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直上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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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稀客(忆王震将军)(1)

北京。1965年2月下旬的一个夜晚。我吃完晚饭独自在自家的小院里,就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不认识。来人穿着一件军大衣,胡子拉茬,领口上没有红领章,身后还站着个警卫员。警卫员身后停着辆“吉姆”汽车(官定的“部长级用车”)。

“彭(他念成了”盆“)子冈同志,是住在这里?”

见我没有异议,他不得同意便径直往里走。我不由得向后“让”了一步,同时给正在北屋的母亲递话“:妈,有客来了!”

“哪位!”母亲一边说话一边拧亮北屋门口的灯,我瞥见母亲头上顶着一块擦脚布,想来她刚给煤球炉子擞了火--这是她冬天在家里的一贯扮相。

“--稀客!”来人大步向前,霎时进入门灯的照耀区。

王震同志1950年给作者母亲彭子冈写信之信封

1950年王震同志从新疆给作者之母彭子冈写信(第一页)母亲惊讶更兼喜悦的声音“:司令员!”

……我就是在这天一早,骑车刚把母亲写给王震的一封信,送到他在西城成方街的家中。没想到,他当天晚上就赶了来!。

母亲认识王震么?

母亲和父亲早就认识他。当年--1938年,我父母在武汉刚入党,恰巧王震有事过武汉,他们见过面。解放初期,王震任新疆军区司令员,兼任中共新疆分局第一书记。母亲则参加中央访问团来到新疆。返回后在报刊写过不少文章,王震在新疆看了很高兴,还专门写信表示感谢。1955年,王震奉调进北京,担任新组建的国家农垦部部长;1957年,我父母双双被打成右派。此后虽在同一个北京,但从父母这边讲,已经自惭形秽了。

母亲写信给王震,是说关于我的事儿。

--我1960年高中毕业,虽然功课很好,却只考上一个不怎么样的大学,觉得挺堵心。谁知这学校后来在高校调整计划中属于“下马”行列,为缩减学生人数,于是便挖空心思让我退学。父亲找过学校,问可是因为他和我母亲的“问题”牵连到我。回答否,只说我身体不好,中学时体育免休。还举了一个与我同班的女生为例--她也身体不好,同样得退学。无奈,我便悻悻退了,但那女生退后不久,又悄悄被学校“召”了回去,原因是她爸是个十四级“革干”。用今天的话语形容,那女生纯粹就是个“托儿”我回家之后,反倒因此发奋起来。一方面,母亲立刻去找了张庚(中国戏曲学院的第一副院长),请他准许我去那里旁听。母亲和张恰巧也是1938年在武汉认识的,张没二话,就同意我去旁听了。另外,我因为不住校,业余时间颇多,所以又在传统文化上“全面开花”:从沈从文先生学文物,从陈半丁先生学书法,从聂绀弩先生学旧诗。此外,还从张友松先生学英文。

虽然学了许多,却不能得到一份儿工作。戏曲学院按照国家规定,不负责对旁听生分配。而街道上能够分到的工作,我又看不上眼。这样,我就在“社会青年”的位置上停顿了好久。

这儿得解释一下什么叫“社会青年”。那年月,任何人必须历史清楚,在个人的履历表上,不能有一点空缺,哪怕是一半年,哪怕是三两个月。这段时间之前你在哪儿,之后又到哪儿,证明人分别是谁,一点也不能含糊,一旦查到了哪儿而发现疑点,就说明你对组织“不老实”。而“社会青年”,就是自身历史上先一步有了空缺的人。比如你没考上高一等的学校,也一时没找到工作,在家里闲了一小段时间。这样一来,等以后再找工作时,对方就要审核你“:这段时间干什么来了?谁证明你没有干坏事?”这里的“谁”,必须是一级组织。用当时的观点看,任何人任何时间都得在组织的管辖下,没组织的人虽然不一定是坏人,但至少属于“干坏事的嫌疑人”。如果这个青年后来遇到入党或提干的审查时,这段“社会青年”的经历就会给他找来大麻烦。

我就处在这样的压力下,我父母在单位中受到的压力比我还大--“你们自己都这样了,难道让你们的孩子还这样……”父母不得不向他们的社会关系求援。

沈从文先生曾向他所在的历史博物馆建议收我做其助手。因为我能听懂他的湘西话,因为我认识他的那一笔章草,因为我古文根底还行,可以读懂没有“句读”的古书。但是沈先生说话的“力量不够”,没成。

陈翰笙先生是20年代入党的老革命家,他当时主持国际关系研究所的工作。他向人事部门建议收留我进其图书馆做管理员,因为我的英文也有了一定程度。陈说话是有分量的,但更有分量的是党的阶级斗争学说。所以陈的建议,最后还是被委婉地拒绝。

母亲着急了,一次偶然在电视上看到新疆新生活的图景。

她动了兴致,问我敢不敢去新疆?

我一听,猛然也觉得新疆不同于一般省份。新疆色彩丰富,有那么多的兄弟民族,载歌载舞,农林牧副,瓜果梨桃……这和京剧的生旦净丑、唱念做打,总有些相似。这样一想,便贸然点了头。

见我点头,母亲拿笔就给王震写信,问能不能介绍我到新疆南部的塔里木河。写好之后,母亲告诉我王震的住家地址,我当时就送了去。

母亲把王震领进北屋。“徐盈同志呢?”“晚饭后刚出去了。”

王震问这个院子的来历“:这是私房?有几间?”

母亲有点尴尬“:是五三年用积蓄买的,一共七间半。”

王震坐下“:我刚从罗(瑞卿)总长那儿来。”

我知道,罗瑞卿那所院子离我们这儿很近。“我正在养病,部里的事情一般不管,由几个副部长抓。”母亲一听这口气,认定王是在推诿了,不由得说话有点急切“:司令员!我和徐盈,当年都是在总理领导下工作的,是在国民党眼皮底下搞采访写文章的……”

“你们对革命有功!”

“可为了让一个孩子参加工作,就受到这么多的阻拦,这是为什么?”

王震沉默有顷,然后缓缓地说“:新疆南部的阿克苏--你去过的。如今驻扎着农一师,是我当年的老部队--三五九旅。现在,他们的人事科长正在北京开会,七天之后就回去。如果你们同意--”

王不再言语,只把眼睛打量着我母亲和我。

母亲突然犹豫了,大约心里在想“:怎么?只有七天!未免也太快了吧?”

我一拉母亲衣角“:我去!”

王震看到这一细节,笑了“:好,勇敢就好!我的孩子就都像我,很笨,但是勇敢。你的孩子不但聪明,看来也很勇敢,很好嘛!”

结果七天之后,我果真独自一人,阔别了北京,阔别了近年刚刚学着的传统文化,跟着刚刚认识的人事科长就直奔乌鲁木齐,然后又从乌鲁木齐南下到阿克苏,最后又从阿克苏南下到塔里木河垦区。这一个单程,就走了十二三天。

在基层农场呆了三个月。当我成为基层的“五好职工”和“学毛主席哲学著作的先进分子”后,我给王震写了信。没想到王震很快复了信,给我抄录了一段“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的毛主席语录,还在我的信上做了批示。这批示不是写给农场领导的,只是写给我个人的“,你留着,三年五年,十年几十年后,再拿出来看看。”

第二年“,文革”陡然爆发,农垦部也乱了套。王震和一位副部长“自己跟自己”斗起来。王震让农一师师长的女儿(师中学学生,刚巧串联到北京,就住在王家)去找我母亲,讲“告诉城北,要他赶快回来,住到我这里,帮我抄大字报。至于新疆那边,我会给他请假的”。母亲很高兴,立刻告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