选用的对打工具——餐具和食物,时时透露出过不下去了的感觉。“麦卡斯基太太说着说着,抡起满满一锅萝卜炖熏肉朝自己的丈夫扔了出去。”“他抄起这盘肉还击了回去,于是又招来一碟子面包布丁作为回敬。做丈夫的一大块瑞士奶酪稳稳击中麦卡斯基太太的一只眼睛的下眼睑。”当真是战况激烈。然而听到房东家孩子不见踪影的时候,老两口也不禁停下战火,和其他住客一起参与其事。两人的回忆和口水战仍然那么有特色,居然为从未出生的孩子争论起来,但是身体已经依偎在一起,人性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所有的人都感同身受。当孩子被找到的时候,两人的情绪又回到了从前。

逼真写实应当是这篇作品的典型特色,如果说还有悖论的影子,那就是在冷漠城市生活中的人性、关爱,其表现形式并不令人惊讶。比如格里格少校就赶紧借机跟太太申请了经费,跑到酒馆里打探消息去了。就我们所知,一个十岁不到的少儿怎么也不会混到酒馆里去,所以他注定是反衬人物。另外几个反衬包括图米先生,借机和心仪的姑娘套近乎,表达自己的爱心;老丹尼仍然一字一句地读报纸,直到宵禁的时候。曾有人说,在悲剧面前,所有的劝说都是隔岸观火,译者认为这个故事里,无论你怎么解读都可以,看看众生的反应,想想超大城市的典型生活模式,会心一笑。

其余的留待读者自己去总结,译者本人相信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警察与赞美诗

麦迪逊广场上,苏比[81]躺在自己那条长凳上惶惶不安地翻来覆去。每当茫茫夜色里成群的大雁“昂昂”鸣叫着凌空而过,每当穿不起海豹皮大衣的女人开始和自家男人温存起来,每当苏比躺在公园的长凳上翻来覆去,兴许你就明白冬天已经近在咫尺了。

一片树叶无声无息地跌落在苏比的膝头。是雪精灵杰克·弗洛斯特[82]的名片。杰克对常年在麦迪逊广场存身的老客儿们态度不错,一年一度来光顾的时候每每要先提醒大家一声。他在四条大道的街角处一扬手,把名片都交代给北风,好让房客们有所准备,这北风也算是给“幕天席地”大厦看大门的。

苏比心头雪亮,严冬将至,是该亲自张罗着组建一个个人求生之路委员会了。他在长凳上惶惶不安地翻来覆去就是为了这个。

在过冬的问题上,苏比的期许算不上高不可攀。他的打算里不包括地中海上的航行,也不包括飘荡在维苏威海湾里仰望晒得人思睡昏昏的南部的天空。去那座岛上待上三个月才是他殷殷期盼的。三个月里,有瓦遮头、有床休息,左近都是意气相投的人,无论是北风之神波瑞阿斯,还是穿蓝制服的警察,都妥妥地离他远远的,在苏比眼里,这恐怕就算是人生的至福了。

多年来,气候宜人的布莱克威尔岛[83]一直是他的避寒山庄。比他有福气的纽约人每年冬天去棕榈滩和里维埃拉的时候都得花钱买票,同理,苏比要想上岛度过他的年度“寒假”也得稍做些安排。现如今,这一时刻又到了。他躺在古老的广场喷泉附近的长凳上,只靠着三份头天晚上的主日报纸御寒,他把报纸塞在大衣底下、铺在脚踝上、盖住膝头,可还是抵挡不住寒气。于是,在苏比的脑海里那座岛屿的影子及时地放大了。打着慈善的旗号给本城靠救济为生的人提供的那些食宿条件,他可看不上。在苏比看来,法律制度比慈善机构要慈悲得多。市政府机关也罢、救济机关也罢,能让他混个温饱、简单度日的地方数不胜数。不过对于苏比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来说,吃救济让人喘不过气来。但凡从慈善机构手里拿到一丁点好处,虽说一个子儿都不用掏,可是心灵上却羞辱难当。就好比有恺撒就难免碰上个布鲁图[84]一样,福祸总是共存的,要想在慈善机构拿到一个床位,就得先洗个澡作为代价;要吃他一块面包,只好让人家盘问个淋漓尽致,作为补偿。所以说,还是到法律那里做客合算,虽说法律是靠条条框框来操作,可毕竟不会僭越本分,把老子的隐私也查个底儿掉。

敲定了要登岛的念头,苏比马上着手计划着怎么才好实现这个愿望。轻而易举的路子倒是挺多。最令人愉悦的手段莫过于找一家昂贵的饭店吃一顿豪华大餐,然后告诉人家,自己是一个大子儿也没有,就被人家心平气和地转交给警察。其余的事自有乐善好施的地方法官来料理。

苏比从长凳上爬起来,溜达着出了广场,百老汇大街和第五大道交汇处有一大片平坦的柏油路面,他从路面上穿了过去,来到百老汇大街上,这才拐了个方向,在一家灯火闪烁的饭店门前停住了脚步。葡萄、蚕虫还有原生质[85]制造出来的最佳上品夜夜聚集在这里。

就外形而言,苏比对西服背心最下面的那颗纽扣往上的部分还是很有信心的。胡子剃光了,外衣也体面,还系了一条平平展展的黑色活结领带,那是感恩节那天一位女传教士送给他的。如果他溜到餐桌旁还没有人疑心他,那么事情就十拿九稳能成了。露出桌面的上半身不会引得侍者起疑。一只烤野鸭,苏比思忖着,就相当不错,配上一瓶沙布力白葡萄酒,然后是一份卡门贝尔奶酪,加一小杯浓咖啡,再来一支雪茄烟。选一块钱一支的那种也就足够了。饭费的总额不算太高昂,不至于逼得饭店掌柜非要大发雷霆、打击报复;而这些荤腥也足以让他在赶赴冬季避难所的旅途上腹中饱满、心情愉快。

可是苏比的脚刚刚踏进饭店的大门,侍者领班就一眼盯上了他那条破破烂烂的裤子和那双朽烂的皮鞋。一双粗壮而从容的手把他推转了回去,无声无息、动作迅捷地把他打发到人行道上,于是那只原本命运堪忧的野鸭也得以转危为安。

苏比从百老汇大街拐了下来。看来奔向梦寐以求的岛屿的这条路上是没有美酒佳肴了。要想进监狱,还得另辟蹊径。

在第六大道的街角有一家商店,大玻璃橱窗之内华灯闪亮,商品布置得别具匠心,映衬得橱窗分外惹眼。苏比捡起一块鹅卵石,直奔玻璃窗甩了进去。有人从拐角的那边冲了过来,领头的是个警察。苏比纹丝不动,两手插在口袋里,一瞅见那些铜纽扣[86]就笑起来。

“惹祸的小子在哪儿?”警察勃然大怒,问道。

“还没瞧出来,兴许我跟这件事有点瓜葛?”苏比说,这话说得很带着些讥讽,不过态度很友好,就好像等着行大运呢。

可是警察心里,苏比连线人都当不上。砸橱窗的人绝对不肯留在当地等着和官差嚼舌头,早就前脚跟儿不打后脚跟儿地跑了。警察望见隔着半条街有个人正在一路狂奔地追一辆车,于是抽出警棍,紧随其后追了过去。苏比心里窝火极了,只好逛荡着离开。两战两败了。

马路对面有家饭馆儿,没什么花哨的装扮,招徕的是那些能吃能喝、可是囊中羞涩的食客。店里的杯盘碗盏都敦敦实实,味道也浓重;可是菜汤是清汤寡水,餐巾也稀薄。苏比脚蹬一双招人白眼的皮鞋,身穿一条搬弄是非的裤子走进这样一个地方倒是没有什么难度。他在桌边一屁股坐下来,一份牛排加煎饼、加多纳圈,再加馅儿饼都吃了下去。之后才跟店小二说了实话,他一个大子儿都没有。

“喏,赶紧地,叫个条子[87]来,”苏比说,“别让老子等久了。”

“收拾你用不着条子,”店小二用一副奶油蛋糕一般甜腻的嗓音说道,瞪着好比曼哈顿鸡尾酒里浸泡的樱桃似的那么猩红的一只眼睛,“嘿,一起上!”

两个店小二把苏比架起来,手脚干净地往外一丢,扔在铁石般的人行道上,左耳朵着地。他仿佛一把木匠用的折尺一节一节地展开一样,一段一段地爬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被捕恰如一段玫瑰色的梦幻,那个岛仿佛已经遥不可及了。隔着两扇门的地方有一家药铺,门前站着一个警察,可是他笑嘻嘻地顺着大街走了。

足足逛了五个街区之后,苏比这才有胆子重新谋划被捕的事。这次的机会太轻松了,简直就是他心底念叨的那种“小菜”。一个青年女子,外形温婉而和善,就站在展示橱窗的跟前,对着窗内陈列的剃须缸与墨水台兴致勃勃地看。而就在橱窗两码以外,一个高头大马、表情严肃的警察此时正斜倚在一个防火栓上。

苏比给自己设计的角色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瘪三”。他要调戏的女子优美文雅,又有一位认真负责的警察触手可及,这些事实鼓舞着他,坚信时隔不久就能感受到官差那令人舒心的指掌钳制住自己的胳膊那种感觉,这样一来到那座魂牵梦绕的小岛找个避寒的小窝的事就肯定有着落了。

苏比把女传教士送的活结领带抻直了,吞进袖口的衬衫袖子也揪了出来,而后歪戴着帽子,歪得要掉,蹑手蹑脚地朝那个年轻女子蹭了过去。他冲姑娘飞了几个媚眼,时不时地咳嗽几声,哼哼唧唧几声,嬉皮笑脸,把“小瘪三”那些卑鄙下流的手段都一一使了出来。凭着眼角的余光苏比看得出来,那警察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个年轻女子错开了几步躲开他,但还是专注地观赏着那些剃须缸。苏比斗胆随着人家跟了过去,站在她身旁,举了举帽子,说:

“哎哟,贝迪利亚!不想来我院子里玩玩吗?”

那个警察还在旁观。但凡这位惨遭调戏的年轻女人翘起一根指头召唤一下,苏比就算踏上通向全封闭式避难所的金光大道了。他想象中已经感受到了警局里惬意的温暖。那个年轻女人正脸看着他,手一伸就揪住了苏比的外衣袖子。

“没问题,麦克,”她兴冲冲地说道,“只要你打一个扎啤给我就成。老早就想跟你搭腔,可是那条子一直看着我呢。”

那个年轻女人紧紧地攀附在苏比身上,就好比常春藤缠绕着橡树一样,苏比心情郁结地从警察身边走了过去。看来他是难逃自由了。

走到下一个拐弯,他把女伴甩了就跑。在一个地方他停下了脚步,每逢夜晚,这里的街巷最明亮,心情最明快,赌咒发誓最随性,上演的剧本也最随便。

皮草美人与毛呢男士在寒凉的空气中欢快地冶游。一阵突如其来的惊惧攫住了苏比的心,是不是有什么可怖的魇镇妖法,所以才想被捕而不可得。这个念头让他生出了些许恐慌,但是当他遇到又一个警察,见他懒洋洋地在金碧辉煌的剧院门前闲逛的时候,劈手就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扰乱社会治安”。

于是苏比开始在人行道上扯着脖子吼,像醉鬼那样胡言乱语。他蹦蹦跳跳、咆哮嘶吼,出尽百宝地想把这老天杵个窟窿。

警察手里转动着警棍,扭过身背对着苏比,向一个市民解释说:

“这小家伙是耶鲁的,他们给哈德福学院吃了鸭蛋,这是在庆祝胜利呢。动静是大了点,但是也不惹祸。我们接到通知了,随便他们怎么闹去。”

苏比泄气地停下了这徒劳无功的吵闹。再也没有哪个警察肯碰他一指头了吗?他梦幻中的海上仙山仿佛已经成了咫尺天涯的阿卡迪亚[88]。他把单薄的外衣扣子扣紧,好遮挡一下浸骨的寒风。

他看见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在雪茄烟店里对着晃来晃去的火头在点烟。步入店门的时候,那人的丝制雨伞就立在门边。苏比一步踏进去,牢牢地攥住雨伞,又缓缓地退出门。正在点烟的男人仓促地追了上来。

“我的伞。”他厉声说道。

“哦,是吗?”苏比冷嘲热讽着,于是他的罪孽除了小偷小摸,还添上了出口伤人,“那好啊,你怎么不叫警察呀?就在我手里呢。就是你的伞,怎么着!怎么不叫个条子来?街角那儿就站着一个呢。”

雨伞的主人缓下了脚步。苏比也缓下了脚步,一丝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恐怕还是不走运。那个警察惊异地瞧了瞧这两个人。

“敢情啊,”雨伞的主人说道,“这事……好嘛,要知道这种事都是这么来的……我……如果伞是您的,还希望您见谅……我也是早晨在一家饭店里捡来的……要是您认出来是自己的伞,嗨哟……还望您……”

“铁定就是我的。”苏比狠巴巴地说。

雨伞的前任主人掉头就走。那个警察赶上前扶着一位披着夜礼服斗篷、身材高挑的金发女郎过马路,两个街区之外有辆电车正冲着她开过来。

苏比一头奔东去了,穿过一条因为翻修而高低不平的街道。他恨恨地把雨伞甩进一个工程沟。自言自语地数落着那些头戴钢盔、手拿警棍的家伙,他多想落入这些人的手掌,可是他们反倒把他当成国王敬着,就没有做错的事。

苏比终于走到通往东区的一条马路上,到了这儿璀璨的灯火、嘈杂的喧哗都恍恍惚惚的。他顺着回家的本能,朝着这个方向一路往麦迪逊广场走去,哪怕他的家不过是公园里的一条长凳。

可是,当他走到一个安宁得异乎寻常的角落时,他顿住了脚步。这里有一座古色古香的教堂,有些凌乱,外墙有人字形的山墙。窗子是紫罗兰色的,透射出柔和的光芒,风琴师的手指正在键盘上跃动,好确保礼拜日唱赞美诗的时候能熟练地演奏。悦耳的音调从窗口飘出来,落入苏比的耳朵里,一下子攫住了他,紧紧地扣在铁栏杆上,贴紧在螺旋花纹上。

素月当空,明媚宁和;车辆行人寥寥无几;屋檐间栖息的麻雀困倦地嘟囔了几声——此情此景一时之间化作了乡村教堂的墓地。而风琴师指尖弹奏的赞美诗将苏比紧紧地系在了铁栏杆上,因为这乐曲曾几何时是他所熟悉的音乐,那时候他的生命里还有慈母和挚友,有鲜花与雄心,那时候无论他的衣领还是心灵都还洁白无瑕。

易感的心灵与古老教堂的感染力弥合交融,蓦然间他的灵魂深处发生了奇妙的嬗变。反观自己当前的处境,日日堕落、念念肮脏,想望尽灭、才华全毁,心头都是卑劣的念头,自己居然深陷其中,他的心中突如其来地生出一股厌憎。

转瞬之间,这样前所未有的情绪在他的内心激荡出一阵涟漪。猝然生发的强烈冲动让他振作起来要和无望的命运拼个高低。他要把自己拉出泥潭;他要改过自新;他要击败那曾经困住自己的恶魔。他还有时间,毕竟年纪不算老朽,他要让旧日的勃勃雄心重现峥嵘,再无迟疑地坚决实现自己的梦想。管风琴庄严而美好的音调搅动得他的内心好一番天翻地覆。明天他就到喧嚣的市中心区找个工作。曾经有个皮草进口商给了他一份开车的活计,明天就找他要下这个活儿。他要成为世间枭雄。他要……

苏比发觉有只手钳住了他的手臂,于是猛然转过头去,却见正是警察的一张圆脸。

“搁这儿干吗呢?”那个警官问道。

“不干吗。”苏比说。

“跟我过来。”警察说道。

转天清晨,警察局的地方法官宣判:“布莱克威尔岛,服刑三个月。”

繁忙的证券经纪人的浪漫史

皮彻在证券经纪人哈维·麦克斯韦尔的办公室担任机要秘书,平日里他总是面无表情,可这天当他的老板一早九点半步履轻盈地步入办公室,年轻的女速记员居然陪伴在他身畔的时候,皮彻终于露出一丝兴味与惊讶的表情。麦克斯韦尔兴冲冲地说了声“早上好,皮彻”,就好比冲刺一般直奔自己的办公桌,恨不得一抬腿就跳过桌面似的,接着就一头扎进有待处理的信件和电报堆里。

那个青春女郎给麦克斯韦尔当速记员已经一年了。她的美貌真是难描难画,要想用速记的简洁手法来描述那是绝对说不明白的。她头上没有魅惑的高卷式发型那份华丽,身上没有项链、手镯、盒式吊坠诸般点缀,面上没有时刻准备接受午餐邀约的气息。她身着素朴的灰色裙服,剪裁却忠实地勾勒出她美好的身材;头戴整洁的黑色无边帽,顶上插了一根金刚鹦鹉的羽翅,色泽绿中带金。这日清晨,她容光焕发,面带柔情与羞意;眸光璀璨、如梦如幻;笑靥如染,粉面如桃;神色愉悦,又似略带怀念。

皮彻心中的好奇余波犹存,进而发觉这姑娘今天早晨与以往不同。她没有直奔隔壁的里间办公室去,她的办公桌在里面,反而在外间流连不去,仿佛有点犹疑不决似的。甚至有一次她还磨蹭着走到麦克斯韦尔的桌边,靠得那么近,让人肯定能意识到她的存在。

可是坐在办公桌前的机器人麦克斯韦尔哪里还是凡人。这位繁忙的纽约证券经纪人已经化身为一架靠嗡嗡作响的轮子和抻开的弹簧运动的机器了。

“啊,你要干吗?有事?”麦克斯韦尔尖声问道。桌上堆满了已经开拆的邮件,有如戏台上用的雪片一般。他那灰蓝色的眼睛眸光炽烈、冷厉无情,不耐烦地扫了她一眼。

“没事儿。”速记员答道,浅笑盈盈地走开了。

“皮彻先生,”她对机要秘书说道,“昨天麦克斯韦尔先生是否说起要再雇一名速记员?”

“说来着,”皮彻答道,“他要我再雇一个。我是昨天下午通知职业介绍所,要他们今天上午派几个人来面试。可是现在已经九点四十五了,还没见有人戴着宽边花帽或嚼着菠萝味儿的口香糖来报到。”

“要不我还是照常工作吧,”年轻的姑娘说道,“直到有人来接手。”姑娘当即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把那顶装饰着金刚鹦鹉绿中带金的羽毛的黑色无边帽挂到平日里搁置的地方。

有人要是想投身于人类学研究,却不曾亲睹曼哈顿的证券经纪人在生意高峰时刻奔忙的盛况,那就像缺了一条腿似的。诗人句中对“璀璨人生中拥挤的时光”大加赞美,而经纪人的工作时光哪里仅止于拥挤,分分秒秒都安排了事,仿佛车上每一个拉手皮带都有人牵住,从最前面的站台一直到最后面的站台都排满了人,塞得满满当当。

这一日又是哈维·麦克斯韦尔马不停蹄的一日。股票行情指示器抽搐着转动起来,断断续续地吐出卷纸,座机电话则一刻不停地“丁零零”作响。人们开始蜂拥而入,隔着办公室的围栏嘶吼,有人欢欣鼓舞、有人声嘶力竭、有人穷凶极恶、有人心潮澎湃。送信的小伙子带着信件和电报穿梭来去。办公室的职员们仿佛和狂风暴雨激战的水手一般一步三跳。连皮彻的面庞也似乎不再绷紧,多少有点活泼的样子。

证券交易所里巨变频仍,狂风暴雪、山崩地裂、冰川倾泻、火山爆发俱在眼前;而这位证券经纪人的办公室里也上演着同类的震荡,只不过规模微小一些。麦克斯韦尔把椅子猛扯到墙边,好像一名踢踏舞演员似的脚跟不着地地处理着业务。他一步从股票行情指示器跨到电话那里,又一步从桌前跨到门口,动作敏捷堪比训练有素的丑角演员。

就在这分秒渐增、偏偏至关重要的紧张气氛之中,证券经纪人蓦然发现一蓬高耸的金色卷发,上面有一顶天鹅绒小帽,镶着鸵鸟羽饰;一件宽松的海豹纹人造革上衣,一长串大如山核桃的珠子,几乎垂落到地面上,最底端还吊了一个银制的鸡心。所有这些衣着饰品都穿戴在一位沉着镇定的年轻女子身上。皮彻正准备解释她的身份。

“是速记员介绍所荐来的女士,来谈谈工作的事。”皮彻说道。

麦克斯韦尔半扭过身子,手里满满当当都是文件和证券行情数据纸。

“什么工作?”他皱了皱眉头问道。

“速记员,”皮彻说,“昨天你叮嘱我打电话,让他们今天上午派一个人过来。”

“你脑子糊涂吧,皮彻?”麦克斯韦尔说,“我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指令?莱丝丽小姐来这儿一年了,她的工作从来无可挑剔。但凡她想留下,这个职位永远是她的。这儿不缺人,女士。皮彻,跟速记员介绍所打招呼,取消用人意向,叫他们不用再派人过来了。”

银制鸡心愤愤不平地出了办公室的门,那吊坠摇摇摆摆地一路撞在桌椅家具上“砰砰”作响。皮彻忙里偷闲,跟簿记员谈论道,这位“老头子”一天比一天漫不经心,记性也越来越差了。

业务的冲击力越来越迅猛,节奏也越来越快。有六七只股票遭受打击,麦克斯韦尔的顾客正是这几只股票的大买家。买入和抛出的单据有如飞燕穿梭来去。这位证券经纪人自己持有的股票也有几只形势不好,于是他这一忙起来完全成了一架高速运转、精密而有力的机器,马力全开、全速运转,精确无误、毫不迟疑,他遣词用字恰如其分,决断合情合理,出手有如时钟一般迅捷而及时。股票和债券、贷款和抵押、保证金和证券,这里是金融的世界,没有丝毫空余留给人类世界或者自然世界。

随着午餐时间渐次行近,一片喧嚣之中终于迎来了片刻宁静。

麦克斯韦尔站在办公桌旁边,两手上抓满了电报和备忘录,一支钢笔架在他的右耳朵上,几绺头发凌乱地耷拉在前额上。窗户大敞四开,因为亲爱的门房太太——春天——已经借正在苏醒的大地送来了些许温情。

于是一缕正在飘摇的——也许是迷失的——芬芳顺着窗户飘了进来,这是细腻而甜美的丁香花的芳馨,这位经纪人一时间凝止了。因为这芬芳是莱丝丽小姐的气息,是她本人的气息,她独有的气息。

这芬芳将她的音容笑貌在他眼前鲜活地描绘了出来,似乎伸手可及。于是金融世界陡然缩小,只剩一个针尖。而她就在隔壁,距此二十步之遥。

“老天爷,我得现在就去,”麦克斯韦尔的声量只有刚才的一半,“我得马上问她肯不肯。真搞不懂早先怎么没有想起问她呢。”

他急匆匆地冲进里间的办公室,就仿佛卖方急于补仓似的。他直冲向速记员的办公桌。

她扬起笑脸看着他,一丝轻红悄悄地漫上她的双颊,双眸温和而坦率。麦克斯韦尔把一只胳膊撑在桌上,一大堆翻飞的文件还攥在双手里,耳朵上还夹着那支钢笔。

“莱丝丽小姐,”他紧锣密鼓地开始表白,“我只有一小会儿空闲时间,我想趁这点闲空跟你说件事。你愿意嫁给我吗?我没有时间按照通常的程序向你求爱,不过我实心实意地爱你。赶紧说啊,求求你——又有人在抢购太平洋联合公司的股票了。”

“噢,你在说什么呀?”年轻的姑娘惊叫起来。她站起身,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瞪得圆圆的。

“你还不明白?”麦克斯韦尔烦躁地说,“我希望你和我结婚。我爱上了你,莱丝丽小姐。原先就想告诉你,所以我等到手头的事情方才缓下来一点,就赶紧瞅个空过来。现在又有人在打电话找我了。皮彻,告诉他们稍等一分钟。可以吗,莱丝丽小姐?”

速记员的反应好生古怪。最开始,她好像被震慑住了;随后,困惑的双眸中泪水潸然落下;接着,一双泪眼里闪烁出明媚的笑意;最后,一条玉臂温情款款地搂住了经纪人的脖子。

“现在我才明白,”她轻柔地说,“是因为业务太忙,挤兑得你把什么事都忘光了。最初可是把我吓着了。你忘了吗,哈维?昨天晚上八点,我们已经在拐角那里的小教堂结过婚了。”

财神和爱神

年迈的安东尼·洛克沃尔已经退休了,他曾经是个肥皂制造商,经营洛克沃尔-尤里卡[89]肥皂公司。他在第五大道有座宅院,这时他从书房的窗户朝外望着,龇牙一笑。右首那家住的是一位贵族俱乐部的成员,名叫G.范·舒莱特·苏福克-琼斯,这时琼斯出了门直奔等着他的那辆汽车,和往常一样,他冲着安东尼的肥皂王宫正前方那尊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雕塑傲慢地皱了皱鼻子。

“顽固不化的老东西,你傲个屁啊!”前任肥皂大王对他嗤之以鼻,“你就是内斯尔罗德[90]那样的小点心,还不给我收敛着点,伊甸园博物馆伸伸手就能把你收拾了。明年夏天我就叫人把房子粉刷成红白蓝[91]三色,倒要看看你那荷兰鼻子还能扬得更高不。”

向来不喜欢摇铃铛呼唤家仆的安东尼·洛克沃尔走到书房门口,大吼一声“迈克!”那嗓门在当年曾经把堪萨斯大草原的天空撕成碎片。

“跟少爷说,”安东尼对应声而来的仆人吩咐道,“叫他出门之前来我这儿一趟。”

洛克沃尔家的年轻人一走进书房,老头子就把报纸抛在一边。那张光溜溜、红彤彤的大圆脸上,和蔼中带着几分严肃地看着儿子。他一只手把满头蓬松的白发抓得一团糟,另一只手则拨拉得口袋里的钥匙哗啦啦地响。

“理查德,”安东尼·洛克沃尔说,“你用的肥皂是花多少钱买的?”

理查德大学毕业返家后才刚刚六个月,于是小小地吓了一跳。老爹的心思他还吃不准,这老头子好比首次参加聚会的少女一样,净是让人出乎意料的情况。

“我记得是六美元一打,爸。”

“你的衣服呢?”

“照常规是六十美元上下一件。”

“你是有身份的人,”安东尼不容置疑地说,“我听说公子哥儿买一打肥皂都得花上二十四美元,买衣服都得突破百元大关。你能拿来胡花的钱绝不逊于这些人,可是你自始至终都是正派人的做法,花钱上向来有节制。我现在还是用老牌的尤里卡肥皂,不全是因为难以割舍,也是因为它是市面上最纯粹的肥皂。但凡是十几美分一块儿的肥皂,买到手的其实就是劣质的香料、糟糕的品牌。不过,在你这样的年纪、有你这样的地位和家境的年轻人,五十美分一块的肥皂就不错。我也说来着,你是贵族。有人说,三代才能养出一个贵族。这些话不靠谱。有钱好办事,就好比肥皂里有了油脂一样,事事通畅。有钱就有身份。他娘的!说悬点儿我也差点成贵族了。我跟住在咱家左右那两个荷兰佬[92]没什么两样,没礼貌、脾气坏、举止粗俗。这俩人到夜里连觉都睡不好,就因为我买的房子在他俩中间。”

“有些事情即便有钱也无能为力。”洛克沃尔家的小伙子郁闷非常地说道。

“得了,别那么说,”老安东尼吃了一惊,说道,“我敢打赌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始终相信钱能通神。一本大百科全书,我从A查到Y,还没发现有什么东西是钱买不来的;但愿到下个礼拜我能查完附录。我坚信有钱万事通。说说看,还有什么东西是钱买不来的。”

“譬如家的第一个人没钱买统舱的船票到美国来,你的排外社会圈子又在哪儿呢?”

理查德唏嘘了起来。

“我原本要谈的事就是这个,”老头子的语气不那么狂暴了,“叫你过来就是因为这个。好像出了点状况,小子。我已经留意这事已经两个礼拜了。别憋着了。我估计,在二十四小时内,我这双手能随意摆布的钱有一千一百万美元,此外还有房地产。如果出了问题的是你的肝脏,“云游者号”就在海湾里泊着,煤也装好了,随时可以出发,两天的工夫就能乘着蒸汽送你到巴哈马群岛。”

“您估计得不错,老爹;大差不差。”

“啊,”安东尼激动地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理查德在书房里开始踱来踱去。在这位粗鲁的老爹满满的亲情与同情关照下,他重新拾起了信心。

“怎么不开口问问她的意思呢?”老安东尼追问道,“她一定会扑进你的怀抱。你要钱有钱、要貌有貌,品行又好。你的两手一丁点儿尤里卡肥皂也没沾上过,干净着哪。你又上过大学,不过姑娘不会在乎这个。”

“一直找不到机会。”理查德说。

“那就制造一个机会,”安东尼说,“带她上公园散步,要不驾上车出去跑跑,要么从教堂回来的时候一起步行回家。机会少!我呸!”

“社交界的道道儿你不懂,老爹。她是领袖社交界的人物之一,她的时间都是提前几天按小时、按分钟预先安排好了的。那个姑娘我势在必得,老爹,要不然在这座城市里活着就好像淹没在泥塘里一样。这事写信又写不明白,我根本没法写明白。”

“嘁!”老头儿说,“你的意思是说,给了你那么些钱,你都没法子让一个姑娘给你留一两个小时吗?”

“太迟了。她要乘后天中午的航班,到欧洲去住上两年。明天晚上我去见她,能和她单独待上几分钟。她目前住在姨妈家里,在拉齐蒙特。我不能去那儿见她,不过她答应了,明天晚上我可以租辆车到中央火车站接她,她乘火车八点半到站。我们得乘车沿着百老汇大街一路紧赶慢赶地赶到沃拉克剧院去,她的母亲和整整一包厢的人在剧院休息室等我们。在那种情况下,不过六到八分钟的光景,您觉得她能听得进去我倾诉衷肠吗?不可能。演出过程中或者散场之后,我还有什么机会呢?一丁点都没有。不成,老爹,如此难题就是金钱无能为力的难题,拿真金白银买时间,哪怕一分钟也买不到;要是能行的话,有钱人就能延年益寿。在兰特丽小姐远航之前,和她谈心的盼头是没有了。”

“这就妥了,理查德,儿子,”老安东尼快活地说,“现在,你可以赶紧去俱乐部玩了。出问题的不是你的肝脏,我很开心。不过千万记得要隔三岔五地去财神庙烧几炷香,敬一敬财神大爷。你不是说钱买不来时间吗?好吧,的确,你又不能出个价,下订单叫人把来世打包给你送到家门口。不过,当年岁月老爹在金矿里穿行的时候,后脚跟被烂石头硌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可是见过的。”

当天晚上,爱伦姑妈在弟弟看晚报的时间上门来探望,这是一个温婉多情的女人,她脸上长满了皱纹,总是唉声叹气,分明是为财富所累。两个人就情关的苦恼这一话题聊了起来。

“他的事全告诉我啦!”弟弟安东尼边说,边打着呵欠,“我跟他说银行存款随他想怎么使就怎么使,然后他就开始吐槽我的钱。说什么钱也帮不上忙。还说什么把十个百万富翁凑成一堆儿也没法把社交界的规矩扯开一丁点儿。”

“哦,安东尼,”爱伦姑妈叹了一口气,“但愿你别把钱看得这么重。但凡牵扯到真爱,财富就算不了什么了。爱情的力量无可比拟。要是他早先开口就好啦!她哪里会回绝我们的理查德,只是我怕现在太迟了。他不会有机会跟姑娘倾诉衷肠。就是搭上你所有的金银财宝也买不来孩子的幸福。”

第二天晚上八点钟,爱伦姑妈从一个被蛀虫啃烂了的盒子里取出一枚精致古典的金戒指,交给理查德。

“今天晚上就戴着它吧,孩子。”她恳切地说,“是你娘当年交代给我的。她说,这戒指能让你情事走运。她托付过我,等你找到心上人的时候,就把戒指交给你。”

洛克沃尔家的小伙子虔诚地接过戒指,试着往小拇指上套了套,可是才到第二个指节就卡住了。他把戒指取下来,循着男人的通常做法,放进背心的口袋里,然后打电话叫出租车。

八点三十二分,他从火车站四处游荡的人潮中寻到了兰特丽小姐。

“千万别让妈妈她们久等。”她说。

“尽快赶到沃拉克剧院!”理查德忠心耿耿地吩咐着车夫。

他们从第四十二街一路飞奔,转到百老汇大街上,而后沿着一条被照如白昼的胡同飞驰而下,从落日斜晖中的温情牧场奔向明媚晨光中的重峦叠嶂。

跑到第三十四街的时候,小伙子理查德赶紧推开车厢,叫车夫停下。

“是一枚戒指掉下去了,”他一边踏出车厢,一边表示歉意,“那是我母亲的遗物,要是丢了我真要恨死了。一分钟都耽误不了,我瞧见了是从哪里掉下去的。”

一分钟都不到,他就带着戒指回到了马车里。

然而就在那短短的一分钟里,有一辆城区的街车正好挡在了这辆马车的正前方。待到车夫试着向左拐的时候,偏偏被一辆沉甸甸的邮车拦住了去路。车夫调转车头向右,右边却又来了一辆搬运家具的货车,它分明没有必要堵在那里,车夫只好退回来。他也试过后退,依旧不行,只得丢下缰绳,尽忠职守地骂起大街来。他可是被一伙夹缠不清的车辆和马匹封锁在中间了。

大城市的街道上时不时会突如其来地发生一次这种交通封锁,让人动弹不得。

“怎么不走了?”兰特丽小姐焦急地问道,“我们要迟到啦。”

理查德站起身,从马车里向四下张望了一下,但见蜂拥而来的运货马车、卡车、出租车、货车和公交车,全都堆积在百老汇大街、第六大道和第三十四街的交叉口处,轩敞的路口挤得水泄不通,就好比一个明明腰围有二十六英寸的姑娘偏偏要塞进一条二十二英寸的紧身衣里似的。更有甚者,从这几条彼此交错的街道上还有各式车辆“嗒嗒”作响着全速飞奔而来,一头扎进这一团挣扎的乱麻之中,车轮交困,喧嚣尘上,车夫们还不住地骂天骂地。好像曼哈顿区所有的车辆全都纠结在这儿了。沿着人行道看热闹的千千万万个纽约人里哪怕是年纪最大的市民,也不曾亲眼看见过这么大规模的拥堵。

“真是抱歉,”理查德重新落座时说道,“看情形咱们恐怕是堵在当中了。路上乱成这样,一小时之内绝对疏散不开。都怪我。若非我把戒指掉了的话,我们……”

“把那枚戒指给我看看吧,”兰特丽小姐说,“既然我们无能为力,我就不纠结了。反正,看戏在我看来也挺傻的。”夜里十一点钟的时候,有人“咄咄”地叩响了安东尼·洛克沃尔的房门。

“进来。”安东尼吼道,他穿着一件红色的睡袍,正在读一本海盗惊险小说。

进来的是爱伦姑妈,有如一位不小心滞留人间的银发天使。

“他们订婚了,安东尼,”她温和地说,“姑娘允婚了,要嫁给我们的理查德。赶往剧院的路上遇到交通拥堵,一直堵了两小时才疏散开。”

“还有,安东尼弟弟,不要再鼓吹有钱能使鬼推磨了。我们的理查德之所以能获得幸福,全靠一件象征真爱的小小信物——那枚小戒指象征着情深不渝、千金不改其志。戒指在半路上掉了,于是他下车去找。然后不等他们继续驱车,就发生了道路拥堵。就在堵车的时间里,他向姑娘吐露了深情,还赢得了她的爱。安东尼,和真爱相比,金钱就是一个渣。”

“行了,”老安东尼说,“孩子能得偿所愿我很开心。我告诉过他,为了这事我会不遗余力帮他,但凡……”

“可是,安东尼弟弟,你的钱能有什么作为呢?”

“姐姐,”安东尼·洛克沃尔说,“我正读到这个海盗现在性命攸关:坐船刚刚被凿沉,而他很善于估计金钱究竟值多少钱,怎么肯任那艘船沉没。希望你能让我把这一章看完。”

原本故事在这儿就该结束了。我和所有读者一样,也诚心诚意地盼着故事能到此为止。可是,我们还是得查明真相,一探究竟。

第二天,有个自称凯利的人来到安东尼·洛克沃尔家,他的手掌通红,脖子上系着蓝色点点图案的领带,洛克沃尔立刻在书房见了他。

“好吧,”安东尼说,伸手去拿支票簿,“这得值上亿块儿肥皂了。咱们瞧瞧,你支取了五千美元的现金。”

“我自己的钱还填进去三百块呢,”凯利说,“没办法,只能比预估的稍微多掏一点儿,快速货车和出租车多半是五美元一辆;不过卡车和两匹马拉的马车多数都涨价了,得十美元。汽车司机要十美元,载货的车有些得付二十美元。警察宰我宰得最狠,五十美元打发了两个,其余的要了二十美元或者二十五美元。不过,我们演戏演得多像啊,是不是,洛克沃尔先生?威廉·阿·布雷迪[93]当时不在场,没有目睹那场小小的户外车辆大堵塞,真是好开心,我可不希望威廉因为嫉妒伤了心。而且从来没有排练过!小伙子们全都分秒不差地赶到了现场。这两个钟头堵得那个严实啊,哪怕一条蛇都没法从格里利[94]塑像下钻过去。”

“一千三百美元,是你的了,凯利,”安东尼一边说,一边撕下一张支票,“本该给你的一千,其余三百美元是你贴的钱。你对钱没有歧视吧,有吗?凯利?”

“我吗?”凯利说,“发明了贫困的那个家伙我想抽他一顿。”

凯利走到门口时,安东尼叫住了他。

“你当时有没有留心看看,”他说,“在堵车的地方是不是有个一丝不挂的胖小子举着弓射箭?”

“干吗问这个,没有呀,”凯利摸不着头脑,“我没留心。如果那小子跟你说的那个样子,兴许在我赶到之前,警察早就把他揪走了。”

“我琢磨着,这个小捣蛋鬼当时不在场吧,”安东尼窃笑着说道,“再见,凯利。”

家具齐全的出租房

有如时间一样流逝无定、居无定所、变幻无常,这正是盘桓在纽约西区的下只角一带的多数居民惯常的生活状态。这些人无家可归,因此也就四处为家,有如一只候鸟在那些自带家具的出租房之间穿梭。他们永远不肯留驻,不仅居住方面是这样,心灵和思想方面也是如此。他们用拉格泰姆[95]曲风唱着《家园,美满的家园》;随身一只手提箱能把全部家珍装上就走;宽边花帽上盘绕着葡萄藤;一棵橡胶树就成了他们遮羞的无花果树[96]。

客居在这个区域的房子里的租客成百上千,于是这些房子可以叙说的故事也是成百上千。多数故事当然没有什么意思;但是,如此众数的漂泊租客流浪的身影后居然找不出一两个鬼魂,那才是古怪呢。

有一天晚上,夜幕降临之后,有个小伙子在这片红色的危房之间流连徘徊,按响门铃。他来到第十二户人家门前,把干瘪的手提箱放置在台阶上,又抹了一把帽檐和额头上的尘土。铃声宛在庭园深处,遥远而空旷,细若游丝。

算到这扇门,已经是他按响的第十二户人家了。房东应声而来,她的外形诱发了他的联想,简直是一条身体破败、饮食无度的蠕虫,那颗坚果已经被它啃得只余一个空壳,如今正在找寻房客把空果壳填满好接着吃。

小伙子问这家是否有房间可以出租。

“进来吧,”房东说,嗓音貌似是从喉头憋出来的,那喉咙仿佛衬了一层皮草一样刺耳。“三楼紧后面还有一间,一周以前才空下来。愿意瞧瞧吗?”

小伙子随她身后上了楼。一缕幽光不知从何处探入走廊,阴暗因此略为缓解。两人踩着地毯上楼,脚步无声无息,那毯子破烂得即便是织毯机也要赌咒发誓非扔了它不可。毯子仿佛已经化作了一棵蔬菜,而后在这臭气烘烘、没有阳光滋养的地方退化成一摊繁茂的地衣或伸展的苔藓,东一片西一片地蔓延到楼梯上,一脚踩上去,就好像踩中了什么有机物一样黏糊糊的。楼梯每个转角处,墙上都有一个壁龛,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当初也许还摆放过花花草草,不过即便是摆放过,那些花草恐怕早就死在这污浊肮脏的空气里了;又或许曾经供奉过圣人的塑像,但是不难想象,魑魅魍魉早就趁黑把圣像拖了出来,拉到罪孽的渊薮深处——楼下那些带了家具的陷阱里。

“就是这间,”房东从她那衬了皮草一般刺耳的喉咙里冒出这句话,“这间不错,空着的时候不多。去年夏天还有几位贵客在这儿住过——人家从来不惹事,总是一分钟也不差地提前交房租。自来水在走廊尽头。斯普罗尔斯和穆尼夫妇住了三个月。他俩演过轻歌舞剧。布蕾塔·斯普罗尔斯小姐兴许你也听说过,噢,那是她的艺名儿。就在那张梳妆台上边,原来他们的结婚证书就挂在那里,还有镜框呢。煤气在这儿,你瞧,这屋里壁橱也宽绰。这间房子人见人爱,就是空了也空不久。”

“有好多戏院的人住在您这儿吗?”小伙子问道。

“来来去去的吧,房客里很有一批人是在戏院里混的。对了,先生,这一带本来就是戏院的地盘,演戏的人从不驻扎在一个地方太久。我也占了一份儿。没错,他们都是来来去去地不定。”

他把房间订了下来,还提前给付了一周的租金。他说是因为很疲惫,愿意立即入住。他把钱点了出来。房东说,房子已经打点妥当了,就连毛巾和用水也齐备了。正当房东要离去的时候,小伙子挂在嘴边上问了上千遍的事又问了出来。

“有个年轻女孩子——姓瓦西纳的——全名叫艾洛伊丝·瓦西纳。您记得有过这么个房客吗?她多半是在舞台上唱歌的。那是个皮肤白皙、不高不矮、身姿窈窕的姑娘,金色的头发有点偏红色,左边的眉毛旁边长了颗黑痣。”

“不记得,我不记得有这么个名字。那些演艺界的人哪,换名字跟换房子一样频繁。来来去去地不定。不,我脑子里没有那么个人。”

不记得。从来都是不记得。五个月以来,无休无止地打听,却无一例外都是否定的答复。多少时间都花在了这事上,白天到各家经理、中介、学校、合唱团去探听消息;夜里到剧院的观众当中询问,上至全明星荟萃的上流剧院,下至低俗的演出场所,恶俗得简直让他生怕能从哪里找到自己最渴望的人儿。他是世上最钟情她的人,千方百计要找到她。他确信,从她离家出走之后,这座水流环绕的大城市就把她困在了什么地方。可是这座城市就如流沙怪兽,沙粒无时无刻都在迁移,站不住脚,今天还浮在表层,第二天就深埋在烂泥之下。

这间客房迎来了新一轮租客,满屋都洋溢着假情假意的友善气息,可是那病态的红晕、晦暗的容颜、敷衍的迎迓,真如娼妓脸上虚伪的甜笑。那圆滑的舒适感都从破败的家具、套在沙发和两把椅子上的破布一般的旧缎子外罩、两扇窗子之间那面只有一码宽的廉价壁间镜,从一两个镀金的相框还有角落里黄铜床架子上透露出来。

这位租客缓缓地倒进一把椅子里,而这间客房就好比巴别塔[97]上的一套单元房,虽然话也说不明白,却依旧竭尽全力把曾经下榻的各色租客们都说给他听。

地上一条混彩地毯的周围是尘土覆盖的席子,有如一个长方形的热带小岛,开满色泽鲜亮的花卉,四下里巨浪翻腾。墙面贴着色彩斑斓的墙纸,还挂着一些画作,描绘那些无家可归、挨门挨户地敲门渴求一隅的人——“胡格诺[98]情人”、“第一次争吵”、“婚礼的早餐”、“泉边心灵”。壁炉架前面偏偏歪歪斜斜地扯起一幅漂亮的帐幔,仿佛亚马孙地区的芭蕾舞中的腰带,让款式朴素而严谨的壁炉架失色不少。壁炉顶上孤零零地散落着一些零碎物品,那是曾经孤立无援的住客们乘着一叶幸运的风帆去往一个全新的码头时丢弃的杂物——有一两个廉价的花瓶、女演员的照片、一个药瓶,以及几张扑克牌。

这间客房里的故事有如一段又一段的密码越来越明白,曾经的租客遗下的些微痕迹也慢慢形成了一篇有意义的故事。梳妆台跟前铺设的地毯连毛都磨没了,说明曾经有可爱的女子蜂拥而来。墙壁上留下的指痕揭示了那些无足轻重的囚徒曾经努力地摸索着能碰触到阳光和空气的途径。那飞溅的水渍好比炸弹爆炸时的火花,它见证了一只杯子或者瓶子带着饮料一起甩到墙上的过程。壁间镜的镜面上被一柄玻璃刀歪歪扭扭地刻上了一个名字“玛丽”。看来,这间客房的一大群租客个个都怒气冲天——兴许就是被这间客房冷冰冰的俗丽恼得实在忍受不下去,把一腔怒火都倾泻在这个房间上。家具上有刀具划伤和磨损的痕迹;沙发的弹簧暴起使得沙发扭曲变形,仿佛一头正在惨遭屠杀的可怕的魔兽,在痛苦中抽搐着。有一次泄愤动作的威力比较大,连大理石壁炉架都被劈下去一大块。地板上没有一块木片是平的,自顾自地翘出一个独一无二的角度,连吱嘎作响都各自不同,仿佛彼此互不相干、各有各的痛苦。不可思议的是,所有这些怨怒和伤害居然都来自于那些曾几何时称之为自己家的人们;然而,也许就是这种在遭受欺骗之后仍盲目地不肯泯灭的恋家本能以及他们对虚假的护家神的厌弃真正点燃了他们的怒火。哪怕是一间小屋,只要是我们自己所有,总会打扫一番,好好装扮,珍之重之。

年轻的租客坐在椅子上,任由这些思绪轻手轻脚地列着队从心头掠过,这时有装模作样的声音和气息飘进屋子里。他听见一个房间里一时哧哧的窃笑,又一时毫无节制的、断断续续的大笑;别的房间里有的是一个人诅天骂地,有的是哗啦哗啦掷骰子的声音,有人在唱摇篮曲,还有人在闷声哭泣;楼上有一架班卓琴[99]在起劲地叮叮咚咚响。不知何处的房门咣当一声关上,隔一段时间就有空中城铁呼啸而过,后院外墙上有只猫在惨烈地嘶叫。他呼了一口这房子里的气息,感觉与其说是臭气,毋宁说是一种蒸腾的霉潮气,如同从地窖里散发出恶臭混合着油布的呛味儿,再配合上发了霉的朽木。

就在他休息的时候,屋子里蓦然间涌进浓烈的木犀草的甜香,仿佛是随着一股强风突然而至,气息是那么清晰可辨、悦人心脾,那种强势的来临真好比是来了一位访客。小伙子高声喊了起来:“什么事?亲爱的?”好像听到有人在呼唤他似的,而后跃身而起,四下张望。那浓郁的甜香附上来,席卷他的全身。他展开双臂拥抱这香气,一霎时,各种感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分辨。一种香味怎么可能呼唤人呢?必定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不过,难道这就是曾经给予他抚慰的那个声音吗?

“她肯定在这间屋子里住过。”他喊了起来,跳起身想从屋子里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他知道但凡曾经是为她所有,或者她曾经碰触过的东西,哪怕再微不足道,自己也必定能辨认出来。这萦绕的木犀花香是她挚爱的香气,从而成为她特有的体香,那么它是从哪儿来的?

这间屋子只是粗粗整理了一下。梳妆台上稀薄的一块桌布上散落着五六个发夹——是妇人爱用的饰品,不张扬,没什么特色,只看得出是女人的东西,但佩戴的人心情如何、当日是什么时代绝对看不出。他很清楚这些发卡其实没有任何个人特色,因此也没有在意。他把梳妆台的抽屉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一条人家不要了的小手绢,破布一般。他把手绢凑到鼻子边一闻,一股冲鼻子的天芥菜花的气味,于是甩手丢在地上。他又从另一个抽屉找到几颗零星的纽扣、一张剧院节目单、一张当铺老板的名片、两粒掉落在这里的棉花糖,还有一本解梦的书。在最后一个抽屉里摆着一枚女子用的黑缎发饰,让他一下子僵住了,一颗心仿佛置于冰与火两重天之间。不过一枚黑缎发饰也只是个寻常的装饰品,能显示女性的娴雅,但毫无个人特色,没有什么潜台词。

之后,他就像一条正在侦查的猎狗一样在屋子里翻检了起来,他扫视着四壁,四肢着地检视着那张处处隆起的席子的四角,把壁炉架和桌子、窗帘和门帘、角落里好比醉鬼一般摇摇欲坠的酒柜全都翻了一个遍,指望能寻到一个肉眼可见的痕迹。他还没有找到这个足以证明此时她和自己肩并肩、近在咫尺、互为倚靠,他把姑娘深藏心底、凌越自身,姑娘对他也是紧紧相依、切切相随,借由各种微妙的感官强烈地召唤着他,以至于即便是他的感官迟钝得多,还是能感悟到她的召唤。他又一次扬声应道:“是我,亲爱的!”然后转身,眼神狂热,却只看到空荡荡的一片,因为他并没有在木犀香里分辨出任何形体、颜色、情感,抑或展开的怀抱。啊,上帝啊!那芳香究竟由何而来?又是从何时起香味也有了可以召唤的声音?于是,他又搜索起来。

所有的裂缝和墙角都被他掏了一遍,只寻到几个酒瓶木塞和香烟,这些他都没在意。可是在席子的一个褶儿里居然也窝着一根抽了半截的雪茄烟,他铁青着脸恨声骂了一句,提脚把它碾得稀烂。他从房间的一头到另一头筛了一遍,发现众多来往穿梭的租客们留下了不少没意思、不光彩的痕迹。只是,他正在苦苦寻找的姑娘却踪迹全无,她兴许曾经驻足于此,她的灵魂貌似还逡巡不去。

而后,他记起了女房东。

他冲出这个鬼气森森的房间,跑下楼来到一扇门前,门缝里透出一缕灯光。他一叩门,房东就出来了。他强自遏住激动的情绪。

“太太,能否请您告诉我,”他恳求着说,“在我之前谁住过那个房间?”

“行啊,先生。我可以再说一遍。我说过,以前住的是斯普罗尔斯和穆尼夫妇。布蕾塔·斯普罗尔斯小姐,在剧院做事儿,后来成了穆尼太太。我的房子体面,那是出了名的。他们的结婚证还镶了框,用钉子挂起来呢……”

“斯普罗尔斯小姐怎么样——我是说,看外表?”

“哎哟,先生,她长着黑头发,个不高、矬敦敦的,那脸蛋可滑稽了。一周以前俩人才搬走,是周二。”

“再往前算,有谁住过?”

“哎呀,那是个单身男人,干的是拉货的买卖。他走的时候还欠我一个星期的房租。在他以前是克劳德太太带着两个孩子,他们住了四个月;再往前算是多伊尔老先生,他儿子替他结的账。老爷子住了六个月。往前一年里就是这些人,再往以前我可记不得了。”

谢过了房东,他缓缓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屋子里了无生机。原本给这里注入了生机的那一股馨香已然消散,木犀香已经无影无踪,只余发了霉的家具散发出沤了好久的老朽的气息。

希望有如潮水一般退去,他的信念也随之消沉。他坐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煤气灯咝咝作响,发射出黄色的火光。过不多久,他走到床边,把床单撕成长条。他又用刀刃把布条塞进门窗附近的每一条缝隙。当所有的事都打理得干净利落之后,他关掉了煤气灯,然后重新把煤气阀打到最大,心满意足地躺倒在床上。

根据排序,今晚是麦克库尔太太带着罐子去打啤酒的日子。她打了酒回来,和珀迪太太在一个地下休闲会所坐了下来,房东们在这里聚会,这里的蛀虫难得一死。

“三楼紧后面那间让我给租出去了,”珀迪太太透过酒杯里那圆溜溜的泡沫说道,“有个小伙子租下了这间房子。两个小时以前他就上楼去睡觉了。”

“是吗,真的啊,珀迪太太,妹子?”麦克库尔太太说,羡慕不已,“连那样的房子都租出去了,你可真了不起。那,你说没说那件事啊?”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声音沙哑着,话音低得简直像咬耳朵,满是神秘感。

“房子,”珀迪太太用她那衬了皮草一样刺耳已极的嗓音说,“装修好了就是为了租出去。我可没告诉他,麦克库尔太太。”

“可不是嘛,妹子;我们过日子就指望着出租房子。你做买卖真有一套,妹子。如果告诉人家这间屋子里有人自杀,就死在床上,不愿意租这个房间的人就海了去了。”

“这话不错,我们也得过日子啊。”珀迪太太应和着说。

“对,妹子,就是这么说。我帮你把三楼最后那间屋子收拾利落还不过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多俊俏的小姑娘啊,居然开煤气自杀——那小模样真俏皮啊,珀迪妹子。”

“人人都说她好看,跟你说的一样,”珀迪太太赞同她的话,可又挑剔起来,“可惜左眼眉旁边长了一颗痣。再来一杯,麦克库尔太太。”

钻进钱眼的情人

比格斯特大商场里的柜员姑娘有三千人,梅茜正是其中之一。女孩儿家芳龄十八,现在男士手套柜台当售货员。她在这里认清了两种人——一种是亲自到百货商场买手套的男士们,另一种是为不幸已婚的男士买手套的女士们。梅茜不仅获得了这么广博的人类学知识,还得以了解到其他信息。其他2999个姑娘传播出来的至理名言她也都听到了耳朵里,还储存在自己那颗和马耳他猫[100]一样小心谨慎的脑袋里。莫不是老天早料到她日后找不到什么智者可以问策,于是在美貌之外还把机敏当成救命药搭配给她,这就好比老天把全天下的动物都难以望其项背的无价皮毛恩赐给银狐的时候,也配送了狡黠给它一样。

梅茜的美貌当真了得。她有一头金灿灿的秀发,碧莹莹的美目,神采有如一个妇人在窗内制作黄油蛋糕时的那份宁静祥和。在比格斯特大商场,她总是立在自己的柜台后面;当你伸出手让她用卷尺给你量尺寸的时候,心头一动,这不就是女神赫柏[101];再看时,却又想,这姑娘怎么还长了一双密涅瓦[102]的眼睛。

逛商场的顾客瞧不见的时候,梅茜的嘴里总嚼着水果蜜饯;要是顾客向这边看过来了,她就仿佛在凝望着天上的云彩似的扬起脸,现出一朵沉思中的微笑。

那种微笑是女售货员的典型笑法。除非你心如铁石、口蜜腹剑,能像丘比特[103]一样游戏情场,否则奉劝你见到这种笑容还是躲远点。不过梅茜露出这种微笑的时候都是在不当班的时候,站在柜台里的时候从不这样。不过,顾客肯定也有自己的对策。在商场里他就是贪婪的夏洛克[104]。每当他抽着鼻子到处乱晃的时候,那只鼻子简直就变成了专找罚款的狗鼻子。不过,但凡瞧见一个俏丽的姑娘,那双眼就色眯眯地再也瞧不见别的什么了。当然逛商场的顾客们也不是个个都这副德行。短短几天前,报纸上还刊登了一则一位年过八旬的老翁的韵事呢。

有一天,欧文·卡特因缘际会走进了比格斯特大商场,他能诗能画,爱旅游、爱汽车,家资百万。有必要说一句,这次居然来逛商店并非他本人的意思。当母亲大人在店里的青铜和赤陶的塑像制品中钻进钻出的时候,孝道就拎着他的脖领子,把他强拖了进来。

卡特闲逛着走到了手套柜台,想在那里消磨上几分钟。他是真的有心买一副手套,因为忘记随身带上一副。在手套柜台调戏姑娘的事儿他闻所未闻,因此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止。

当他走近命中注定的那个情劫时,他突然意识到,丘比特鲜为人知的一面就在他眼前,于是他脚步迟疑了。

这时节三四个一身行头叮当乱响、举止轻浮的小子趴在柜台上,拼命要把中号的手套套到手上,姑娘们咯咯地笑着,借这几秒钟的轻松时光跟那个领头的卖弄起风情来。卡特本该扭头就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梅茜眼含疑问,站在柜台里与他面面相觑,清冷的美目中泛起温暖的湛蓝色光芒,有如南半球的海面上漂浮着的冰山折射出夏日的艳阳。

于是,兼有画家、百万富翁等诸多身份的欧文·卡特感觉自己那张贵族特有的苍白面庞上,腾地一片火红。不过他脸红并非出于自卑,而是因为觉悟。他瞬时间意识到,这些半大小子正在追求柜台里咯咯发笑的姑娘们,而自己居然已经和他们为伍了。此时,他本人也好比一个操着伦敦土腔的丘比特斜倚着橡树幽会,盼着能得到卖手套的姑娘的芳心。这番做派并不比那几个名叫比尔、杰克、米奇的毛头小伙子高明多少。于是,他突然觉得这几个小伙子也并非让人忍无可忍,而且内心兴起一番大胆的冲动,对从小熏陶的传统礼仪嗤之以鼻,同时毫不迟疑地坚定了信念,坚决要把这个完美的尤物据为己有。

手套打好了包装,卡特买单后又逗留了一会儿。梅茜的樱唇边上的酒窝更深了。所有来这儿买手套的男士们个个都会逗留一会儿,人人都是这个样子。她弯起一只胳膊,像赛琪[105]的美妙的手臂就从衣袖中探了出来,而后还将胳膊肘支在展示柜的边上。

卡特从未遇到过自己无法完美掌控的场面。可是如今,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还不如那些名叫比尔、杰克或是米奇的毛头小伙子呢。他从不曾在社交场合与这位美妙的姑娘相识。他绞尽脑汁回想着都看过什么文章写到,或者听别人怎么谈论过商场女售货员的性情和习惯。到后来,他莫名其妙地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商场的姑娘们有时候并不是那么固守传统,必须经人介绍才能认识她们。一想到要用非传统的方式约会这位可爱无瑕的姑娘,卡特的心就怦怦作响,不过内心澎湃的激情赋予了他勇气。

他先是就一些常规话题友好地聊了几句,而后就把名片放在了柜台上,就放在她的手边。

“如果鄙人行事有些孟浪,”他说,“请您务必原谅好吗?虽则如此,我真诚地期待能有幸再次与您谋面。名片上有我的名字;请您俯允我成为您的……相知者,我保证此举乃是出自至诚敬意。不知能否获此殊荣?”

梅茜懂得男人的心理——尤其是来买手套的男人。她没有半分迟疑,眼含坦率的笑意望着他说道:

“有何不可。我觉得你的举止处处恰当。不过通常我不会和陌生男士约会。这种做派不怎么淑女。你打算哪天再见到我呢?”

“越早越好,”卡特说,“假如能得您允准,可以到登门造访的话,我将……”

梅茜笑了起来,笑声如诗如歌。“噢,老天,那哪儿行啊!”她断然拒绝了,“我们家的公寓你哪怕只看一眼,就再也待不下去了!三间屋子五个人住。要是我再带个男性朋友回去,肯定要看妈妈的脸色了。”

“那么,”已经坠入爱河的卡特说,“您觉得哪里方便就去哪里。”

“要说,”梅茜那张有如桃染的粉颊上露出一副好像得了好主意的表情,“星期四晚上我有空。七点半的时候你能到第八大道和第四十八大街的交叉路口吗?我的住处离那里不远。不过我必须在十一点钟之前回家。妈妈不准我十一点以后还待在外面。”卡特感激不已,保证准时赶到约会地点,而后连忙去接应自己的母亲。那时节,他的母亲正在到处找儿子,想让他给鉴定一下她要买的戴安娜[106]青铜塑像。

有个女售货员满眼都是亲近促狭的笑意朝梅茜晃了过来,她眼睛不大,鼻子也没有什么型。

“钓上一个凯子了,梅茜?”姑娘很不见外地问道。

“那位男士请求上门拜访。”梅茜一边将卡特的名片塞进怀里,一边洋洋得意地答道。

“请求上门拜访!”小眼睛的姑娘吃吃地笑着把这话重复了一遍,“那他是不是还说要去华尔道夫饭店[107]用餐,饭后再坐着他的车兜风?”

“噢,打住吧!”梅茜有些腻味地说道,“你素来好张扬这种好事,我可不愿意。自从那位消防队的水带车司机带你去炒杂碎的大排档吃了一顿以后,你就张扬起来了。他可没说吃饭,华尔道夫饭店提都没提;不过名片上的地址写着是在第五大道。即便他带我吃晚餐,我敢拿脑袋打赌,那餐馆里小二绝不是留着小辫儿的中国人。”

卡特开着电动小轿车载着自己的母亲缓缓驶离了比格斯特大商场,不禁用牙齿咬着下唇,一丝钝痛袭上心头。要知道在他二十九年的岁月中,这是生平第一次迎来了爱情。而他情之所钟的人居然如此轻易地允诺了要和他在街角约会,虽说这个约会是实现他的种种期待的第一步,可是也随之产生了些许不安,让他生出些惶恐来。

这位女售货员的底细卡特还不了解,她的家究竟是狭小得插不下脚,抑或是亲戚满门,所以住不下,他同样一无所知。也许,街角算是她的起居之所,公园算是她的客厅,大街是她后花园中的徒步小径;不过在这样的环境中她多半就是女主人,就仿佛我的爱人置身于美轮美奂的闺房里一般。

有天黄昏时分,距离头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卡特和梅茜挎着胳膊双双来到一个灯光明灭的小公园。绿树浓荫的掩映之中、人迹罕至之处有一条长凳,两人坐了下来。

他生平第一次悄悄地环住了姑娘的身子;而她也把长满金亮秀发的螓首悠闲地枕在他的肩头。

“吁!”梅茜惬意地舒了口气,“从前你怎么从没想到过这事呢?”

“梅茜,”卡特发自内心地说,“我爱上了你,你肯定已经心知肚明。我诚心诚意地向你求婚。如今你已经对我有了足够的了解,无须疑虑。我渴望你,一定要得到你。至于咱们俩之间的差距,我全都无所谓。”

“差距在哪呢?”梅茜好奇地问道。

“要说,什么差距也没有,”卡特回应地很快,“唯有愚蠢的俗人才认为我们俩有差距。给你谋得奢华的生活是我的权利。我有毋庸置疑的社会地位和充裕的财富。”

“那些人个个都是这么说,”梅茜回应道,“这种话不过是他们骗你上当的。要我猜,你其实不过是在熟食店打工的小伙计,要不就是靠赌赛过活。我可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的青涩懵懂。”

“你想要什么证明我都能拿给你看,”卡特温情款款地说,“我想拥有你,梅茜。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那些人个个都这么说,”梅茜一边说,一边顽皮地笑起来,“至少他们嘴上都是这么说的。要是遇到有个人居然第三次见面才爱上我,估计我也就栽在他手里了。”

“千万别这么说,”卡特恳求道,“听我说,亲爱的。从我看到你的双眸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就只余你一个女子了。”

“噢,你不会是哄我吧!”梅茜笑着说,“这话你都跟多少个姑娘说过了?”

虽然她不信,卡特还是一直说。到后来,这位售货员姑娘可爱的心怀深处潜藏着的脆弱地轻颤着的那点情愫终于被触动了。

甜言蜜语戳中了她的内心,原本她的内心毫无负担,那是她维护自我的最坚固的防线。她抬眼看着对方,一团温情的喜色印上了她清凉的双靥。她有如一只飞蛾颤抖着、笨拙地收拢了双翅,仿佛马上就要在这朵爱情之花上安营扎寨了。心中闪耀的点点渴望,以及对柜台之外的生活有可能遇到的诸多向往有如晨曦的微光点亮了她的心。卡特感觉到她的情绪发生了变化,赶紧抓住这个契机。

“嫁给我吧,梅茜,”他温言软语地说,“我们俩可以远远地抛开这座丑陋的城市,去明媚如画的城市生活。把工作和生意通通忘掉,生活将成为一段漫漫假日。我知道该带你去什么地方——我曾经频繁地去那里漫游。想想看,四季如夏的海岸,涟涟清波无时无刻地拍打着可爱的沙滩,开心的人群有如孩童一般自由自在。我们可以乘帆船走遍那些海岸,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都随你的心。就在这些遥远的城市之中,有一座城市里矗立着金碧辉煌的宫殿和楼阁,里面有悦目的画作和雕像。城市中全部是水道,居民出门时得……”

“我晓得,”梅茜突然坐直了身子说,“得乘贡多拉[108]。”

“说的对。”卡特笑了。

“我之前料到了。”梅茜说。

“之后,”卡特接着说,“我们就踏上旅途,想看什么就去看什么。踏遍欧洲的城市之后,我们就去印度,去拜访当地那些古老的城市,我们可以骑上大象看尽印度教徒的伟岸庙宇和婆罗门的奇妙神殿、日本的园林、波斯的骆驼队和马车大赛,国门之外的奇妙景色都要赏一赏。想想看,难道你不喜欢吗,梅茜?”

梅茜站起身来。

“我看最好还是回家吧,”她冷淡地说,“时候已经不早啦。”

卡特都顺着她的意思。他已经对姑娘那瞬息万变的情绪有所了解,也明白和这样的情绪拗着来是没有意义的。不过,他心里还是多少有些胜利的喜悦,毕竟曾经在一息之间他抓住了这位野性难驯的赛琪的心,虽说牵住的那点心思真是纤细如丝,只是内心更坚定了必胜的希望。她曾有一次合起了她的羽翼,将她的手轻轻地抚在了他的手上。

第二天到了比格斯特大商场里,梅茜的闺蜜露露在柜台的一角拦住了她。

“你和你那位张扬的朋友走得怎么样了?”露露问。

“哦,那个人啊?”梅茜一边拍了拍鬓边的卷发,一边说,“我这已经没他这一号了。说起来,露露,你知道那个家伙想叫我干什么吗?”

“上台演戏?”露露屏息静气地猜道。

“哪里,他哪有那么上档次。他居然要我嫁给他,然后到科尼岛去度蜜月!”

回合之间

时值五月,月上中天,银辉闪耀,映照着墨菲太太经营的寄宿公寓。若是翻翻年鉴,你肯定会发现有好大一片广袤的疆土上洒落着同样的月光。春天正值青葱花季,过不久花粉热就要放肆起来了。公园里新叶萌生,绿意朦胧,从西部和南部来上货的商贾遍布其间。姹紫嫣红吹起熏风,而推介避暑胜地的经理们也吹嘘着自己的买卖;吹向罗森[109]的空气日渐和煦,而给罗森旅行社的回话措辞也越发温和;处处可闻手风琴的演奏,处处可见喷泉在喷涌,处处都有人在用扑克牌玩匹诺克尔牌戏。

墨菲太太寄宿公寓的窗户大敞四开着。门前高高的石阶上坐着一群寓居的房客,屁股底下垫着德式煎饼一样的扁平圆形草垫子。

在二楼面向楼前的一扇窗户里,麦卡斯基太太正候在窗内等着丈夫回来。晚饭放在桌上,快要凉了,饭菜的那点热乎气儿都浸入了麦卡斯基太太的身体里。

九点钟,麦卡斯基先生终于回来了,外套挽在手臂上,烟斗咬在齿间。他在石阶上的房客之间给自己那双9号D版大鞋寻找着落脚点,毕竟打扰了人家他不住地道歉。

房门开处一个意外惊喜迎面而来。往日里迎接他的不是煤炉盖,就是捣土豆用的木杵,而今天居然只听到几个字。

麦卡斯基先生心想,估计是五月的月光太温柔,连娇妻的心也温存了几分。

“你说的话我已经听见了,”取代了厨具来迎接的是这句话,“哪怕是粗手笨脚地踩到街上鬼混的小瘪三的衣角,你都肯赔不是。可自己的老伴儿脖子抻得好比晾衣服的绳子那么长,盼着你回来,你就算踩上了她的脖子也不肯讨饶地说句‘饶了我吧’。我敢说,你在外面大风地里又泡了这么久,把饭菜都生生等凉了,肯定是又跟每周六晚上一样跑到加拉格尔家的小酒馆灌猫尿,把薪水都灌没了才想得起有东西要买,今天收煤气费的人又来两回催账了。”

“老娘们!”麦卡斯基先生把外套和帽子往一把椅子里一甩,说道,“你瞎吵吵个啥,吵得我哪有胃口吃饭。你胡搅蛮缠的时候就跟吃了枪药似的,社会的基本公德都是让你给毁的。要是女士们挡着你的道了,从人家中间穿过去的时候问一声,看人家是不是方便让个路,那都是男士应当应分的。能不能别把你那张蠢猪脸对着外面,赶紧做饭去?”

麦卡斯基太太重手重脚地起了身,走到灶台那边。她举手投足之间的怪异让麦卡斯基先生起了戒备之心。然后她的嘴角突如其来地向下一撇,就好比晴雨计的指针突然往下一沉,这个动作往往预示着锅碗瓢勺之类的东西就要劈头盖脸地扔过来了。

“我的蠢猪脸,是吗?”麦卡斯基太太说着说着,抡起满满一锅萝卜炖熏肉朝自己的丈夫扔了过去。

在随机应变方面麦卡斯基先生绝对不青嫩。开胃小菜之后紧跟着是什么他很清楚。桌上摆着一盘配着酢浆草的烤猪里脊。他抄起这盘肉还击了回去,于是又招来一碟子面包布丁作为回敬。做丈夫的一大块瑞士奶酪稳稳击中麦卡斯基太太的一只眼睛的下眼睑。当太太目标明确地将满满一壶香味不浓的、滚烫黑咖啡回敬过去的时候,若是照上菜的程序来说,这顿饭菜算是上齐了。

不过麦卡斯基先生可不是那种吃五毛钱套餐盒饭的人。那些不值钱的波希米亚人要拿喝上咖啡就算吃完饭的话,就由着他们去吧。那些人不懂规矩就随他们去吧。麦卡斯基先生比他们有脑筋。饭后还要上一碗水清洁手指,这事他可不是没经历过。墨菲寄宿公寓虽然不可能备着这种玩意儿,可是它们的代用品就在手边。他有如得胜将军一般扬起一只搪瓷脸盆,照准老对头的脑袋抡了过去。而麦卡斯基太太及时闪避开来,一伸手够着一只烙铁,打算把它当作饭后的甜露酒,但愿这场美味对决能到此为止。可是这时节一声尖厉的哀号从楼下传来,听得麦卡斯基夫妇之间的内战暂且告一段落。

这座房子的一角贴着人行道,警察克莱利正站在道上,竖起一只耳朵,只听得各种家伙事儿叮叮咣咣作响。

“约翰·麦卡斯基这是又跟他婆娘干架了。”这位警察心下暗想,“也不知该不该上楼去拦一拦?还是别去了。人家是两口子,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开开心。反正打也打不久。真格的,要是接着打就得找别人家多借几个碟子碗什么的。”

正当此时,楼下传来那声尖厉的惨叫,莫非是什么恐怖的事,或者什么非常情况。“多半是猫叫吧。”警察克莱利一边说,一边行色匆匆地向反方向走了。

石阶上的房客们都坐立不安起来。图米先生进屋去打探这声惨叫的来由,这位生来就在保险公司做中介,专职包打听。等他回来大家才得知,是墨菲太太的幼子迈克失踪了。墨菲太太紧随着传信的人蹿了出来——两百磅的庞大身躯此时泪雨滂沱、歇斯底里,举起双手向天哀号着,那个只有三十磅重的雀斑点点的小捣蛋鬼怎么不见了。要说这番动作有点矫揉造作,还真是;不过图米先生和卖女帽的珀迪小姐还是充满了怜悯,俩人并肩坐在一起,满心同情地彼此握住对方的手。那两位姓沃尔什的老姑娘平日里整天抱怨走道上吵吵嚷嚷,这时候也立刻去询问钟表的后面有谁去找过没有。

格里格少校原本和胖太太坐在石阶最上面一级,这时站起身来,把大衣的扣子都扣好。“小家伙不见了吗?”他喊起来,“我在城区里搜查一下。”太太向来不肯让他在天黑之后出门的,如今却道:“去吧,卢多维克!”她的嗓音简直像是男中音,“无论谁瞧见那位当妈的伤心成这个样子,居然不赶紧替她想法解忧,那就是铁石心肠了。”“亲爱的,给我三毛——要不就给六毛钱吧,”少校说,“有时候孩子迷路之后跑得好远,也许我得花点车钱。”

有个老先生名叫丹尼,住在四楼阴面由走道改的屋子里,这时坐在石阶最下面的一级,正借着街灯的亮光在看报纸。他翻了一页,继续看那篇有关木匠罢工的报道。墨菲太太冲着月亮尖声叫着:“嗷,我们的迈克呀,瞧在上天的分儿上呀,我的小心肝儿你跑哪儿去了?”

“最后一次瞧见孩子是什么时候?”老丹尼一边问,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建筑行会的报告。

“噢,”墨菲太太恸哭起来,“我也记不得是昨天,还是四个钟头以前了。反正是不见了,我的小儿子迈克。今天早晨他还在人行道上玩儿——也许是星期三的时候?我一直忙着干活,哪里还记得住具体的日子。可是满屋子上上下下从房顶到地窖我都翻了一个底朝天,哪儿都没瞧见他。噢,瞧在上天的分儿上——”

这座大城市一片死寂、惨无人道、硕大无朋,挺得住人们对它的所有非议。人们都说,这座城市真好比铁石一般冷硬,丝毫怜悯之心都没有,横街竖巷都被比作荒无人烟的丛林和岩浆过后的荒漠。不过,龙虾的硬壳里还能找到香甜可口的肉可以入口。或许换个说辞来比喻会更形象一点儿。不过,反正谁也不至于见怪。一只大虾若是爪子不够数儿,我们绝不会把它称作龙虾。

什么样的天灾人祸也不及丢小孩这样的事能激发大家的人情味儿。孩子们腿嫩脚软,可世上的路处处艰险。

格里格少校紧赶慢赶地转过街角,沿着大街步入比利开的酒家。“给我上一杯黑麦威士忌苏打[110]。”他对酒保说,“你在附近是不是见过一个迷了路的小鬼,六岁大、罗圈腿、脸上不干净,见过吗?”

图米先生坐在石阶上,手里还攥着珀迪小姐的手没有松开。“想想看,那么一个小娇娃,”珀迪小姐说,“不在妈妈身边——恐怕已经倒在奔马的铁蹄之下——噢,吓死人了!”

“这话说得没错!”图米先生随声附和着,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要说,我是不是该出门帮着找找呢?”

“恐怕,”珀迪小姐说,“还是帮个忙的好。不过啊,图米先生,你如此闯劲十足——还如此不顾一切——万一因为这副热心肠出了什么意外,那我——”

老丹尼翘起一根手指捋着一行一行的文字在继续读报,这篇是有关仲裁协议的。

住在二楼阳面房间里的麦卡斯基夫妇跑到窗边来换换气。这时,麦卡斯基先生勾起食指要把漏进背心里的红萝卜抠出来,而他太太正在揉眼睛,因为那盘烤猪肉上撒的细盐迷了她的眼,可没给她好果子吃。正当此时,夫妻俩耳闻一片喧哗声自楼下传来,于是脑袋猛地探出窗外。

“是小迈克丢了,”麦卡斯基太太悄声说道,“那个长相俏皮、天使一般的小淘气!”

“居然是那个小家伙走丢了?”麦卡斯基先生一边问,一边探出窗外,“怎么说,这个时候可不得了。孩子和大人可不一样。要是丢了一个女人我才称心呢,因为女人一去天下太平。”

麦卡斯基太太没有理会丈夫的奚落,反而握住了丈夫的胳臂。

“约翰,”她伤感地说道,“墨菲太太的小儿子丢了。这么大的一座城市,小孩子难免要迷路。刚刚六岁的孩子。约翰,六年前要是咱俩也生一个,如今孩子也有这么大了。”

“咱俩一个都没生过。”麦卡斯基先生拘泥在事实本身。

“可是假使当初咱俩生过的话,约翰,咱家的小菲伦跑出去,大半夜的在城里迷了路,哪儿都找不到,想想看咱们心里得伤心成什么样啊。”

“你这都是蠢话。”麦卡斯基先生说,“那孩子应该起名叫派特,他得随我那住在坎特里姆的老爹的名字起名。”

“说瞎话呢!”麦卡斯基太太的话音里并没有什么怨气,“有我哥哥一个,就足以顶得上姓麦卡斯基的泥腿子一百个。给孩子起名一定得随着我哥哥起名。”她从窗台上探出身去,俯瞰着楼下熙熙攘攘一片纷乱。

“约翰,”麦卡斯基太太柔和地说道,“真抱歉刚才对你的态度太急躁了。”

“你说得不错,”做丈夫的说道,“刚才那一顿急躁布丁、仓促萝卜,加上滚蛋咖啡,真能称之为一套快餐了,这话可真不是瞎说。”

麦卡斯基太太的胳膊出溜一下挽住了丈夫的胳臂,合拢了双手捧住丈夫那只粗糙的手掌。“你听听,墨菲太太哭得多可怜,”她说,“那么小的伢子居然在这么个大城市里走丢了,多糟糕啊。若是我们的小菲伦遇上这事,约翰,我就得肝肠寸断。”

麦卡斯基先生尴尬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却又把手扶住了太太靠近自己的那只肩膀。

“这话说得真傻,不过也是,”他粗鲁地说,“假如我们的小派特遭遇了绑架之类的倒霉事,我情愿是自己被人千刀万剐。可是咱们俩一个孩子也没有。有时候我对你的态度太恶劣、太生硬了,朱迪。别记我的仇儿。”

两个人相互依偎着,俯瞰着楼下上演的爱心大剧。

两个人保持着这个姿势坐了良久。人潮沿着人行道涌来,群集在一处问询消息,形形色色的谣言和不合逻辑的猜度满天飞。墨菲太太好比一只犁耙在耕作人潮之中钻出钻入,又好比一坨肉丘,泪雨滂沱、稀里哗啦作响。送信的进进出出。

寄宿公寓门前噪声大作,又是一声号叫轰轰响起。

“又怎么了,朱迪?”麦卡斯基先生问道。

“是墨菲太太的声音。”麦卡斯基太太听了听,又说,“她说小迈克找到了,她屋里床底下有一卷油布,孩子在油布卷的后面睡着了。”

麦卡斯基先生哈哈大笑。

“那是你家菲伦。”他大声地冷嘲热讽起来,“派特要是也耍这种把戏那得多冒失。咱们那个从来没生出来的孩子,就听你的权且叫他菲伦好啦,要是他走丢了、让人偷走了,你瞧他准得像一条满身瘌痢的小狗似的躲在床底下。”

麦卡斯基太太猛然站起身,朝碗柜走去,嘴角儿全都耷拉了下来。

待到人群四散开来,警察克莱利才绕过墙角走回来。他朝着麦卡斯基家住的那间屋子竖起耳朵听了听,屋里五金件和瓷器碰撞碎裂的声音,厨具投掷出去的叮当乱响貌似和之前没有什么两样,心里好生纳闷。警察克莱利把怀表拿了出来。

“这狗东西!”他叫了起来,“算算时间,约翰·麦卡斯基和他的太太对打已经打了一小时零十五分钟了。太太的体重超出先生四十磅,但愿他的胳膊再添点力气。”

警察克莱利闲庭漫步一般绕过了街角往回走。

看到墨菲太太预备锁上大门宵禁了,丹尼老头赶紧折好报纸,快步迈上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