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刘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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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祖龙之死

刘邦的直觉很准。

这直觉经常能救命。

年轻时,他没有继承家业,因此被称为“少年”。少年既是指成年之前的男子,也可以用来形容成年后每日无所事事的男子。这样的少年们为家族所不容,只能在县内游荡,为了被豪族或富贵人家收留,他们最终会离开本县在各处游荡。刘邦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少年,那时秦国还没有统一天下,战国七雄齐、楚、秦、燕、赵、魏、韩并存,天下纷争不断。

刘邦经常去魏国的外黄县游荡。他听说外黄县县令张耳为人侠义,于是跑去张耳家里寄人篱下,做了近半年食客。

但是,在秦朝平定中原后,生活越发拮据,魏国灭亡后,刘邦被沛县当地官吏推荐,当上了沛县以东百步(约一百三十五米)之外的泗水亭亭长。像刘邦这样的流浪少年,通常都会成为富人或当权者的手下,一生受人驱使,他却成了一名官吏,虽然只是下层官吏,但也不得不说是一种幸运吧。刘邦当上亭长的时候刚刚年过三十,如今已经年近五十了。

这天,卒史(下级官吏)周苛来到泗水亭,将郡守“斩杀贼人宁君”的命令传达给刘邦。

周苛话音刚落,两名意想不到的人物从泗水亭前经过,刘邦心中一惊,那不是贯高和赵午吗?

刘邦的眼力和直觉不相上下。

贯高和赵午以前也是张耳的食客。但是和同为食客的刘邦不同,这两人深受张耳信任,张耳待他们亲如手足。

魏国灭亡后,外黄县令张耳行踪不明,因为他在魏国颇有声望,因此秦朝政府将他当成最危险的人物之一,向诸郡下达了逮捕令。

“捉住张耳者,赏赐千金。”

讽刺的是,正是这件事成就了刘邦的仕途。当时,每天无所事事的刘邦突然被沛县县令传唤,县令对他说:“听说你年轻时经常出入张耳家中。如今不止张耳,他的同伴陈余也被悬赏。我命你求盗,逮捕此二人。”随后,刘邦被任命为泗水亭亭长。求盗,就是逮捕盗贼的意思。

这可以说是以毒攻毒的做法。用在暗处有人脉的人去寻找藏在暗处的贼人。

当上官吏后,刘邦经常在心里嘲笑自己:我这是卖主求荣啊。

时间不断流逝,张耳依旧杳无音信。但是,刘邦认为如果张耳和陈余是一起逃走的,那么他们一定会逃到黄河以北。因为他听说陈余的老丈人公乘氏是旧赵国的富人。

不过,贯高和赵午这两名张耳的心腹从泗水亭前经过,这是不是说明张耳并没有逃往北方,而是向南行进了呢?刘邦注视着二人的背影思索着。

“出什么事了吗?”周苛疑惑地回头看了看。

“不,没事。你刚才说贼人名叫——”

“宁君。”

不是张耳,刘邦暗自松了口气。

“宁君狡黠,经常在郡界处出没。”周苛简短地说明。

“这样啊——”

刘邦轻轻点了点头。郡界,即两郡的交界处,也就是说宁君被郡吏追赶时就会逃到相邻的郡,这样一来,追捕他的郡吏就无法进入他们管辖之外的郡,宁君就得以逃脱。

“那这一次他不会故伎重施吗?”

泗水郡北边与薛郡相邻。就算在泗水郡内找到宁君,一旦他逃进薛郡就无法继续追踪下去了。

“正因为如此,这次在薛郡也同时派出人马监视郡界。”

“哦,宁君竟如此重要。最关键的是,你们已经查明他的长相了吗?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尚未查明。”周苛苦笑着回答。

“尚未查明啊。”刘邦张大嘴笑道。

“现在唯一知道的是,宁君所持的宝剑剑柄上镶嵌着美丽的贝壳。”

刘邦瞬间收敛了笑容。他曾经见过螺钿的剑柄。

没错,正是张耳的宝剑。

张耳不止一次地向他的食客们展示过那柄不能用于实战的宝剑。他曾经自豪地说:“这可是信陵君赐给我的宝剑。”也难怪张耳不厌其烦地吹嘘他的宝剑,不止是刘邦,在跟他同时代的人们眼里,信陵君都被奉为传说中的英雄。信陵君是魏王之子,他的府邸中曾经聚集了天下名士,张耳曾经也是信陵君的食客之一,这是他一生最骄傲的事情。

只怪我生得太迟。

刘邦尚武,对信陵君仰慕已久,因为只有信陵君能够将所向披靡的秦军打得落花流水。

“半个时辰后出发,出发前请到沛县的校场来。”周苛说完后,急匆匆地离开了泗水亭。刘邦沉思片刻后也冲向亭外,向南飞奔而去。

那两人走得真快。

刘邦疾驰半里后,终于看到了那两人的身影。

“喂——”刘邦高声叫道,看到两人转身后,随即停下了追赶的脚步。

刘邦追得汗流浃背,他问道:“是贯高兄和赵午兄吗?”

两人闻言一惊,略微正了正姿势,将头上的斗笠轻轻抬起,但是谁都没有回答。

“我是刘季啊,不记得我了吗?”

两人抬着斗笠,又对刘邦打量了一番,贯高嘲笑地说道:“看你的样子,已经成为官家的走狗了。你是来逮捕我们的吗?”

贯高和赵午过去作为张耳的左右手,自然年长于刘邦,作为食客们的统领,曾经关照过年轻的刘邦。但如今二人看向刘邦的眼神中只剩下憎恶和轻蔑。在誓死效忠魏国、愿意以身殉义的二人眼中,在秦国灭了魏国后成为秦朝小吏的刘邦与肮脏的蝼蚁无异。

刘邦闻言微怒,但他还是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说:“那位宁君究竟是何人?为了逮捕宁君和他的手下,马上就要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搜寻了。如果宁君就是张耳大人,请二位转告他,如若通过郡界,则性命不保。”

二人听过刘邦的话后并无回应,只是转身准备离开。

这两人真是无礼。

刘邦微怒,静静地盯着两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也许那两人也不知道张耳的行踪,他们也在寻找张耳。如果是这样,那两人大概也不知道宁君究竟是不是张耳。

刘邦回到泗水亭,整理好行装后出发前往沛县。

五月下旬已是盛夏时节。

沛县的城壁被战火烧得焦黑,穿过城门后,周昌出现在刘邦面前。

之前到泗水亭传信的周苛正是周昌的哥哥,准确来说,是周昌的堂兄。这对堂兄弟出身沛县,现在周昌是泗水郡府的卒史。今天,兄弟二人作为传信员在各处来回奔波。

“太慢了,太慢了,县丞马上就要到了。”周昌焦急地催促刘邦。

“哦,今天是由县丞领兵啊。”丞,是最高长官的辅佐,在县里就是指副县令。

“因为郡监不在,县里的事务总不能交给一介亭长吧。”周昌口气强硬地说道。周昌平时性格沉稳,直言不讳,而他的堂兄周苛与刘邦说话时总是不忘礼数。看着这对兄弟,刘邦不由感叹道:“还是周苛城府更深啊。”

刘邦和周昌一同赶往校场,校场上已经聚集了四五十人,正在列队准备出发。刘邦正要加入队伍之中,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这不是泗水亭长吗,好久不见。”

刘邦看到了说话的人后小声叫道:“啊,王兄……”垂目示意。

说话人是王陵,他的手下聚集了很多少年,在沛县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刘邦在还是游侠的时候,也曾承蒙王陵照顾,二人以兄弟相称。

刘邦在与王陵相距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一位带领着手下正向这边张望的人。

雍齿也来了。

刘邦这时才真正感受到这次搜查规模之大,竟动员了各方豪族。

每当有人问刘邦出身何地时,他都会回答“沛县”。这样说虽然没错,但准确来说,刘邦出身沛县下属的丰邑中阳里。一般情况下,郡的下级为县,县的下级为乡,乡的下级为里。因此丰邑相当于沛县下属的乡级地区,但奇怪的是,丰邑并不在沛县中,而是在沛县以西八十里的地方。后来丰邑也升级为县,而在当时丰邑还只是沛县的属地。

雍齿是丰邑的豪族,与沛县的王陵是兄弟之交。他与刘邦年龄相仿,年轻时两人曾一起外出游历。只是,刘邦家贫,雍齿出身富贵并且继承了家业,从那以后他与未继承家业的刘邦之间的友情也就逐渐冷淡了。

过去雍齿曾经对刘邦说过:“我旧姓姬,祖上是晋国王族的一支。你的先祖是士会吧,士会曾是晋国宰相,权倾一时,可惜子孙无能,在权力斗争中失利,不得不离开晋国。不过不管怎么说,你我二人的祖上都曾为晋国尽忠职守,你我二人也好好相处吧。”

刘邦的父母和兄长从未告诉过他先祖和家族血脉的事情,那次是他初次听闻。但是,后来他细细一想,就明白那不过是雍齿在夸耀自己家族的血统而已。

晋国是春秋时期的超级大国,可以说黄河以北都是晋国的土地。后来,因国土广阔终难长久,遂分裂成三国,晋国就此消失于历史之中。从晋国分裂出的三国分别为魏国、韩国和赵国,其中魏国与韩国都是姬姓的天下。

雍齿想说的就是自己与两国王室同宗同族吧。

他看着来到沛县校场的刘邦,并没有上前致意。

不久,县丞坐在马车上,从官衙慢慢向校场走来。

他站在四五十人面前,开始向他们说明此次搜寻的内容:“在砀郡和薛郡的郡界处发现了南下的贼人,是以宁君为首的武装集团,约三十人,准确人数尚不可知,如今他们正在搬运大量武器。因此,望泗水郡北部诸县的各位共同搜寻。郡监大人将于傍晚时分到达戚县指挥搜寻。贼人凶狠,务必小心行事。”

当时各郡官吏从上到下设置了“守”“尉”“监”各职。郡守是行政长官,为文官。郡尉是军士长官,为武官。郡监是监察长官,为法官。郡内的治安由郡尉和郡监同时管理,公安系统则由郡监掌管。

因为王陵和雍齿的部下大多负责辎重及殿后,县丞特意坐着马车来到二人面前慰劳。毫无疑问,之后二人也会受到县里的特别照顾。

县丞在马车上叫住了刘邦。

“听说你善于求盗,命你率十余人先行侦察。”

于是刘邦选出了十四人一同向北前进,在薛郡的边界处仔细搜寻。

眼见太阳西沉,刘邦说道:“该撤往戚县了。”略感疲惫的刘邦在向东前进的途中遇到了周苛。周苛从早上开始就东奔西走,早已疲惫不堪,正站在树荫下休息。周苛一见到刘邦就将他引到树荫下说:“戚县附近已聚集了诸县众人,没有落脚之地了。不如派一人通报县丞,就在这里扎营露宿吧。”

搜寻持续了整整三日。

第一天的食物是各人自己准备的,之后的两天则由郡里配给。

“这里的水很干净啊,”刘邦说着,从随行者中选出一人命令道,“晚饭后去向县丞报告。走夜路不安全,你明天早上回来即可。”随后又命令其他人:“去打水来,虽然天色尚早,不过今天就准备用餐吧。”

周苛抬起头,看着刘邦真诚地说:“你做事真是丝毫不懈怠啊。我要对你另眼相看了。”

刘邦坐在树荫下笑着回答:“我本是勤勉之人。”

其实,刘邦并非勤勉之人,只是今天情况特殊,他想尽早得知宁君的真面目罢了。刘邦虽然时常练习书法,但从来没有认真研究过学问。刘邦的二哥刘喜是认真勤勉之人,长兄早亡,因此如今二哥便是一家之主。过去刘邦曾嘲笑二哥“学问有何用”。如今,他的想法并没有改变。刘邦向往的是成为“士”,成为他最尊敬的信陵君那样的“知士者”。士,即以生命恪守信义的人,与学识的优劣无关。

周苛觉得刘季如果生在富贵之家,一定会成为超越王陵的豪族。他曾经听说过一件关于刘邦的奇闻异事。沛县有两间酒馆,酒家分别叫王媪和武负。两位酒家都跟周苛说过“刘季醉倒后,有龙盘旋于其上”。周苛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不过是酒家眼花。

过去人们认为龙是水神之一,在诸神中并不居于上位。自古以来都是以“凤凰”象征天子。飞舞在西方霸主周文王的国都之上宣告天命的正是凤凰。不久后,文王之子武王战胜殷纣王夺取了天下,因此凤凰在周朝被奉为至尊。但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周朝迁都洛阳后,周王的权势日渐衰落,五行思想开始广泛传播开来。到了战国时代,思想家邹衍将五行思想系统化,并且发展出宇宙论,认为五行是宇宙的五大元素。据说有人听到这一深邃的思想后因无法理解而昏厥,不过如今不止贵族,连平民也能够理解五行思想中最浅显的部分了。

从太古开始存在的王朝可与五行相对应。虽有些许牵强,但只要改变排列顺序就可以解除矛盾。

木、火、土、金、水(五行相生)

水、火、金、木、土(五行相克)

按照相生相克的理论可以排列出上述两种顺序。按照五行相克的理论,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

例如,秦朝之前为周朝,周朝以红色为尊,属火德。推翻周朝的秦克火,自然为水德。因此到了秦朝,龙作为水神在诸神中跃居最上位,成为皇帝(天子)的象征。秦始皇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皇帝被称为“祖龙”。秦朝因属水德,故以黑色为尊。

周苛并不知道祖龙这一称呼,但是他知道龙是帝王的象征。并且在前一年秋天,“今年,祖龙将死”的预言传到了秦始皇耳中。秦始皇担心预言成真,为了消灾除厄,决定在新年(十月)出游。当然,周苛并不知道秦始皇出游的真正原因。

总之,周苛对刘邦身上有龙出现的传言一笑置之,认为不过是酒家的幻觉而已。只是两间酒馆的酒家都声称看到了龙,因此他又不能对此置若罔闻。

“那龙为何色?”

“好像是黑色。”二人说法一致。

真奇怪。

周苛有些疑惑。秦朝以黑色为尊,因此黑龙代表的是秦始皇的继承人。如果奇迹发生,刘邦当真成为皇帝,自然是要推翻秦朝。从五行思想来看,土克水,土为黄,刘邦身上显现的龙应该是黄色才对。周苛将酒家看到的事情告诉了堂弟周昌,但并没有提到与五行的矛盾。周昌对此一笑置之,只说:“两人年事已高,怕是将屋内的阴影错看成龙了吧。”

但是两位酒家均精神矍铄,他们常年观察客人练就的眼力不可小视。听说二人当月都免去了刘邦的酒钱。每当刘邦去酒馆喝酒,生意就异常火爆,甚至经常满座。

“托刘季的福,我们赚了不少钱。”

两位酒家都是经历过风雨的人,自然看得出非凡之人、祥瑞之兆。在二人眼中,刘邦就是给他们带来福运的人。

刘季身上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

周苛带着这样的想法重新审视刘邦,可是近来又觉得他大概要在亭长的位置上虚度终生了。

“明天,明天——”

刘邦活力十足地鼓舞完士兵,派一名年轻人守夜后倒头就睡。

刘邦平时不会做梦,但是当晚有所不同。他感觉周围笼罩着来路不明的凝重之气,噩梦不断。

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刘邦心思澄明,可身体却无法动弹。挣扎了很久,他终于睁开了双眼,余光能看到挂在夜空中的下弦月。他全身已被汗水浸湿,呼吸急促。等气息平复后,刘邦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军中严禁夜间随意走动,如果是在军中,他一定会受到惩罚。

刘邦来到小河边,将布在水中浸湿,拧干后擦了擦上身,顿觉浑身舒爽。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心想:如果宁君就是张耳,我要怎样才能放他逃走呢?

之后,刘邦突然发现月亮在摇晃。

月亮是不会摇晃的啊。

有人搅动了宁静的夜色。刘邦绷紧了全身的神经,背后的草丛在晃动。刀刃切开了夜色,刘邦没有回头,在刀刃入体前纵身跃入河中。

此二人身手不凡。

即使没有回头,刘邦也知道袭击他的是两个人,而且都是身手不凡的剑士。他涉水渡河,仔细听着背后的水声。

追上来了。

刘邦咋了咋舌,本想跳入草丛之中逃走,但是迟迟没有找到足以隐藏身形的茂密草丛。

糟了。

刘邦正想着,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转眼间脚步声逐渐向他接近。

“呀!”刘邦拔出佩剑,摆好架势,他的眼前出现了两个亡灵般的身影。

我命危矣。

刘邦纵使自诩胆量过人,此时听到带着杀气的脚步声逐渐迫近,也不免全身僵硬。

刘邦曾经跟随张耳的一名食客学过剑术,但并不精通,徒有胆量和蛮力罢了。而眼前逐渐接近的人影毫无疑问都是练达之士,而且对方有两人。

既然是冲着我来的……是不是与我白天去见了张耳的亲信贯高和赵午有关呢?

刘邦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是宁君,不,张耳大人的食客吧?我是张耳大人的食客刘季啊。你们一定是认错人了。请收起剑吧。”

二人无言,全神贯注地看着刘邦。

刘邦想后退,却因为恐惧而无法动弹,他的剑在手中颤抖。

嚓——

一名剑士向前踏出一步,凌厉的杀气袭来,刘邦的剑险些脱手。

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即使是刘邦,此时也只能闭上眼睛,几乎失去了意识,无力地倒了下去。

“呃——”刘邦也不知道这是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还是摔倒在地的声音。

他左手撑在草地上,右手的剑已经掉在地上,身边泛起血的味道。

原来我的血是这种味道啊,原来我可以闻到自己死亡的味道啊。

带着奇妙的感觉,刘邦睁开了一只眼睛,在他近旁躺着一名剑士,脸已经被打烂了。另一名剑士趴在对面,背上有一道剑伤。

这是怎么回事?

刘邦感到十分疑惑。自己并没有出剑,袭击他的人就已经倒下了,而自己竟然毫发无伤地活了下来。

“真危险啊。”

上方传来了说话声,刘邦的背后竟然站着一个人。

刘邦惊讶地跳了起来。站在他身后的不止一个人,一共有三人。右边那人手持长戈,左边那人则拿着一根长长的皮带,皮带的前端拴着一个铁球。这两人都系着头巾,而中间那人满头白发,既没有系头巾也没有戴冠。

“是你们救了我吧?”

“没错。”

满头白发的男人微微一笑。月光暗淡,看不清男人的长相。但是刘邦感觉此人身上带着一股文雅的气质。

“在下是泗水亭亭长刘季,敢问诸位高姓大名?”

“就叫我东阳吧。”

“原来是东阳大人,救命之恩终身难忘。大人今后若经过泗水亭,一定要赏光一聚。”

刘邦深鞠一躬,如果不是这三人路过此地,自己如今怕是已经命丧黄泉。

“亭长怎会独自一人深夜至此?”

“我白天在搜寻名为宁君的贼人,似乎晚上就被这帮贼人盯上了。各位连夜赶路,有没有看到约三十人的武装集团,或者听到什么风声?”

“宁君……”

三人面面相觑。突然,东阳睁大了眼睛。刘邦感觉到异样,立刻回头看去。河对岸有火光若隐若现,似乎是拿着火炬的人在逐渐聚拢。

“有敌袭吗?”

“或许——”刘邦小声嘟囔着,表情严肃地回身向东阳鞠了一躬,捡起脚边的宝剑匆忙向河对岸跑去。

刘邦离去后,三人身后的黑暗中走出约三十人的武装集团。拿着铁球的男人和手持长戈的男人耸肩大笑起来。

“追捕宁君的男人反而被宁君所救,造化弄人啊。竟然救了秦朝的小吏,宁君您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白发男子听了两人的问话后说:“嗯,我看到了稀罕的东西啊。也许……算了,不提也罢。”自称东阳的男子正是郡县捕吏们全力寻找的宁君。东阳是他的出身地,他是一方小国君主的后代,家族曾经是当地豪族,在秦国灭楚后没落。但是,因为他曾经施惠众人,现在在暗中依然保存有自己的势力。在他看来,秦始皇实施“苛政”,其苛刻程度更甚于夏桀商纣。人民被法律束缚,不得有丁点闪失。国家人心惶惶,国力逐渐衰退,人们渐渐失去了精神上的余裕。

不识人间疾苦的皇帝是人民的敌人,必须让他消失。

抱有同样想法的权贵不止宁君一人。秦嘉(陵人)、董绁(铚人)、朱雉石(符离人)、郑布(取虑人)、丁疾(徐人)都有着推翻秦朝统治这一共同志向,他们和宁君一起建立了地下反叛组织。

今年,秦始皇将渡过长江巡视南方。巡视途中大多使用渡船,当皇帝下船登上陆地巡视的时候,就是袭击的时机。三人兴奋地制订了计划,由宁君负责前往赵国制造并运送武器,遗憾的是这个计划多少有些费时费力。

“宁君,已经做到如今的地步了,不能就此放弃。”拿着铁球的男人催促道。

“嗯,我就直说了。我在那亭长身上看到了五彩云气,你们看不到那云气吧?说说看,你们认为那亭长如何?”

手持长戈的男人嗤笑道:“不过是个愚蠢之人罢了,甚至不知道想要杀他的刺客是何人,那也许是皇帝派来的刺客吧。如果当真如此,斩杀这样的小吏对皇帝有什么好处呢?”

“必有好处。也许那亭长就是下一个天子。”

两人闻言大笑。

“宁君何出此言?那亭长甚至不知道要杀自己的是何人,即使天翻地覆,他也不可能成为天子。”

“若当真天翻地覆,我等心愿可了啊。”

宁君苦笑着说完后叫来数人,将尸体清理干净。从尸体的伤口可以判断出杀人者使用的武器,若是有人就此追查到他们可就不妙了。

突然,周围的天色暗了下来。

“嗯?要下雨了……”

瞬时骤雨倾盆。宁君率领众人消失在雨中。

刘邦渡过小河后找到了在河边东奔西跑的周苛。

“我在这里,出什么事了?”

周苛没有想到刘邦会从河对岸回来,环顾良久,终于看到了从河中上岸的刘邦,飞快地对他说:“非常时刻队长却不在营中,营地大乱。守夜的人发现了几名不断向营地张望的可疑者,周勃已经去追了。如果宁君在附近,就必须派人增援。我立刻去请示县丞。”

周苛话中的队长自然是指刘邦。

“且慢。”刘邦抓住了想要匆忙离开的周苛。他靠近周苛耳边,轻声告诉他一会儿自己有话要对他说,请他听完后再向县丞报告。

两人一起跑了起来。不久月亮被乌云遮住,天空下起雨来。雨停后,已是黎明时分。

刘邦和手下所有人,在晨光中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

“让一个人跑了。”周勃懊悔地说,他是沛县的材官。材官,也叫射手。能引强弓者,又叫“材官引疆”或“材官蹶张”。以手引弓者称引疆,以脚引弓者称蹶张。而叫作弩的强弓弓弦强劲,必须用脚才能撑开。

周勃就是一名材官引疆。

他是县里的下级武官,因为附近没有驻军,平常以编织薄曲维持生计。

古代,绢织品在济水边十分盛行。济水是黄河的支流,从三川郡东部继续向东流去,流经砀郡北部后继续流向东北方,与沛县相距甚远。尽管如此,沛县周围养蚕业盛行,薄曲是养蚕的器具,也就是竹篓。

周勃还有一个有趣的地方在于,每当举行丧礼,他都会前去吹箫。与其说是有趣,不如说这是一种悲哀吧。他的箫声中蕴藏着独特的悲哀。

刘邦对周勃并不熟悉,只觉得他为人质朴,性格忠厚。加上周苛对刘邦说过周勃不善学问,因为这一点,刘邦对周勃颇有好感。因此,昨天县丞命他挑选手下的时候,刘邦首先选了周勃。

周苛蹲下身子查看地上的尸体,皱起眉头说:“这二人并非贼人的爪牙,只是平民百姓。其中一人也许是官员。”

“不对。”守夜的年轻人愤怒地说,如果误杀平民,他将会被问罪,因此不得不拼命坚持。

“那三人一直在窥视我方营地,一定是伪装成平民的贼人。最重要的是,这三人见有人追赶立刻四散奔逃,如果只是偶尔在附近露宿的平民,自然没有必要逃走。”

刘邦认为年轻人的话也有道理,上前看了看尸体。

年长的男人手持短剑,年轻的男人手持长剑,但是二人并未拔剑,大概是在黑暗的雨中四散奔逃时被斩杀的吧。而且,尚不知道是谁杀了这两人。

“总之既然出了人命,就必须上报县丞。另外,从戚县运来的食物就要到了,先回营吧。”刘邦说完,留下两人看守尸体,率领剩余人员回营。

周苛向刘邦使了个眼色。

刘邦同样以眼神示意,逐渐放缓了脚步,等众人先行离开后,这里只剩下刘邦和周苛两人。周苛在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后,掀起衣袖让刘邦看自己手中握着的竹片。

“那名年长男子手中握有此物。”

竹片上涂着黑漆,已经看不出是由竹子制成。竹片上赫然刻着“龍”字的右半边,字迹闪着银光。

“这是何物?”

“应该是‘传’。”

传,即通过关塞时必须出示的符契。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传。”

即使只是一介小吏,符契的知识刘邦还是了解的。

“恐怕这不是普通的传,而是皇室特别配发的。既然如此,这二人当为皇帝的密使。”周苛如此推测。

“竟然杀了皇帝的密使……”

事情不妙,刘邦正想着,周苛又掀起另一边的衣袖,拿出一条白布。

“还有此物。”

“这是地图吧。”

“正是。图上所示多为砀郡和泗水郡的地名,右下小字为薛郡的地名,此人多半也去过薛郡。”

“这么说,他们是接受了皇帝密令的巡查使吗?”刘邦咋舌。

“下官认为应是如此,可是从这二人的气味来看,实在不像巡查使。”

“喂,你难道闻了尸体的气味吗?不要做这种令人作呕的事情。”

“哼,”周苛嗤笑了一声,轻松地说道,“如果这东西落到验尸官手里,难免成为隐患,所以我就压下了。”

刘邦沉思片刻后,对周苛和盘托出。“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昨夜有两名剑客意欲杀我。”如果让闲杂人等知道此事,难免因言招祸,而周苛懂得事情的轻重缓急,也能妥善处理事情,是个稳重的人,因此刘邦很信任周苛,认为此事有必要告知他。

“嗯?”周苛闻言大惊。

听刘邦详细描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后,周苛惊讶不已,谨慎地问:“那两名剑士要杀的人确实是亭长大人您吗?”

“没错,那两人是冲着我来的。如果不是一位名叫东阳的旅人路过此地,我此时怕是已经暴尸荒野了。”

“这样啊。”周苛意识到情势严峻,突然看向刘邦,向他提议回到昨晚的地方寻找两名剑士的尸体。

于是两人避开周勃等人的目光,渡过小河向草地走去。

周苛找到一处小小的洼地,将涂了黑漆的竹片用白布包住放入洼地,用土盖住。

“等草长出来盖住这里之后,这两样东西就会永远消失了。”周苛低声说,向四下张望了一番。别说是人了,连鸟兽的影子都没有。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被雨水淋湿的草叶发出璀璨的光芒。两人从草上走过,闪着耀眼光芒的水滴飞溅起来。

“就在这附近。”刘邦停下脚步。

周苛在四周寻找了一番,说道:“不只是尸体,连血迹也看不见啊。”

刘邦惊讶地伫立良久,终于将周苛叫到身边,对他说道:

“难道那都是我的妄想吗?”

“不对。”周苛摇了摇头。

“你相信我吗?”

“看这里。”周苛绕到刘邦身后,用手拉住刘邦的袖子。“这里有血迹。”

“我竟然没有发现。要是被人看到就糟了。”

“应该没有人发现。另外,救了亭长性命的东阳究竟是什么人?”

刘邦拍了拍周苛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也许就是宁君。”

“我也这样认为。他并不知道您是泗水亭亭长,因此才出手相救的吧。”

“也许并非如此。我向刺客报上泗水亭长的名号后,东阳等人马上就杀死了刺客,在那么近的地方不可能听不见我的话。”

其实刘邦并没有告诉两名袭击他的剑士自己就是泗水亭长,只是他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情形了。

“贼人救了追捕者一命,竟然会有这种事情。”

刘邦苦笑:“实乃怪事,或许东阳和宁君并不是同一个人吧,东阳手中并无宝剑。”

“这就更加奇怪了。究竟是什么人派刺客来刺杀亭长呢?”周苛摇着头站了起来,再次渡过小河,口中不停地嘟囔着。

刘邦和周苛带着满腹的疑惑回到了营地。

昨日派去向县丞报告的使者已经带着食物回到了营地,同时带回了县丞的命令。

“迅速前往戚县。”

昨夜,宁君和武装集团经过了戚县的北部。郡监因为不能指挥捕吏在戚县大肆搜查,今早已经带领大队人马离开,只剩下沛县县丞一人独自留在空荡荡的戚县。

“因为郡监认为县丞无能。”周苛带着笑意对刘邦说。

“我们都没能睡个好觉,肚子也饿了,总之先吃早饭吧。”

“不如由下官先去戚县汇报情况。”周苛识时务地提议。

“不必,你和大家一起先填饱肚子再说。不会因为少了我们这点儿人,就抓不住宁君的。”

刘邦说着,命令半个时辰后吃早饭,慰劳大家。周苛起身说了句“告辞”,就先行出发了。

气温迅速上升,天气变得闷热起来,云彩飞快地向南方飘去。

看来宁君是会招来雨水的男人啊。

刘邦在心中小声笑道。

就在所有人起身准备出发时,周勃来到了刘邦身边。

终于来了啊。

刘邦从刚才起就注意到周勃表情凝重,像是有什么心事。

“亭长,昨晚危急之时,您却不见踪影。您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周勃目光中带着责备,他是代表所有心存疑惑的人来盘问刘邦的。

“周勃啊,你想听谎言吗?”

听闻刘邦此言,周勃怒答:“十分憎恶。”完全是木讷质朴的周勃会说出的回答。

刘邦大笑:“就算你讨厌,有时也不得不说谎啊。如今法不容情,若是家人、朋友将要获罪,你也会出言袒护的吧。”说完后,刘邦仔细观察着周勃的表情。周勃紧闭双唇。

“言归正传,我昨夜之所以不在,是因为有两名武艺高超的剑士趁夜色偷袭,意欲杀我,我只得逃跑。”

周勃皱起了眉头,似乎不知是否应该相信。

“我拼命地逃,这才捡回了性命。”

周勃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都是骗你的。”

“嗯?”发现自己被耍了,周勃的眉宇间升起一股怒气。

“哈哈,不要生气。谎言中也有真相。说来惭愧,我确实是逃走了,因为我实在不是那两人的对手。但是,那两名刺客追上来后突然遇刺,我这才得以生还。不是我杀了那二人,你只要看看我的剑就知道上面并没有沾上鲜血。这都是事实,但是说来让人难以置信。因此事后我就得想出一个能让所有人相信,所有人都不会怀疑的谎言。”

说完,刘邦加快了脚步。周勃也快步追上,在刘邦身后问道:“那两人的尸体在哪里?”

“尸体消失了。所以这件事也必须消失,因为没有人会相信。”

周勃像被人推开一样突然停下了脚步。直到队伍前方有人叫他,他才重新走了起来,但是始终沉默不语。

刚才亭长似乎和周苛二人渡过了小河,是去确认两名刺客的尸体了吧。如果是这样,亭长刚才并没有说谎。

周勃边走边思考着。

刘季好说大话。

这是沛县吏民们的共识。

“那个亭长只有嘴上功夫,自从成为亭长以来,他没有做出一件功绩,是个无用之人。”对刘邦没有好感的人一定会这样评价他。但是,对他抱有好感的人则会说:“那个亭长虽然爱说大话不干实事,但是不会暗地里算计别人。别看他那副模样,倒是个诚实的人。”

这两种评价周勃都有所耳闻。

我不想和他有任何牵扯。

因为周勃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并没有太过在意。今天是他第一次注意到刘邦的心绪。

周勃好吹箫,对气息很敏感,能准确感受到他人的呼吸是否调和。今天,可以说他听到了刘邦此人的音色。在那一瞬间,刘邦应该也听到自己无意间发出的声音了吧。后来,刘邦知人善用,就像指挥大型管弦乐队一样。首先看出刘邦有这等才华的也许就是周勃。

刘季此人,并不像世人眼中那么简单啊。

周勃看着刘邦想道,同时,刘邦对周勃的印象也与世人不同。刘邦本想将昨夜的事当成自己和周苛两人之间的秘密,今天却将此事告诉了周勃。周勃认为这是刘邦在试探自己。

如果那两名武艺高超的刺客是贼首宁君的手下,也不是不可能想让指挥搜查小队的亭长消失。但如果是这样,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亭长昨晚一定会大喊贼人在河对岸,而他并没有这样做。这是为什么呢?

更加奇怪的是,袭击亭长的两名刺客突然命丧黄泉。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概只有周苛知道详情吧。

比起周勃,亭长更信任周苛,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都姓周,但是周勃和周苛并非亲戚。泗水郡中周姓之人不在少数。

我不能贸然去问周苛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勃正想着,队伍中有一个人搭上了他的肩膀,

“喂,亭长怎么跟你说的,快说来听听。”

周勃瞪了他一眼说:“你不懂音律,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音律……什么意思啊?”

“亭长心中明了。”周勃说完,立刻加快了脚步。他突然心念一动,向刘邦追去。

这时,刘邦正在心中默默祈祷东阳如果就是宁君,千万不要被抓住杀掉,毕竟东阳对他有救命之恩。因为想要尽快知道昨晚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刘邦径自加快了脚步。

周苛走出戚县城门,伸开双臂拦住了众人。

“不能进去。县丞命你们在城外待命。”

刘邦面露不满之色,问道:“从沛县来的其他人也都在城外吗?”

“不是,他们在城内。”

“就是说只有我们要顶着酷暑在城外待命吗?”

“亭长——”

周苛用眼神示意刘邦稍安毋躁。刘邦压下心中的愤怒,向周苛询问了宁君的情况。之后,他走到城墙投下的阴影中一直等到太阳西斜。周苛再次走出城门,对刘邦说:

“亭长的队伍请先行解散,明天也不用搜寻了,贼人似乎已经不见踪影。”

“哦?”刘邦站起身,不动声色地对手下的人说,“解散。从现在开始,你们不用听我指挥了。”随后迅速离开了此地。被留下的人里有些还没有搞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在面面相觑,只有周勃迅速起身追上了刘邦。

“只有我们解散,这不是很蹊跷吗?”

“确实蹊跷。”刘邦虽然这样说着,但表情全不在意。

“更蹊跷的是,亭长并没有问周苛解散的原因。”

听到周勃这样说,刘邦突然微微一笑。

“你小子倒是挺机灵的嘛。”

“不敢当。”周勃暗自欣喜。

“只凭你注意到这点,就值得称赞。看来你不光是会在丧礼上吹箫。不过,你外表稳重,竟是如此性急之人,一旦心中生疑,立刻要向他人问个究竟。以后遇事要先在自己心里理出个究竟。只要养成这个习惯,你的城府就能比旁人深两三倍。”

“真不可思议,亭长就是这样的人吗?”周勃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是,自己此时的声音比以往明快得多。

“哈哈,你一直认为泗水亭亭长不过是无能的酒色之徒吗?”

“确实如此……”

“你还真敢说啊。你还是老样子,最讨厌说谎。”刘邦只有对亲近的人说话时才会口无遮拦,这也是当年放浪不羁时留下的习惯。

“解散在亭长意料之中,因此并无蹊跷。我只能想到这点。”

“读书人就是想不明白这点啊。”刘邦想。

让刘邦一行尽早离开戚县,是为了不让会在傍晚时分返回戚县的郡监看到他们,这一定是县丞与周苛商量之后决定的。

虽说戚县就在沛县旁边,但太阳西斜时离开戚县,日落之前也无法到达沛县,中途必须露宿一晚。但刘邦并没有休息,而是选择连夜赶路。他手下所有人都没有掉队,而是紧紧跟随着他。

“哈哈,”刘邦朗声大笑,“黎明时如能回到泗水亭,我请大家吃早饭。大家养好精神后可自行归去。”

随行者们都举起火炬,小声欢呼。虽然刘邦可以制造出活跃的气氛,但想到昨晚九死一生,他依然感到不寒而栗。那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那一瞬间,死亡逐渐接近,仿佛就要降临在自己头上,结果,将死亡带向自己的人却先一步被死亡带走。遇到这种离奇的事并不是因为自己运气好,刘邦还没有傲慢到会夸耀自己的好运。

这是神在保佑我。

刘邦的信仰很坚定。刘邦信仰的是社神,也就是土地神。如果失去信仰就会失去神的保佑,如果遇到危险就会坠入死亡的深渊,刘邦对此深信不疑。

“您走得真快。”周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勃平日沉默寡言,但是今天话很多。

“我年轻时经常在大街上游荡,很清楚为了生存必须不停地走。如今腿脚灵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走不快。”

“你是射手,走不快也不丢人,骑马射箭才是你的本职。”

“哈——”

周勃很高兴,长叹了一声。被刘邦这样一说,他不禁在脑海中想象自己骑在马上的样子。实际上他并没有骑过马。

深夜,刘邦让跟随他的人短暂休息了一会儿。

刘邦独自站在围坐在篝火旁的人群中,语气强硬地说:“今天傍晚,县丞只命我们的队伍提前回沛县,大概和那两具尸体有关,明天或者后天,郡里的验尸官就会去查验尸体。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向县丞汇报,但是我相信,县丞自己也不想和那两具尸体扯上关系。因此,他让我们先行离开,不要留在城内。也许县丞希望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参加搜索,这样一来就没有人会受到惩罚。希望你们也不要多言。”

那个平庸的县丞竟有如此用心,一定是听取了周苛的意见。

原来是这么回事。

大家终于露出了理解的表情。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周苛暗中的行动,但是都感受到了刘邦作为领导者的气量。团结下属、行动果断、有容人之心,刘邦的能力出乎大家的意料。

天亮之前,一行人回到了泗水亭。

“来吧,大家一起敲门,把里面的人叫醒。”

刘邦话音刚落,便有人敲门,有人发出怪叫。终于,有人怒吼着“何人喧哗”打开了大门。开门的人正是任敖。他是沛县的一名狱卒,刘邦离开时,他奉命看守泗水亭。

很多狱卒表面冷酷无情,而只有任敖感情丰富,喜怒形于色。刘邦从很早开始就很欣赏他,对方也能感受到他的好意,因此任敖私下里与刘邦交好。

任敖怒吼一声后,见竟是刘邦归来,甚为惊讶,马上收起怒气,问道:“之后如何?”

“不在,仅此而已。具体情况稍后再说,先吃早饭。”

刘邦叫醒下人们,让他们准备早饭,边吃边与随行者们谈笑风生。畅谈过后,天亮了。

“现在真的要解散了,大家干得很好,都不要在意此事了,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刘邦说完,依依不舍地和每个起身的人告别。将所有人送走后,只剩他与任敖两人,于是他回到任敖身边,将这两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但是,他并没有告诉任敖两名剑士的死和东阳的事。

“竟有此事……”任敖疑惑地说。

“可疑的共有三人,有一个人逃走了。他如果只是偶尔去到那里的平民,应该会去某处申冤,那样一来就不好办了。也许我会被郡府传唤。”刘邦没有掩饰自己的焦虑。

“那三人究竟是何人?应该是贼人的走狗吧。昨日并无人来沛县申冤。离那里最近的就是戚县和沛县,既然两县都没有那人的消息,应该是他自己心中有鬼吧。”

“是吗?”

刘邦继续与任敖交谈着。

傍晚,县丞率领大部队回到了沛县后,立刻解除了任敖的职务,让他回到沛县。

“无须多虑。有事情我会通知你。”说完,任敖离开了泗水亭。

第二天早上,来到泗水亭的并不是任敖,而是萧何。

他来了。

刘邦心下一沉,萧何是沛县县令的下属,人称“豪吏”。虽然县令时有更替,但当地任用的官吏并不会调动到别的县。萧何的行政能力无人能出其右,因此县令不得不将所有事情都交给他来办,久而久之,萧何成了官吏中最有权势的人。

萧何是个聪明人,是典型的能吏。

“刘季,你在吗?”

不等刘邦回答,萧何径自走了进来,在移开视线的刘邦面前坐下。

“你有疾,不得不告假在家休养。”萧何说道。

“唉,原来我有疾啊。”刘邦依然没有直视萧何。

“告假书已经写好,你只需要写上名字。”萧何从怀中取出竹简,指了指文书末尾。刘邦拿起笔,并没有询问缘由,只是老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好,我会交给县令。你快回家吧,因为你身患疾病,不得在县内徘徊。另外禁止饮酒。”

“我明白了。”刘邦像在赌气一样地说完后,离开了泗水亭。其实,刘邦只是不擅应对萧何,内心并不讨厌他。刘邦听说当年执意举荐一无是处的他成为亭长的正是萧何,毕竟二人是同乡。

刘邦抱着双臂仔细思考后,还是决定回到沛县的家中。他的老家在丰邑,不过他与妻子吕雉的家在沛县,房子四周被土墙包围着。

“我回来了。”

听到刘邦的声音探出头来的并不是吕雉,而是审食其。他是沛县人,与刘邦的关系并不亲近,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吕雉看上,现在可以说成了刘邦的家人。

“大人,是您啊。”

审食其身上有种超然世外的气质,就算突然看到刘邦也并没有惊讶。

“娥姁呢?”

刘邦妻子的闺名叫娥姁。

“今日一直在割草。”

“我知道了。”

刘邦加快脚步走出沛县向田里走去。县城附近的田地都成了王陵那些豪族的私人土地,刘邦的田在城外很远的地方,田埂上站着三个人。刘邦有一双儿女,长女已经十几岁了,长男还不到十岁。

“喂——”刘邦高举起手叫道。但是,他的声音中带着失落,举起的双手能抓住的也只有空气。

妻子吕雉立刻注意到他,匆忙跑了过来。刘邦发现她的脚步并不同于往常,觉得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也急忙跑了起来。

吕雉今年三十二岁。她与刘邦结婚时还是一个苗条的姑娘,最近发福得厉害。

刘邦故意笑着对还没来得及擦汗的妻子说:“现在能休息了吧。”

“嗯。”妻子微微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向远处张望。吕雉虽是女子,但沉着稳重,很难看到她这样慌乱。

“你看没看到一位老人?”

“老人……”

刘邦四下张望了一圈,吕雉使劲拉住他的袖子,快速说道:“就在刚才,一位老人路过这里,对我说……”

当时,骄阳之下,吕雉正在割草,一位过路的老人用虚弱的声音问她有没有能解渴的东西,看上去十分憔悴。

老人一定饿了吧。

吕雉想着,拿出了食物和水。老人默默吃完后,端详良久后对吕雉说:

“你将成为天底下的贵人啊。”

吕雉心想这大概是老人在感激她拿出的食物,她开心地说:“我会成为贵人吗?那这些孩子呢?”说完回头看了看两个孩子。老人对着长男刘盈说:“母以子贵。”之后又看了看吕雉的女儿,留下了一句这孩子也会成为显贵之人后就离开了。

“真是夸张的恭维话。”刘邦爽朗地笑起来。

“不过,那位老人举止温文尔雅,不像是这里的人,又没有带行李,也不像是旅人。”

“看清他的模样了吗?”

“长发及腰,头发遮住了额头,看不清长相。”

也可以说老人在刻意躲避吕雉敏锐的目光。

“头发很长啊……”刘邦收起笑意。

会不会是占卜师呢?

听说给人看相的占卜师头发都很长。如果是这样,那老人并不是信口开河。

妻子和一双儿女有贵人之相。

那我又如何呢?突然,刘邦跑了起来。但是任他在周围如何寻找,都看不到那位老人的身影。

难道是神仙?这里也有怪事发生。

十几天后,刘邦被县厅传唤,竟然得到了县令的褒奖。

“你斩二人有功,郡里赐你牛肉和美酒。”

刘邦退出前看了看萧何的表情,只见这名能吏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刘邦官复原职,收到了郡里送来的牛肉和美酒,是周苛送来的。

“一会儿说我有疾,一会儿赐我酒肉,世事无常啊。”刘邦苦笑。

“贼人经过戚县附近,没有抓到他们是郡监的失职,多亏你帮他弥补。”

“之前,他还想加罪于我。”

“以患病为借口将你藏起来的是萧何,那可是位智者啊。”

“好,把各位都叫来吧。”

刘邦将之前跟他一起搜寻贼人的手下全都招来,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宴会。

一个月后,秦始皇出游归来,途经平原津时染病,继续向西前进到沙丘时病重驾崩。史称祖龙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