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直上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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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地坛片语(忆母亲子冈)(4)

艾青仿佛从无声、无视中品察到什么,他这才接着缓缓说下去“,你这本诗集,我倒是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说着,他一边挑选着念我的诗,又一边品评起来……我端详起面前的这一张脸--右边的额头和眉毛部突起,有一种肿大的感觉;整个上半个头部明显宽大,和脸的下半部显得不很对称……这形象绝对不能称美,但也不能说丑,它是深刻的见证,它是痛苦的记录。我想起一句古话“诗穷而后工”,我希望早已“穷”了的这位大诗人,能拿出最“工”的诗……正想着,客人来了,也是个老头儿。经介绍,原来是江丰,原中央美术学院院长。找艾青是一道出去看病的。我急忙告辞,艾青也没挽留,一边说着“再来”,一边把双手随意向后一伸--高瑛连忙拿了一件大衣站到他的身后,很利索就把两只袖子穿了进去……艾青发表作品了,开始只是一些抒情短诗。题目不大,也不昂扬,但句子自由,意境深远。记得有一首《鱼化石》给我很深的印象,后来在诗人邵燕祥处,看到他也在一个本子上抄录了这首诗--动作多么活泼,精力多么旺盛,在浪花里跳跃,在大海里浮沉;不幸遇到火山爆发,也可能是地震,你失去了自由,被埋进了灰尘;过了多少亿年,地质勘探队员在岩层里发现你,依然栩栩如生。

但你是沉默的,连叹患也没有,鳞和鳍都完整,却不能动弹;你绝对的静止,对外界毫无反应,看不见天和水,听不见浪花的声音。

凝视着一片化石,傻瓜也得到教训:离开了运动,就没有生命。

活着就要斗争,在斗争中前进,即使死亡,能量也要发挥干净。

作者夫妇与艾青在一起(80年代初)

艾青就是鱼化石。突如其来的“火山爆发”埋葬了他,使他“失去了自由,被埋进了灰尘”,一埋二十多年“,连叹息也没有”。

艾青还不如鱼化石,因为鱼化石的“鳞和鳍都完整”,并“依然栩栩如生”,而艾青的作品和人一起销声匿迹,诗坛排斥并遗忘了他。

艾青比鱼化石幸运,终于,艾青恢复了埋葬前的状态--“动作多么活泼,精力多么旺盛,在浪花里跳跃,在大海里浮沉9…、记得一次,上午八点多钟,我站在那个小东屋门前轻轻敲门。高瑛出来了,把一个指头竖在嘴边”吁“了一声,然后轻手轻脚把我拉到窗户玻璃外边--原来,艾青那宽大的身躯正面朝里睡在床上。没有摊开被子,外面的衣服依然穿在身上。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很吃力,人显得很累,仿佛梦境中还在搏击……高瑛说”:现在约稿太多,他二十多年没有发表诗歌的权利,甚至连进京治病的权利都没有。现在既然回来了,就得像个回来的样子--这话是他说的。所以,最近每天都是三点钟起床,就在这张小桌上铺开稿纸,嫌桌子窄,就再支起那块板儿。就这么一直写到天亮,写到七八点钟。可能是写完了一个段落,随手把笔一扔,向里倒下身子,不铺不盖,就再睡上一会儿……“啊”,既然回来,就得像个回来的样子!“这是一种境界,更是一种动力。

然而毕竟不是当年,精力已没从前那么旺盛,动作也没从前那么活泼……但是”,火山爆发“终于结束--当然,也有不希望”爆发“结束的人,这都是自己重新面对的客观存在。没有别的选择,自己只有一条出路--”活着就要斗争,在斗争中前进“……

随后不久,艾青发表了长篇诗歌《光的赞歌》,发表了写天安门事件的《在浪尖上》,发表了《古罗马的大斗技场》,他成为中国诗坛的泰斗,也成为新时期的热情歌手。他连续搬了几次家,我怕打扰他,去得少了,但从报章上的访问记中得知,他依然保持了这种三点钟起床写作的习惯。母亲那时已经病倒,艾青反倒经常来家里看望。艾青每来,就坐在母亲床前那个破沙发中,无言地看着母亲,眼光中有悲哀也有鼓励……他送给母亲他的新作《彩色的诗》,母亲深有感慨,感慨自己没能写一本《彩色的散文》加以应和。当然,母亲仍然感到了欣慰,她认为这本《彩色的诗》不光是”老艾’一个人的,同时还应该是他们这一代人的。

母亲去世后,我请艾青写了一幅毛笔字,只两行话,悬挂在母亲葬礼的遗像下面:

“你在冬天走了,春天还会远吗?”

记得在那个最冷的日子,艾青、高瑛出席了母亲的葬礼。其他所有参加葬礼的人,也都把深沉的目光,投在这两行大字上边。

此后,我几年没去看艾青,怕他又回忆起往事,怕他伤心,也因为自己正在集中精力干事儿--工作于和诗歌不沾边的别一个领域。不久前,听说他骨折后迁至新居,我带着自己新出的几本书去看他,把书亲手呈到了他的手中。他摩挲着书的封面,连说“:好,好……”

在他面前的,是一扇又一扇的铝合金框架的落地玻璃窗。阳光明媚,照耀在窗外安静的小院,也透过玻璃摩挲着老人的皮肤和血脉。他老了,的确老了,说话已经很慢,仿佛精力和幽默已然被前几年的超负荷劳动所淘空。我忽地记起《鱼化石》中最后两句--即使死亡,能量也要发挥干净。

战士的亢奋,献身者的高尚。

这是鱼化石,更是艾青。

我料定自己今后依然不会经常去打扰老人,但我会经常从中感到鼓舞,不允许自己有一刻的苟安。这一首《鱼化石》--尤其是最后的这两句,总感到如同纪念碑一般的高大、雄伟。

真的。

聂(fa弩)翁诗探

在聂翁辞世数年之后重新翻阅《三草》和《散宜生诗》,将1963年我手抄的《北大荒吟草》与之对照,再把聂翁遗下的音容笑貌细细品味,于是便有这一个标题浮上心头。聂翁无疑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同时又只是他自己--是任何其他优秀代表无可替代的他自己。与前数年、前数次写论聂诗文章时的思绪不同,我这一次则全力揣摩聂翁在做诗、改诗中的心态。这是生活里受屈辱、被压抑的心态,又是创作时亢奋、修改中吟哦的心态。做诗与为人有很一致的地方,也有相间、相离、甚至相反之处。这说明了知识分子的复杂和“难弄”,也能说明知识分子的深刻和伟大。深刻、伟大却不等于尽善尽美,老一辈知识分子的心态递传到新一辈,也有待丰富完善,乃至于突破创造。由是故,尽管聂翁和他的旧体诗已与新时期文学日渐远去,尽管聂翁以杂文家和古典文学研究家的地位已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定格”,但是通过解析聂翁在特定政治和生活环境下、从无意“玩弄”到有意创作发表旧体诗--这样一种极端简单又极端复杂的文学形式时的心态,应该说对于新一代知识分子是不无裨益的。

新文化人与旧体诗

聂翁在《散宜生诗》自序中宣称“:1959年某月,我在北大荒八五O农场第五队劳动。一天夜晚,正准备睡觉了,指导员忽然来宣布,要每人都做诗,说是上级指示,全国一样,无论什么人都做诗。这个要求一传达,不用说,马上引起全体震惊和骚嚷。但也立刻每人炕头都点上一盏灯,这房里是两条几十人一条的长炕,一时百多盏灯点起来,满屋通明,甚于白昼……且说我,几十年前,学了一点旧诗的格律,如对仗、声韵之类的,不过不曾做过。拥护白话文,反对文言文,根本不做旧诗。这回领导要做诗,不知怎么一来,我忽然想起做旧诗来了……于是这一夜,我第一次写劳动,也第一次正式写旧诗,大概大半夜,我交了一首七言古体长诗。第二天领导宣布我做了32首--以四句为一首,这首古风,有32个四句。我就是这样开始做旧诗的。”

这段话有说得很精辟的地方,比如在新文化人对于旧体诗的态度上面。何止是聂翁,应当囊括“五四运动”所哺育出来的那一代新文化人,在其青年和壮年时期,心态均属开放型,都抱有一种与中国的旧世界彻底决裂的气概,去学习外国文化和鄙弃中国传统文化的。这种学习或鄙弃,都是从思想到形式。而旧体诗不光形式陈腐,同时也确实约束思想的充分表达,故而当然属于鄙弃之列。

这段话同时也有不甚准确之处。聂翁在辞世的前三四年,曾经花费半个月时间向我畅谈他的经历,每日谈五六小时。谈到幼年在老家荆山上私塾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些旧体诗,并且被同乡拿到汉I的一家《大×报》上发表了。这是一。其次,是上述这段话只重复了“文章穷而后工”这一老话,而对事物的另一方面说明不够。中国传统文学形式中,诗、词、曲、骈文等等,都属于“戴着镣铐跳舞”的“玩意儿”。这舞本身极不好跳,何况还带着镣铐!它需要学做者(在幼年时期)花费一段时问苦练基本功,即使无病呻吟,也能有助于从形式上掌握它。而且这种舞蹈,单从技术(巧)着眼也是学不好的,它要求学做者必须有相当的文学修养。只有具备了上述的技巧磨炼和学养准备之后,等到学做者后来在人生道路上因“穷”而受到折磨历练、而在一刹那“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时候,其文章才可能忽地“工”起来。历来文人墨客回述自身的成功时,夸才恃傲者自然浅浮,强调“穷而后工”固然大体不错,但也难免偏颇。只有同时把形式的难度和反作用说够,才是正确的态度。

老一辈有成就的文化人对于旧体诗(可“放大”为传统文化)的态度,通常有一个“三部曲”。幼年时期,通常打下一个传统文化的底子。青年时期,先在社会上接受了新思想,回过身来就把传统文化从内容到形式批了一个够,同时调转头用新思心的展统能这精利小在和天不文。

品子被宜般

翁歌颂薰肥“:撒处黄尘皆作雾,薰时白草定成灰。为迎谷雨天初暖,才觉东风燕便飞。”他赞美清厕“:天涯二老连三月,茅厕千锹遣百愁。手散黄金成粪土,天将大任予曹刘。”他留恋铡草“:六月百花初妩媚,漫天小咬太猖狂。为人自比东方朔,与雁皆征北大荒。”他欣赏饮牛“:老牛舐犊犊呼母,春水黏天天在池。水镜偷香唇就吻,烟波祝酒沼为卮。”

上述田园牧歌,完全脱离了特定时期的政治背景。那样一批老头子或准老头子,在那样一个寒冷和荒漠的地方,做那样繁重和残酷的劳动,怎么会洋溢出这样一种超脱的美好之情、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些旷世佳句?!是思想上完全认罪?未必。那么,情绪上仍尖锐“顶牛”?似也不可能。政治运动的连番炮火,早把这一批文化人轰得神情颓废、溃不成军了。我以为只能是无可奈何,只能是“没辙”;同时又不能总是无可奈何,不能总“没辙”。为了寻觅精神寄托,为了转移痛苦,文化人们又在利用自己的“知识优势”--用心灵中一刹那间创造出来的愉悦,去战胜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间肉体所荷受的疲惫与苦楚!真有点像“禅宗”了。这一辈老文化人年轻时或是睥睨禅宗,或是根本不晓得什么是禅宗。此刻,他们虽不具备实行禅宗的优裕物质条件,却只能在狭小而自由的精神领域去搞“不禅之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