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海明威精选集典藏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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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永别了,武器(12)

牧师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在这之前,他们给我送来了饭,后来又收走了碗盘,我便躺在那里,望着一排排的病床,望着窗外在晚风中微微摇晃的树梢。微风从窗口吹进来,到了夜晚,天凉快了一点。这时,苍蝇落在天花板上,落在电线吊着的电灯泡上。电灯只是夜间有人给送进来,或者有什么事要做时才开。黄昏后,病房里一片黑暗,而且要一直黑暗下去,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年轻,好像小时候早早吃了晚饭就给弄上床睡觉一样。护理员从病床间走来,到我跟前停住脚。有人跟着他来,原来是牧师。他站在那儿,小小的个子,棕色的脸,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你好吗?”他问,说着把几包东西放在床旁边的地板上。

“挺好,神父。”

他在先前给里纳尔迪端来的那把椅子上坐下,局促不安地望着窗外。我注意到他的脸显得很疲惫。

“我只能待一会儿,”他说,“时候不早了。”

“还不晚。食堂怎么样?”

他微微一笑。“我还是人家的一大笑料,”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疲惫,“感谢上帝,大家都平安无事。”

“看你挺好,我很高兴,”他说,“希望你不感到疼痛。”他好像很疲惫,我很少见他这样疲惫。

“已经不疼了。”

“食堂里缺了你,挺想念的。”

“我也盼望回去,一起谈谈总是很有意思。”

“我给你带了些小东西,”他说着从地上捡起包裹,“这是蚊帐,这是一瓶味美思。你喜欢味美思吗?这是些英文报纸。”

“把报纸打开,给我看看。”

他一听很高兴,马上打开了报纸。我双手捧着蚊帐。他端起味美思给我看了看,然后放回床边地板上。我拿起那捆英文报纸中的一张,并把它转了转,使它正好对着窗外射进来的微弱光线,这样就可以看清标题了。原来是《世界新闻报》。

“其他的报纸是有插图的。”他说。

“看这些报纸一定很有趣。你从哪儿搞来的?”

“我是托人到梅斯特雷[56]买来的。以后还会有的。”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神父。喝一杯味美思吧。”

“谢谢。你留着自己喝吧,是特地带给你的。”

“别这样,喝一杯吧。”

“好吧,以后再给你带点来。”

护理员拿来杯子,打开酒瓶。他把瓶塞搞折了,只好把剩下的那截戳进瓶里去。我看出牧师有些失望,但他还是说:“没关系,不要紧。”

“祝你健康,神父。”

“祝你早日康复。”

随后,他还端着酒杯,我们彼此对望着。平时我们谈得很投机,像好朋友一样,可是今晚却有些拘束。

“怎么啦,神父?你好像很疲倦。”

“我是疲倦,可我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是天气太热吧?”

“不是,还只是春天呢。我觉得打不起精神。”

“你有战争厌倦症吧。”

“倒不是。不过,我是讨厌战争。”

“我也不喜欢战争。”我说。他摇摇头,望望窗外。

“你不在乎战争,你不懂得什么是战争。你要原谅我,我知道你受了伤。”

“那不过是意外受的伤。”

“就算你受了伤,你还是不懂得什么是战争,我敢说。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但我还是体会到了那么一点。”

“我受伤的时候,大伙正在谈论这个话题。帕西尼说得正起劲。”

牧师放下杯子,他在想别的事。

“我了解他们,因为我就像他们一样。”他说。

“不过,你和他们不一样。”

“可我确实跟他们是一样的。”

“军官们什么也不明白。”

“有些军官还是明白的。他们非常敏感,比我们谁都难受。”

“他们大多数人是不太相同的。”

“这不是教育或金钱的问题,而是别的原因。像帕西尼这样的人,即使受过教育或者很有钱,也不会愿意当军官。我就不愿意当军官。”

“你可是一位军官呀。我也是个军官。”

“我其实不算。你甚至不是意大利人,你是个外国人。与其说你接近士兵,不如说你接近军官。”

“那有什么区别呢?”

“我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有人想要引起战争,这个国家有不少这样的人。还有人不愿意引起战争。”

“但是前一种人会逼着后一种人去打仗。”

“是的。”

“而我在帮助前一种人。”

“你是外国人又是爱国人士。”

“那些不愿意引起战争的人呢?他们能阻止战争吗?”

“我不知道。”

他又望着窗外。我盯着他的脸。

“有史以来,可有谁阻止过战争的?”

“人们自己组织不起来,也就无法阻止战争;而一旦组织起来,却又被自己的头儿出卖了。”

“这么说,是没有希望了?”

“也不是绝对没有希望。可有时候我无法抱有希望。我总是竭力抱有希望,可有时候又做不到。”

“也许战争会结束的。”

“希望如此。”

“那你会做什么呢?”

“要是可能的话,我要回到阿布鲁齐。”

他那棕色的脸突然变得喜气洋洋。

“你喜欢阿布鲁齐?”

“是的,非常喜欢。”

“那你应该去那儿。”

“那我太幸福了。但愿我能住在那儿,爱上帝,并侍奉上帝。”

“同时受人尊重。”我说。

“是的,还受人尊重。怎么会不受人尊重呢?”

“没有理由不受尊重,你应该受到尊重。”

“那也没关系。在我们那地方,人们都知道人可以爱上帝。这可不是龌龊的玩笑。”

“我明白。”

他看看我,笑了笑。

“你明白,但你并不爱上帝。”

“是不爱。”

“压根儿不爱上帝?”他问。

“我有时候夜里还挺怕他。”

“你应该爱他。”

“我不是很爱。”

“不,”他说,“你是爱的。你跟我讲过夜里的事,那不是爱,那只是激情和欲望。你爱的时候,就想为对方做事,想为对方牺牲,想为对方服务。”

“我不爱。”

“你会的,我知道你会的。那时你就会快活了。”

“我是快活的,我一直是快活的。”

“那是另一回事。你没有经历,就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奥秘。”

“好吧,”我说,“我一旦有了,一定告诉你。”

“我待得太久了,话说得太多了。”他担心真是这样。

“不,别走。爱女人是怎么回事?假如我真爱上某个女人,会不会也像那样?”

“这我可不知道,我从没爱过任何女人。”

“那你母亲呢?”

“是呀,我一定爱过我母亲。”

“你一向爱上帝吗?”

“从孩提时候起。”

“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是个好孩子。”我说。

“我是个孩子,”他说,“可你们叫我神父。”

“那是出于礼貌。”

他笑了笑。

“我真得走了,”他说,“你不要我给你带什么东西吗?”他怀着希望问道。

“不用,你来聊聊就行了。”

“我把你的问候转达给食堂里的朋友。”

“谢谢你带来这么多好东西。”

“那不算什么。”

“再来看我啊。”

“好的,再见。”他拍拍我的手。

“再见。”我用土语说。

“Ciaou。”他重复了一声。

病房里黑洞洞的,一直坐在床脚边的护理员站起身来送他出去。我很喜欢他,希望他有一天能回到阿布鲁齐。他在食堂里的日子不好过,虽然他不往心里去,但是我想他若是回到自己的家乡,生活会很美好。他告诉过我,在卡普拉科塔,小镇下头的溪流里有鳟鱼,夜里不准吹笛子,青年人可以唱小夜曲,只是不准吹笛子。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少女们夜里听到笛声是不吉利的。那里的庄稼人都互相尊称对方为“堂”[57],他们一见到你,便会脱帽致意。他父亲天天去打猎,并且常在庄稼人家吃饭。他家总是很受尊重。不过要是外国人来打猎,必须出示证明书,证明自己从来没有被逮捕过。大萨索山[58]有熊,可惜路太远。阿奎拉[59]是个不错的小镇,夏天晚上很凉爽,而阿布鲁齐的春天是全意大利最美的。然而,最惬意的还是秋天在栗树林里打猎。那儿的鸟全都很棒,因为它们吃的是葡萄。你也从不用自带午饭,因为庄稼人总是以能请你到家里吃饭为荣。过了一会儿,我便睡着了。