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直上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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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稀客(忆王震将军)(2)

我那边请假则不太容易,最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算跑了出来。等到回到北京,形势已经变化。中央给王震和那位副部长“各打五十大板”“,谁也不许再说了”。这时我才知道,敢情那位副部长和我父亲也是老相识,他比王震的资格似乎还要更老一些。我父亲抗日战争时到五台山八路军总部访问朱德时就认识了他。但这么一来,中央当了“和事佬”,我没事儿干了。

在北京闲住了几个月,临近春节。北京开始轰外地人(我已然变成新疆人)。但新疆武斗升级,又盛传王震是“五·一六”第六号黑后台(凡是王震个人介绍进新疆的北京干部子弟--诸如张闻天的儿子、杨尚昆的儿子、胡绳的儿子,等等等等,就都成了当然的“五·一六”分子了)。我实在回不去。无奈,我只能浪迹天涯,在祖国二十二个省市徜徉了一年半。

后来,等我游荡到了山西,正赶上党的“九大”开幕,王震成为主席团成员,闭幕时又被选为中央委员。我以为这是我返回新疆的最佳时机,便从山西太谷农村径直北上包头,又经呼和浩特、兰州抵达乌鲁木齐,最后回到了塔里木河农场,果然没有再吃眼前亏。在返疆的路上,我写了一首七律:

大旱云霓盼若何?年来游历苦折磨。一腔热血填词赋,满腹忠忱度坎坷。欺谎已从今日灭,归家未许半时托。还经呼市穿乌市,即赴黄河奔塔河。

最后的这一联我颇得意,因为是从杜甫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套出来的。千古之下,能有一个后人从他的生活实际出发,一点也不勉强地应和古人,不容易了,这也是我不幸当中的大幸。我一年半流浪当中,共写旧体诗词二百多首,其实有了这一首的这一联,也就不虚此行了。

几年之后,我再度返回北京探亲。这时“,文革”还在折腾,作为老百姓早已丧失最初的激情。我的年纪也超过三十,不能不想想终身大事了。重要的前提是,我还想当一名北京人。为了这,我就不能在新疆安家结婚,必须设法调回关内。这时的王震虽然已被“解放”,但闲住在北太平庄四号院,与著名数学家华罗庚教授合住一栋二层小楼。我去时,王震正好坐在他这半边的台阶上晒太阳,身边的花坛里种植着老玉米,旁边还摆着一把从大寨带回来的镢头。我谈了自己心思,他停了半晌,才回答说“:我还没工作。再说,中央也有明令,不许我再插手新疆问题。”

我离开了他,但没有回新疆。我一直在“跑”自己的调动。终于在一年多以后,调进了河北固安县。这时,王震已经成为国务院诸多副总理中名次居中的一个,家也搬到东四十一条的一个四合院里。我又去看他,门卫把我领到第二进院子垂花门旁的一个客厅。不一会儿,王穿着旧布鞋就出来了。他很惊讶我能“自己把自己”调到了北京近边,又问我现在还参加体力劳动不。我有点没好气,心想你不帮我调动,还问我这个,便据实回答说“:县里的干部不拘大小,只要不犯错误,就没有再动手干农活儿的--那会被农民瞧不起,认为是没出息。”王听了不言语,把脚从鞋里抽出来,双脚蹲在软软的沙发上,不知在想什么。

又几年,一举粉碎了“四人帮”,我写了个京剧剧本,寄到中国京剧院。没一年,文化部就把我调进北京,安排在中国京剧院当编剧。这时,王震的官越做越大,进了政治局。听说他搬进六部口董必武生前住过的那个大院。我没去找他,他忙,我也没什么事儿要麻烦他,我只想把自己份儿内的工作做好就是了。

又几年,中国作协和农业部联合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活动,是为了动员作协会员深入到海南岛的农场去体验生活。这时,我已经是中国作协会员。我去了,看见老资格的艾青、吴祖光、袁鹰都坐在前排的大沙发中,安安然、巍巍然--没想到文人在人民大会堂中也能有这种位置。当然,前提是先要自己“干”出来。l临近开会,农业部长何康陪同走路颤巍巍的王震从一个屏风后出来,王与艾、吴、袁等一一握手,落座,开会。何康主持,讲过会议主题,就由海南岛的同志介绍那里的情形。最后,由在场的作家随意发言。

吴祖光举手,要求发言。他先感谢王震的到场,并回忆1957年后自己去北大荒的情景,讲到某年春节不允许回北京,他和众多右派就在农场过年“。正当我们百无聊赖之际,从天边飞也似的跑过来一匹白马,瞬间来到人们面前。人们定睛再看,马上坐定一名威武将军,原来他就是王震将军……”

一片掌声中,全场注视王震,眼光中充满敬意。

吴先生话锋一转,又侃侃而谈当年在北大荒受到的委屈。语调虽然不高,但话说出来是有分量的,谁也不能阻挡。我在一边旁观,猜测只有何康着急,因为1957年的事儿和今天这个话题相距太远,吴先生这一说,势必就把会议主题转移了。

果然,等吴先生发言完毕,会场气氛已很沉重。王震这时讲话,他首先用了很大篇幅代表党中央,向当年受过冤枉的知识分子赔礼道歉。可说着说着,大约因为精力不济,话也说乱了,先扯到当年的孙中山如何如何,忽然又大发脾气,骂海峡那边的国民党如何如何,同样转移了会议的主题。何康只能是更加干着急。

最后是王震与作家们合影留念。我凑上前去,自报家门,但没说现今在哪儿千什么。王忽然睁大眼睛“,你好像是在编剧本吧?”我当即说,想得到机会去海南岛看看。王向何康一指“:安排一下。”我急忙上前讲述了自己的单位和联系办法。

王震走了,从此我再没有见到他。农业部也没人来找我,我也没听说作协后来有人去海南岛。

此后的我,虽然远离政治活动的中心,但我一直关切着这位政坛上的“猛张飞”。他身居高位,日理万机,和我这小小老百姓已有云泥之别。但我一如当初,仍然感谢他这位“稀客”对我的关怀。我至今也搞不懂,当初怎么会一时激动,自己就毅然放弃北京户口,只身去到边疆的军垦农场贡献青春。我八年后由新疆调到了河北固安,再七年后又调回了北京,终于干上了当初学过的京剧专业。我是个幸运儿。可以认为,没有我这一十五年的曲折回环,就不会有后来的我,也就不会有这些成绩。但从另一方面想,万一我回不来了,就可能被生活的浪涛彻底淹没!这种可能大大多于我调回来的可能。

我不得不想到我的母亲,以及和她同一时代的革命者。他们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参加革命的,说不定哪天就死在半路上。死了也就死了,没听说哪个死者临死前还后悔的!再说,那时候后悔也没用了。

革命者惟独到了解放后,才会对眼前的处境(职业、级别、婚姻、家庭、财产……)格外珍惜,一事当前,总要考虑一个“值不值”或“干不干”的问题。在上一代人中,母亲是一个具有诗人气质的特殊者,这和她一直保持的童心有关,也和幼年上过的教会学校有关,更和多年从事的记者生涯有关。是母亲用这种诗情温暖着我被世事炎凉冷却下去的人生热情,这大约是我后来面对困难而没有退却的主观因素。

然而光有主观因素还不行,王震的权力(以及他用这一权力所做的决定)和热情,则成为落实和支持我施行主观意愿的客观因素。王是我党众多领导人中的浪漫主义者,我记得当初党中央领导去十三陵参加劳动时,别人是干各种直接的体力劳动,惟独王震是在开拖拉机!他有他的战斗经历和性格特征--南泥湾,南下北返,鹰厦铁路……他有他的坏脾气和粗中有细,在中国革命征程的大系统中,他有自己的不可替代性。

稀客--我怀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