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直上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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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朴素的魅力(忆袁鹰)

在文学的诸多风格中,朴素以其独特魅力(能够)感人,但毕竟不可能感动所有的人。在日常生活的做人上,朴素(能够)感人的时候似乎就更少。

我曾在中国京剧院工作多年,便习惯拿“戏”的标准去衡量生活,总希望生活之“戏”也能像舞台上那样--先有“远铺垫”,再有“近铺垫”,最后才掀起高潮……当然以这样的期望观察生活,心境便常静谧得“古井无波”。但有一次在人民剧场,我却发现了一种戏外之“戏”,它突如其来,也全无铺垫,可硬是让人铭心刻骨。原来动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如我剧人平时不屑一顾的东西--朴素。

那次是上演新戏,剧院领导让我协助一下搞接待的人,让我留意有哪些应该“让”进贵宾休息室的人,千万别给落下。忽然问,我发现《人民日报》分管戏曲的记者,和他们的老主任袁鹰,从两边儿搀扶着一个腿脚很不灵便的姑娘,正一步步迈上台阶。袁鹰老师较胖,看上去动作很吃力,但姑娘总把重心向他那边歪。我赶忙招呼j“袁鹰老师--”我伸手打算去替换袁,袁歉意地笑了笑“:这活儿你不行……”好容易走到收票口,袁鹰老师一手搀那女孩子,一手吃力地伸进当胸的口袋掏票。我附耳对检票员轻说“:这是《人民日报》……”话没说完,检票员会意,示意放行。袁却急涨着脸,“有票,有票……”说着,终于把票掏了出来。

见到了平地儿,姑娘从记者肋下抽出手来,完全倚靠着袁鹰老师,一拐一拐地进去了。我追上两步“:袁鹰老师,一会儿请您到休息室--”

“不,不了。谢谢……”袁步伐沉重,但一副甘心情愿的样子。我转身面对记者,用眼神“指了指”那姑娘的背影。记者奇怪了“:这是他女儿,从小走路不方便,智力上也受到影响……老田(袁鹰本姓田)老伴的身体也非常的不好……你难道会不晓得?一一刹那,我的心收缩得紧紧的。那几年,我在《人民日报》经常发稿,外人都以为我和袁鹰老师很熟。了解”内情“的人,更认定我跟袁的关系应当密切至极。就因为我母亲曾在《人民日报》供职,并和他一度同事。殊不知,我母亲1955年就离开了报社,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拿笔,和袁鹰有二十年没有联系一刹那,我还回想起近年在《人民日报》偶然见到他时的情景,忙忙碌碌,和善随便,但也带有一种莫名的隐忧。隐忧的原因我不知道,但是我奇怪--读他的散文会认定他是个好作家;而办公室中的他,则显不出豪情和才气,让人只感到他是个审慎的老编辑。两种形象就像两个没有重叠在一起的光环,在我脑中胡乱回荡着。如今,他的家庭负担给他的影响--比如眼前这个”耐心的父亲“,显然就是使得眼前景象更加斑驳的第三个光环了。

这是我偶然获得的第一次感动,因朴素而久久难忘。

后来,我母亲去世了,报刊上出现许多悼念文章。袁鹰发表在《新观察》上的散文,题目我已忘记,但其中一句话至今还清晰地印在脑海”:(1957年后的20年中)每当我走过西四北大街的时候,总会想起附近有一个人在浪费她的青春和才华。尤其是1980年后,每当我走过这条大街时,又总会想起附近有一个人寂寞地躺在那里……“西四北大街是一条热闹街道,街上的行人数不胜数,各奔各的前方,各想各的事情。我父母家距离大街有一条胡同之远,而袁鹰老师并非闲人--您掌管着中央党报的文艺部,同时您家里又有那么沉重的负担,您如何会、如何能分心去想一个早被文坛所淡忘了的人呢?

四年来,就是这篇散文中的这句话,使我第二次感动了,又是因朴素而难忘。

其后不久,一个盛夏的中午,我骑车路经西四北大街时,忽然看见袁鹰老师--正吃力地走在我前边一点的便道上。我想叫他而没叫他,不知是什么意念指使着我,让我放慢车速,远远地跟着他,细细地打量着他、思寻着他。此际之他,不像作家,也不像部主任--穿着短裤,脚下一双塑料凉鞋,没穿袜子,肋下夹着一个很常见的公文包,鼓鼓胀胀,挺沉的,累得呼哧带喘,但一步不停,眼睛直视前方,额头也汗湿漉漉……此际之他,此景之他,还能分心想其他的事情和久别的朋友吗?但是,就凭他那一双至诚的眼睛,就凭他那一笔并不潇洒的字,啊,我想起一封他不久前寄给我的信--为了我发表在他们副刊上的一篇”直言录“,仅八百字,但是触怒了被批评单位和该单位的领导。于是,一篇六千字的”回答“,连同他们的”背景“,一道送上了袁鹰的办公桌。袁很为难,曾提出举行一个”被批评单位及其领导、徐城北为参加者“、”《人民El报》文艺部为调解者“的座谈会,通过批评和自我批评,把矛盾在内部”消化“的建议。对方不干,只把”回答“压缩成两千字,要求立即发表”,以正视听“。袁鹰无奈,一边安排版面发表,一边事先把”回答“的复印件随信寄给了我……他的字显示不出多少才气,但一笔就是一笔,认认真真,一丝不苟。这是他的性格,这也是他留给文坛的印象。他从来不欺骗人,也从来不必去欺骗别人--这就是他,繁忙、焦虑、紧张、忙碌的他,同时还要关怀、帮助别人的他!我在他身后慢慢尾随着很久,伴随着尾随,我再一次受到了那种朴素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