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直上三楼
8324300000005

第5章 地坛片语(忆母亲子冈)(3)

沈工作起来是不管白天、黑夜的,他要追寻回“文革”丧失的时间,因此房中一切都是摊开的--书是摊开的,纸是摊开的,画册是摊开的,墨盒是摊开的,连一张张的宣纸信笺都是摊开的……沈写长信,常常不是一气呵成,每写到一段儿便停下来,转而去做别的事情(包括给别人写信),等到心中萌生出新的意思,才再度继续那没完成的信件。沈有这样一种固执习惯:一方面把时间看得无比珍贵,同时又舍得向好朋友、好学生倾吐心声。每逢老朋友造访,他能抛开原来的工作,一谈就是两三个钟头;每逢学生求教,他能抛开自己正在研究的专题而为学生解答最普通的常识。这是一种怪癖,不知道能不能这样解释:他心中埋藏了深深的苦痛,解放前的文学活动不被承认,著作纸型被焚毁,无异向活着的自己身上抛撒纸钱;改行研究文物依然困难重重,尤其是“文革”中,某些过去为自己钟爱的青年“反戈一击”,使自己怒火中烧,但在淫威下又有口难辩!如今回到北京并被允许工作,但那些整人者仍居高位,仍在纵声谈笑并伺机继续整人!自己就只能如鲁迅“躲进小楼成一统”之诗“,小小窄而霉斋”是任何人摆布不了的独裁天下!就是要摊--把一切都摊开,摆得乱乱的,叠得高高的,谁管得着?自己不愿上街,不愿听到和见到样板戏、造反歌和红色标语,自己把自己关在书斋里,尽管“窄而霉”,可自己看上去无异于古色古香,且有规律可循!因此,中午要老妻送饭,晚上足不出户,见“没话人”半句嫌多,见“有话人”千杯嫌少,这岂不成为顺理成章之举11975年,我结婚了。妻子是北京人,运动中随父母去河南干校,在那里招工进厂。我当时仍在河北固安县教书。这样的联姻,前途未卜。

来祝贺的亲友不少,贺礼大多是枕巾、被面、茶杯、暖瓶、床单等实用之物。沈伯伯也来了,他的礼物可谓独出心裁--一个清乾隆时的“五蝠(福)捧寿”瓷盘,一只蝙蝠头上贴了一块用红纸剪成的“鲭”字;另外,在一块拳头大的朱红腊笺上面,用他潇洒的行书写了如下字句“:祝两位多福多寿”。这两句的下边,又用小字做了注解“:为国家多做好事为多福,长寿则可为国家多做几十年好事。从文敬贺。”

应该说,沈伯伯这份不同寻常的贺礼及贺词,使我的婚礼升了格,并且定下了基调。

几年之后,我调回北京,和沈伯伯的联系更多了。父亲的一位老朋友、上海电影厂的一位著名导演,表示想把沈老的小说《边城》搬上银幕。沈老得到消息,一方面表示感谢,同时又显出不可思议的淡漠。改编本还没有诞生时,沈伯伯在给家父的一封信中,就表示出对于“地貌已变”的巨大忧虑:

“照最近的新闻报道,王村下面的凤滩已改为发电二十五万千瓦的大水电站,那里两岸最美的景物,大致已全部永远淹没在水中。茶峒渡口已有个大桥,日有上千大小汽车往来。就我二十年前记忆,具有相同或更好看渡口背景的还不多,一是沅陵附近马蹄驿(上官庄)村子,若值秋冬之际,四围山色红紫烂漫,简直像一件人间奇迹。即宋人最高明画迹中亦不及万一。另一是距自治州仅二三十里的张八砦,同样是一泓清水,四周远近山色红紫烂漫,最难得处,是一个渡口和小船,简直还保留千年不变。可是事实上这二十年人为变化,看来也早把原有景色的静谧,完全改变成乱哄哄生产区了……我估计受时间影响所失去的,肯定还不止这些。即留下的自然景物,部分虽不易变化,但成为公式新型红砖建筑,一排排既不适用、又不美观的玩意,却必然到处存在,就使人毫无办法处理它!

……”

当后来看到改编本中的人物关系,或多或少都被贴上了“阶级斗争”标签时,沈没有正面批评,但是在给家父的信中,便毫不犹豫地关上了“合作”的大门。

沈伯伯病了--在他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出版之后,在他赴美探亲讲学之后,在由国外向着国内传递的“沈从文热”兴起之后。他几度住院,得到了力所能及的正规治疗。然而病魔却没有退却,第二次脑血栓发作后半年,他已然不能行走和讲话,当被抱坐在轮椅上,头也无力地向胸垂落。西医已没有办法。老朋友和弟子们见了,只能在心内默默叨念“:至多只几个月时间了,可怜的人……”

这时,南京来的一个年轻中医开始对沈治疗。他叫吴宗宁,南京人“,文革”中在苏北乡下插队,恰与沈伯母的一个晚亲在一块儿。吴偶然读了一本沈的小说,便敬仰沈的为人和才华。后来回到南京,吴便在一个粮库的医务室当医生。吴是个“怪人”,喜欢哲学,喜欢与有思想的人进行海阔天空式的探讨,习惯从各个角度对病人进行辨证治疗,其手法和道理常常是出乎常规的。他开的方子,一般中医看了连连摇头,因为毫无道理可言;高明中医看了连连点头,因为无懈可击。他专治疑难病症,专接被大医院“判处了死刑”的患者。也奇,有一些这样的患者居然就在吴的手中起死回生了。吴的名声开始飞扬,甚至当年叶帅病危之际,中央曾从全国召集来十多位有“绝招儿”的草泽医人,其中竟也有吴这个后生晚辈在内……沈伯伯第一次脑血栓时,吴闻讯就赶到北京“毛遂自荐”。可沈家不敢让他“上手”,原因是谁也想不到的--沈当时头脑还清醒,他根本不相信中医!即使如此,吴也毫不气馁,默默观察了好些天,每晚就和沈的儿子挤睡在一张单人床上。脑血栓第二次发作,沈已整El昏沉,大医院也毫无办法,于是沈家这才同意吴“试着来吧”。

吴的第一剂药“渺小”得惊人,一种小儿常用的什么“散”,八分钱一管。为的就是解决沈排痰的困难。以往大医院为了解决排痰,请了多少专家会诊,把多少种复合治疗方案研究来研究去,最后终未见效。如今不料这一“散”下去,居然灵了,痰没了。以后的治疗过程不必详述,但奇迹终于发生--沈有了精神,头能够抬起并可以自由转动,慢慢恢复了讲话能力,慢慢能够下地行走……

吴与沈的关系是奇特的--因为沈不信中医也拒服汤药,吴便从南京购买中药药材(一为保证货真质好,二为价格相对便宜,因沈服中药从不报销),制成粉剂装入胶囊。沈则“不辨中西”,胡里胡涂服用下去。吴每年都在季节转换时来到北京,住在沈家一段时间,白天只默默观察沈(大约就是“望闻问切”中的“望”),夜里,则利用沈家丰富的藏书武装自己。据说,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马尔萨斯心理学》,认真读了,又推荐给沈。那是一个早晨,沈坐在藤椅上,一个小时居然静静读了十几页……总之,在沈生命的最后几年中,他习惯家中不时出现这样一个“常客”。他安之若素地让吴给自己针灸,也许知道胶囊系吴所制,但不承认吴是自己的医生,更不相信自己一天天的进步是吴的医术所致。但沈确认吴是个好人,是个奇人,是个有思想的人,是个谈得来的后辈,总之,相信吴是个朋友……

沈的好转,赢得了许多老朋友对吴的尊敬。出于礼貌,许多人这样问吴“:您有家传吧?…‘没有。”“您肯定是学医出身。”“我没上过大学,只当过赤脚医生。”“您在什么医院工作?”“南京一个粮库的医务室。”您如今--(想问工资、级别、职称之类,却又不好开口)“吴却一眼看穿,坦然相告”:我是工人,工资级别四级半,连初级职称也没有。“说罢便直盯盯地望着对方。

老朋友们惊异了,马上也感动了,因为眼前秉性奇异之人,和从文在自传中的”小学学历“”、生性顽劣“等语如出一辙沈老去世之后,我到沈宅借了那本沉甸甸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准备回家细读一番。我心中总有个不解之谜:为什么这本书在国外获得盛誉之后,国内对沈还有一种”只有资料、没有观点“的背后议论?

当我拭净书桌、随即展开这本书的目录时,不禁有些吃惊,它不像我预期的那样--是一部总论,讲服饰与经济、政治、文化的联系,笔法纵横捭阖,时有宏论警世;然后才是分门归类的图录及简短说明……沈屏弃了常见的这种”大手笔“写法,全书一上来就是一幅幅的图录及其说明,彼此之间并没有”系统“存在。

我沉吟了片刻,随意翻阅着。我翻到”七五·簪花仕女图“一页,我晓得这幅世传”唐周肪画“的名作。我是从唐诗开始接触古典文学的,近年编写京剧剧本,又翻阅过新、旧唐书,于是我就潜心阅读起沈的两千字说明。因图录仅是全画的一个局部,所以沈先约略介绍了画的全貌和作者。然后,沈集中笔力分析这幅画中的仕女服饰,有种种违反时代的漏洞,最后得出”此画是宋人(或更晚)据唐人旧稿而作,头上的花朵是后加的,项圈且有可能系清代画工增饰而成(清《皇朝礼器图》中有完全相同式样的项圈)“的结论。沈推导结论的办法,用的是系统论的办法--先单项再组合。单项,比如仕女所戴花冠,沈指出妇女花冠自唐中晚期直到北宋的发展历史,并附印历朝花冠式样作为佐证。组合,指出”蓬松义髻、上加金翠步摇已近成份配套,完整无缺。头上再加花冠,不伦不类,在唐代画迹中绝无仅有。“我深深叹服了。方法是科学的,观点是明确的。尤其是在发现了”衣着材料和背景花木时令矛盾“”、衣上花纹平铺,和人身姿势少呼应“及”有的内衣且作红地蓝花大团窝缬“种种弊病之后,并且在推翻了周哜系此”千秋名画“作者之后,沈并没有高兴地大声疾呼,宣布自己取得了如何重大的科研成果。我觉得,沈的这种态度,就丝毫不低于他的发见价值。沈做学问是有观点的,但是内涵在短短的说明中。或许他认为,把问题搞明白、说清楚了,就是有了学问。

艾青·鱼化石

“艾青回来了!”

不大的声音,回响在父母一辈文人们的嘴边和心头,在1975年那个欲晴还阴的时候。

不大的声音,却有挺大的力量,虽然他只是获准返京治病的。

母亲爱热闹。她当时在全国政协上班,地点在西城的白塔寺,而艾青借住的房子,恰恰也就在白塔寺附近。所以,母亲每逢下班,时不时就拐到艾青家里,聊天、话旧,有时到了吃饭时间,就叫人家“加一双筷子”。然后兴冲冲回到家中,大讲在艾青家吃到了新疆罐头……母亲经常去打扰,艾青却从来没“回拜”过。我隐隐觉出这人架子挺大。可母亲不这么看,依然常跑去看艾青,常让人家“加一双筷子”。

我早就知道“艾青”这个名字,只知道他在诗坛的辈份很大,贺敬之、郭小川都比他晚。但艾青到底有什么作品,我还真说不上来。此际我对他颇有兴趣,是知道他在1957年后,先去了一两年北大荒,又转到新疆“扎根”十六年,这时间恰是我在新疆的两倍。母亲知道了我的心思,便挥挥手说“:这有什么难的?把你的《入疆集》拿来,我带给他看。下回我领你见艾青去!”

《人疆集》是我在新疆塔里木河垦区八年当中写作的一本旧体诗词集,近百首,手抄本。这时,爸在一边插话“:艾青一向反对旧诗,别去碰钉子。”

“你别管。”我妈说完,拿着诗集就走了。她就这脾气。不料,母亲饭后回来,兴冲冲嚷道“:老艾说了,叫城北明天去看他。”

第二天,按照母亲开出来的地址,顺利地找到艾青的临时住址。.但是面对陈旧的门楣,面对那一间矮小的东屋,我实在不敢把“大诗人”和“小破屋”联系在一起。艾青推门出来“:你,就是--城北吧?”

进屋。一张大床几乎占据了一半屋子,大床之上还叠架起一张单人床,据说有时孩子回来要在上边睡。整个屋子的家具都是旧的,惟独有一张极小的写字桌儿(俗称“一头沉”)紧靠着窗户。这张桌子一侧还“竖”着一块板子,用“铁荷叶”连在桌子一边。倘若把板子“支”起,整张桌子的面积就可以扩张出三分之二。艾青夫人高瑛说,这是她前几天排队从家具店刚买的,花了二十九块呢。

艾青坐在书桌的主位上,一边从抽屉中取出我的“手抄本”,一边说着“:我从来不读当代人写的旧诗,即使是新诗,只要我感到读不下去,我就不读了。谁拿我也没有办法--”

一个停顿。我并不紧张,因为二十年来,我这个“人”都经历过“要”还是“不要”的选择,至于我的“诗”是“好”还是“不好”,就更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