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直上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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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串门杂忆(记黄宗江)(2)

他写过一篇赞扬青年摄影家吴刚(吴祖光、新凤霞之长子)的短文,看在其父其母的份儿上,黄捧场按说也是应该的,何况吴刚在拍摄戏蓝人物上还钻出了若干新道道儿呢?然而,黄没有单纯就摄影艺术发言,因为他有一次在吴祖光家里,亲眼看到吴刚扛着笨重的摄影器材爬上四楼--黄忽有所悟,心想这个艺术界的”重体力劳动者“多可爱呀!要是有这么个女婿该有多好!黄甚至把这层意思和老朋友刘厚生的夫人”悄悄交换“,厚生的夫人也后悔”没早下手“。黄就把这一感慨,颇为含蓄地写进了文章,不料发表时,有关的字句却被删节了。全息投入,是他发言、写文章时的可贵习惯。

不久前,我受几位外地票友之托,约请首都中年京剧名伶在前门吃中饭。刚巧上午在一个座谈会上和黄相遇,我悄悄讲起中午有这么一回事儿,问他有没有兴趣参加。他听了动情良久,又迟疑良久,最后摇摇头,说散了会赶去就晚了。我只好提前离席,赶赴那个饭庄,席中顺便讲到黄”因交通不方便可能不来了“。谁知话没落音,黄就汗淋淋地”挑帘“而进,席中之”角儿“一片欢呼--虽然此际黄”挑帘“没有摆出”亮相“架式,但他这位”’角儿‘中之’角儿‘’却是没有疑义的!黄落座乃讲,刚才要不是搭乘某某领导同志的轿车,今儿就看不见大伙了。继而主动报告:他已搬家--搬进八一电影制片厂的新建单元楼。好固好矣,可就是远远离开“焦大故居”和“故居区”,远远离开门前小树以及树上的小鸟了。“我真舍不得呀,我门前的树虽不高,但弯弯斜斜得可有姿态了;树上的小鸟不但能唱歌--(此时忽然弯过头来,看了一眼邻座的孙毓敏,停顿片刻)她还会唱戏--唱的是苟派!”举座大笑。

黄搬家已经五六年了。最初我很不习惯,有时骑车路过那个垃圾筒环绕的小跨院,常有“人去楼空”之感。有时顺路来到荷花市场,奇怪荷花怎么不香了,什刹海的水面怎么也不亮了?好几位住在什刹海的老文化人,也在默默地想念宗江。他们告诉我“:宗江冬眠去了。待等明年春早,树枝儿上一见绿,他会立刻飞回到我们当中的。否则,开辟‘故居区’时就没他的份儿喽!”

可惜这话没能实现,这几位老文化人如今也先后“去”了,有的搬家离开了什刹海,有的则离开了人间。就连我,半年前也搬到北京的东南角。有时骑车回来,忽而发现垃圾筒没了踪影,要么就发现某处又新开了某个商店。什刹海一片新容。我骑车到荷花市场,对着那绿水默默叨念:祝所有的老居民一切平安,愿搬走的人有空儿也回来串个门儿,共同回忆一下我们的老街坊,回忆一下我们的青春年华。

俞振飞的两幅墨迹

我收藏了俞老的两件墨迹。虽然他并不以书法家名世,晚一辈的我,居然也没把它们当做“墨宝”看待。

80年代初期,当时我已经写了不少有关京剧的散碎文章,心中总有一种踟蹰之感:下一步应该怎么走?我想,自己不是演员,也不准备再当编剧,只打算以“品戏”了却此生,所写文字也应集中在“品戏”之上。为了更好地激励自己,书房似也应有一幅“品戏斋”的匾额。请谁写呢?写者白应是梨园老人,更该是德高望重之人,当然,其书法也应有相当水准。我“满世界”寻找,终于把目光投向上海,凝聚在俞老身上。

记得1981、1982年某日,苟夫人张伟君忽然打电话找我。

到了苟宅一问,原来是俞老很快要到北京唱几场戏,不想住大宾馆,只愿住苟宅的南屋。张伟君当然高兴,可家里没人会做南方菜。找我,就是希望我能介绍一个南方厨子给她。我十分奇异:这事儿怎么会找上我?张伟君也奇异起来“:你跟俞老不是很熟的吗?”我说自己很景仰俞老,可惜一直没有机会拜识。张伟君笑了起来,拿出一张上海的《新民晚报》“,看,上边有你的文章,写的是我们家的事儿,是俞老前几天刚从上海寄过来的……”果然《,苟慧生教女成“龙”》,是我两周前寄过去的,不过我还没有接到上海寄来的报纸。看来这是“缘分”--在我还没认识俞老的时候,他倒先“认识”我(的文章)了。

大约过了半年,我和梅兰芳的子女去往江南,第一站到上海,第一个行动就是拜访俞老,请他谈谈有关梅的往事,因为我和梅的一位公子准备合写有关梅的电视剧。从这个角度和作者采访俞振飞(1984年)层次拜识俞老,我当然求之不得;作为俞老,自然也由衷高兴。

后来,虽然电视剧因故没拍,但俞老却记住了我。

有了这两重“缘分”,我于是转托俞之女弟子岳美缇,求她到俞老处替我转求。岳去了,并且“超额”完成了“任务”--除了求到一幅“品戏斋”的匾额,还要来一本俞老的著作《俞振飞艺术论集》,俞老用毛笔做了题署。真是喜出望外。我认真拜读了俞老文集,更把匾额高悬书房。匾额上的字,就仿佛是俞老的眼睛,每天都俯视着我做文章。我,也在写累了、写乏了,或者文思穷竭的时候,习惯仰头和俞老交换一下目光。也怪,每每这样做了之后,我就又充满了力气,增加了才思。借助这种默契,我在各地报刊开了不少“品戏斋”的专栏,并先后出版了《品戏斋夜话》、《品戏斋札记》和《品戏斋神游录》;更重要的,是关于京剧应该“品”什么和怎么“品”的思考,在慢慢深入和系统化……可以说,俞老题写的这块匾额,是我认真走向京剧学术研究的起点。

在这之后,我很偶然地得到了上海同济大学教授陈从周先生的赠书,他一寄就五六本之多。我最爱的是《说园》,同济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书可以从两边读,一边是中文,用毛笔精书影印,另一边是英文。两种文字之间,夹着32幅古代造园图。这本书采用了“大16开”,中文封面上的题签是俞老写的,极为严谨又十分潇洒。此书文字仅三五万字,贵就贵在简洁;有时高屋建瓴,有时细入毫发;诗、书、画、文四者有机结合,使得园林艺术盎然纸上;没有丝毫的说教,而是带领读者一道审美;此外,一个最基本的特点,我以为就是把“最古典”和“最现代”,融汇得天衣无缝。我爱极了,爱到发疯的程度,真希望有天自己也出它一本,那须是自己的“盖棺之作”。也要中英两种文字同刊,中文部分也用毛笔精书,两种文字间也夹着古代梨园绘画。书名就定为《戏品》二字(可以和古来《诗品》《、棋品》、《画品》相比照),中文封面也要请俞老亲笔题签……忽然,我又迟疑起来:自己的“盖棺之作”要等到哪一年?俞老当时就八十有六,他能否等得到--看来,必须及早动手。恰巧,这时我的《梅兰芳与二十世纪》出版了“,一事不烦二主”,于是又请岳美缇把拙作上呈俞老,并再求一幅墨迹。不久,岳就从上海寄我一包书,其中夹着一小张宣纸,打开一看,一幅竖写的“戏品”二字,果然于眼前熠熠发光。

现在《,品戏斋》匾额依然高悬于我的书房,依然不时和我交换着目光。这幅《戏品》您看不到,原作夹在陈从周先生的《说园》当中,或者说,它紧紧夹在我的心中。我时常想起自己和这两幅墨迹的“缘分”--一幅,是我投身京剧研究的起点;另一幅,将伴随着我走向著述和人生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